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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人們普遍以為,在我們那個年代,中學女生懷孕簡直是天方夜譚,可實際上,這種事並不稀奇。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自然而然就發生的,青少年性行為就屬其中一例。與現在不同的是,我們那時格外隱蔽。校園裡總有傳不斷的流言蜚語。一些女生莫名其妙地就突然消失了,理由也各種各樣,比如看望年老的姑媽,或者探視生病的表妹,而隔一段時間再度出現時,人往往瘦了許多,通常也更安靜了。她們到底去了哪裡,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愛雷夫,不是像中學生初次見面那種令人窒息的怦然心動,而是發自內心地、毫無保留地愛。那時我並不懂得愛情多麼脆弱,而一個人的未來又是多麼無常。那年5月底的一天晚上,爸爸回家時一反常態地滿臉笑容,他對我和媽媽說,他升職了,而且我們要搬去西雅圖。他讓我們看了他在西雅圖買的房子的照片,並在我媽媽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媽媽當時和我一樣驚得目瞪口呆。

人生無常。

「7月1號,」爸爸說,「到那天我們就搬家。」

我必須把懷孕的事告訴雷夫。我們已經沒有時間擔心和計劃。我的未來——除非雷夫能夠改變它——將被安置在西雅圖一個名叫安妮女王山的地方。

然而我害怕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同時,又莫名其妙地激動,或許還有一點點驕傲。這是我們愛的結晶,不也正是我人生的意義所在嗎?

我最終告訴他的那天夜裡,他一直緊緊摟著我。我們兩個一個17,一個18,還都是孩子。他還有不到一個月就中學畢業,而我還有一年多。我們躺在我們自己的「窩」裡——克裡斯基老頭兒的柑橘林裡的一片樹蔭下。我們在那兒留了一個舊睡袋和一個枕頭,平時不來的時候就把它們裝進一個垃圾袋,塞在樹籬間。放學後,我們鋪好睡袋就鑽了進去。我們仰躺在地上,不停地互相撫摸,望著無垠的天空。空氣中瀰漫著成熟的橘子味兒、肥沃的泥土味兒和被太陽炙烤了一整天的乾土的氣息。

「孩子。"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突然間我就開始想像你的樣子了:十個小手指,十個小腳趾,一頭濃密的黑頭髮。我情不自禁地做起了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生活的美夢。可他繼之而來的沉默讓我的心裡突然升起了一團疑竇。他怎麼會要我呢,一個被玷污過的女孩子?

「我可以去。」我對著天空茫然說道,「去……那些女生去的地方。等我回來時……」

「不。這是咱們的孩子。」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將是一家人。」

那一刻,我對他的愛簡直勝過這世上的一切。

在那個橘香四溢的下午,我們開始計劃起我們的將來。我知道這件事不能告訴我的父母。他們會把我鎖起來,逼我放棄這個孩子。我決定退學,毫不猶豫。我不是上學的材料,而且那時我也沒有意識到世界有多大,人的一生有多長。我只是個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女孩子。我想做一個妻子、一個媽媽。

雷夫畢業之後我們就遠走高飛。他本來也是孤身一人,了無牽掛。他的媽媽在生下他時就去世了,後來他的爸爸又丟下他走了,他跟著一個叔叔來到了加州南部。他們都是外來工人,雷夫渴望尋找屬於自己的一片藍天,而我們都天真地以為,這個目標我們一定能共同實現。

在我們計劃逃走的那一天,我緊張極了。晚飯時我連話都說不出來。面對甜點更是無動於衷,媽媽做的樂之餅乾派我一口都吃不下。

「她這是怎麼了?」爸爸皺著眉頭,隔著一團藍色的煙霧問媽媽。

「我得做作業。」我含糊地說了一句,便起身離開餐桌。我洗碗碟的時候,爸爸邊吃餅乾派邊抽煙,媽媽一邊研究刺繡的圖案一邊絮絮叨叨說著話。他們聊了什麼我一概不知,也從不關心。況且我的心跳聲那麼大,我想應該也聽不到他們說話。

