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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2006年10月,陰雨連綿。灰濛濛的雲層籠罩著大地,像一塊看不到頭的吸飽了水的巨大海綿。多蘿西好不容易收拾出來的那塊地變得泥濘不堪,處處是明晃晃的小水坑。但不管是晴是雨,她照例會下地勞作,這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她種上大蒜,並混雜著種了一些冬黑麥和長毛野豌豆,用以蓋住濕潤的地面。另外她把苗床劃成一塊一塊,用白雲石間隔開來,並撒上肥料,準備來年開春種些作物。

這天她又在忙著幹活,一輛送花的廂式貨車駛上了街對面的停車道。

多蘿西跪坐在地上,抬頭看著穆勒齊家的房子。雨幕茫茫,碩大的水珠沿著帽簷滴落下來,遮擋了視線,螢火蟲小巷裡的黑色絲帶變得模糊不清。

對面的房子已經許久沒人住了。穆勒齊一家要麼在醫院裡陪著凱蒂,要麼在凱蒂的家裡陪著她的孩子們。這些天來,多蘿西負責幫他們收信,並妥善地放進門廊下那個銀色的牛奶箱裡,此時箱子裡的信件早已堆積如山。曾經有過幾次,她發現箱子裡的信件被取得乾乾淨淨,於是便知道巴德和瑪吉偶爾會回來,只是近一個月來,她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們,或者他們的車子。

多蘿西放下泥鏟,慢慢站起身,並習慣性地摘下手套塞進腰帶。她從園子裡走出來,穿過後院,沿著前院的一側向車道走去。

她剛走到自家的信箱前,那輛廂式貨車已經從穆勒齊家的車道上倒了出來,隨後左轉駛入了螢火蟲小巷。

她踩著一雙大膠鞋來到街對面,走上碎石車道。右側,鬱鬱蔥蔥的青草地從農舍一直延綿至圍繞著房子的、縱橫交錯的柵欄。走近白色的門廊時,她不禁想道:這裡對女兒來說是最接近家的地方,而她卻一次也沒有進去過。

門廊下堆滿了插花,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在桌子上,甚至有一簇就放在牛奶箱子上。多蘿西一陣難過。她從近旁的一個花束上拿起一個信封,打開看了看。

務請節哀順變。

我們永遠懷念凱蒂。

戈德斯坦一家敬上。

多蘿西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悲傷。她甚至連凱蒂·雷恩的樣貌都想不起來。她記憶中除了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和一抹恬靜的微笑之外,再無其他。

大麻、酒精。這兩樣東西從她身上偷走了太多太多。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找回那些過去的記憶。

毋庸置疑,凱蒂的離世一定讓塔莉傷心欲絕。多蘿西對自己的女兒也許談不上瞭解,但有一件事她非常清楚:凱蒂是女兒腳下的土地,是保護著她、使她免於摔倒的欄杆。凱蒂是塔莉一直夢想但卻從未擁有過的姐妹,是她一直無限嚮往的家。

多蘿西希望巴德或瑪吉能早點回來,否則到時看到門廊下堆滿枯萎的花該多麼讓人沮喪。可她能做點什麼呢?

或許,她可以找她的女兒。

這念頭令她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也許在這個艱難的時刻出現可以讓塔莉看到她的改變。於是她急匆匆地趕回家。前後打了將近三十分鐘的電話,終於問清了凱蒂的葬禮安排。葬禮將在幾天後在班布裡奇島的天主教堂舉行。在斯諾霍米什這樣的小地方,死人的消息總是傳播得特別迅速。

多蘿西開始為這件即將到來的大事準備起來。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在公開的場合露過面了。於是,10月5日這天,她冒著傾盆大雨騎車到鎮上理髮。為她剪頭髮的年輕女孩兒時而掩嘴偷笑,時而嘖嘖連聲,多蘿西知道她一定是沒見過這麼長、這麼亂又這麼白的頭髮,不過多蘿西這輩子被人評頭論足的次數多得連她自己都記不清,所以她並不在意,也懶得解釋。況且她又不指望自己能變得像簡·方達[1]那樣美艷照人,她已經老態龍鍾,身材走樣。她只想自己出現在眾人面前時不會給塔莉丟臉,同時也想讓女兒看到她實實在在的改變。

