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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白雲是一步一步醒過來的。她首先感覺到了疼痛,而後知道自己還在呼吸,接著才聞到濃濃的清潔劑的味道。這使她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

醫院。

她這輩子跟醫院打過太多交道了,這裡的光線、氣味和聲音都是那麼熟悉。這是2005年的11月,她正處於逃亡的途中。

她靜靜躺著,害怕睜開眼睛。她斷斷續續記得前一天夜裡發生的事——先是閃爍的紅燈,接著她被抬上輪床,推進一個燈光雪白的房間。醫生和護士們圍著她,問她是誰把她打成那樣,以及他們該聯繫誰。她只管閉著眼睛不理不睬。她本來就口乾舌燥,即便有話也很難張嘴,而現在,她的手又開始哆嗦起來。

病房裡除了她還有別的人。她能聽到呼吸聲,以及翻動病歷單的沙沙聲。她偷偷睜開情況稍好一點的那隻眼睛,因為另一隻眼已經腫得睜不開了。

「你好,多蘿西。」一個身材臃腫的黑人女子說道。她滿頭小辮子,胖乎乎的臉頰上有幾顆黑色的雀斑。

白雲艱難嚥下一口唾沫。她很想糾正這個看起來一本正經的年輕女人,告訴她多蘿西早在1973年就死了,可話說回來,誰在乎呢?「出去。」她說,她很想揮揮手,可那樣一來對方就會看到她在發抖。永遠不要在醫院裡暴露自己的弱點。一步之錯,他們就會把你送進精神科病房。

「我是凱倫·穆迪醫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昨天晚上你動手打了送你來的醫護人員。」

白雲歎氣道:「你是來給我做鑒定的吧,這麼說吧,我對自己、對別人都沒有威脅。如果我不小心打了人,那肯定是意外。」

「看來你不是第一次做精神鑒定。那你應該知道規矩的。」

白雲聳了聳肩。

「我看了你的病歷,多蘿西,也向警方瞭解過。你的情況比較特別。」

白雲盯著她,一言不發。

「你身上多處骨折,這很不尋常。而且我看到你鎖骨上有煙頭燙傷的痕跡,我猜別的地方應該也有吧。」

「是我自己笨。」

醫生合上病歷單,「我可不信,多蘿西。而且我認為你的自我治療是為了忘記什麼。」

「這是你們對酒鬼和癮君子的新說法嗎?如果是,那你就說對了。我兩樣都是。已經幾十年了。」

醫生低頭瞇眼看著她,隨後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拿著這個,多蘿西。我在一家康復中心工作。什麼時候你想改變自己的人生了,就過來找我,我會非常樂意幫你的。」

白雲接過卡片,仔細研究了一番,「我猜你一定知道我女兒是誰吧。你以為她會為我的一切埋單對不對?」

「我只想幫你,多蘿西。僅此而已。」

「為什麼?你為什麼想幫我?」

醫生緩緩捋起她的衣袖。

白雲在她胳膊上看到一連串粉色的點狀傷疤,在深色的皮膚上顯得異常醒目。那也是香煙燙燒的結果。「在這方面我還是有發言權的。」醫生說。

白雲一時無言以對。

「這種做法已經不管用了。實際上它從頭到尾都不管用。喝酒只能是雪上加霜。相信我,也許我比你更明白。我可以幫到你,或者說,我願意一試。就看你了。」

白雲看著女醫生走出病房並關上門。在寂靜的黑暗中,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那些傷疤她已經多年不再問津了。

老實待著,該死的。你早該料到這一天的。

她強忍著痛吞下一口唾沫。對面牆上的時鐘嘀嗒嘀嗒不停走著。12點零1分,剛過午夜。

新的一天開始了。

她閉上眼睛,漸漸睡著了。

有人在碰她,不,是在撫摸她的額頭。

這一定是在做夢。

她吃力地睜開眼。起初,眼前一片黑暗。隨後漸漸地,傷得較輕的那隻眼睛適應了光線。她看到一扇窗戶的木框,外面一盞暗淡的燈在她的房間裡投下金黃色的光。門開著,護士站燈光明亮,四周靜悄悄的。

從寂靜的程度她可以斷定,此時已經到了後半夜。

「嘿。」有人在和她說話。

塔莉。

不論何時何地她都能一下子認出女兒的聲音,即便在充斥著防腐劑味道的黑暗之中。

白雲在枕頭上輕輕轉過腦袋,結果脖子疼得她直咧嘴。

女兒站在床邊,微微蹙著眉。儘管都這麼晚了,塔莉看上去依舊光彩照人——赭色的頭髮一絲不亂,漂亮的巧克力褐色的眼睛,嘴巴雖然很大,但在她臉上卻顯得恰到好處。她今年多大了?44?45?