在把洗碗巾搭在爐子的金屬桿上之前,我確保所有家務都已經按照爸爸的高標準嚴格完成。這時爸爸和媽媽已經去了客廳。他們坐在各自最喜歡的位置——爸爸坐在他那張橄欖綠色的馬海毛[1]俱樂部椅中,媽媽則坐在奶油色的沙發的一頭。他們身後是掛在窗戶兩旁的樹皮布窗簾,上面繪著橄欖綠、白色和紅色的圖案,將鄰居家的房子正好框在當中。

「我今晚有很多作業要做。」我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站在客廳邊說道。我雙手緊握在一起,肩膀微微下垂。我已經盡最大努力裝出順從的姿態,那一刻我一點都不想招惹爸爸。

「那你還愣著幹什麼?」他說著,用一截煙頭兒點燃了另一支煙。

我如蒙大赦般溜回自己的房間,躲在門後,密切傾聽著客廳裡的動靜,等著他們關燈回自己的房間。我心急如焚,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的東西早就裝在手提箱裡,藏在床底下。

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別漫長,每一秒鐘都似乎被拉成了一個小時。透過薄薄的牆壁,我聽到電視機裡傳來丹尼·托馬斯[2]的歌聲;而門縫下面仍然源源不斷地飄進爸爸的香煙味兒。

9點15分,我聽到他們關了電視並鎖上了房門。我又耐心等了二十分鐘,足夠媽媽卸完妝並用網套盤起頭髮。

把枕頭和幾個毛絨玩具塞進被窩時,我緊張得渾身發抖。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換上衣服。雖然已是6月,但在加州南部夜裡還是會很涼,所以我穿了一條顏色誇張的格子裙和一件黑色的帶紐扣的七分袖毛衣。隨後我又把頭髮梳起紮好,便打開了臥室的房門。

門廳裡靜悄悄的,一團漆黑。爸爸媽媽臥室的門縫下面已經看不到燈光。

我躡手躡腳地穿過門廳,落在地毯上的每一步都提心吊膽。我已經做好了被抓和挨打的思想準備;不過最壞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沒人來抓我,也沒有燈突然亮起。來到仿穀倉的十字形後門,我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我的家。

我暗暗發誓,從今往後再也不會回來。隨後我轉過身,看到了在小巷盡頭等待著我的汽車頭燈。於是,我義無反顧地奔向我的未來。

直到我們跑完了一整箱油,恐懼感才突然襲來。我們接下來怎麼辦?我們該怎麼生活?我17歲,懷著身孕,連個中學文憑都沒有,更談不上工作技能。雷夫18歲,沒有親人,也沒有錢。結果,我們身上帶的錢只夠我們跑到加州北部。雷夫只會幹一種活兒,他挨個兒到農場裡打工,幫助人們收割隨便什麼時令作物。夜裡我們就住在帳篷裡、棚屋裡或者我們能找到的任意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那時我印象最深的感受就是勞累、拮据、孤獨,且永遠灰頭土臉。因為懷孕,他不讓我幹活兒,但我不在乎。我們找到的任何一間茅舍我都盡力把它收拾得像個家的樣子。我們本打算結婚的,起初因為我的年齡不夠所以未能成行。後來等到我18歲時,周圍的世界卻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並將我們裹挾進一片混亂之中。但我們告訴自己,真正相愛的人不需要用一張紙來證明。

我記得,那段時間我們都很快樂。我愛你的爸爸。即便後來我們都開始變了,我依然愛他。

你出生那天——順便告訴你,你是在薩利納斯[3]野外的一頂帳篷裡出生的——我覺得自己特別偉大,完全沉浸在愛情的汪洋中。我們給你取名叫塔露拉·露絲,因為我們知道你會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兒,而且你那粉紅色的皮膚是我接觸過的最柔軟、最甜蜜的東西。

我愛你,真的愛你。

但你出生之後我就遇到了一些狀況。我開始整夜整夜做關於我爸爸的噩夢。現在人們會告訴那些年輕的媽媽,說這叫產後抑鬱症,但在我們那個年代,誰會懂得這些呢?尤其我們當時還住在帳篷裡。我們的帳篷狹小不說,還到處都是塵土,我經常在半夜裡尖叫著醒來。我身上那些被煙頭燙傷的疤痕似乎隱隱作痛,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能看到它們在衣服下面一明一滅地發著光。關於這一點,雷夫是無法理解的。

