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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2010年6月,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我並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抑鬱的感覺像口大鐘罩在我的頭上。我遠離了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甚至連每週三晚上與瑪吉通電話的事都不能讓我提起精神。

我懶洋洋地爬下床,迷迷瞪瞪地走向洗手間。昨天夜裡我吃了多少安眠藥?我想不起來了。這著實嚇了我一跳。

我吃了一片阿普唑侖,走進淋浴間。說實話,阿普唑侖的效果已經越來越弱了。我需要多吃好幾片才能起到我想要的鎮定效果。我知道這是一種危險的苗頭,應該引起警惕。而事實上它的危險已經逐漸顯露出來,在我的精神上。

衝過澡,我把濕漉漉的頭髮紮成個馬尾,穿上一套衛衣。這時只覺得頭一陣陣地痛。

吃點東西也許會好些,可我的胃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攥著一樣,我擔心吃什麼都會吐出來。

上午的時光一點點溜走,我試著讀了一會兒書,看了會兒電視,甚至搬出吸塵器打掃衛生。可不管做什麼,糟糕的心情始終得不到緩解。

或許該喝點酒?只喝一杯。

已經過了中午了。酒的確起到了一點作用,尤其第二杯。

手機響時我再次萌生戒酒的念頭。看到來電顯示,我一下子撲過去,好像給我打電話的人是上帝。

「瑪吉!」

「你好,塔莉。」

我蜷縮在沙發裡,意識到此刻我多麼需要聽到一個朋友的聲音,「能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

「我到城裡來了,想著應該順便看看你。再過十分鐘我就到你家,等著給我開門。」

我霍地站起身,激動得差點哭出來。誰都想不到瑪吉的到訪對我有多重要。我已經墮落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而瑪吉——待我像媽媽一樣的人——是最合適的人選。也許她能幫我走出困境,「好的,我等著。」

掛掉電話我便衝進洗手間,迅速吹乾頭髮,又塗了大量的發膠,給自己梳了一個精神的髮型。然後草草化了個妝,換上牛仔褲和短袖上衣。我渴望見到親人,渴望被接納和被需要的感覺。最後我又特意穿了一雙平底鞋(真不該喝那兩大杯紅酒,否則就可以穿高跟鞋了)。

門鈴響了,我急切地衝過去打開門。

站在門外的人卻是我的媽媽。天啊,她已經瘦成什麼樣了。她穿著寬鬆肥胖的長褲,勃肯涼鞋,還有一件我已經多年不見的帶繡花的墨西哥束腰上衣,看上去就像70年代難民營裡的難民。她灰白的頭髮抗拒著把它們紮成一團的皮繩,其中幾縷散漫地垂在她瘦小而又佈滿皺紋的臉前。她的突然出現使我大感意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瑪吉讓我來的。」她說,「不過是我的主意,我想見你。」

「她人呢?」

「她沒有來。想見你的人是我。但我知道你是不會為我開門的。」

「你來幹什麼?」

她從我身邊擠過去,來到屋裡,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彷彿這世上沒有任何理由能夠阻止她這麼做。

走進客廳,她轉身面對我,猶豫片刻之後,終於用沙啞的聲音對我說:「你有酗酒和藥物上癮的問題。」

我聽了一愣,有那麼一兩秒鐘,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想:糟了,被發現了。這是很恐怖也很丟人的事,我感覺自己像被人剝光了衣服丟在她面前,無地自容,不知所措。我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搖著頭說道:「不,不,我的藥是有處方的。你說得倒好像我嗑藥似的。」我甚至覺得好笑起來。她是不是以為我從後街那些毒品販子手裡搞到毒品,然後用針管注射到自己的身體裡?天啊,我會墮落到那個地步嗎?我有醫生的處方,藥物都是從沃爾瑪買的。這時我不禁開始懷疑,她應該不會平白無故地指責我,她聽到了什麼?

媽媽上前一步。在我精心設計的房子裡,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在我眼中,她額頭上的皺紋、臉頰上的雀斑,無不訴說著對我的失望。記憶中她從來沒有抱過我、親過我,或者對我說過她愛我。可現在她卻跑過來無端端地指責我濫用藥物,還想拯救我?

