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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他們說,醫院才是我最好的去處。

你是個壞孩子,多蘿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可為什麼偏偏你這麼自私呢?你的爸爸當然是愛你的。你為什麼要說出這麼不懂事的話?

你可能不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但實際上它是存在的。它就存在於你的心裡。前一分鐘你還是個活生生的普通女孩子,後一分鐘卻只剩下一具空殼。你可以轉個彎——或者在你黑暗的臥室裡睜開眼睛——就能跨入一個看起來像是你的但又不是你的世界。

醫院——他們口中的療養院——位於另一座城市。甚至到現在我還說不清它究竟在哪裡。可能是火星也說不定。

他們給我穿上一件約束衣。用穿白大褂的那些人的說法,是為了防止我傷害自己。

結果,一個16歲的小姑娘,頭上帶著扯掉頭髮之後落下的斑禿,就這樣被人像捆一隻鵝一樣捆綁了起來。她不叫才怪呢。媽媽每看到我就哭,不是因為我遭了罪,而是因為我喊叫的聲音太大了,吵得她難受。至於爸爸,他甚至沒有跟我們一起去。

這事兒交給你了,孩子她媽。他說。

到地兒一看,那裡簡直像一座建在山上的監獄。

你能保證老老實實嗎?要是能保證我們就脫掉你的約束衣。

我保證一定老老實實,我知道,老老實實就是要我安安靜靜的。50年代的女孩子都講究文靜。他們解開了我的約束衣,讓我走上一道寬寬的石階。媽媽走在我旁邊,但故意和我保持著距離,就好像我有什麼傳染病似的。我猶如走在一團霧裡,醒著,也睡著。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給我吃了藥。可我居然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只記得爬那些石階的時候非常吃力,就像在水下走路一樣。我知道自己在哪兒,也知道我在看什麼,只是我眼中的一切都有些模糊,比例似乎也不對。

我特別希望媽媽能夠拉著我的手,而且我十分確定我一直在嗚嗚咽咽地求她,可那只是令她走得更快。嗒、嗒、嗒。那是她的鞋跟踩在台階上發出的聲音。她的手一直緊緊攥著手提包上的皮帶,我都擔心那皮帶會被她揪斷。

到了屋裡,每個人都穿著白大褂,看起來全都冷冰冰的。我記得就是在那時我注意到了窗戶上的鐵柵欄,加上當時我渾身輕飄飄的,所以心裡就想,如果我願意的話,說不定能從那鐵柵欄中間飄出去。

醫生的名字很怪,聽起來像一種布料,只是記不清是燈芯絨還是天鵝絨,或者別的。他嘴巴緊繃,酒糟鼻子。看到他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覺得他的鼻子就像一頂張開的紅色降落傘,我笑得越來越厲害,最後竟哭了起來。媽媽在旁邊一直噓我,提醒我別那麼沒規矩,她抓著提包皮帶的手指攥得更緊了。

坐下,哈特小姐。

我照做了,坐下的同時也止住了笑。這時我才意識到辦公室裡的寂靜,隨後是那古怪的燈光。那個房間沒有窗戶。我猜一定有許多人第一次看到燈芯絨醫生的鼻子時驚訝得跳起來。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被送到這兒嗎?燈芯絨醫生問我。

我現在很正常啊。

不,多蘿西。正常的女孩子不會揪掉自己的頭髮,不會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更不會無端栽贓愛自己的人。

沒錯。媽媽在一旁插話說。可憐的溫斯頓(我的爸爸)都快氣瘋了。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無助地望著燈芯絨醫生。他說,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們肯定能把你治好。

我不相信他。於是我轉向媽媽,求她帶我回家,並發誓說以後一定老老實實的。

最後我跪在了她面前,又喊又叫。我對她說我不是有意那麼做的,我很抱歉。你看見了吧?媽媽對燈芯絨醫生說。你看見了吧?

似乎不管我說什麼她都無法理解我有多麼抱歉,多麼害怕。情急之下,我哭喊了起來。我知道那樣做不對,簡直大錯特錯,因為聲音太大了。我向前摔去,頭撞在媽媽所坐的椅子的硬木扶手上。

媽媽也尖叫起來。快想想辦法!