所以她只要求把頭髮剪短到及肩的長度,並讓那個穿著摩托靴的黑人小姑娘幫她吹乾,直到頭髮能自然垂下並形成好看的波浪。然後她來到第一大街(在這裡她又引來人們的一陣竊竊私語和嘖嘖感歎),走進一家本地小服裝店,買了一條黑色長褲和與之相配的高領毛衣。她讓店員把衣服用塑料袋包好,拿著走回她的自行車。然而當她走到車前時,她剛剛理好的頭髮又被雨水淋得一塌糊塗了,不過她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她腦子裡一直在專心思考著葬禮上要說的話。

又見到你我很高興。

我很抱歉你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我知道她在你心裡有多重要。

我戒酒了,到現在已經有297天。

她特意買了一本關於如何幫助親人走出悲痛的書。但書裡的大多數話倘若從她的口中說出一定會顯得滑稽可笑:她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時間會治癒一切的。禱告會讓你舒服些。不過有些她倒可以試試:我知道她對你有多重要。人生中有這樣的一位朋友,你應該感到幸福。她把其中一些有用的句子畫出來,並對著鏡子練習,儘管她需要假裝看不到鏡子裡的自己是多麼年老體衰,以及毒品和酒精在她乾癟的皮膚上留下的印跡。

葬禮那天,天氣倒格外晴朗。她認認真真洗了個澡,好好梳了梳頭,不過在設計髮型的問題上她無計可施,頭髮雖然剪短了,但看上去仍然擺脫不了過去那種愛因斯坦和老嬉皮士合體的感覺。有什麼辦法呢?她的臉上佈滿皺紋,眼神憂鬱疲憊,那是再多的化妝品也改變不了的。她的眼神兒已經大不如前,手也會不自覺地哆嗦,看上去多半像《蘭閨驚變》裡的貝蒂·戴維斯[2]。

儘管如此,她還是用心收拾了一番。她刷了牙,穿上新衣服。嗯,現在的她看起來有點兒——只是一點點——布萊思·丹納[3]宿醉初醒的意思了,不過她的衣服卻相當體面。

她騎上自行車朝鎮上駛去。這天的陽光十分明媚,但外面還是有點冷冷的感覺。

來到鎮上,她喝了一杯印度奶茶,一邊等公共汽車,一邊在腦子裡把那些應景的話又過了一遍。

上了公共汽車,她在心裡暗暗鼓勵自己。她能做到。她終於有勇氣面對她的女兒並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給她安慰了。

望著車窗外面,她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幽靈一樣的面龐。面龐之外是筆直的高速公路,而與高速公路一起延伸的,是不請自來的歷歷往事。

一個停滿車子的停車場。高大的楓樹投下濃濃樹蔭,孩子們在城市的公園裡追逐嬉戲……

我又醉得一塌糊塗。這是我唯一用來消磨生命的方式。

我為什麼在這兒?因為我的母親剛剛過世。

「媽媽。你終於來了。」

女兒美麗大方,楚楚動人,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她16歲了吧?作為母親,我卻連她的年齡都搞不清楚。黑暗在膨脹,超出了邊界,我感覺自己越來越渺小,越來越虛弱。

「你知道我需要你。」

塔莉在微笑,微笑。

我想起自己曾經嘗試著做一個合格的母親,為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可每一次都以徹底的失敗而告終。塔莉滔滔不絕,我卻再也抑制不住滾滾而下的眼淚。我踉蹌著撲向她,對她說:「你看看我。」

「我看見了呀。」

「不,你仔細看看。我幫不了你。」

塔莉蹙起了眉頭,後退一步說:「可我需要你啊。」

多蘿西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母親葬禮那天她對女兒說了些什麼?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她只記得自己轉身離開……還有那繼之而來的,籠罩著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的黑暗。男人、酒精、大麻。

那一天,她把女兒拱手交給了社會。

吱呀一聲,公共汽車在渡口緩緩停下。多蘿西下車後又登上了開往班布裡奇島的渡輪。

她以前來過這裡嗎?應該沒有。即便來過,恐怕也是醉得稀里糊塗,或者吸大麻吸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之後的事,因為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小島被管理得井井有條,到處都有古雅的商店和安靜的街道。這絕對是那種左鄰右里都彼此相識且友愛和諧的地方,像她這樣的人即使穿上體面的衣服也會顯得格格不入。

她心裡明白,此時倘若不是因為吃過鎮定藥,她恐怕會緊張得渾身出汗。不過現在還好。雖然頭有點暈,但起碼她還能穩穩當當地站著,這才是最重要的。以前吃藥之後,她整個人都會頭重腳輕,像坐過山車一樣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但如今她已經沒有那種找不著北的感覺。