「我接受了戒毒治療。」她怯怯地說,「我想——」

「你沒資格對我說三道四。」我衝她吼道,「沒資格,你明白嗎?你憑什麼跑過來指責我?」

「塔莉。」媽媽說,「瑪吉說前幾次和你通電話,你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在電視上看到你被捕後的照片了。我知道你正經歷著什麼。」

「你走。」我嘶啞地喊道。

「你到斯諾霍米什找我是為了什麼呢?」

「我正在寫回憶錄,反正跟你也沒多大關係。」

「你心裡有疑問。」

我一陣苦笑,忽然間我感覺到了呼之欲出的眼淚,這又讓我懊惱不已,「哼,是啊。那次還真是沒有白去。」

「塔莉,也許——」

「沒有也許。尤其是你。我不想重蹈覆轍,我受不了。」我拉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天啊,她可真輕。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我就已經把她推到了走廊裡,並摔上了門。然後我回到臥室,爬上床,用被子蒙住腦袋。黑暗中,我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

她錯了。我才沒有問題。就算我需要阿普唑侖安定情緒,需要安必恩睡覺,那又怎樣?就算我夜裡喜歡喝酒又怎樣?我能控制這一切,只要我想,隨時都能停下。

可是,該死的,我的頭又開始疼起來。我的痛苦全是她造成的,我的媽媽。她和瑪吉合夥背叛了我,這才是最殘酷的。我對媽媽本來就沒什麼指望,可是瑪吉呢?她曾是我最安全的港灣。她的背叛對我來說無異於一場災難。想到這裡,我的憤怒已經轉化為深深的絕望。

我翻了個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找出阿普唑侖。

你以為這就是背叛?凱蒂在我旁邊說道,她的聲音把我從回憶深處拖了出來。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我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連著呼吸機,頭頂上鑽了洞,看著我的人生一幕幕從我眼前閃過。

「我當時遇到了麻煩。」我輕聲說。而他們只是想幫我。

如此明顯的事為什麼當初我沒有想明白呢?

你現在想明白了,對不對?

「停停停。我不要再想這些事。」我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你需要記住。

「不,我需要忘掉。」

2010年9月3日

下午2:10

醫院會議室裡,警探兩腿大大叉開,站得穩穩的,就算發生地震恐怕也不會晃上一晃。他手裡拿著一個翻開的小筆記本,正低頭查看剛剛記錄的內容。

強尼環顧會議室,大部分座椅都藏在桌面以下,僅僅露出一點椅背。桌子中間放著兩盒紙巾。旁邊,瑪吉盡力坐直身體,卻發現這樣做費神費力,只好一次次無奈地放棄。強尼今天早上給她打的電話,上午9點15分她和巴德已經在亞利桑那登上了飛機。此時巴德正在強尼的家裡等待兩個小傢伙放學。瑪拉在病房裡陪著塔莉。

眼前的情景他和瑪吉恐怕都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啊,同一個會議室。幾年前他們也曾在這裡等待,結果等來的卻是醫生告訴他們凱蒂的手術失敗了,癌細胞已經擴散至淋巴結,他們到了做最後決定的時候。

他抓住瑪吉冰涼的、關節粗大的手。

警探清了清嗓子。

強尼抬起頭。

「毒理學報告一時半會兒還拿不到,不過我們在搜查哈特女士的住所時找到了好幾種處方藥,主要有止痛藥維柯丁、鎮定藥阿普唑侖和安眠藥安必恩。目前我們還沒有找到事故的目擊者,不過從事發現場的情形分析,當時她正沿哥倫比亞街朝海邊方向行駛,我們估計她的時速超過了50英里,而且天下著雨。她以高速撞上了水泥柱。」

「有剎車痕跡嗎?」強尼問。他聽到瑪吉倒吸了一口氣,明白她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撞擊之前如果有剎車痕跡,說明司機曾試圖停車。倘若沒有剎車痕跡,則意味著有其他的原因。

