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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哦,塔莉。

伴隨著呼吸機輕微的嗡嗡聲和心臟監護器有節奏的嘟嘟聲,我從凱蒂的話語中聽到了失望。我忘記了身體的所在——或者試圖忘記——而任憑自己在回憶中流連忘返。華盛頓大學的中庭。多麼美好的時光。

我躺在草地上,幾乎可以感受到身下的小草,尖尖的草葉戳著我的皮膚。我能聽到絮絮低語,有些清晰有些模糊,像波濤衝上遍佈卵石的海岸。那片純粹的美麗的光籠罩了一切,給我帶來一種舒適的寧靜感,與我剛剛和凱蒂分享的回憶迥然不同。

你就那樣讓他們走了?

我翻了個身,盯著凱蒂——我最好的朋友——美麗光輝的形象。在她的光芒中,我看到了以前的我們——兩個14歲的小女生坐在我的床上,中間攤開了一排《虎派》[1]雜誌,兩人學大人化了很濃的妝,眉毛也明顯拔得太過。又或者在80年代,我們戴著和盤子差不多大的墊肩,隨著歡快的音樂翩翩起舞。「我毀了一切。」我說。

她輕輕歎口氣,呼吸像耳語般噴在我的臉上。我聞到了她以前很喜歡吃的泡泡糖,以及她幾十年不曾用過的愛之寶貝古龍香水的味道。

「我好懷念可以和你談心的日子。」

我在這兒了,塔莉,跟我說說吧。

「不如你跟我說說,你去的那個地方是什麼樣子。」

或者說說每天夜裡把你驚醒的椎心的思念,說說怎樣一點點忘記兒子洗完澡之後頭髮的味道,或者如何關心他是否掉了顆牙齒,沒有媽媽的教導他會成長為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她再次輕輕歎了口氣。

下次再談這些吧。現在快告訴我,瑪拉和帕克斯頓離開以及強尼賭氣和你斷交之後都發生了什麼,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2009年的12月,也就是去年,是一切走向終結的開始。現在想想,它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強尼氣急敗壞地離開之後,我……

衝出瑪拉的宿舍,一個人站在空曠的校園裡。外面冷颼颼的,街上遍地雪水。我來到第45大街,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回到家時,我全身都在發抖,關門時還不小心夾到了手指。我徑直走進洗手間,吃了兩片阿普唑侖,然而這一次吃藥也沒用了,什麼都無法阻止我內心的崩潰。這是我咎由自取。我當初是怎麼想的?我為什麼要對瑪拉說那樣的話,為什麼要對強尼隱瞞實情?他說得沒錯,這全是我的錯。為什麼我總是傷害我愛的人呢?

我爬上寬大的床,在柔軟的銀絲被單上縮成一團。淚水流在被單上,瞬間消失於無形,好像從沒流過一樣。

我以各種古怪的方式感知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黑的天空,四周高樓上反射的光線,服用的阿普唑侖的數量。子夜時,我吃光了冰箱裡的東西,而且還準備把食品儲藏室裡的食物掃蕩一空,不過吃到一半時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吃得太多了,因為喉管中彷彿有千軍萬馬在奔騰。我跌跌撞撞地衝進洗手間,對著馬桶大吐起來。我吃進去的東西,連同未消化的阿普唑侖全都翻了出來。吐完之後,我渾身軟得已經像只小貓了。

我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剛醒來時,我只覺得全身癱軟無力,昏昏欲睡,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種被卡車碾過一樣痛苦的感覺。愣了一會兒我才想起來。

我伸手拿過手機。

「喂?」一個字便足以暴露我口乾舌燥的程度。

「嘿。」

「瑪吉。」我輕輕念著她的名字,生怕被她聽見似的。我祈禱她此刻還沒有回亞利桑那,我需要見她。

「你好,塔莉。」

她的語氣中透著失望,我一下子就知道她為什麼給我打電話了。

「你聽說了?」我問。

「聽說了。」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是我搞砸了。」

「你本該好好照看她的。」

而真正悲哀的地方也就在於此,我以為我很盡責,「我該如何補救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等瑪拉回家之後——」

「萬一她不回家呢?」

瑪吉吃了一驚。我難過地想:一個家庭到底能承受多少傷痛?