我開始記起以前被當成瘋子時的感覺,這讓我恐懼不已。於是我又開始沉默寡言,並盡量乖乖的。但雷夫不願意看到我鬱鬱寡歡的樣子,所以他經常抓著我,搖晃我的身體,求我告訴他出了什麼事。一天夜裡,他終於失去了耐心,我們開始爭吵。那是我們之間第一次真正的爭吵。他想要的,我給不了。所以他漸漸疏遠了我,或者是我一點點把他逼退了。我也記不清楚。總之,他一跺腳便走了。他的離開讓我陷入了崩潰。我開始胡思亂想,我想到我的種種不對,想到我失去了他,繼而又開始懷疑他從來就沒有真心愛過我,他怎麼能如此對我呢?最後他回來時,你正光著屁股哭鬧不休,地上到處都是你拉的屎,而我只是坐在那裡,像剛睡醒的人一樣茫然盯著你,卻無動於衷。他罵我是個瘋子,於是我……我徹底失控了。我在他的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事情鬧大了,連警察都被叫了過來。他們給雷夫戴上手銬帶走了,並讓我交出了我的駕駛執照。要知道那還是1962年。雖然我已經是成年人,而且還是個孩子的母親,但他們照例通知了我的爸爸。那個時候,我媽媽連一張自己的信用卡都沒有。我爸爸說把我抓起來,結果警察們真的照做了。

我坐在散發著惡臭的牢房裡好幾個小時。這段時間雷夫已經被採了指紋,並被指控為襲擊罪(別忘了,我是白人女孩兒)。社會福利部門一個生著苦瓜臉的女人把你抱走了,還當著我的面說你多髒多臭。我本應該伸出胳膊大聲疾呼,要求他們把你還給我。可我卻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裡,被深深的絕望、被看起來彷彿永遠都無法化解的悲傷壓得喘不過氣。我是個瘋子。現在我知道了。

我在牢裡待了多久?我現在也不知道。早上,我對警察說雷夫並沒有打我,是我撒了謊,但他們已經不在乎了。「為了我的安全」,他們暫時把我扣留,直到爸爸前去把我領走。

他們送我進的第二家醫院比之前那一家更為恐怖。我應該呼叫,抗爭,伺機逃走。可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那麼做。我像沒了魂兒一樣,稀里糊塗地跟著媽媽走上台階,進了一棟充斥著死亡氣息,以及刺鼻的酒精和尿臊味兒的大樓。

多蘿西離家出走,和人生了孩子,後來還打了她的男朋友。現在她沒話說了。

從那時起,我相當長的一段人生就荒廢在那個臭氣熏天、窗戶上裝著鐵柵和鐵絲網的大樓裡。

對那個地方我仍有一些記憶,但我不能多說,儘管已經過了這麼長時間。那裡的宗旨是藥物治療。用鹽酸阿米替林對付抑鬱,用水合氯醛對付失眠,對付焦慮的藥叫什麼名字我記不起來了。此外還有電擊和冰浴……以及……總之他們說是為了我好。起初我的頭腦還很清醒,但是後來,氯丙秦把我變成了一具殭屍;強光燈刺傷了我的眼睛,我的皮膚開始乾裂皺縮,我的臉也開始浮腫。當我終於有力氣爬起來照照鏡子時,我發現他們說得沒錯。我確實病了,需要治療。我相信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把我治好。而我需要做的就是乖乖聽話。不要再又罵又打,不要再編造關於我爸爸的謊話,不要再妄言要回我的孩子。

我在那裡待了兩年。

離開醫院時,我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我只能這麼形容。我以為,在結實的房門砰的一聲在我身後關上,在我透過鐵柵和鐵絲網凝望天空之前,我已經知道了恐懼的滋味,可惜我錯了。等我出來時,我的記憶已經變得恍惚——有時候感覺時間彷彿逃走了一樣,我的人生軌跡上有了很長的一段空白。沒辦法,我就是想不起來。

但我仍然記得愛情的甜蜜。這記憶雖然朦朧,卻支撐著我在醫院倖存下來。黑暗中,我經常死死抓著這段記憶不放,就像把玩一串美麗的念珠。他愛我。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我並不孤單。