警探看了看強尼,「我不清楚。」

強尼點點頭,「謝謝你,警探先生。」

警探離開後,瑪吉轉身面對強尼。他看見她的雙眼中噙滿淚花,頓時後悔自己問了那個問題。他的岳母已經承受了太多不幸與痛苦,「對不起,瑪吉。」

「你是說……你懷疑她是故意撞上去的?」

這是強尼最怕面對的問題。

「強尼?」

「最近你見她的次數比我多,你覺得呢?」

瑪吉歎了口氣,「我覺得這一年來她特別孤獨。」

強尼站起身,借口要去洗手間。暫時離開了會議室。

在走廊裡,他低頭靠在牆上。終於抬起頭時,看到大廳對面的一扇門上鑲了塊牌子,寫著:教堂。

他上次去教堂是什麼時候?

凱蒂的葬禮。

他穿過大廳,推開那扇門。這個房間極為狹小,看起來頂多像個多功能室,裡面擺了幾張長凳,和一個僅作權宜之用的聖壇。開門之後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這裡的安靜,其次是坐在前排右側的一個女孩兒。她低低地縮在凳子上,只露出一個頭頂,強尼盯著那粉紅色的頭髮,愣住了。

他慢慢走上前去,腳步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我能陪你坐會兒嗎?」

瑪拉猛然抬起頭。強尼看到了她哭紅的雙眼。「我又攔不住你。」她說。

「你想攔住我嗎?」他輕聲問。在女兒身上他已經犯過太多錯誤,所以不想在這個時候這個場合再惹她不高興。

她盯著爸爸看了許久,最後慢慢搖了搖頭。她看上去是那麼楚楚可憐,像萬聖節裡故意穿著奇裝異服吸引大人注意的小孩子。

他小心坐下,等了一會兒才開口說:「禱告能讓你好受些嗎?」

「暫時還沒有。」她的眼眶再度溢滿了淚水,「你知道我上周對塔莉做了什麼嗎?」

「不知道。」

「她這次意外完全是我造成的。」

「寶貝兒,這跟你沒關係。她出的是車禍。不管怎樣你都阻止不了。」

「你也有責任。」瑪拉痛苦地說。

強尼無言以對。他知道女兒的意思,因為他有同樣的感覺。他們全都辜負了塔莉,把她趕出了他們的生活,因此造成她孤獨抑鬱,最終釀成了悲劇。

「我受不了。」瑪拉哭著站起身向門口走去。

「瑪拉。」他喊道。

走到門前她停住了,扭頭看著爸爸。

「別傷害自己。」他關切地說。

「太晚了。」她小聲說,隨後便走了出去。門應聲關上。

強尼吃力地站起來,彷彿55年的歲月全都壓到了兩條腿上。他回到等候室,看到瑪吉坐在角落裡,擺弄著她的毛衣針。

他在瑪吉身邊坐了下來。

「我又給多蘿西打電話了。」她過了一會兒才說,「還是沒人接。」

「她會不會看到你讓巴德在她門上留的紙條?」

瑪吉似乎突然洩了氣。「遲早會看到的吧。」她輕聲說,隨後又哀傷地加了一句,「但願能早一點。」

2010年9月3日

下午2:59

9月的午後,天氣格外涼爽。斯諾霍米什呈現出一派迷人的秋色。樹葉飄零,落在馬路上、停車場上、河岸上。多蘿西·哈特站在農貿市場中自己的攤位前,望著那司空見慣、早已成為她生活一部分的景象,不過,她的眼中倒的確看到了一點點美。那是路對面紅桶裡裝著的最後幾朵野玫瑰。賣花的是一個年輕女人,名叫艾瑞卡。她背上背著一個胖乎乎的鬈發嬰兒,嬰兒手裡拿了一塊兒熏鮭魚,正啃得不亦樂乎。旁邊有個小男孩兒,用紙杯喝著他們家自製的蘋果汁。農貿市場人來人往,喧鬧異常,視野之內是各種東西、各種顏色、各種動作,耳朵裡充斥著各種聲音。市場距鎮中心只有幾個街區,坐落在一段人行道上,每週五中午到下午5點開市。每逢開市,路兩旁一水兒的白色帳篷,看上去活像冰淇淋的尖頂。帳篷下面是令人眼花繚亂的一堆堆水果、堅果、漿果、香草、蔬菜、蜂蜜和各種手工藝品。在日漸蕭索的秋天,這裡倒是五彩繽紛,艷麗非凡。