可儘管如此,坦白地說,她還是很想喝杯酒,定定神。只要一杯。

她伸手到口袋裡,緊緊抓著那張她在上次互助會上贏得的卡片——成功脫癮9個月。很快就有10個月了。用心過好每一天。

她隨著由本地人和遊客組成的人群慢慢走下船,來到岸上,重新回到陽光下。她按照地址方位穿過小鎮。天色尚早,街上靜悄悄的。教堂的位置比她原來以為的要遠一些,因此等她趕到時,儀式已經開始了。教堂兩扇高高的大門緊閉著。她這一生幹過不少魯莽之事,但這一次,她可不打算獨自一人推開那兩扇厚重的門。

停車場邊上有兩棵楓樹,遠看像兩個碩大無朋的華蓋。她在樹下的一張長凳上坐下。一片秋葉耗盡生命中最後一絲力氣,像只斑斕的蝴蝶從枝頭悄然飄落,正好經過她的面前,她本能地抬起胳膊掃了一下,而後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陷入了沉思。

當她再度抬起頭時,發現塔莉孤身一人站在教堂前面。多蘿西站起身,開始向她走過去,但剛走幾步又停了下來。

參加葬禮的人忽然如潮水般從教堂裡湧出來,停車場上頓時人頭攢動。有幾個人圍住了塔莉。他們大概是凱蒂的家人:一個帥氣的男人,一個只有十幾歲的漂亮女孩兒,還有兩個頭髮亂蓬蓬的小鬼。

瑪吉抱住了塔莉,後者在她懷裡嚶嚶而泣。

多蘿西又回到樹蔭下。多麼可笑,她本以為這裡會有她的位置,甚至癡心妄想自己能幫上忙。

她的女兒有人關心和照顧,而女兒也自有值得她關心和照顧的人。在這樣的日子裡,他們緊緊抱在一起,互相安慰,彼此鼓勵。這不正是人們在悲痛時所做的事嗎?這不正是家人做的事嗎?

剎那間,多蘿西感到無以復加的悲哀和疲憊,她彷彿一下子衰老了許多。一直以來,她都在追逐一束永遠也抓不到手中的光。

你該知道,假裝是毫無意義的。況且我們的時間非常有限。

我聽到了凱蒂的聲音,坦率地說,我倒希望沒有聽到。你現在明白了,對嗎?

我就像一個小孩子,緊緊閉著雙眼,並相信只要我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我。此刻我多希望自己能夠真的消失。我不願走進那片光,也不願在這個關頭一幕幕回首往事。回憶很痛。

你在躲避我。

「哼。你們死了的人什麼都知道。」

我感覺她越來越近,就像逐漸靠近的火光。黃白色的小星星從我眼前的黑暗中劃過。我聞到了薰衣草和愛之寶貝古龍香水的味道,還有……大麻的煙味兒。

我一下子又回到了過去。

睜開你的眼睛。

她說話的方式動搖了我的決心。我慢慢照她說的做了,然而其實在我看到大衛·卡西迪的海報以及聽到艾爾頓·約翰[4]唱《再見,黃磚路》之前,我就已經知道自己身在何地——螢火蟲小巷,我的臥室。我那台舊唱機就放在床頭櫃上,旁邊還有一堆黑膠唱片。

多蘿西。《再見,黃磚路》。翡翠城。生活中有這麼多顯而易見的線索,為什麼我會一一錯過?我就像迷失在奧茲國[5]中的小女孩兒,一直在想方設法讓自己相信,世界上沒有比家更好的地方……

凱蒂就在我身邊。這裡是我位於螢火蟲小巷的家。我們一起坐在我的床上,靠著吱吱呀呀的床頭板。一張印有「戰爭是兒童和一切生靈的敵人」字樣的黃色海報佔據了我的全部視野。

你現在明白了,對嗎?凱蒂再次說道,不過這一次她的語調更加親切平和。

我不願想——那一天,媽媽的出現是為了我,是為了修復我們之間的關係,然而卻被我搞砸了。我還搞錯了哪些事?但在我回答她之前,耳畔又想起了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對不起。