「怎麼回事?」塔莉把放在白雲額頭上的手縮回來,問道。

觸摸帶來的安慰勝過千言萬語,白雲十分懷念這種美麗的感覺。「被人打了。」她說。隨後又補充道:「陌生人打的。」這樣她看起來興許不會那麼可悲。

「我問的不是你怎麼進的醫院,是問你怎麼回事。」

「看來你親愛的外婆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對不對?」她想把多年來壓抑在心中的所有憤怒都宣洩出來,可她搜腸刮肚,卻發現憤怒早已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有悲哀、遺憾和疲憊。連她自己都不懂的事情,她又如何解釋給女兒聽呢?她有黑暗的一面,一個將她全部吞噬的弱點。她一輩子都在努力阻止塔莉知道真相,就像大人警告小孩子要遠離懸崖一樣。然而事到如今,所有的傷害都已無可挽回。

過去的事都不重要了,就算知道真相對她們兩個也未必會有幫助。擱在更早的時候,或許溝通還能解決些問題,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當然,塔莉仍然在說,而白雲卻並沒有在聽。她知道塔莉想幹什麼,知道她需要什麼,只是一切對她來說都愛莫能助,她滿足不了塔莉的需要,這一方面是力量的問題,一方面也是認識的問題。「忘了我吧。」她說。

「我倒希望能忘了,可你是我媽媽呀。」

「你讓我傷透了心。」白雲低聲說。

「我的心也一樣被你傷透了。」

「真希望……」話到一半,白雲又停住了。這麼多痛苦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什麼?」

「我希望能成為你需要的那個人,可我做不到。你還是不要管我了。」

「我也做不到。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我媽媽。」

「算了,咱們心裡都清楚,我沒有當過你一天媽媽。」

「我是不會放棄的。總有一天你會接納我。」

說一千道一萬,這就是兩人關係的實質——女兒對母愛無止境的需求和白雲作為母親徹頭徹尾的失敗。她們的關係就像一個破得再也無法修補的玩具。現在塔莉鬆了口,開始大談夢想和母愛,並向她發出冰釋前嫌、重歸於好的信號,可這一切只讓白雲更加過意不去。

她閉上眼睛,說道:「你走吧。」

她能感覺到站在床邊的塔莉,能聽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

時間發生了變形,變成塔莉的雙腳摩擦地板的聲音,變成了一聲歎息。

白雲佯裝睡覺,等了彷彿幾個小時,病房裡終於安靜了下來。

她睜開一隻眼睛,看見塔莉坐在牆邊的椅子上睡著了。她掀開被單翻身下床,受傷的腳踝剛一著地,她就疼得齜牙咧嘴。跛著來到櫥櫃前,她打開門,心裡默默祈禱著她的所有東西都能完好無缺。

她首先看到了一個棕色的紙袋,這讓她一陣高興。於是她哆嗦著伸出雙手打開紙袋,發現裡面裝著她穿過的衣服——破舊的棕色褲子,髒兮兮的灰色T恤,法蘭絨襯衣,破爛靴子,內褲。沒有乳罩,沒有襪子。

紙袋底部,她的項鏈像蝸牛一樣盤成一團。

實際上,那已經不再是項鏈,只不過是一根毛絨絨的繩子上串了幾段干了的通心粉和一顆珠子。

白雲把它拿起來放在手心,看著它,往事再度浮上心頭。

生日快樂,我為你做了個小禮物……

10歲的塔莉用一雙肉嘟嘟的粉紅小手把這條項鏈捧到白雲面前,她小心翼翼,如同捧著的是希望之星大鑽石。給你,媽媽。

如果白雲當時說真漂亮,我太喜歡了。我愛你,如今會怎樣呢?