我感覺有人從後面過來抓住了我。

醒來時,我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躺在一張床上,手腕和腳踝都被死死綁著,無法動彈。

陸續有穿著白大褂的人來到我身旁,像狂歡節大轉輪上的目標一樣走來走去。我記得自己曾試圖喊叫,可惜什麼聲音也沒有喊出來。他們的一切活動都是針對我,卻沒有一個人看我一眼。

我聽到輪子滾動的聲音,此時我才意識到我的頭仍能扭動,儘管需要費點力氣。一個護士——後來我知道她叫海倫——推著一台儀器進了病房,直走到我的病床前才停下。

有人摸了摸我的頭,把一團涼涼的、黏糊糊的東西塗在我的太陽穴上。我把頭扭向一側,只聽那人說了句「他媽的」,然後用手拽住了我的頭髮。

海倫俯身下來,她的臉離我特別近,近到我能看見她鼻子裡的黑毛。「別害怕,一下下就好了。」她說。

我感覺到了流淚帶來的灼痛。真是可悲,這麼一點點好意都能把我感動得想哭。

燈芯絨醫生隨後走進來,噘著嘴,伸著鼻子。他一言不發,在我的腦袋兩側各放了一個金屬盤。那兩個盤子我感覺就像兩塊冰,既讓我覺得冷冰冰,又覺得熱烘烘。我開始唱起了歌。

唱歌。

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怪不得他們會把我當成瘋子。我躺在病床上,眼裡淌著淚,聲嘶力竭地唱著比爾·哈利[1]的《整日搖滾》。

醫生用一條皮帶固定住我的頭。我想告訴他皮帶勒得太疼了,而且我很害怕,可我嘴裡的歌似乎根本停不下來。他在我嘴裡塞了一團什麼東西,我差點吐了。

所有人都開始往後撤,我心裡一驚,想道:炸彈。他們一定在我頭上綁了個炸彈,我馬上就要被炸成碎片了。我試圖吐出塞在我嘴裡的東西,然而這時……

我很難描述當時的震驚。現在我知道那是電擊。我像個布娃娃一樣渾身亂抖,還尿了褲子。傳進我耳朵裡的聲音頻率很高,嗚的一聲,非常刺耳。我想大概我全身的骨頭都斷了。電擊結束的時候,我像個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我聽到吧嗒吧嗒的聲音,那是我的尿透過床墊滴在了亞麻地板上。

你瞧,海倫說,沒那麼可怕對不對?

我閉著眼睛,祈求上帝把我帶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了不得的錯事要接受這樣殘酷的懲罰。我想要一個媽媽,但不是我的媽媽,當然,我絕對不想我的爸爸。我猜我只是特別希望能有個人抱著我,愛我,並告訴我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俗話說,如果願望都能實現,世界上還會有叫花子嗎?

可能因為你很多時候見我都是一副半醉半醒的樣子,所以就覺得我這個人一定很蠢,不過實話告訴你,我可是很聰明的。沒用多久我就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哦,在來醫院之前我就知道他們希望我怎麼做,我怎麼可能會乖乖就範呢?只是我沒有想到不配合的後果竟如此嚴重。現在我知道了。天啊,我太知道了。

老老實實、安安靜靜。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問什麼就答什麼。永遠別說不知道,永遠別說你的爸爸侵害了你。也不要說你的媽媽知道一切實情但卻選擇了視而不見。哦,不。永遠都不要說你很抱歉。他最恨這個。

來到這個醫院時,我幾度崩潰,萬念俱灰。但我很快就學會了如何振作起來。我勤點頭,多微笑,醫生給藥我就吃,還時不時問問他們我的媽媽什麼時候過來看我。我不和任何人交朋友,因為其他女孩兒都是壞孩子,是些真正的病人。媽媽是不會同意我和她們交往的。我怎麼能和企圖割腕自殺或者放火燒死自家狗狗的女孩子交朋友呢?