哦,天啊。

是媽媽。臥室忽然不見了。我聞到了消毒劑的味道。

我扭頭問凱蒂:「她在這兒,還是那兒,我是說在醫院?」

閉上眼睛。凱蒂溫柔地說:只管聽著。

2010年9月3日

下午4:57

「這位女士?女士?你還要不要下車?」

多蘿西一驚,回過神來。出租車停在醫院的緊急入口處。她付了錢,並給了格外優厚的小費,而後開門下車,來到滂沱的雨地裡。

前往門口的路雖然很短,卻令她感到恐懼,彷彿每一步都需要難以想像的意志來完成。而只有老天知道她的意志是多麼薄弱。

走進莊嚴的大廳,她忽然為自己的狼狽感到難為情,或許在旁人眼中,她無異於一個穿越到現代社會的原始人。

她走到服務台前,清了清嗓子。「我是多蘿——白雲·哈特。」她輕聲說道,「塔莉·哈特的母親。」提到舊名字時,她彷彿被什麼東西勒了一下,不過也只有如此塔莉才會知道她是誰。

服務台後面的女子點點頭,告訴了她病房號碼。

多蘿西使勁咬著牙,攥著冰涼的雙手,像準備赴死的士兵一樣走進電梯,上了四樓。出了電梯,她沿著泛白的亞麻地板走進等候室。她步履維艱,每走一步,神經都繃緊一分。等候室裡空空蕩蕩,幾乎沒什麼人。一排排深黃色的椅子,服務台前坐著一個女人,兩台電視機開著,但都沒有聲音。屏幕上,范納·懷特[6]翻開了一個大大的字母R。

這裡的氣味——消毒劑、食堂裡難以下嚥的食物和絕望——強烈衝擊著她。她不喜歡醫院,而且一直盡可能地敬而遠之,儘管有好幾次她曾莫名其妙地在醫院裡醒來。

瑪吉也坐在等候室裡。看到多蘿西,她放下手中的毛衣針,站了起來。

瑪吉身旁坐著那個帥氣的男人,也就是凱蒂的丈夫。他看到瑪吉站起來,皺了皺眉,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然後他也慢慢站起身。多蘿西曾在凱蒂的葬禮上遠遠看過他一眼,不過此時的他更顯蒼白憔悴,而且也更瘦削。

瑪吉主動迎上去,並伸出雙手,「太好了,你看到我們留的紙條了。是我讓巴德貼在你門上的,我沒有時間去找你。」

「謝謝你。」多蘿西說,「她的情況怎麼樣?」

「咱們的女兒是個堅強的戰士。」瑪吉說。

多蘿西心頭一熱,或許那是蠢蠢欲動的渴望。咱們的女兒。就像她和瑪吉都是塔莉的媽媽一樣。多蘿西倒希望這是真的,然而事實上,有資格稱媽媽的人只有瑪吉。凱蒂的丈夫向她們走來時,多蘿西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只知道她的嘴在動。當看到凱蒂丈夫眼中熊熊的怒火時,多蘿西的聲音瞬間變成了灰。

「你還記得強尼吧,」瑪吉說,「凱蒂的丈夫,塔莉的朋友。」

「幾年前我們見過。」多蘿西輕聲說。那並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你除了傷害她,什麼也沒有做過。」他語調平和,卻足以令多蘿西不寒而慄。

「我知道。」

「如果現在你還想傷害她,我第一個就不答應。你明白嗎?」

多蘿西忍氣吞聲,但她並沒有膽怯,而是迎著對方的目光說:「謝謝你。」

強尼一愣,皺著眉問:「謝我幹什麼?」

「謝謝你對她的愛。」

強尼一臉驚訝,他沒想到多蘿西會這樣說。

瑪吉挽著多蘿西的胳膊,沿著走廊來到一片呈扇形分佈在一個中心護士站後面、被玻璃牆分隔包圍著的明亮的重症監護病房區。瑪吉鬆開她,讓她先去護士站登個記。

「好了。」她返身回來時瑪吉說道,「她的病房就在那兒,你去和她說說話吧。」

「她不會希望我來這兒的。」

「去和她說說話吧,多蘿西。醫生說對她甦醒會有幫助。」

多蘿西瞥了一眼乾淨的玻璃窗,只是病房裡的多功能窗簾擋住了床。

「去和她說說話。」

多蘿西點點頭,開始向病房走去。她步履緩慢,雙腿好似灌了鉛一樣沉重。恐懼隨著每一步在全身蔓延,充滿她的肺部,疼痛難忍。真正的病人是她,是她。

推開病房門時,她的手一直在顫抖。

她深吸了一口氣,向病床走去。

塔莉躺在病床上,周圍是發著各種電子聲音的儀器。一根透明的塑料管插在她鬆弛的嘴巴裡。她的臉腫脹瘀青,幾乎變了形。頭髮全剃光了,一根塑料管伸進腦殼內。一隻胳膊上打著石膏。