又一陣疼痛襲來。她把所謂的項鏈收好,迅速穿上衣服,然後回頭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兒。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女兒跟前,猶豫著伸出了一隻手。然而,當她看到自己那只蒼白瘦削、青筋畢露、僵直多節且在微微發抖的手時——那簡直是女巫的手——她又把它縮了回來,指尖連女兒的衣袖都沒有碰到。

她沒有資格碰這個女人,沒有資格渴望本就沒有的東西,甚至沒有資格遺憾。

懷著無比惆悵的心情,她又最後看了一眼女兒,然後打開病房門,小心翼翼地從一條走廊來到另一條走廊,直至找到離開醫院的出口。我需要喝一杯。她心裡一直想著。

來到外面,西雅圖的黑暗很快將她吞沒,她再一次成了隱身人。

白雲伸手到口袋裡,摸到了她從特魯克那裡偷來的、已經揉成一團的60塊錢。

再過一會兒他就該醒來了,然後會像頭笨熊一樣伸伸懶腰,咆哮著讓她端上咖啡。

她只是稍微想像了一番特魯克怒不可遏的樣子,便繼續走她的路了。黎明驀然向她迎來,灰濛濛的曙光羞答答地鑽過兩側高樓的空隙。天上開始飄起零星小雨,而後雨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直至變成傾盆大雨,劈頭蓋臉地朝剛剛甦醒的城市澆來。白雲跑到一棟看似空著的大樓的門廊下躲雨。她坐在地上,蜷著兩條腿,望著茫茫雨幕發起了呆。

頭一直疼,手一直抖。但現在所有的酒吧和賣酒的商店都還沒有開門。

街對面有一排磚結構的老房子,破碎的窗戶裡掛著被單。視線越過屋頂,可以看到越來越亮的天空。離她不遠的地方,一隻瘦骨嶙峋的流浪貓在一大堆臭氣熏天、裝得滿滿噹噹的垃圾桶中間徘徊。大雨將一些紙片和其他垃圾衝上了人行道。

她這輩子沒少在街頭過夜,可相比人生中的其他遭遇,露宿街頭實則成了一件幸福的事。比如跟了特魯克那樣的男人,簡直要比睡在馬路邊痛苦百倍。她經歷過的男人,不管是她自己選擇的還是別人為她選擇的,本質上全都一個樣。拳頭、酒精和憤怒。

她伸手到口袋裡掏錢——特魯克的錢。此時此刻,倘若她把那些錢扔到雨中,或許可以算作她和特魯克一刀兩斷的明證?

然而當她抽出手時,躺在手心的卻是一張折了角的名片。

凱倫·穆迪

西方康復中心 精神科醫生

名片底部印著一行蠅頭小字:是時候改變你的人生了。

這句話白雲聽過無數遍,說的人有醫生、有社工,甚至還有她的女兒。人們總說自己能幫上忙,而且還裝出一副誠心幫忙的樣子。

白雲誰都不相信,即便回到她仍叫多蘿西的時候,以及她仍對陌生人的善良抱有幻想的幼年亦是如此。這些年來,她已經扔掉了幾十張類似的名片、傳單和小冊子。

但是這一次,當她坐在臭烘烘的門廊下,看雨水緊追著她的腳尖時,「改變」兩個字讓她胸中湧起了一股衝動。她很清楚自己的孤獨有多深、有多黑暗。

西方康復中心。

那條街離這裡還不到一個街區。這會不會是一個暗示?

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她對暗示徵兆之類超自然的東西癡迷無度。那個時候,她還是個純粹的一神論者。後來她從一種信仰體系跳到另一種信仰體系。每一次信仰的轉變都會伴隨著沮喪和失落,有時甚至能將她打倒在地。她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每次失敗都從她身上帶走了一些東西。

而她唯一沒有付之於信仰的神是她自己。戒毒、戒酒。兩者同時開始。她感到害怕,倘若她真心想做一個更加健全正常的人而結果卻失敗了該怎麼辦?她還有多少值得拯救的地方?