因此很多時候我都踽踽獨行,孤苦伶仃,沉默寡言,但我時常笑容滿面。

在那裡,時間是個很奇怪的東西。記得那時我經常盯著外面的樹葉,看它們漸漸變黃,最終隨風飄零。那是我判斷日子的唯一方式。有一天,經歷又一次電擊治療後,我來到了遊戲室——之所以稱這裡為遊戲室,我估計原因可能是這裡的桌子上擺了幾張棋盤。我坐在輪椅上,面對窗戶。我的手又控制不住地抖起來,不過我盡力不讓別人看到。

多蘿西·吉恩?

我媽媽的聲音從來沒有那麼溫柔過。我循著聲音緩緩扭過頭。

她比我記憶中要清瘦了些,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且看著彷彿噴了一層漆。她穿了一條花格裙子和一件整潔的小圓翻領毛衣,戴著一副黑色的牛角框眼鏡。她雙手攥著提包的皮帶,不過這次她戴了手套。

媽媽。我盡力克制著不哭。

你還好嗎?

好多了,我發誓。我能回家了嗎?我會乖乖的。

醫生們說你可以回家了。但願他們沒有說錯。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和這些人待在一起。她環顧了一下四周,不由皺起眉頭。

這才是她戴手套的原因。她不想被傳染上神經病。不過她敢於伸手摸我,敢於呼吸我所呼吸的空氣,我猜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才對。後來我真的假裝喜氣洋洋呢。和燈芯絨醫生告別時我盡可能地禮貌;我和海倫握了握手,在她對我媽媽說我給他們帶去了很多樂趣時,我還努力笑了笑。我跟著媽媽出來,上了她那輛藍色的克萊斯勒牌轎車。剛一上車她就點著了煙,車子開動時,一截煙灰掉到了座椅上。就是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她有多麼心煩意亂。因為我的媽媽是最見不得半點髒亂的。

回到家時,我特別留心看了看。單層平房的裝修故意向牧場靠近,屋頂豎著一個馬形的風標,車庫門是按照穀倉的風格設計的,窗戶上帶有西方典型的回紋裝飾。車庫前面,一個鐵皮做的黑臉騎士伸手擺出歡迎的姿勢。

那就是一個彌天大謊,一個能夠穿透平行宇宙的謊言。對它瞥上一眼你就會改變,而你又不能不看它。

車子開上車庫前的車道,但媽媽卻不讓我下車,她不想讓鄰居們看見。「待在車裡。」她對我說,然後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去打開車庫的大門。車子開進車庫之後我才下車。我摸黑回屋,走進了充滿未來風格的明亮的客廳。屋頂是斜著的,上面裝飾著五顏六色的石子。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後院裡波利尼西亞風格的泳池。壁爐所在的那面牆是用巨大的白色石頭砌成的。屋裡的傢俱井然有序,一塵不染。

我的爸爸站在壁爐旁,他依舊穿著那套弗蘭克·辛納屈[2]套裝,一手端著一杯馬丁尼,一手拿著一根點著了的駱駝牌香煙。約翰·韋恩[3]愛抽的那種牌子——美國良煙。他戴著一副用金屬絲和玳瑁殼做框的眼鏡,面無表情地盯著我說:他們放你回來了。

醫生們說她沒事了,溫斯頓。我媽媽說。

是嗎?

我應該讓那個老畜生去死,但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像朵花一樣在他貪婪的目光的懲罰下慢慢枯萎。我知道當眾出醜的代價。我很清楚這個世界上誰更強大,反正不是我。

你瞧,她在哭呢。

如果不是他指出來,我還不知道呢。但我一直默不作聲。

我知道他們希望我怎麼做。

從瘋人院回到家,我的名聲算是臭了。在火烈鳥牧場,我成了下賤的罪人,彷彿我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讓我的父母也為之蒙羞。後來,他們都視我為危險的動物,只允許我在有限的範圍內活動,絲毫不得逾越。

如今,像你和《菲爾醫生》[4]的節目都會告訴人們,有了傷痛和壓力就要大膽講出來。然而在我們那個年代卻恰好相反。有些事是永遠都不能說的,我進過瘋人院的事就正好屬於這一類。極其偶爾的情況,媽媽不小心提到我住院的那段時間時,會委婉地稱之為度假。她唯一一次看著我的眼睛並說出「醫院」那兩個字是在我回家的第一天。