多蘿西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床邊。她知道塔莉想聽什麼。那正是女兒前去斯諾霍米什找她的原因,也是這些年來她無數次問起過的事。真相。多蘿西的故事,她們的故事。

等了這麼久,她終於可以為女兒做一件事了。她深吸一口氣,讓緊張的心情平復下來。

「我小時候,加利福尼亞州還沒有現在這麼多的停車場和高速公路,那時到處都是柑橘園。山坡上有不停抽吸的鑽油塔,像巨大的生了銹的鐵螳螂。麥當勞剛剛開始流行,處處可見他們標誌性的金色拱門。我還記得加州開始修建迪士尼樂園時,我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他認為沃爾特一定是腦子進水了,花那麼多錢就為了讓小孩子們玩。」她聲音柔和,語速平緩,彷彿每一個字都要事先斟酌。

「咱們是烏克蘭人。

「這個你知道嗎?

「你當然不會知道。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的事,還有你的身世。我想現在應該是時候了。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故事嗎?現在我就告訴你。

「小時候……」

我以為「烏克蘭」這三個字是醜陋的意思,就連現在也有這種思想。那是我最早開始保守的秘密之一。

老老實實。低頭做人,不當出頭鳥。融入社會,做個真正的美國人。在表面蓬勃繁榮的50年代,我的父母最看重的就是這些。

我想你肯定無法理解。你出生在狂野自由的70年代,和你一起長大的人當中,連頭巾都找不到重樣的。

而在50年代,女孩子一個個都像玩具娃娃。

我們是父母的延伸,是他們的財產。我們的任務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除了孝敬父母、考取優異的成績、嫁給一個如意郎君之外,什麼都不准想。現代社會的人根本無法想像美滿的婚姻對那個時代的女孩子究竟有多重要。

女孩子嘛,就是要溫柔嫻淑,會調雞尾酒,會生孩子。但在結婚之前這兩樣卻是絕對的禁忌。

我們當時住在橘子郡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名字叫作火烈鳥牧場,那裡有很多牧場風格的房子,庭院狀如馬蹄,房前種著茵茵綠草。要是你有那個心思,在院子裡挖一個游泳池出來也不在話下。

那個時候正流行泳池派對。我還記得媽媽的朋友們穿著泳衣,戴著印花橡膠泳帽聚在泳池邊抽煙、喝酒,而男人們則圍著燒烤爐喝馬丁尼的情景。當終於有人跳下泳池的時候,就證明他們已經喝醉了。

週末就是流動的宴會,人們從一個泳池派對轉戰到另一個。奇怪的是,我的記憶中只有大人們的印象。小孩子可以露面,卻只能像個啞巴一樣乖乖待著。

不過,我小時候對聚會什麼的並不上心。我喜歡木工活兒,通常總能自得其樂。沒人注意我。在大人眼裡我是個怪怪的小女孩兒,頭髮卷卷的,眉毛又濃又密,把整個臉都遮住了。我的爸爸過去常說我像個猶太人——而且每每這樣說的時候就指天罵地,我實在搞不懂這有什麼可讓他生氣的——我有什麼可讓她生氣的——不過很明顯,我的確讓他瞧著不順眼。所以媽媽就總是對我說,沒事兒別說話,做個安安靜靜的乖孩子就行了。

我照做了。

我越來越寡言少語,結果連小學時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也沒了。到中學時,我更加孤僻,同學們都對我避而遠之,或者那不叫避而遠之,而叫視而不見。那個時候,世界在變,但我們毫不知情。可怕的事情,不公正的事情,在我們周圍時有發生,但我們假裝沒看見。我們把目光投向別處。那些黑人、西班牙人和猶太人,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我的爸爸媽媽在帶著種族偏見評論雞尾酒時,卻從來沒有提過我們自己的種族。我第一次問爸爸烏克蘭人是不是都是共產黨時——那年我14歲——他狠狠抽了我一個耳光。

我委屈地跑去找媽媽,她在廚房裡,站在淺綠色的膠木櫃檯前,淡藍色的家居服外面綁著一條圍裙,嘴裡叼著煙,正把洋蔥湯粉倒進一碗酸奶油裡。

我哭得傷心極了,鼻涕都流到了嘴裡。我知道我的臉肯定要腫起來了。爸爸打我。我對媽媽說。

她慢慢轉過身,一手捏著煙卷兒,一手拿著湯料包。目光透過她那明晃晃的貓眼眼鏡凝視著我。你幹什麼了?