瞧瞧她已經墮落到何種境地了。六十好幾的人,卻做了一個粗魯的酒鬼的女朋友,挨打受氣,無家可歸,無所事事,酗酒吸毒。身為母親卻從未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

她已經沒有多少拯救的價值。她的人生已經跌到了最低點,這是她最恐懼的事。一旦被生活打敗,想要獨自重新站起便難上加難。她需要幫助。

這樣的生活已經讓她厭倦。她感到疲憊不堪。

正是這種疲憊促使她下定了決心。

她扶住搖搖晃晃的欄杆站起來。咬咬牙,一瘸一拐地鑽進了雨幕。

康復中心位於一棟低矮的磚結構平房裡,其年代之久遠或可追溯到西雅圖人的祖先建城之初。附近殘破得發黑的混凝土高架橋上不時傳來一陣轟鳴。她深吸一口氣,伸手去抓門把手。

門鎖著。

她直接在門口坐下。可惜這裡並沒有可以遮雨的門廊,雨直接淋在頭上,她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干的地方。頭疼還在持續,而脖子和腳踝上的疼痛同樣有增無減。至於哆嗦的雙手,她已經不在乎了。她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意識逐漸變得矇矓。終於,一個聲音將她驚醒。她抬起頭,看到穆迪醫生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手裡擎著一把撐開的雨傘。

「我可能會讓你白費工夫。」白雲有氣無力地說,她冷得牙齒直打戰。

穆迪醫生上前把她扶起,「快起來,多蘿西,咱們到屋裡去,裡面有坐的地方。」

「坐的地方才是重點。」

穆迪醫生笑了起來,「還有心思說笑。很好,保持這種幽默感,以後你會需要的。」

白雲·哈特進了康復中心,四十五天後,她又成了多蘿西·哈特。此刻她正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收拾少得可憐的幾件行李,當然,我們不得不提的還是那兩樣東西:一條眼看就要鬆脫的通心粉項鏈和一張有折痕的已經略微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圓齒狀的留白上印著一個日期:1962年10月。

來這裡之前,這兩樣東西也只是不起眼的私人物品而已。可是如今,她懂得了它們的價值,並把它們視為寶貝。這些年來她又是酗酒又是吸毒,而這兩樣東西始終與她相伴。穆迪醫生說,是那個真正的多蘿西把這些東西保存了下來。

多蘿西並沒有領悟到這一層。實際上,她一直試圖忘記那個過去的自己,以及她在火烈鳥牧場上的生活經歷。冷靜並沒有使回憶變得輕鬆。實際上恰好相反。如今她明白了一個道理,真正的生活就藏在每時每刻之中,藏在我們的呼吸吐納之中。她不再喝酒,也不再吸毒。只要生活是健康的,每一秒鐘都是勝利。

她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來康復中心的,初來之時,她也有種解脫的感覺。沒有什麼比放棄控制更令人欣慰的了。她在中心老老實實的,遵守各種規章制度。她沒有需要上交的漱口水、酒類或其他藥物,也沒有需要檢查的大包小包行李。穆迪醫生把她領進了一個窗戶上帶鐵柵的小房間,從那裡可以俯瞰灰色的水泥高架橋。

當雙手再度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頭痛也越來越嚴重時,她開始第一次反思這個決定的正確性。結果她疼得發了瘋。除了用「發瘋」來形容,她找不到別的詞語,儘管她並不喜歡這種說法。她的瘋狂達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摔椅子,用頭撞牆,直到血流滿面,叫嚷著放她出去。

她被強制實施脫癮治療,在一間禁閉室裡關了整整七十二個小時。這是她生命中最漫長的三天時光。她只記得一幕幕的生活畫面紛至沓來,彼此重疊,從她眼前飛快閃過,直到她的雙眼應接不暇,直到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毫無意義。她還記得自己的汗臭味兒,還有反流到喉嚨裡的膽汁的苦味兒。她大聲詛咒,翻來滾去,一會兒狂吐不止,一會兒哭天喊地。她哀求工作人員放她出去,或者給她哪怕一杯酒喝。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她神志迷亂,渾身發抖,像條初生的小狗一樣柔弱不堪。

我們很難用語言來形容此時的她是多麼脆弱。日復一日,她像個幽靈一樣參加集體治療會,聽同伴們千篇一律的開場白:嗨,我叫巴布,我有酗酒的問題。隨後其他人異口同聲地說:嗨,巴布。

這就像某種恐怖的野營集會。只是一到開會時間她就頭昏腦漲,不停地咬指甲,直到指甲縫裡冒出血;或者輕輕跺腳,幻想著什麼時候可以喝上一杯,同時在心裡提醒自己並不屬於這裡——那些傢伙都有縱酒的毛病,要麼是酒後駕車撞死過人,要麼是因為喝酒丟了工作。他們是真正的酗酒者,而她只不過是一個生活不如意進而借酒澆愁的失敗者罷了。