記得當晚我正為晚餐準備餐具——我盡量機靈,多做力所能及的事。我緩緩轉身偷看媽媽,她正在廚房裡攪著什麼東西。我想應該是皇家奶油雞。那時她的頭髮依舊是棕色——我想應該是染過的——雖然捲曲卻規規矩矩,像個小帽一樣盤在頭頂,那樣的髮式並不是人人都駕馭得了。她的面容在今天應該可以稱得上英俊;方方正正,帶著點男子氣概;額頭寬闊,顴骨突出。她依舊戴著那副貓眼黑牛角框眼鏡,穿著炭灰色的毛衣。總之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柔和的地方。

媽媽?我輕輕叫了一聲,走到她身邊。

她微微抬起頭,只到能夠看見我的程度。多蘿西·吉恩,如果生活給了你一個檸檬,你就要拿它來做檸檬汁。

可是他——

夠了。她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想再聽到這件事。你必須把它忘掉。只要做到這一點,你很快就能學會重新微笑著面對人生。鏡片後面,她圓睜著雙眼,眼神中滿含期許。求你了,多蘿西,你爸爸是不會允許的。

我說不准她到底是想幫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幫,還是她根本就不在乎。我只知道一件事,倘若我再舊事重提,或者流露出哪怕一絲痛苦和哀怨,我的爸爸就會再次把我送回瘋人院,而媽媽絕對不會阻止。

那時我總算知道,世界上的確存在更恐怖的地方。醫院裡那些雙手顫抖、眼神空洞得如同黑板一樣的孩子有時會說起些可怕的事,比如用冰水洗澡,或者更甚,腦葉切除。

我明白。

那天夜裡,我連衣服都沒換,便爬上我那小小的床鋪。我睡得很沉,但也很不安穩。

想都不用想,他把我弄醒了。他一定等了好久,也忍了好久。我不在的那段時間,他的憤怒就像生了觸角四處延伸,碰到什麼就傷害什麼,據我看,那憤怒已經膨脹到快要將他勒死。我的「謊言」讓他丟盡了顏面。

他現在要好好給我上一課了。

我跟他說對不起——這是個可怕的錯誤。他用煙頭燙我,並警告我要把嘴巴閉嚴實。我一聲不吭地盯著他。然而我的沉默反倒令他更加怒不可遏。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吃夠了虧,知道什麼時候應該閉嘴。我無法阻止他傷害我,不過那天夜裡他看著我的時候,也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我很可能會再度揭發他。女人是會生孩子的。我低聲說道。那將是證據。

他氣呼呼地退了出去,並狠狠摔上了門。那是他最後一次上我的床,但並不是最後一次傷害我。每次都是我瞪著他,而他對我拳打腳踢。以至於每天夜裡我躺在床上時都萬分忐忑,等待著、擔心著,猜測著他什麼時候能夠改變主意,回到過去的樣子。

從醫院回來之後,學校也變得更加可怖。

但我挺過來了。我盡量低調,並無視別人的指指點點和竊竊私語。我已經是一件殘次品,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兒。不過唯一讓人欣慰的是,我再也用不著假裝。

不過我當時的舉止還是犯了媽媽的忌諱,我寬鬆的衣服、凌亂的頭髮和昏昏欲睡的雙眼,都讓她看不慣。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看見我,她就會噘起嘴,陰陽怪氣地說:唉,我說多蘿西·吉恩,你難道就沒有一點羞恥心嗎?