「她會回來的。」我說,可這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瑪吉顯然也心照不宣。這通電話不僅沒有讓我好受起來,反倒讓我的心更加紛亂不堪。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掛掉了電話。

孤獨,無助。我吞了一片安必恩,沉沉睡去。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天氣和我的心情一樣糟糕。灰暗膨脹的天空與我一同哭泣。

我知道自己情緒低落,意志消沉。我感覺得出來,但奇怪的是這種感覺讓我覺得舒適。我一輩子都在逃避自己的個人情緒。現在,我待在我的公寓裡,切斷了與所有人的聯繫,獨自一人縱情痛苦,在它溫暖的水中暢遊。我甚至不需要假裝寫作。夜裡服用的安眠藥第二天早晨仍令我頭昏腦漲,反應遲鈍;而即便服用了安眠藥,我夜裡仍然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睡。盜汗、潮熱輪番折磨,讓我忽冷忽熱。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聖誕節的前一天,即在瑪拉宿舍那次噩夢般的經歷之後十三天。

那天早上醒來後,我突然想到一個計劃。

我從床上爬起來,走進洗手間。鏡子裡面映出一個雙眼佈滿血絲、頭髮花白的中年婦女。

我笨拙地倒出兩片阿普唑侖服下。我需要兩片是因為今天我決定出門,而單單這個念頭就引起我不小的一陣恐慌。

我應該洗個澡,可我渾身軟綿綿的,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

我把幾周前就已經買好的禮物收拾好,裝進一個灰色的諾德斯特龍百貨的購物袋,向門口走去。

剛走了幾步我就不得不停下,我突然喘不過氣來。胸口也一陣劇痛。

真是可悲。我已經將近兩個星期沒有踏出公寓一步了。這點時間不算什麼。可從何時起我居然連門都打不開了?

我不理會愈來愈嚴重的恐慌,伸手去抓門把手。然而當我汗津津的手心接觸到把手時,卻有種滾燙的感覺,彷彿那是一團余火未熄的煤塊,我忍不住叫了一聲,鬆開了手。隨後我又伸手去試,這一次更加緩慢小心。我打開門,來到走廊。鎖上門時,我差點就打了退堂鼓。

這太荒謬了。我也知道這很荒謬。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況且我已經有了計劃。今天是聖誕前夜,是家庭團圓和彼此原諒的日子。

我呼出一口氣——這口氣我憋多久了?而後毅然決然地走向電梯。短短15英尺的距離,我的心在胸膛裡時跳時停。

外面,西雅圖銀裝素裹。臨街的商店櫥窗上貼滿了節日的裝飾。下午4點,再過不久便是平安夜。街上行人稀少,只有為數不多想抓住最後一刻的購物者,他們多半是穿著厚大衣的男人,半張臉都藏在豎起的大衣領內。

我在哥倫比亞街右轉。兩側高樓林立,頭頂是古老的水泥高架橋,走在雪地上如同行駛在峽谷之中。這裡行人更加稀少,下雪天人們都窩在溫暖的家裡。我開著車子彷彿駛入了一幅廣闊的黑白水墨畫,視野中唯一的彩色是我車燈射出的黃光。

我把車直接開上渡船停好,人索性留在車裡等待靠岸。渡船緩緩移動,引擎嘎吱嘎吱直響,偶爾傳來霧角[2]的轟鳴,這一切使我昏昏欲睡。我盯著開闊的船尾方向,看雪花片片飄落,消失在廣闊的、灰濛濛的海峽之中。