而且,外面還有你。

我一直記著你的樣子:粉色的小臉兒,巧克力色的眼睛——那是雷夫的眼睛——還有你試著爬動時向前探身的樣子。

他們最終放我出來的時候,我慢吞吞地走出醫院病房,身上穿著我自己的但我卻認不出來的衣服。

我媽媽站在外面等我,她戴著手套的雙手仍緊緊抓著提包的皮帶。那天她穿了一件很古板的短袖連衣裙,腰間繫了一條細細的白色腰帶。她的頭髮緊緊貼在腦殼上,活似戴了一頂游泳帽。她抿著嘴唇,透過貓眼眼鏡盯著我。

「你好些了嗎?」

這問題早已令我心力交瘁,但我藏起疲倦的神色,「好多了。塔露拉怎麼樣?」

我媽媽不悅地歎了口氣,我知道那是個不該問的問題。「我們對外人一律說是我們的侄女。他們也知道我們去法庭爭取過撫養權,所以你最好什麼都別說。」她說。

「你們要把她從我的手中奪走?」

「你看看你。你爸爸說得沒錯。你沒有能力撫養孩子。」

「我爸爸。」我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但已經足夠。媽媽頓時變得怒氣沖沖。

「別再囉唆了。」她抓住我的胳膊,拉著我走出醫院,走下台階,上了一輛嶄新的天藍色的雪佛蘭英帕拉轎車。當時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盡辦法把你從那個可怕的家裡救出來,但我知道這件事必須慎之又慎。哪怕一個小小的失誤,我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了。我知道醫院裡的那幫人都有些什麼手段。我見過被剃了光頭的病人,見過病人身上的手術疤痕,見過病人空洞的眼神和拖拖拉拉的腳步,有些病人甚至大小便失禁。

回家的路途有兩個多小時。我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高速公路,發現這是一座我根本不認識的城市。我的父母住在一棟被稱為太空針塔的大樓後面,這棟建築要多奇特有多奇特,看起來就像一艘外星飛船落在了一棟高塔的塔尖上。從離開醫院到車子駛進我們家的車庫,我不記得我和我媽媽說過一句話。

「治療還是很有效果的,對不對?」我媽媽問,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憂慮,「他們說你得了病。」

你想啊,我是不可能告訴她實情的,況且我連實情是什麼都已經搞不清楚。我只是很木然地說:「我好多了。」

然而當我走進他們的新房子——屋裡是我熟悉的幼時的傢俱,以及我爸爸的古風須後水和駱駝牌香煙的味道——我只覺得一陣噁心,於是徑直跑到廚房的水槽前吐了起來。

再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哭了。

「多蘿西,別嚇到孩子。」我媽媽嚴厲地說,「她都不認識你。」

她不讓我碰你。我媽媽認為我的病會傳染給你,我當然也無話可說。

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似乎很開心,而她見了你也總是面帶微笑,有時甚至哈哈大笑。除了你,我從來沒有見過誰讓她那麼高興過。你有自己的小房間,裡面堆了許多玩具,每天晚上她都會用搖籃把你搖到睡著。回家的第一天夜裡,我站在你房間的門口,看著她對你唱「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我感覺到我爸爸從後面走過來,空氣瞬間變得冰冷。他離我特別近,一隻手放在我的屁股上,在我耳邊低聲說:「她將來會成為一個大美人的,你這個小賤貨。」

我唰地轉過身,「你休想打我女兒的主意。」

他居然獰笑著說:「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你比別人更清楚才對。」

我怒不可遏地大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把他向後推去。他驚得目瞪口呆,身體失去了平衡。摔倒那一刻他想伸手拉我,但我躲開了,眼睜睜看著他從身後的硬木樓梯上跌下去——他連續翻了幾個跟頭,辟里啪啦撞斷了幾根欄杆。最後看他躺在地板上不動了,我才走下樓梯站在他身邊。我看見他的後腦勺下面流了一攤血。

我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覺得渾身冰冷,彷彿稍微碰一下就會碎掉。我跪在血泊中,咬著牙對他說:「我恨你。」我希望這是他臨死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這時我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於是抬起頭。