多蘿西的攤位並不大,也就是一張稍微長一點點的矮桌,桌上鋪了一層報紙——週日版的彩色連環漫畫——上面擺著這個星期的貨:盒子裡裝著鮮紅的蘋果、圓溜溜的覆盆子;籃子裡裝著香草、葉菜、青豆、番茄、花椰菜和西葫蘆。不過此時已經全都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個蘋果和一把青豆。

天空蔚藍,萬里無雲。今天的生意不錯,她把籃子盒子全都收起來,沿著一條過道來到卡斯卡德農產品賣場的攤位前。

這家攤主是個披頭散髮、挺著啤酒肚的大個子男人,他揚了揚醒目的鷹鉤鼻,沖多蘿西笑著說:「看來今天生意不錯啊。」

「是不錯,歐文。謝謝你讓我借用你的攤位。那些覆盆子尤其好賣,剛擺出來就被搶購一空了。」

她把那些木盒子交給這個叫歐文的男子。他接過去,放在一輛銹跡斑斑的破皮卡車後面。稍後他會用車把這些東西拉到多蘿西的家,「你確定不搭我們的車嗎?」

「不了,謝謝啦。替我和艾瑞卡打聲招呼。咱們回頭再見。」

她走回自己的攤位前,感到後脖頸上被汗水蜇得又疼又癢。一顆汗珠沿著她的脊椎向下滑去,一直滑到腰間,被她那寬鬆的褲子攔住。她解開髒不溜丟的格子襯衣的扣子——這相當於她的工作服,家裡至少有六件——脫下來,兩個袖子連在一起綁在腰上。她裡面穿的是一件有稜紋的紅背心,腋下被汗水浸濕了一片,但這會兒她也無可奈何。

多蘿西已經69歲,她頭髮長長的,幾乎已經全白,皮膚看上去就像乾涸的十里河床,一雙眼睛裝滿了她這輩子所經歷過的所有苦難和悲傷。她現在只關心一件事——自己身上有沒有臭味兒。她把一條紅色的大手帕往額頭上一系,跨上了一輛看上去快要散架的自行車。那是她唯一的交通工具。

用心過好每一天。

這是她新的人生信條。在過去這5年中,她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該丟的東西全都丟掉了,只留下對她至關重要的。現在的她幾乎過著無碳生活。她收集天然肥料,親自種植、照料各種有機作物,再把產品拿到市場上去賣。她只吃有機食物:水果、堅果、蔬菜和穀類。她已經人老珠黃風華不再,身體瘦得如同她種的豆角,但這些她全不在意。實際上,她反倒自得其樂。生活的好壞,全都寫在她臉上呢。

她現在一個人生活。這是命中注定的事。她的爸爸曾經對她說過多少次,多蒂[1],你冷得像塊冰,要是不改掉這種臭脾性,你就等著一個人過一輩子吧。這麼多年過去了,爸爸的話卻仍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真是罪惡。

她用一根橡皮筋綁住褲腿,騎上了車子。腳下一蹬,自行車開始徐徐前進。她騎著車子穿過小鎮,錢箱在車籃裡顛來顛去。汽車鳴著喇叭從她身旁呼嘯而過,她連看都不看一眼。她已經看淡了一切,更何況她也知道現在的人們都不太喜歡老嬉皮士,尤其是騎著自行車的。

到路口時,她伸出胳膊表示自己要轉彎了,隨即拐上主街。她覺得這種騎行的方式趣味無窮,只需按照交通規則行進即可,尤其在轉彎時用胳膊打轉向,更令她有種說不出的快樂。她知道這聽起來可能有點怪異,大多數人都不會理解,可對於她這樣一個瘋狂了一輩子的人來說,規則、限制和社會所帶來的和諧與平靜卻能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和愜意。她把自行車停在藥店外的一個停放架中。倘若是新來的城市市民,或時髦的郊區居民,他們定會把車子用鮮艷的紅色鎖套鎖住,以保護他們的財產。這個曾經默默無聞的小鎮之所以吸引他們到此安家,只因為它與西雅圖市中心僅僅相距三十多英里。