她仍記得真正的改變始於何時。那是她開始戒酒治療三星期後的一個上午。開會時,她又是心不在焉,眼睛盯著自己參差不齊且冒著血的指甲,耳朵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胖女孩兒吉爾達痛哭流涕地敘述自己在某個聚會上被人強姦的悲慘經歷。這時,穆迪醫生看著她問:「白雲,聽了吉爾達的遭遇你有什麼感受嗎?」

感受?她為這個問題感到好笑。一段往事從記憶深處浮了上來,像具屍體漂在黑色的意識表面。

天很黑。他在抽煙。紅色的火頭一明一滅,看上去恐怖極了。我聞到了煙味兒。你為什麼不能改過自新呢?你讓我看起來也像個壞人。我不是壞人。

我知道你不是。

「白雲?」

「我的原名叫多蘿西。」她如此回答,儘管有些答非所問。

「你現在可以重新叫這個名字。」穆迪醫生說。

「我願意試試。」說完之後她才意識到這竟是她真實的意願,且這個念頭已經在她心裡埋藏很久,她甚至隱隱擔憂這個念頭最終會落空。

「我知道這看起來很可怕。」穆迪醫生說。其他人立刻深有同感似的點點頭,伴隨著一陣表示贊同的竊竊私語。

「我叫多蘿西,」她開始慢慢說道,「我是個癮君子。」

這就是洗心革面的開始,也許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真正的改變。從那以後,她彷彿對康復治療上了癮,傾訴成了她新的大麻。她不停地說啊說,告訴每一個願意傾聽的人她在黑暗中四處亂撞的歲月,她犯過的錯,和跟過的男人——現在她看出來了,那些男人全都一個德行,他們只是一群粗鄙不堪的酒鬼。只是她不明白如此淺顯的道理為什麼當初她卻沒有意識到,乃至一錯再錯。不過,儘管現在的她頭腦前所未有地清醒,在治療組中口若懸河,但她從來沒有提過她的女兒和她小時候的事。有些痛苦的根扎得太深,是無法與陌生人分享的。

「你已經做好離開大家的準備了嗎?」

聽到穆迪醫生的聲音,多蘿西轉過身。

穆迪醫生站在門口,穿著高腰直筒牛仔褲和很有他們種族特色的繡花上裝。俗話說,相由心生,穆迪醫生長得慈眉善目,而事實上她也的確是一個樂善好施的熱心人。她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幫助別人身上了。多蘿西真希望此刻她有一大筆錢,從而可以報答這個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女人。

「我想我已經準備好了,但好像心裡又沒底。萬一……」

「用心過好每一天。」穆迪醫生說。

對多蘿西而言,這本該是一句無關緊要的陳詞濫調,就像靜心禱告一樣只會惹得她翻個白眼。但如今的她已經懂得,陳詞濫調同樣可以表達亙古不變的真理。

「用心過好每一天。」多蘿西點著頭說。把抽像的人生化作可以把握的每一天,她想她應該可以做到。

穆迪醫生拿出一個小信封,「這是給你的。」

多蘿西接過來,低頭看著圖片中鮮紅誘人的小番茄,「番茄種子?」

「可以用到你的有機菜園裡。」

多蘿西抬起頭。過去幾周,這個「計劃」逐漸浮出水面。她仔細研究過,幻想過,甚至做過與之相關的美夢。但她能做到嗎?她真的可以回到父母在螢火蟲小巷留下的那棟房子,拔掉院子裡瘋長的杜鵑和杜松,把土翻一翻並種些東西嗎?

她這輩子似乎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做過一件事。承認吧,她到目前為止仍一事無成呢。想到這裡,她不由恐慌起來。

「我星期五過去。」穆迪醫生說,「我會帶上我的孩子們,他們都可以幫忙。」

「真的嗎?」

「相信自己,多蘿西,你能做到的。你比你想像的要堅強得多。」

不,我沒那麼堅強。但她有別的選擇嗎?她已經無路可退。回到過去那種渾渾噩噩的狀態?絕對不可以。

「你會和你的女兒聯繫嗎?」

多蘿西重重歎了口氣。回憶的畫卷不知不覺在眼前展開。她看到白雲一次又一次拋棄了塔莉。她可以把名字改回多蘿西,但白雲始終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而且毋庸置疑,她對女兒造成的傷害有多嚴重,連她自己都想像不到,「暫時還不會。」