「你幹什麼了?」我媽媽大驚失色地問。當時她還抱著正在熟睡的你,甚至她的尖叫聲都沒有把你驚醒。

「他死了。」我說。

「上帝呀,溫斯頓!」我媽媽叫了一聲,隨即跑回房間。我聽見了她打電話報警的聲音。

我迅速追過去,趕到時她剛好放下電話。

她轉過身,說:「你需要治療。」

治療。

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電擊、冰浴、鐵窗、藥片,它們會使我忘記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

「把她給我。」我懇求說。

「她和你在一起不安全。」我媽媽抱緊了你。看到她為了你幾乎不顧一切,我既心痛又嫉妒。

「他傷害我的時候,你為什麼無動於衷?」我指著爸爸的屍體問她。

「你讓我怎麼辦?」

「你知道該怎麼辦。你知道他都幹了些什麼。」

她連連搖著頭,嘴裡說了些我聽不清的話。接著,她非常鎮定地說:「我會保護好她。」

「你卻沒有保護好我。」

「是。」她說。

遠處傳來了警笛聲。「把她給我。」我哀求起來,但我知道為時已晚。

「求求你了。」

我媽媽只是搖頭。

如果警察來了會把我抓起來的,現在我是個殺人犯了。我的親生媽媽報的警,我用腳後跟想想也能知道,她是絕對不會為我說一句好話的。

「我會回來找她的。」我發誓說,那時我已經哭起來了,「我會找到雷夫,我們會回來的。」

我衝出爸媽的房子,在院子裡的一大叢杜鵑花後面蹲了下來。後來警察趕到了,救護車也趕到了,鄰居們也紛紛走出自家的門,我就一直藏在那兒。

我很希望自己能夠後悔、自責,因為我害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但我發現我沒有。對於他的死,我除了高興,什麼其他的感覺都沒有。至少將來他沒有機會再禍害你了。我很想把你從我媽媽手裡奪過來,可是,我獨自一人又怎麼養活得了你呢?我什麼都沒有。沒工作,沒錢,甚至連張高中文憑都沒有。

我們需要雷夫,只有找到他我們才能組成一個家庭。

雷夫。他的名字成了一切——我的信念,我的咒語,我的目標。

我走到第一大街,伸出了大拇指。一輛貼滿花紙的大眾麵包車停下來,司機問我要去哪兒。

「薩利納斯。」我說。我只能想到那裡——我們最後在一起的地方。

「上車吧。」司機說。

我爬上車,盯著窗外,聽著司機破收音機裡傳出的歌聲:《答案在風中飄》[4]。

「想不想爽一把?」他問我。我想了想,說:「有何不可呢?」

很多人說吸大麻是不會上癮的,可對我來說並非如此。自從抽了第一支大麻煙卷兒,我便一發不可收。我需要它帶給我平靜。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了吸血鬼一樣的生活。整夜不睡覺,永遠都嗨著。我在骯髒的舊床墊上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過覺,但不管走到哪裡,我都會首先打聽雷夫的下落。在加州,每到一座城市,我就搭便車到鄉下,走過一個又一個農場,用蹩腳的西班牙語詢問他們是否僱用過一個名叫雷夫的年輕人,並拿出唯一的一張照片讓那些警惕的工人們看。

我像那樣流浪了好幾個月,一直到洛杉磯。我孤身一人搭便車去了火烈鳥牧場,看了看我從小在裡面長大的那棟房子。而後我又去了雷夫以前的家。由於之前我從沒去過他的家,所以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我並沒指望能在那裡找到他。不過,在我敲門的時候,還是有人來開了門。

那是他的叔叔。一看我便知道了。他和雷夫一樣都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你也是,塔莉——還有一頭鬈發。不過他比我預料中的要老許多,飽經滄桑的臉上遍佈皺紋,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發亮,那是一輩子辛苦勞作留下的印跡。