但我喜歡待在局外靜觀局內。那樣能看得更加清楚。

在泡沫十年(即50年代)的末尾,我們處在加利福尼亞州新世界的頂端泰然自若。郊區飛速發展,構建著嶄新的美國夢。一切都煥然一新,乾乾淨淨。我們有了明日世界風格屋頂的購物商場,有了免下車的漢堡店。作為一個局外人,因為距離,很多事情我反倒看得更加清楚。不過直到我迷失自我之後,我才注意到學校裡的學生其實也是分成很多派的。有這樣一群孩子,他們來自大戶人家,是學校裡的焦點人物。他們穿著最時髦的服裝,說話時嘴裡總是嚼著泡泡糖。星期六的晚上,他們經常開著父母亮閃閃的新車在街上飛馳。他們聚在一起有說有笑,泡酒吧,開飛車。他們是老師眼中的驕子,男生都是運動健將,女生都是大學苗子,個個心安理得地花著父母的錢。他們遵紀守法,或者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總之在我眼中他們彷彿頂著金色的光環,好像他們的皮膚和心臟永遠感受不到襲擊我的那種痛苦。

然而到初三那年春季時,我開始注意到另外一群孩子,一群曾一度被我忽視的孩子,一群生活在貧民區的孩子。前一天他們還像我一樣毫不起眼,後一天卻無處不在,充滿人們的視野。他們打扮得就像《無因的反叛》[5]中的詹姆斯·迪恩[6],梳著大背頭,頭髮上全是發膠,T恤袖子裡捲著煙盒。黑色皮夾克裡面套著帶號碼的運動衣。

我們起初稱他們為「浪人」,後來又叫「油頭」。這都是些侮辱性的稱謂,但他們通常只是一笑置之,點上一支煙,模仿他們偶像的樣子吞雲吐霧。而幾乎一夜之間,關於打架的謠言就能滿天飛。

後來,一個據稱「品質優良」的男孩子在一場汽車加速賽中不幸意外身亡,我們的社區一下子像炸了鍋,群情激憤,氣勢洶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這種情緒影響了我。我一直沒意識到自己的憤怒,直到它瀰漫在空氣中,傳染了每一個人。不過和往日一樣,我把這種憤怒壓抑在內心深處。從走廊裡經過時——孤身一人緊抱著書穿過人群——我聽到兩派人正在打口水仗。穿黑夾克的男生對著一群穿百褶裙的女生大聲吆喝著:「嘿,膽小鬼。」女生們怒目而視,扭頭走開,她們目空一切的眼神中充滿了優越感。

意外過後的那個星期一,我記得我們在上家政課。皮博迪老師正絮絮叨叨地講述大空間櫥櫃對一個年輕家庭主婦的重要性。說到只用維也納香腸和一些手頭的食材就讓不速之客滿意而歸時,她更加神采飛揚。她還答應向我們演示如何製作白汁沙司。誰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我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我是說,誰在乎這些玩意兒?可那些大戶人家出來的女生卻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豎起耳朵聽得專心致志,還一絲不苟地記著筆記。

下課鈴響過,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學生。我覺得這樣挺好,那些人緣好的學生是不屑於向背後瞅一眼的。

我小心翼翼地穿過走廊。中學的走廊對於我這種不受歡迎的學生來說,和地雷陣沒什麼兩樣。

我恍如置身鬧市,只是那噪聲並非出自車輛,而是周圍的人,那些受歡迎的學生。他們說話彷彿從來不分先後,數張嘴同時開口,互相揶揄取笑。

我像個機器人一樣木然走向我的儲物櫃,周圍的喧鬧忽然升高了音調。不遠的地方,朱迪·摩根站在飲水機旁邊,被她的一群留著雞窩頭的朋友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她的小圓翻領上別了一枚金色的領針。

「嘿,哈特,恭喜你的頭髮又長出來了。」

我的臉臊得通紅,只管低頭假裝在儲物櫃裡翻找東西。

我感覺有人來到了我身後,整個走廊忽然之間就安靜了下來。我急忙轉過身。

他長得人高馬大,肩膀寬厚,一頭濃密的黑色鬈發倘若讓我媽媽看到一定會氣得咬牙切齒。他已經盡力把頭髮梳向後面,但總有那麼幾縷不服管束。他皮膚黝黑——這注定了他在這個學校裡不會太受歡迎——牙齒潔白,下頜方正;上身穿白色T恤,下身穿褪色的牛仔褲。一隻手裡很隨意地拎著一件黑色皮夾克,夾克的袖子拖到了地板上。