我要去道歉。如果需要的話我願意跪下來懇求強尼的原諒。

「對不起,強尼。」我大聲說,我的聲音有些發抖。我迫切地需要這麼做。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再也無法忍受孤獨的折磨,還有那令人窒息的內疚。

就算凱蒂也不會原諒你。

到了班布裡奇島,我把車緩緩開下渡船。維斯洛商業區已經披上節日的盛裝,許多店面前閃著白色的燈光,與街燈交相輝映。主街上懸掛著一顆紅色的星狀霓虹燈。這裡看上去就像諾曼·洛克威爾[3]筆下的一幅畫,尤其在雪花的襯托下,更加傳神。

我開上一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然而在雪天裡,它看起來又多了一絲異國情調。離他們家越近,我心裡越是慌張。在最後一個轉彎處,我的心跳又亂了節奏。我顫抖的手緊握住方向盤,迅速開上他們家的車道,停了下來。

我又吞了一片阿普唑侖。我什麼時候吃的上一片?不記得了。

車道上已經停了一輛白色的福特轎車,那應該是巴德和瑪吉租的車子。

我又把車往前挪了一點。透過紛紛揚揚的雪花,我看到屋簷上和窗戶周圍一閃一閃的聖誕綵燈。屋裡,聖誕樹已經亮了起來,映出一圈黑色的人影。

停住車,我關掉大燈,開始想像。我會徑直來到門口,敲門,開門的人將是強尼。

對不起,強尼。我會說。請你原諒我。

不。

我猶如挨了一巴掌,一下子從想像中醒過神來。他是不會原諒我的。這是明擺著的事。他的女兒不見了。走了。和一個不靠譜的年輕人私奔了,消失了。而這一切全都因為我。

他會把我關在門外不聞不問,連同我的禮物。

不,我做不到。我已經無法承受又一次的打擊,現在的我已經在勉強支撐了。

我把車倒了出去,重新返回渡口。不到一小時,我已經回到了西雅圖市中心。此時的街道冷冷清清,光滑的人行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影。商店也全都關了門。路面結了冰,我只好降低車速,以策安全。

可緊接著我卻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我沒有絲毫防備,憂傷的情緒沒有像往常那樣儀態萬千款款走來,而是突如其來地從天而降,前一秒我還在穩穩開著車,後一秒卻渾身一顫一顫地啜泣起來。我的心不停地狂跳,一陣潮熱襲來,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難受得如坐針氈。我想擦掉眼淚,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我的身體沉重無比,好像睡著了。

我到底吃了多少阿普唑侖?

警燈在車後面閃爍時我就琢磨著這件事。

「見鬼!」

我打開轉向燈,將車停在了路邊。

警車緊跟在我後面停下。紅色的警燈晃得人眼花繚亂,不過幾秒鐘後警燈便熄滅了。

警官走到我跟前,敲了敲車窗玻璃。我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應該降下窗戶。

我把最燦爛的笑容掛在臉上,或許燦爛得有些過了頭。然後按下按鈕,窗玻璃徐徐降下。「你好,警官。」我說,並期待著他能認出我。哦,原來是哈特女士。我妻子/姐姐/女兒/媽媽都愛看你的節目。

「請出示您的駕照和行駛證。」他說。

死了這條心吧。那些風光的好日子早結束了。我強撐著一臉的笑容,「警官先生,真需要看我的證件嗎?我是塔莉·哈特啊。」

「請出示您的駕照和行駛證。」

我側身拿來我的手包,從錢夾裡取出駕照,又從遮陽板後面拿下行駛證。把這些東西遞給警察時,我的手在瑟瑟發抖。

他用手電筒照著查看了我的駕照,然後又照著我看了看。在這麼刺眼的燈光下,我不敢想像我的面容能好看到哪裡,心中不由忐忑萬分。他特別看了看我的眼睛。

「您喝酒了嗎,哈特女士?」

「沒有,滴酒未沾。」我說,我想這應該是實話吧?今晚我喝酒了嗎?