「那什麼時候會呢?」

「等我相信的時候。」

「相信什麼?」

多蘿西注視著她的輔導師,並在她深色的眼眸中看到了憂傷。這種神情是可以理解的,穆迪醫生希望治好多蘿西,那是她的目標。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她送多蘿西參加了脫癮治療,在後者幾次三番想要放棄的時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並苦口婆心地說服她用藥物控制情緒波動。事實證明,醫生的努力沒有白費。

然而毒癮好戒,心病卻難醫。這裡的心病,不是對大麻的心理依賴,而是對歷歷往事無限的愧疚。多蘿西唯一能做的就是改變,贖罪,並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擁有足夠的勇氣面對她的女兒並向她道歉。

「相信我自己。」她最後回答說。穆迪醫生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這是個令她滿意的回答,也是他們在治療組中經常談論的話題。做不到相信自己,就無從談起開始新的生活,尤其那些曾經一次次辜負了家人和朋友的人。誠然,多蘿西這樣回答的時候已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真摯,但骨子裡,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真正的救贖。尤其對罪孽深重的她。

用心過好每一天。不辜負每分每秒,每一次呼吸。多蘿西就是在這種精神的引導下開啟了她的新生活之旅。她仍然懷念毒品,懷念酒精,懷念它們將她麻醉,使她忘掉一切的感覺。當然,她也沒有忘記自己做過的傻事,傷過的人心。實際上,她為保存這些記憶賦予了新的內涵,並成了自我改變的福音。她在痛苦中縱情狂歡,在澄澈的回憶中恣意暢遊。

她的開始有條不紊。她寫信給女兒的業務經理,告訴他她已經搬進了螢火蟲小巷那棟用來出租的房子。這棟房子已經閒置多年,因此她覺得自己住進去並不算什麼無理要求。信寄出後,她覺得生活有了一線希望。每天查看信箱時她都在想:她會回信的。但直到2006年1月,也就是她重新開始過有節制的生活第一年,她才收到經理寄來的一封充滿職業口吻的短信:我會把贍養費按月轉寄到螢火蟲小巷17號。沒有一個字來自她的女兒。

意料之中。

她在混亂不堪的絕望、自律和疲憊中度過了第一年冬天的那些日子。她對自己前所未有地嚴格,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在那一大片空地上一直忙碌到夜幕降臨。如此她經常筋疲力盡,有時候一天下來,甚至會累得忘記刷牙就上床睡覺。她每天的早餐和午餐都在地裡解決,早餐通常是一根香蕉和一塊有機鬆餅;午餐則吃一個火雞三明治和一個蘋果。吃飯的時候就盤腿坐在散發著肥沃氣息的新翻的黑色泥土上。晚上,她經常騎著自行車去鎮上參加脫癮互助會。嗨,我是多蘿西,我曾是個癮君子。——嗨,多蘿西。

聽起來可能會覺得奇怪,但這種一成不變的開場對話卻讓她感到平靜和舒適。會後,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就站在那裡圍成個圈,用一次性杯子喝著劣質的咖啡,吃著從麵包店裡買來的已經不怎麼新鮮的小甜點,聊著聊著就成了朋友。她在這裡認識了邁倫,通過邁倫認識了佩吉,又通過佩吉認識了埃德加和歐文,以及有機農業聯盟。

到2006年6月,她已經整理出四分之一英畝土地,並用旋耕機耕出了一小方土地。她買來一些小兔子,給它們搭起一個窩,並把兔子的糞便、收集來的枯枝敗葉和吃飯剩下的殘羹冷炙混在一起做成肥料。她已經改掉了咬指甲的壞毛病,並把她對大麻和酒精的癡迷轉移到有機水果和蔬菜上。她過著近乎與世隔絕的田園生活。她認為,現代化的選擇越少,對她的自我約束便越有利。

這會兒她正跪在地上,用一把小泥鏟翻著土。忽然,她聽到有人在喊叫著什麼。

她放下泥鏟,站起身,拍掉沾在那雙大手套上的泥土。

一個上了年紀、身材矮小的女人正穿過大街向這邊走來。她下身穿了一條深色牛仔褲,上身穿一件白色運動衫,胸前印著幾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字:世界上最好的外婆。她黑色的頭髮一側像臭鼬一樣有道純白的條紋,形成一個圈;她臉頰紅潤,下巴尖尖。