每當多蘿西看到人們對物質的東西呵護有加就不免覺得好笑。有朝一日,倘若幸運的話,他們終將明白生命中哪些東西才最值得珍愛。走在坑坑窪窪的人行道上,她把頭上的大手帕重新繫了系。她很奇怪今天街上的行人竟然如此之多。遊客三五成群地穿梭於各種店舖,他們就是斯諾霍米什存在的理由。這條街曾是鎮上唯一的街道,一邊是寬闊的斯諾霍米什河的河岸,一邊是拔地而起的新城區,臨街店面仍保留著舊時邊界的模樣。

藥店裡燈火通明,進門後,她大步走向處方櫃檯。半道上,她被一些漂亮雅致的小東西吸引了目光——顏色鮮亮的髮夾、印著名言警句的咖啡杯,還有各種各樣的精美賀卡——但她懂得物以稀為貴的道理,但凡家裡不缺,就不會貿然買回去。況且她手裡並沒有剩下多少錢,這個月塔莉的支票還沒有收到。

「嘿,多蘿西。」藥店營業員說道。

「你好,斯科特。」

「今天市場上的情況怎麼樣?」

「挺好的,我給你和洛莉留了些蜂蜜,回頭給你送過來。」

「那就謝謝你了。」斯科特說著把藥遞給她。藥,現在已經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

多蘿西付了錢,把那個橙色的小瓶子裝進口袋,走出了藥店。她回到熙熙攘攘的街上,重新騎上自行車。離家只有三英里了。

一如既往,薩默山那段上坡路是最費勁的,爬上坡頂並轉入螢火蟲小巷時,她已經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來到門前的車道她向左一拐,緊緊握著自行車把手向門口騎去。

門上貼了一張紙條。她皺了皺眉,從自行車上下來,順勢將車子放倒在地。真是新鮮,她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種留紙條的方式了。

多蘿西:

塔莉在聖心醫院。強尼請你盡快過去。門墊下給你留了搭出租車的錢。

瑪吉

多蘿西彎腰掀開黑色的橡膠門墊。潮濕的水泥地上果然多了一個骯髒的白色信封,裡面裝了一張百元大鈔。

她迅速推門進屋。這棟老房子最初是她的父母所有,後來又歸她的女兒所有。年輕時的多蘿西曾和14歲的塔莉在這裡生活過一段時間。這是她們唯一共同生活過的地方。

過去這些年,多蘿西也曾修繕過房子,但動作都不大。外牆已然泛著米黃色,明顯需要重新粉刷。屋頂上也長滿了青苔。室內,鱷梨粗毛地毯被她撕了一個大洞,露出下面的硬木地板,她原本打算把窟窿補上的,只是時間一拖再拖。廚房仍是一副世界末日般的顏色,和某種胃藥廣告的色調不謀而合,這是70年代一些租客的設計手筆,幾十年來未曾改變,只有那條醜得落花流水的方格花布窗簾不見了蹤跡。主臥是多蘿西唯一大動過的房間。她拆掉了之前的破百葉窗,地上新鋪了雕金地毯,牆壁也刷成了漂亮的奶油色。

多蘿西打開處方藥瓶,倒出一片塞進口中,而後就著自來水龍頭把藥沖服下去。她抓起廚房裡的老式有線電話——在手機時代,這樣的物件幾乎可以稱為古董——翻開電話簿,用查到的電話號碼叫了一輛出租車。沒時間洗澡了,所以她只是梳梳頭、刷刷牙。走進臥室時,她把直溜的花白頭髮稍微編了個辮兒。從梳妝台橢圓形的鏡子裡,她瞥了一眼自己。

她看起來就像喝醉了的巫師甘道夫。

外面傳來出租車的喇叭聲。她抓起手提袋便跑了出去。直到爬上散發著臭味兒的棕色天鵝絨後座,透過髒兮兮的玻璃往外看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一條褲腿兒仍被橡皮筋綁著。

出租車駛出車道時,她望著她的菜園子——那就是她的農場。四年多以前,當她最終決定回心轉意的時候,這個地方拯救了她。她經常覺得,她園子裡的那些蔬菜是在她眼淚的滋養下生長的。