「我叫多蘿西·哈特。」我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說。

他推了推頭頂上破舊的牛仔草帽,說:「我知道你是誰。是你害他坐的牢。」不過由於口音很重,他說出來很像是:「系你害嗒坐的牢。」

這一點我當然無可否認,「你能告訴我他在哪兒嗎?」

他盯著我看了好久,久到我渾身發毛。最後他抬起一隻大手,打了個「跟我來」的手勢。

我心裡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於是我踏上凹凸不平的門廊台階,隨他一同走進乾淨整潔但卻光線昏暗的房子。屋裡瀰漫著一股檸檬味兒,還有別的,也許是雪茄和烤肉。

在一個小小的被燻黑了的壁爐前,老人停住了。他的肩膀忽然垂得很低,彷彿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之後他轉過身,對我說:「他生前很愛你。」

在老人深邃憂傷的眼睛裡,我看到了雷夫。我的心猛然一緊。我該如何讓眼前這位老人知道我的羞愧?我像頭牲畜一樣被鎖住了手腳好幾年,我是否應該為了自由放棄手和腳?「我也愛他。真的。我知道他以為我丟下他逃跑了,可是——」

思維忽然斷了線。

他生前很愛你。生前?

我拚命搖頭,我不想再聽他說下面的話了。

「他找過你,找了很長時間。」

我強忍著眼淚。

「死在越南。」他最後還是說了出來。

也就是那時我才注意到壁爐架上擺著一個加了木框的被折疊成三角形的旗幟。

「我們本想把他埋在他熱愛的地方,可他連具完整的屍身都沒有留下。」

越南。我無法想像長髮飄飄、臉上永遠閃爍著微笑、雙手柔軟無力的雷夫會上了戰場。

「他知道你會來找他,所以特意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老人從旗幟後面抽出一張普普通通的筆記本紙——中學裡用的那種。紙被折成了一個小小的方形。時間和塵土已經使它變成了煙草色。

打開它時,我的手一直在顫抖。

親愛的。他寫道。那一刻我的心跳停了下來。我發誓我聽到了他的聲音,還聞到了橙子的清香。我愛你,而且將永遠愛你。等我回來以後,我會找到你和塔露拉,我們一家重新開始。等著我,親愛的,就像我等著你一樣。

我看著老人,並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我的痛苦。我攥著那張紙,它是那麼的脆弱,像一片紙灰,彷彿只要輕輕一捏就會化作千萬粉末,隨風飄去。我踉蹌著衝出他的房子,漫無目的地一直向前走,天黑之後也沒有停下。

第二天,我去參加了把我帶到洛杉磯來的抗議集會。集會上我仍然哭個不停。眼淚和著塵土,變成了士兵臉上的油彩。我站在一大群人中間——他們大部分都是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數目起碼上千——聽著他們時而放聲高歌,時而大呼反戰口號。那種氛圍深深感染了我。戰場上每天都有人死去,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年輕人。憤怒終於找到了最理想的宣洩口。

那天,我第一次被捕。

那是我人生中的又一段失憶期。每段空白長達數天、數周甚或數月。現在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嗑了太多的藥。大麻、安眠酮還有LSD[5]。這些東西在當年似乎都被認為是安全的,而我又急不可耐地需要從它們身上尋求慰藉。

你,塔莉,還有我的爸爸,你們兩個的樣子經常在我腦海中縈繞。我甚至開始出現了幻覺。在我住的地方,也就是莫哈韋沙漠,在襲人的熱浪中我有時會看到你們從沙子中冒出來。洗碗碟或者從水池裡打水的時候,我經常聽到你的哭聲。有時候我會感覺你的小手在輕輕觸碰我的手,於是我便嚇得尖叫著跳起來。朋友們都笑話我,說那是以前的恐怖經歷在作祟,而且他們認為LSD可以幫上大忙。

當我回憶那些往事,當然,是在我終於清醒起來的時候,我就想,那是60年代,我才剛剛長大。我遭受侮辱和打罵,而我認為那是我咎由自取。難怪我會沉湎於毒品無法自拔。我就像漂浮在冰河上的一根稻草,無力改變自己的方向,只能身不由己地隨波逐流,所以我寧可選擇在毒品的麻醉中沉淪度日。