「哦。」女人突然停住說,「原來是你。」

多蘿西摘下手套,塞進她鬆垮的腰帶中。抬手擦擦額頭上的汗,她邁步向籬笆走去。我不認識你啊。她正打算這麼說,但一幕往事忽然浮現在眼前。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肚子上放著一堆大麻。我想對這個走進我家裡的好心人笑一笑,但我吸大麻已經吸得五迷三道,只會傻乎乎地大笑,嘴裡還說了些不乾不淨的話。一旁的塔露拉尷尬得滿臉通紅。

「你是街對面那個戴防熱手套的小女孩兒的媽媽。」多蘿西輕輕說道。

「瑪吉·穆勒齊。沒錯,大概1974年的時候,我讓我女兒來這兒送過一次砂鍋。你當時……有點不舒服。」

「吸嗨了,而且很可能還喝醉了。」

瑪吉微笑著點點頭,「我也是過來看看什麼情況。我不知道你搬進來了。這房子已經空了好長時間啦。我早該注意到你搬回來的,不過……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今年也是流年不利。」

「我可以幫你看著房子,還可以替你收收郵件。」話剛一出口,多蘿西就後悔了,她怪自己自作多情,像瑪吉·穆勒齊這樣在鄰居中廣受歡迎的優雅女人,怎麼會接受像多蘿西這種女人的幫助?

「那就太好了,謝謝你啊。門廊下有個牛奶箱,你可以把信件放在箱子裡。」

「好的,這個沒問題。」

瑪吉偏過腦袋,視線透過她那碩大的茶色眼鏡片,沿著空蕩蕩的馬路望向太陽。「咱們的女兒以前經常在夜裡偷偷溜出去,騎著自行車在這條路上飛奔。她們還以為我不知道呢。」話音剛落,瑪吉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多蘿西連忙打開籬笆門,走過去把她扶起來,然後攙著她的胳膊走進後院,讓她在一張髒兮兮的樺木椅子上坐下。「我……呃……還沒來得及擦洗外面這些傢俱。」多蘿西不好意思地說。

瑪吉乾巴巴地笑了笑,「6月了,進入夏天了。」她伸手到口袋裡,掏出了一包煙。

院子裡雜草叢生,多蘿西盤腿坐在地上,看著一滴眼淚從對面這個女人圓圓的臉頰上滾下,滴在她青筋暴突的手背上。

「別為我擔心,」瑪吉說,「我已經抽了好多年了。」

「哦。」

「我的女兒,凱蒂,」瑪吉說,「她得了癌症。」

多蘿西不知道遇見這種情況時人們都會怎麼說。我很遺憾?那聽起來有些不痛不癢,而且有很大的敷衍的嫌疑,可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謝謝你。」瑪吉幽幽地說。

多蘿西吸了一口帶有薄荷味兒的二手煙,「謝我什麼?」

「謝謝你沒有說『她會好起來的』,或者更沒意思的,『我很遺憾』。」

「人有旦夕禍福。」多蘿西說。

「是啊,以前我並不相信。」

「塔莉怎麼樣?」

「她陪著凱蒂呢。」瑪吉抬起頭,「我覺得你要是去看看她,她會很高興的。她最近已經不錄節目了。」

多蘿西努力笑笑,但未能成功,「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傷她的次數已經夠多了,不想再來一次。」

「唉……」瑪吉歎了口氣,「她表面看起來很強勢,實際上內心非常脆弱。」

兩人在沉默中又坐了一會兒。最後,瑪吉站起身,「時候不早啦,我該回去了。」

多蘿西無聲地點點頭。她慢慢站起,陪著瑪吉走出後院,來到門前這條叫作螢火蟲小巷的街上。瑪吉準備穿過街道時,多蘿西叫住了她。

「瑪吉?」

瑪吉轉過身,「怎麼了?」

「我敢打賭她一定知道你有多愛她。你的凱蒂。這比什麼都重要。」

瑪吉點點頭,又擦了擦眼睛,「謝謝你,白雲。」

「我現在又叫多蘿西了。」

瑪吉疲倦地笑了笑,「多蘿西,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這麼說:歲月無情啊。相信我,看起來再強壯的人也會突然生病。早點去看看你的女兒吧,別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