她很感謝那些處方藥。它們能有效平和她的神經,使周圍的世界變得像雪紡綢一樣柔軟。只需一片,就能起到安定情緒的作用。倘若沒有這些藥物,此時的她恐怕早就精神崩潰,難以支撐。她受夠了過去那種心神不寧、萬念俱灰的日子。

回憶洶湧澎湃,且一浪高過一浪地向她湧來,直到她再也聽不到司機的喘息、發動機的轟鳴和路上車水馬龍的喧鬧。

數十年的時光變成一條粗大的繩索,緊緊把她纏住,然而她無意反抗。她放棄了、屈服了,有那麼一刻,整個世界彷彿靜止不動了。

她忽地聽到一陣狗叫,伴隨著鐵鏈繃緊的嘩啦聲。她知道自己來到了哪裡,也知道自己回到了何時:2005年11月。那年她64歲,還在用著白雲那個名字,她的女兒是電視上人人喜愛的大名人。她當時住在一輛廢棄的拖車裡,地點位於伊頓維爾[2]附近一條專門運輸木材的道路旁。她被一團煙霧包圍著,鼻孔裡全是令人反胃的汗臭味兒……

和大麻味兒。她這會兒正飄飄欲仙,不過嗨得還不夠。最近她手頭拮据,已經搞不到那麼多上等大麻了。

也許喝杯酒能彌補一下這小小的遺憾。她掙扎著從一把破爛的按摩椅中爬起來,結果卻撞到了一張膠木咖啡桌。小腿骨一陣鑽心的疼痛,空啤酒罐叮叮噹噹掉了一地。

她在這棟活動房中小心挪著步,心裡卻在納悶兒是車底突然變斜了,還是自己比原先料想的要嗨些。走進廚房,她頓住了。她到廚房要找什麼來著?

她眼神迷離地環顧了一下左右,目光落在爐子上的一堆髒盤子上。特魯克回來之前她得把這些清理乾淨,要不然他會生氣的……咦,那些在披薩盒周圍飛來飛去的是蒼蠅嗎?

她慢吞吞地走到冰箱旁,拉開冷藏箱門。冰箱裡的燈亮了,照耀著幾塊吃剩下的三明治、一箱啤酒和一瓶看起來似乎發綠的牛奶。她砰地關上門,又拉開冷凍箱。箱門架子上放著一個伏特加酒瓶,瓶裡的酒只剩下五分之一。她正顫巍巍地伸手去拿,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低沉的柴油機的轟響。

該死。

此時她應該馬上開始打掃衛生,可她渾身抖得厲害,而且胃裡翻江倒海,似乎隨時都可能吐出來。

外面,狗上躥下跳,狂吠不止。她能聽到它們向他跳去的聲音,項圈緊緊勒著脖子,身後的鐵鏈時而緊繃,時而垂在地上。

白雲別無選擇,只能出去見他。她捋了捋亂糟糟的頭髮,又抬起胳膊聞了聞腋下。她最近洗過澡嗎?是不是渾身臭烘烘的?他討厭邋遢。

她踉蹌著來到門口,打開門。起初她什麼也沒有看到,外面只是又一個灰濛濛的黃昏,空氣中混合著柴油廢氣、狗屎和濕土的氣味兒。

她眨了眨眼睛,讓目光集中起來。

這時她才看到柴堆旁那輛龐大的紅色卡車。

特魯克從駕駛室裡跳下來。他那鞋尖上墊了鋼板的大皮靴在鬆軟的泥土地上砸出了兩個坑。特魯克生得五大三粗,進門時總是先看到肚子後看到腳尖。他一頭棕色頭髮,又長又亂,裹著一張四四方方的臉。他的面容很容易暴露他的職業,因為那滄桑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外面吃風喝雨慣了的人。