「請您下車。」

他朝我的車尾方向後退了幾步。

現在我的手真的哆嗦起來了,我的心臟彷彿在胸膛裡跳起了桑巴舞,嘴巴也突然越來越干。鎮定!我暗暗提醒自己。

我下車站在路邊,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哈特女士,請您沿著這條線走40步,前腳跟要碰著後腳尖。」

我很想照他說的又快又好地走完這40步,可惜我很難保持平衡。我的步子總是邁得過大,同時還緊張得直笑。「我的身體協調性很差。」我說。是這個詞兒嗎?我已經緊張得難以正常思考。真希望自己沒吃最後那兩片阿普唑侖。此刻我的身體和大腦都變得極為遲鈍。

「好了,您可以停下了。來站到這裡。仰起頭,伸開雙臂,用一根手指摸你的鼻子。」

我剛伸出雙臂,身體就失去了平衡,一個趔趄向一側倒去。幸虧警察眼疾手快及時拉住我,我才沒有摔倒在人行道上。我集中精力又試了一次。

結果我戳到了自己的眼睛。

他把一個酒精測量儀伸到我面前,說:「對著吹一下。」

我很確定今晚我沒有喝酒,可坦白地說,我並不相信自己。我的意識有些模糊,但我心裡還清楚,倘若我沒有喝酒,就不必對著酒精測量儀吹氣。「不。」我抬起頭,盯著他輕輕說道,「我沒有喝酒。我有恐慌症,我的藥是有醫生處方的——」

他二話不說抓住我的雙手,給我戴上了手銬。

手銬?!

「等等。」我喊道,心裡盤算著該如何解釋,但他哪裡肯聽我的,拉著我便來到了警車旁。

「我有處方。」我恐懼地小聲辯解,「是治療恐慌症的。」

他向我宣讀了權利,告訴我我被捕了,並拿出我的駕駛證在上面打了一個孔,然後硬生生把我塞進了警車的後排。

「拜託。」警官坐上駕駛座時我懇求道,「別這樣。求你了,今天是平安夜啊。」

他一句話也不說,逕直把車開走了。

到了警察局,他扶我下車,並攙著我的胳膊走進大樓。

在下著雪的節日的夜晚,警局裡的人寥寥無幾,這是我唯一的安慰。我早已羞愧難當,心裡不停責罵自己。我怎麼能蠢到這種地步?一個身材健碩的女人把我帶進一個小房間,從頭到腳又摸又拍地搜查了一遍,就像對待恐怖分子。

他們拿走了我的首飾和全部物品,而後是登記並按手印,最後還給我拍了照。

眼淚湧上來了,我知道怎麼哭都無濟於事——猶如雨滴落進沙漠——所以在它們流下來之前,我忍了回去。

平安夜在監牢裡度過。這也算慘到家了。

我孤零零地坐在監區刷了油漆的水泥長凳上,在一盞耀眼的電燈下面瑟縮成一團,兩眼盯著烏黑冰冷的鐵柵發呆。牢房另一頭的辦公室裡,幾個面容疲倦的男女警官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桌上放著塑料咖啡杯、家人的相片和各種各樣的聖誕飾品,他們有的忙於處理文件,有的則輕鬆地聊著天。

夜裡快11點——這真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幾個小時——那個粗壯的女警官來到牢房門前,打開鎖,「我們暫時扣下你的車。找個人來接你吧。」

「我能搭出租車走嗎?」

「抱歉,不行。我們還沒拿到你的檢驗結果,不能貿然釋放你。必須要有人來保釋才行。」

腳下的地板彷彿突然消失了,我墜入無底的深淵。該死的,這件事已經朝著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了。

看來我只能安心在牢裡待著了,平安夜我怎麼忍心讓瑪吉過來保釋我呢?