隨後有一天夜裡,因為天氣太熱,我在睡袋裡睡得不太安穩。我夢見了我的爸爸。在噩夢中他還活著,而且要做傷害你的事。噩夢一旦在我的生活中紮下根,就再也揮之不去。毒品、性愛和藥物都無濟於事。終於,我受不了了。於是我對一個名叫小熊維尼——大家都那麼叫他——的傢伙說,只要他願意帶我回家,我願意一路伺候他到西雅圖,當然,伺候就是陪他睡覺。我給了他地址,我們五個人擠在一輛破舊的大眾麵包車裡,吞雲吐霧,聽著大門樂隊[6]的歌,一路顛簸著向北駛去。夜裡我們就在路邊宿營,用篝火和平底鍋製作大麻餅乾,吸毒。

我的噩夢愈發醜陋恐怖起來。我開始在白天的時候看到雷夫,並懷疑他的鬼魂一直跟著我。我聽到他罵我是個蕩婦,還是個可恨的媽媽,因此我經常在夢裡哭得死去活來。

後來有一天,我忽然從睡夢中醒來,雖然腦子還沒從大麻的麻醉中完全清醒。我發現我們的車子停在了我媽媽的房子前面。車身一半在街上,一半在人行道上。車上的人恐怕誰也不記得我們停了車。我爬過鋪著地毯的車廂,從車裡跳下,來到街上。我知道我看上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渾身還散發著臭味兒,可我有什麼辦法呢?

我跌跌撞撞地穿過大街,走進媽媽的房子。

我打開紗門進屋時,你就坐在廚房的餐桌前,手裡玩弄著一把勺子。樓上傳來清脆的鈴鐺聲。

「那是外公。」你說。我頓時勃然大怒。他怎麼可能還活著?他都對你做過什麼?

我衝上樓梯,結果撞上了牆。我大聲喊我的媽媽。最後在臥室裡找到了他們。我的爸爸躺在一張單人床上,看起來像具屍體。他的臉皮鬆垮垮的,蒼白得嚇人,口水沿著嘴角一直流到脖子裡。

「他還活著?」我大聲問。

「癱瘓了。」媽媽說著站起身。

我想對媽媽說我要帶你走。我想看到她眼睛裡的痛苦。可當時的我瘋瘋癲癲,大麻的勁兒還沒有過去,連集中精神都感覺困難異常。於是我又跑下樓梯,一把將你抱在懷中。

我媽媽緊跟著我跑下樓,「多蘿西·吉恩,他已經癱瘓了。我對警察說他得了中風。我對天發誓警察絕對不會來找你的麻煩。沒人知道你推了他。你可以安心留在家裡。」

「你外公能動嗎?」我問你。

你搖了搖頭,又把拇指伸進嘴裡吮吸起來。

可我仍死死抱著你不忍放開。我幻想著為自己贖罪;幻想著和你從頭開始新的生活;幻想著有尖樁籬笆圍繞的房子和帶輔助輪的童車,以及營火少女團的篝火晚會。

於是我把你帶走了。

後來因為讓你誤吃了一塊大麻餅乾還差點害死你。

你不省人事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送你去醫院的人甚至不是我,而是司機小熊維尼。

「多蘿西,我覺得不對勁啊,那些大麻小孩子可能受不了。你看她的臉都青了。」

我抱著你去了急診室,並撒謊說你在鄰居家找到了藏大麻的地方。當然,沒人相信我。

直到後來你脫離危險並安然睡去的時候,我才偷偷溜回醫院,用別針把一張紙片別在你的衣服上,那上面寫著你的名字和我媽媽的電話號碼。那是我當時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後來我才想明白:我不配擁有你。

離開之前我吻了你。

我想你肯定不會記得這些事。但願你不記得。

在那以後我就徹底墮落了。時間對我來說就像是可以拉伸的橡皮。大麻和安眠藥使我的大腦變得遲鈍,我對一切都變得無所謂起來,那種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生活你是想像不到的。接下來的六年中,我跟過形形色色的團體,坐過各種各樣塗得亂七八糟的破校車,很多時候不得不在公路邊搭便車。大部分時間我都抽大麻抽得暈暈乎乎,連自己身在何地都不清楚。我去了舊金山,當年大地震的中心。性愛、毒品、搖滾樂。我坐過一個叫吉米的男人開的大眾麵包車。還坐過瓊和鮑勃開的一輛豐田亞洲龍。不過很多事情我都記得朦朦朧朧,直到1970年的一天,在去參加一場和平集會的途中,當我透過髒兮兮的車窗向外望的時候,我看到了太空針塔。