然而最能反映一個人性情的地方還是眼睛。特魯克的雙眼又小又黑,讓人難以捉摸。

「嘿,特魯克。」她說著打開一罐啤酒,「我以為你星期二才回來呢。」

他走到明亮的地方,白雲看出他喝過酒。因為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嘴角不自覺地耷拉著。他沒有接白雲的話,而是首先走到那幾條他心愛的杜賓犬跟前停下,從口袋裡掏出一些零食分給它們。幾條狗爭相搖著尾巴,彷彿故意迎接他一般叫個不停,那聲音在安靜的夜裡格外嚇人。白雲臉頰上的肌肉抖了抖,但努力保持住了微笑。

特魯克從她手中接過啤酒,站在從門裡射出的燈光中。狗全都安靜了下來,只是仍搖頭晃尾地向他示好。而這也是最令他受用的時刻。他們身後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籠罩在一團朦朧的霧氣中,上面堆滿了銹跡斑斑的破汽車、不能用的爛冰箱和廢棄的舊傢俱。

「今天就是星期二。」特魯克大聲說。他一口氣喝完了啤酒,把易拉罐向狗群中扔去,幾條狗立刻開始爭搶起來。隨後他一把將白雲拉進懷裡,緊緊摟住。「我想你了。」他的嗓音低沉沙啞。白雲不由懷疑他下班之後去了哪裡。多半是去了福地酒吧,喝點加了啤酒的威士忌,發一通關於造紙廠如何不景氣的牢騷。他身上有股紙漿、油脂、煙和威士忌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白雲盡力站穩,緊張得不敢喘氣。特魯克最近脾氣愈發暴躁,稍不如意就大發雷霆,在他身邊白雲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也想你。」她說,她的嗓音同樣沙沙的,含混不清。她頭腦昏沉,思維紊亂,就像陷進了泥潭,身不由己。

「你沒穿我給你買的那件襯衣。」

她不由後退一步。哪件襯衣?說實在的,她已經不記得了,「對……對不起。我想留著等重要的時刻再穿。那麼漂亮的衣服平時穿可惜了。」

他喉嚨裡咕噥了一聲,說不清那是厭惡、接受還是根本毫不在意。白雲腦子裡一片混沌,想也想不明白。她拉著特魯克的手,幾乎要把骨頭捏碎,領著他走進了她的活動房。

屋裡一股大麻味兒,她立刻就聞了出來。還有別的臭味兒添油加醋,也許是腐爛的垃圾。

「白雲。」特魯克說道,他的聲音格外冷靜,白雲只覺得脊背發涼,後脖頸上的頭髮都一根根站立起來。他看到什麼了?是她做錯了什麼,還是忘了什麼?

衛生。她忘了打掃衛生。特魯克最討厭堆積如山的髒盤子。

她緩緩轉過身,搜索枯腸也想不出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

特魯克無限溫柔地吻著她的嘴唇,脈脈含情使她差點鬆了一口氣。「你知道我最恨別人邋裡邋遢。該給的我不是沒給你。」他說。

白雲慌忙後退,「別——」

她本能地抬起雙手保護自己,可特魯克拳頭的速度顯然更快些。她懷疑自己的鼻樑骨被打碎了。血汩汩流出,滴在襯衣上。而她的慘叫只會令特魯克更加瘋狂。

粗重的呼吸聲把她驚醒。起初她什麼都想不起來,不過疼痛很快就提醒了她。

她使勁睜開一隻眼睛,可又不得不立即合上。電視裡的白光刺得她眼睛痛。她連續眨巴了幾下才漸漸適應。她口乾舌燥,身體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而且全身似乎沒有一個地方不疼的。

首先查看傷情。

她早已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從狼狽中醒來,不客氣地說,她幾乎有些習以為常了,所以很清楚醒來後的第一件事該幹什麼。

她躺在床上,特魯克四仰八叉地睡在旁邊,皮球一樣的肚子正對著天,兩條毛茸茸的胳膊大大張開。外面漆黑一片,不知什麼時候夜幕已經悄然拉上。

她小心翼翼地從床上下來,左腳點地的時候,腳踝疼得她差點叫出聲。顯然,在被特魯克打倒時,她沒注意崴了腳,至於是哪次倒下時崴的,已經記不清了。

她一瘸一拐地走進洗手間,在門後的全身鏡子裡看著自己。她頭髮蓬亂,上面還沾著斑斑血跡。她的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縫,周圍是青一塊紫一塊甚至還有黃一塊的瘀傷。她的鼻樑塌了下去,下巴上、臉頰上到處是干了的血塊。