我抬頭注視著這個女警官疲倦的、遍佈皺紋的臉。看得出來,她是個慈善的女人,今天是平安夜,而她卻還要守在警局加班。「你有家庭嗎?」我問。

她被我問得一愣。「有啊。」她清了清嗓子才回答。

「今天夜裡還要加班,挺不容易的啊。」

「有工作我已經很知足了。」

「是啊。」我歎口氣說。

此時如果非要我給一個人打電話的話,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名字,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是怎麼突然蹦出來的。「德斯蒙德·格蘭特。」我說,「他是聖心醫院的急診醫生。說不定他能來,我的手提包裡有他的電話號碼。」

女警官點點頭,「那就打給他吧。」

我慢慢站起,感覺自己就像半截舊粉筆,了無生氣。我們沿著一條綠色的走廊來到一個擺滿空桌子的房間。

女警官把我的手提包遞給我。我顧不上顫抖的雙手,在裡面翻找起來(這會兒要是能吃一片阿普唑侖就好了)。很快我就找到了他的號碼,還有我的手機。

在女警官的注視下,我撥出了那個號碼,然後屏住呼吸,等待著。

「喂?」

「德斯蒙德?」我的聲音細若蚊蠅。電話接通的一剎那我已經後悔了。他是不會幫我的,他憑什麼要幫我?

「塔莉?」

我什麼都不想說了。

「塔莉?」他又叫了一聲,且多了幾分關切,「你怎麼了?」

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刺得兩眼發疼。「我在金恩郡警察局的牢房裡。」我輕聲說,「罪名是酒後駕車。但我實際上沒有喝酒。這是一場誤會。他們不讓我走,除非有人來保釋。我知道現在是平安夜,可我實在是——」

「你等著,我馬上就到。」他說。滾燙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沿著臉頰滾滾而下。

「謝謝你。」

我清了清喉嚨,掛掉了電話。

「跟我來。」女警官說。她用手指輕輕戳了我一下,提醒我動起來。我跟她進了另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更大,也更忙碌,儘管今天過節。

我坐在牆邊的一張椅子裡,雖然每隔幾分鐘就會有一些醉漢、妓女和街頭小混混被帶進來,但我連頭都懶得抬一下。

終於,門開了,德斯蒙德走了進來,身後是隨風盤旋的雪花。他的長髮濕漉漉、亮晶晶的,肩膀上還殘留著幾片沒來得及化掉的雪花,他的鼻尖凍得通紅。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羞愧得甚至不敢抬頭。

他大步向我走來,長長的黑大衣像翅膀一樣在身後張開,「你沒事吧?」

我抬起頭,「已經好多了。真對不起,這麼晚了還麻煩你,而且今天還是平安夜,來的又是警察局。」我說不下去了,此刻我真希望有個地縫可以鑽進去。

「反正再過十分鐘我就下班了。」

「你在值班?」

「替那些有家室的人值的。」他說,「我應該把你送到哪兒?」

「我家。」我說。我什麼奢求都沒有,只想在我自己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也許醒來時就能忘掉這個倒霉的夜晚了。

他攙著我的胳膊,領我來到他的車前——他居然在警局門前違法停車。我告訴他地址,我們就那樣在沉默中走了幾個街區,一直到我的公寓樓下。

車子剛在樓下停好,一個身穿制服的門童便立刻站在了車門旁。

德斯蒙德扭頭看著我。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事實上,我並不想邀請他上樓,我不想強顏歡笑,不想假裝沒事一樣和他閒聊,可是今天這種情況我怎麼好意思拒絕他呢?他剛剛才為我跑了一趟警察局呀。

「一起上去喝一杯吧?」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安和懷疑,但最終還是說道:「好吧。」

我打開車門,下車時由於動作猛了一點還險些摔倒,幸虧門童及時伸手扶住了我。「謝謝。」我咕噥了一句,推開他就向前走。我彷彿忘了身後還有一個德斯蒙德,頭也不回地穿過大廳,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嗒嗒有聲。來到電梯前,我按下了按鈕。進電梯之後我們仍然沒有說話,鏡子裡的我們和鏡子外面的我們,彷彿處在同一個世界。