當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加利福尼亞州。於是我急忙大聲喊道:「等等!我女兒住在這附近。」

車子停在我媽媽的房前時,我心裡知道我不該下車。沒有我你會生活得更好,可當時我吸了太多大麻,或者喝了太多的酒,已經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我踉蹌著從車裡鑽出來,週身繚繞著大麻的煙霧,那更加鼓舞了我的勇氣。我走到前門,用力地敲門。然後我盡量讓自己站穩,可惜我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我被自己搖搖晃晃的樣子逗得大笑起來。唉,我當時已經嗨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我——

2010年9月3日

下午6:15

嗶……

尖銳的聲音穿透了多蘿西的回憶,把她瞬間帶回到現實。她在自己的故事中已經沉迷了許久,所以警報聲響了一陣之後她才反應過來。

她噌地站起身。

「快來人啊!」她尖聲喊道,「快來人啊!醫生!她的心跳停了。求求你們,快來救救我的女兒!」

周圍一片明亮,就好像我躺在一顆星星的懷裡。旁邊,我聽見凱蒂在喘息。薰衣草的芳香暈染了夜晚的空氣。「她在那兒……這兒。」我說。我的媽媽居然來看我了?我驚訝得有些語無倫次。

我聆聽著她的聲音,努力搞清每一個字的意思。她說到了某張照片,我還聽到一句「親愛的」,是什麼意思呢?實際上,我什麼都沒有聽懂。耳朵裡一會兒有聲音,一會兒又靜悄悄的。那個聲音聽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彷彿早已刻在我的靈魂深處。

隨後我又聽到了別的聲音,那聲音和這個美麗的地方格格不入,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嗶聲。

不,是嗡嗡聲。如同一架飛機從天上飛過——或者一隻蚊子在我的耳邊飛來飛去。

後來的聲音有些紛亂,像人們穿著厚底鞋走路。門吧嗒一聲關上。

可這裡哪有門啊?有嗎?

也許有吧。

警報聲響了,刺激著我的耳膜。

「凱蒂?」

我左右張望,發現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突如其來的寒冷使我打了個寒戰。怎麼回事?不對勁……

我努力集中精神,希望搞清楚我究竟在哪裡——我知道我就躺在醫院的病房裡,身體連接著各種生命維持裝置。我身體的上方有一道柵格。接著是隔音磚,白色的天花板,上面佈滿灰色的小孔。像浮石或者舊的混凝土路面。

忽然之間,我又回到了我的身體裡。我躺在一張狹窄的床上,床邊裝著猶如鱔魚一般的波浪形鐵欄杆,欄杆上反射著銀色的光。我看見媽媽正站在旁邊大聲呼叫,說什麼救救她的女兒——也就是我——隨後她就閃到一邊去了。蜂擁而入的醫生和護士把她擠到了一邊。

所有的儀器幾乎在同一時間集體靜默,且滿含期待地看著我。它們好像突然全都活了,彼此之間交頭接耳,說著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一個黑色的方形的臉龐上畫著一道綠色的曲線,它微笑著,皺起眉頭,發出毫無節奏的單一聲音。我的另一側還有什麼東西在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胸口像爆炸似的一陣劇痛,它來得迅速突然,我連喊一聲凱蒂的時間都沒有。

隨後,綠色的線變得平直起來。

[1] 馬海毛:指安哥拉山羊毛,「馬海」一詞來自阿拉伯語,意為似蠶絲的山羊毛織物。

[2] 丹尼·托馬斯(1914—1991):美國演員、製作人,同時也是一名歌手。

[3] 薩利納斯:坐落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蒙特裡郡,是該郡郡府所在地。

[4] 《答案在風中飄》:鮑勃·迪倫的經典歌曲。

[5] LSD:即麥角酸二乙基酰胺,是一種強烈的半人工致幻劑。

[6] 大門樂隊(The Doors):1965年於洛杉磯成立的美國搖滾樂隊,在歐美乃至世界樂壇享有一定的地位與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