我?我倒吸了一口氣。她通過煙嘴兒猛抽了一口手中的好彩香煙,然後吐出一團煙霧。

這時我才明白,挨打是我咎由自取。因為我做錯了事,所以才會受到懲罰。可我絞盡腦汁也沒有想明白,我到底錯在了哪裡。

但我知道這種事不能跟任何人說。

那就是我墮落的開始。我也不知道換種方式該如何描述。後來情況越來越糟。夏天,我的身體也發生了變化,來了第一次月經(你現在是個女人了。媽媽說,並遞給我一條護墊和一根皮帶。自己注意點,別幹些傻事讓我們丟臉),乳房也開始發育,身體也漸漸變得苗條起來。我第一次穿著性感的分體式泳衣出現在泳池派對上時,隔壁的歐羅萬先生看得入了迷,結果失手摔了一個酒杯。爸爸抓住我的胳膊,好像要把我的骨頭捏斷似的,把我拖到屋裡,按在一個角落裡對我說我看上去就像個蕩婦,說完還賞了我一巴掌。

與他瞪我的目光相比,那一巴掌實在算不了什麼。我知道他對我是有所企圖的,一些黑暗的無法說明的企圖,但我就是不明白那是什麼。

直到後來。

15歲那年,有天夜裡他進了我的房間。當時他喝得醉醺醺的,一身煙味兒,那天晚上他徹底傷害了我。我想具體細節還是不要多說了。

事後他說那全是我的錯,是我自己穿得像個蕩婦。我相信了。他是我爸爸嘛,我習慣了相信他。

我曾想把那件事告訴媽媽——不止一次——但她總是躲著我,而且一點點小事都能讓她大發雷霆。她只要一見到我就把我趕回自己的房間,或者讓我出去轉轉。顯然,她的視野裡已經容不下我。

後來,我也盡量不再引人注意。我通常把扣子一直扣到脖子裡,出門也不再化妝。我誰都不理,也不交朋友,本就寥寥無幾的朋友也不再往來。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像那樣過了好幾個月。爸爸喝酒越來越厲害,脾氣越來越暴躁,人也變得越來越厚顏無恥。我則完全陷入沮喪和絕望之中,不過即便在那時我仍覺得自己的生活沒什麼問題。好像一切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直到有一天在班上,一個男生指著我瘋狂大笑,後來全班都加入了進來(或者只是我的感覺)。當時的情景就像電影《夏日驚魂》[7]中那幫男孩子嘲笑伊麗莎白·泰勒和她的朋友時的那一幕。我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群如狼似虎、飢腸轆轆而又步步緊逼的怪物。我當時崩潰了,又叫又喊,還扯自己的頭髮。教室裡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可能他們都被嚇呆了。聽到周圍沒了聲音,我抬起頭,說實在的,我自己也嚇蒙了,誰知道我會做出那種舉動呢?老師問我怎麼回事,我只是盯著她,一句話也不說,無奈之下,她讓我去了校長室。

我的父母只在乎顏面,不在乎緣由。在他們看來,我盡可以哭喊,盡可以扯自己的頭髮,但倘若這種行為發生在公共場所,比如教室,那就成了問題。

[1] 簡·方達:好萊塢著名女影星,代表作有《柳巷芳草》《榮歸》等。

[2] 貝蒂·戴維斯:美國著名女影星,曾兩度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代表作有《蘭閨驚變》《紅衫淚痕》等。

[3] 布萊思·丹納:美國著名女演員,格溫妮絲·帕特洛的母親,曾主演過《拜見岳父大人》等影片。

[4] 艾爾頓·約翰:英國著名流行音樂創作歌手,享有盛名的頂級音樂藝術家。

[5] 奧茲國:同上文的翡翠城都是美國童話故事《綠野仙蹤》中虛構的地方。

[6] 范納·懷特:美國著名女演員和主持人,她主持的《命運之輪》節目廣受歡迎。

[7] 《夏日驚魂》:1959年上映的一部美國懸疑驚悚片,伊麗莎白·泰勒扮演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