他從捲起的袖子裡拿出一包煙。嘴裡說道:「像她那種賤人說的話你應該不會放在心上吧?」

他點著了煙,絲毫不顧忌這是學校的走廊。發光的煙頭兒趕走了我的恐懼,但我仍然不敢扭頭往別處看。

「她是個瘋子,朱迪說,油頭,跟你正相配。」

莫羅校長沿著走廊急匆匆地走過來,她推開人群,一邊吹著她那銀色的哨子,一邊喝令所有人返回各自的教室。

這個男生用手托著我的下巴,讓我抬起頭。我看到的彷彿是另外一個人。他只是個梳著背頭、在學校走廊裡公然抽煙的大男生而已。「我叫雷夫·蒙托亞。」他說。

「我叫多蘿西·吉恩。」我只機械地蹦出了這幾個字。

「多蘿西,你在我眼裡一點都不像瘋子,」他說,「你是瘋子嗎?」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直白地問我,而我的第一反應是撒謊。可當我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時,我卻說了句:「也許吧。」

他的笑容比我長久以來見到的一切東西都悲哀,我的胸口又隱隱作痛起來。「那只能說明你太在意了,多蘿西。」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莫羅校長已經抓住了我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拉起我就走。我踉踉蹌蹌地跟在她一旁。

那時候的我對人生還沒有太深的認識,但有件事我可以肯定:從火烈鳥牧場來的那些聽話的女孩子是從來不會和黑皮膚的蒙托亞說話的。

可是從我看見他的第一秒鐘,我的大腦就一片空白了。

這聽起來也許有些老套,但雷夫·蒙托亞的那句話確實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那只能說明你太在意。

回家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從任何一個可能的角度去理解。平生第一次我開始懷疑,或許我並不是瘋子,也不是外星人。或許世界真的如我感覺的一樣錯亂。

接下來的這一周,我仍舊重複過去的日常,像個殭屍一樣渾渾噩噩。我睡覺,起床,穿衣上學,可這一切都只是偽裝。我一直想著他,尋找他。我知道這樣做不對,甚至很危險,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錯又怎樣?我就是要擁抱錯誤。

忽然間,我想做個壞女孩兒了。好女孩兒的清規戒律給我帶來了災難,也許做一做壞女孩兒倒能使我解脫出來。

我首先拿頭髮下手,並盡量模仿那些受歡迎的女生。我也燙起了鬈發,把多餘的眉毛全部拔掉,使原本濃密粗大的兩條黑線變成纖細的兩彎新月架在眼睛上面。我也開始穿漂亮的小圓領裙子,且一件接一件地換,肩膀上還總是很隨意地繫著一件和裙子搭配得當的運動衣,同時把腰帶綁得緊緊的,好凸顯我纖細的腰身。我把網球鞋使勁漂白,直到白得讓人無法直視。以前我總是第一個進教室,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現在我反其道而行之,每次踩著鈴聲進教室,絲毫不把其他學生詫異的目光放在眼裡。每個人都注意到了這種變化。我的爸爸每次看到我都不免陰沉著臉,但他與我保持著距離。我很不穩定,而且我讓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我是個瘋子,我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來,什麼話都可能說得出來。

男生們開始接近我,可我視而不見。我不喜歡那種喜歡我這類女孩子的男生。我每天在走廊裡徘徊,只為尋找他。

我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改變。就好像我趁他不在的時候把自己拆零散,然後按照我想像的他喜歡的樣子重新組裝起來。這聽起來有點瘋狂——沒錯,我就是個瘋子——可我感覺特別清醒。相比之下,我以前的十幾年簡直就是白活了。

爸爸把我看得很緊。我能感覺到他的監視,但我不打算示弱。慾望給了我新的力量。記得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坐在到處都沾著芥末的綠色膠木餐桌前,吃著媽媽做的難以下嚥的威爾士兔肉、番茄片和一點點香腸。爸爸整個晚飯期間都在抽煙——抽一口煙,動一下叉子——嘴裡還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聲音大得就像打槍。

每當屋裡安靜下來時,媽媽就不失時機地說幾句閒話,好像就為了證明我們這個家多麼幸福和正常似的。可她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問起我的新髮型——結果爸爸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媽媽新買的那些康寧[7]碟子當當直響。