傷得這麼重,已經沒必要清理了。她隨手找件衣服穿在身上,也不管是不是昨天那一件。她本想看看衣服上有沒有血,可她疼得根本低不下頭。

她得離開這兒,離特魯克越遠越好,不然她遲早會死在他手上。這個念頭她動過不下數十次,只是每一次都被打得死去活來。大約一年前,她甚至還真的逃過一次,一直逃到塔科馬[3],但最終還是被他找到,而她也乖乖跟著他回到了這裡,原因是除了這裡她實在無處可去。年輕時她嚮往流浪的生活,而也確實流浪了大半輩子。可如今她已經不再年輕,身子骨明顯沒有以前硬朗。萬一哪天特魯克失手將她打死該如何是好?

逃吧。

她爬著從特魯克身邊經過,來到床頭桌旁,雙手哆嗦著翻開他的錢包,但裡面只有三張20美元的鈔票。她把錢緊緊攥在手心,緊張得頭上直冒汗。她知道,倘若這次沒能逃掉,僅偷錢這件事就足以讓她到鬼門關前走一遭。但這次她決定孤注一擲。她必須成功。

事不宜遲,她不能再等了。

她屏住一口氣,戰戰兢兢地邁出了第一步。

地板彷彿故意告密似的,吱呀響了一聲。特魯克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正好對著她。

她嚇得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心臟好像要從胸口蹦出來一樣。但特魯克並沒有醒來。她偷偷呼出一口氣,收起她最重要的兩件東西:一條快要零散的通心粉項鏈和一張舊的黑白照片。她把項鏈戴在脖子上,把照片裝進法蘭絨襯衣的口袋,為了防止照片掉出來,她還特意扣上了紐扣。

白雲輕輕轉過那只沒有受傷的腳,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他們的活動房。

剛到外面,幾條杜賓犬立刻警覺地坐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不遠處便是朦朦朧朧的雷尼爾山,白雪皚皚的山頂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噓,都別叫。」她小聲說著,從幾條狗邊上走了過去。

她繞過那張破舊的按摩椅時,傳來了第一聲狗叫。她毫不理會,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走。

林子裡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她需要極其耐心、極其小心才能不被絆倒或被樹枝劃到,而她每走一步,疼痛就從腳底直傳到全身。她的脖子也疼得厲害,臉又一陣陣抽搐,但她不敢放慢速度,更不敢停下,就這樣一直走到伊頓維爾的公共汽車站。她在一個三面都被髒兮兮的樹脂玻璃圍起來的地方找了張長凳,如釋重負般坐了下來,現在她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她掏出身上最後一根大麻煙卷兒,在昏暗的角落裡抽了起來。遺憾的是,儘管大麻放鬆了她的神經,卻不足以抵擋週身的疼痛。她已經開始擔心這次逃亡會半途而廢。

汽車一到她就爬了上去,毫不理會司機疑惑的眼神。

兩個半小時後,也就是夜裡10點多鐘,她在西雅圖市中心下了車。具體地說是先鋒廣場。這裡是西雅圖最魚龍混雜的地方,一個人若想隱跡於這座城市,必先從這裡開始。她很清楚,此時此刻她最需要的是低調、是隱藏,是在茫茫人海中做個連影子都沒有的隱身人。

這裡有昏暗的角落和無人問津的窮街陋巷,它們像親人般張開懷抱準備迎接她,可她卻沒有絲毫輕鬆的感覺,反倒是頭開始劇烈地疼起來,就像有人拿錐子敲她的頭蓋骨。她聽到低低的啜泣聲,卻不相信那聲音是來自她自己。她早就學會了如何默默忍受痛苦。當然,這要拜特魯克所賜。

她已經頭疼得無法思考。

接下來她只知道,她倒了下去。

[1] 多蒂:對多蘿西的愛稱。

[2] 伊頓維爾:位於美國華盛頓州皮爾斯縣,靠近下文提到的雷尼爾山。

[3] 塔科馬:美國華盛頓州普吉特海灣南端的一個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