來到公寓,我打開門並請德斯蒙德進屋。他跟著我穿過門廳來到客廳,在這裡,西雅圖美麗的夜景一覽無餘。雪花從黑色的天幕上洋洋灑灑而來,在柔和的霓虹燈光中煥發出絢麗的色彩。「喝酒?」我問。

「還是喝咖啡吧。」

他的話讓我不禁想起這個狼狽的夜晚。我甚至有些恨他。

我到廚房裡煮咖啡,這其間我找了個借口,鑽進了洗手間。結果我被鏡子裡的自己嚇了一跳——頭髮被雪壓得貼在頭皮上,還微微打著卷;臉色蒼白,滿面倦容,而且我今天沒有化妝。

天啊。

我打開藥櫃,找到我的阿普唑侖,吃了一片之後才返回客廳。他找到了我的CD播放器,放起了聖誕節的曲子。

「我很意外你居然給我打了電話。」他說。

我沒說什麼,因為答案實在太可悲。我在沙發上坐下,準確地說是癱倒在沙發裡。我今天遭受的打擊已經太多,再也站不住了。阿普唑侖沒有起到效果,恐慌感正向我襲來。「德斯蒙德·格蘭特。」我說。我只想隨便說點什麼,好打破這令人尷尬的沉默,「我曾經和一個叫格蘭特的男人睡過幾年。」

「哇。」他走過來坐下,離我很近,我能聞到雪花在他的大衣上融化後散發的氣味和他呼吸中帶出來的咖啡的味道。

「哇什麼?」我問,他審視我的樣子讓我很不自在。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說,睡過幾年,大部分人都會採用其他的說法,比如談過幾年戀愛、做過幾年朋友之類的。」

「我是記者,在選詞上我力求準確。我只是和他睡覺,沒有談過戀愛。」

「你好像說過你曾經愛上過一個人。」

我不喜歡這場談話的走向。酒後駕車還不夠可悲嗎?我聳了聳肩,「我那時才19歲,還是個孩子。」

「後來怎麼了?」

「我直到快40歲時才意識到我愛他。」我試著微笑,「陳年往事了。6年前他和一個名叫迪安娜的女人結了婚。」

「那一定很遺憾。那個叫格蘭特的呢,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花花公子吧。他送過我很多花和首飾,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那些禮物代表的意思並非要和你廝守終生。」

「那什麼禮物才代表想和你廝守終生呢?」

我聳聳肩。我怎麼知道?「拖鞋?或者法蘭絨睡衣?」我無力地歎了口氣,「德斯蒙德,我真的很累。」這一天已經把我折騰得快要散架,「我很感謝你去接我。」

他把咖啡杯小心放在桌子上,向我這邊緩緩轉過身。他抓住我的一隻手,拉著我站起來。他看我的眼神讓我喘不過氣。難以置信,他居然看出了我的脆弱和恐懼。「塔莉,你就像丁尼生[4]筆下的夏洛特女郎,從安全的高塔上俯視著世界。你功成名就,實現了大多數人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目標。可為什麼在平安夜你卻連個可以打電話來接你的人,或者說連個可去的地方都沒有呢?」

「你回去吧。」我疲倦地說。我討厭他的問題,因為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我的孤獨和恐懼,而且還間接指責了我的不作為。「求你了。」我的聲音出現了嘶啞的痕跡。現在我什麼心情都沒有,只想上床睡覺。

明天也許會好些吧。

[1] 《虎派》(Tiger Beat):歐美知名的時尚娛樂雜誌。

[2] 霧角:設在海邊用於霧天警示靠岸位置和水中船隻的號角。

[3] 諾曼·洛克威爾(1894—1978):美國20世紀早期重要的畫家及插畫家。

[4] 丁尼生(1809—1892):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最受歡迎、最具特色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