「別縱容她。」他惡狠狠地說,「她看起來就像個蕩婦。」

我差一點就要說出:你巴不得我像個蕩婦!但我及時克制住了。因為我害怕,也許只要說錯一句話,他就會把我重新送回瘋人院,所以單純頂嘴這個念頭就足以嚇我一跳。

我拚命低著頭,開始收拾桌子。洗過碗碟,我借口要做作業,趕緊溜進我的臥室,把門緊緊關上。

隨後我照舊每天等待、期望、尋找,我不記得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至少有兩個星期吧,或許更久。然後有一天,我正站在儲物櫃前琢磨一些數字,忽然聽見他在背後說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呆住了。一時口乾舌燥,不知所措。我以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轉過身,發現他幾乎緊貼著我,像一座塔似的杵在我面前。「你找我?」我問。

「承認吧,是你一直在找我。」

「你怎麼知道?」

他又往前湊了湊,抬起胳膊——黑色的皮夾克隨之發出一陣窸窣聲——並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一縷頭髮搭在耳後。他碰到我的一剎那,我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渴望,就像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被人看到一樣。在這一秒鐘之前,誰都無法想像長期被人視而不見是多麼痛苦。我渴望被人看見。更渴望他的觸摸。這想法讓我大吃一驚。對於性的瞭解,我僅限於痛苦和骯髒。

我知道,產生這種感覺是不對的,為這個男生而興奮則更加危險。我應該及時懸崖勒馬,我應該把頭扭到一邊,試著用言語告誡,然而當他用手抬起我的下巴,讓我不得不看著他的臉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在走廊裡刺眼的燈光下,他的臉龐該平的地方平,該凹的地方凹。他的頭髮長得離譜,而且油乎乎的,有些地方甚至呈藍色,還有他的皮膚,實在是太黑了,但我並不介意。在遇到雷夫之前,我的未來僅限於在郊區做個家庭主婦。

而現在,我的未來忽然多了無限的可能。如果有誰不相信一秒鐘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那他就是個傻瓜。我想打破常規。為了他,做什麼都可以。

他簡直就是瀟灑的代言人,站在那裡玉樹臨風,低頭看著我,臉上帶著高傲的笑容,但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某種能夠使我改頭換面的情感。

危險。我們在一起就只會有這一個結果。我比誰都清楚。這種感覺會一直伴隨著我們。

「跟我在一起吧。」他說著伸出了手,「別在乎他們怎麼想。」

「他們」指的是每一個人——我的父母、鄰居、老師、治療過我的醫生。他們沒有一個人會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那會讓他們感到害怕,他們會認為我又瘋了。

危險。我心裡又一次提醒自己。

「我們能不聲張嗎?」我問。

顯然這話傷了他的自尊。我真恨自己。直到隨後他把我抱上床,讓我第一次領略了什麼是愛、什麼是激情和什麼是性之後,我才將自己的全部故事和盤托出,我把我沉悶的人生中每一個骯髒的細節都說給他聽。他摟著我,任由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並對我說,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他吻遍了我胸口和胳膊上的每一處傷疤。那就好像我的整個人生擺在他面前。

連續數月,我們偷偷維繫著這段地下情……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懷孕了。

[1] 比爾·哈利(1925—1981):美國歌手,被稱為搖滾樂之父,是搖滾樂的創始人。

[2] 弗蘭克·辛納屈(1915—1998):美國音樂界的傳奇偶像,20世紀最重要的流行音樂人物,與貓王、披頭士齊名。

[3] 約翰·韋恩(1907—1979):美國電影明星,以演出西部片和戰爭片中的硬漢而聞名。代表作有《關山飛渡》《最長的一天》等。

[4] 《菲爾醫生》:美國一檔脫口秀節目,主要為公眾解答心理方面的疑問。

[5] 《無因的反叛》:1955年美國影片,被譽為青少年影片的里程碑之作。

[6] 詹姆斯·迪恩(1931—1955):美國著名男演員,在《無因的反叛》等影片中塑造頹廢沉淪的青年形象,代表了一代年輕人的反叛與浪漫,因而成為公認的文化偶像,可惜因車禍英年早逝。

[7] 康寧:美國一個著名的餐具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