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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這個夏天剩下的時間裡,我一心撲在我的書上。和大多數回憶錄不同,我的回憶錄跳過了童年時光,是直接從我的職業生涯開始的,即最初我和強尼還有凱蒂在KCPO電視台的往事。隨後便是我前往紐約發展,後來進了廣播網。

想想曾經風生水起的歲月令我再度熱血沸騰。我發現,不管什麼事,只要我下定決心去做,就一定能做成。不寫書的時候,我和瑪拉像一對兒密友,看看電影,逛逛街,買些大學裡需要的東西。瑪拉的表現一直都無可挑剔,我對她的監管也逐漸放鬆了下來。

然而直到2008年8月底的一天,一切又都改變了。

那天天氣晴朗,下午,我在金恩郡圖書館搜集雜誌和報紙上關於我的文章。

我本來打算一天都泡在這裡的,可當我抬頭看見射進大玻璃窗那明媚的陽光時,突然改變了主意。今天就忙到這兒吧。我收起筆記和電腦,沿著西雅圖忙碌的人行道向先鋒廣場走去。

威基德咖啡店面積不大,但非常時髦,只是這裡的老闆似乎格外吝惜電費,不忍多開一盞燈。店內瀰漫著一股咖啡、焚香和丁香煙的味道。一群群年輕人擠在搖搖晃晃的桌子前,一邊喝咖啡,一邊竊竊私語。西雅圖的禁煙條例在這裡如同一紙空文。四周的牆壁上貼滿了某些樂隊的音樂會傳單,都是些我聞所未聞的名字。來到店內才發現,我幾乎是唯一一個沒有穿黑衣服的人。

收銀台前的小伙子穿著黑色緊身牛仔褲,黑T恤外面罩了一件老式天鵝絨夾克。他的耳垂簡直和25美分的硬幣一樣大,上面穿了幾個黑色的大耳環。「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他問我。

「我找瑪拉。」

「啊?」

「瑪拉·雷恩。她在這兒上班。」

「朋友,這裡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什麼?」

「什麼?」他把我的話原封不動地丟了回來。

我一字一頓地說:「我找瑪拉·雷恩。個子高高的女孩子,黑頭髮,很漂亮。」

「我們這兒沒有美女。」

「你是新來的?」

「新來的?我可是這兒的元老。我在這兒都干了半年啦。這裡沒有叫瑪拉的。要不要來杯拿鐵?」

瑪拉騙了我整個夏天。

我轉身離開了這個連人都看不清楚的鬼地方。回到公寓時,我已經怒不可遏。我猛然推開門,大喊著瑪拉的名字。

沒聲音。我抬手看了看表:下午2:12。

我徑直來到她的臥室門前,扭動門把手,走了進去。

瑪拉正和那個名叫帕克斯頓的小子躺在床上。兩人全都一絲不掛。

我頓時火冒三丈,大吼著讓那個渾蛋從我的教女身邊滾開。

瑪拉倉皇爬起來,拉過一個枕頭擋住裸露的胸部,「塔莉——」

可那小子居然躺著一動不動,還恬不知恥地衝我微笑,好像我欠了他什麼似的。

「到客廳來!」我說,「先把衣服穿上。」

我來到客廳等他們。他們出來之前我先吞了一片阿普唑侖,好讓我快要崩潰的神經冷靜下來。我不停地踱著步。我擔心我的恐慌症又要發作了。天啊,我該怎麼向強尼交代?

放心吧,我會像凱蒂那樣照顧她。

瑪拉慌裡慌張地走進客廳。她兩手緊緊扣在一起,眉頭緊鎖,噘著嘴巴,棕色的眼眸中閃著擔驚受怕的神色。這時我才看清她的妝有多重——濃濃的黑色眼線,紫黑色的唇膏,雪白的粉底——現在我突然明白,她也在隱藏著什麼。根本就沒有工作裝這回事。她每次出門都是一身哥特風。她穿著黑色緊身牛仔褲,黑色的背心上面套了一件帶網格的黑上衣。帕克斯頓慢悠悠地走出來站在她身邊。他也穿著緊身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匡威網球鞋。他胸口裸露著,看上去瘦骨嶙峋,皮膚白得發藍。黑色的文字文身從鎖骨一直延伸到咽喉。

「你——你還記得帕克斯吧?」瑪拉說。

「給我坐下!」我吼道。

瑪拉立刻照做了。

帕克斯頓向我走近一步。近距離看,他的確是個英俊瀟灑的小伙子。他桀驁不馴,目空一切,但眼神中透著哀傷,憂鬱的氣質給他增添了額外的魅力。瑪拉和他是不會有結果的。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詩人和仰慕者,為什麼我要把他們的關係想得那麼浪漫?我的職責是保護瑪拉,可是我失敗了。

「她已經18歲了。」帕克斯頓在瑪拉身旁坐下來說。

哦,原來他要拿年齡說事兒。

「而且我愛她。」他又輕輕地說。

瑪拉看了他一眼,這時我才意識到這件事多麼棘手。愛。我緩緩坐下,看著他們。

愛。

我該說什麼呢?但有一件事我確定無疑,「我得告訴你爸爸。」

瑪拉倒吸了一口氣,眼眶中頓時溢滿淚水,「他會把我帶回洛杉磯的。」

「儘管告訴他吧。」帕克斯頓拉住瑪拉的手,不以為然地說,「他能怎樣?瑪拉已經是成年人了。」

「一個沒錢沒工作的成年人。」我不客氣地指出。

瑪拉掙開帕克斯頓的手,撲到我面前,跪在地上說道:「你說過我媽媽和爸爸也是一見鍾情的。」

「我是說過,可是——」

「你也曾愛上你的教授。當時你和我現在差不多大,每個人都說你錯了,但你還是愛他。」

我真不該把這些事告訴她。如果我沒有沉湎於我的回憶錄,如果我沒有被她那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迷惑,我想我是什麼都不會說的,「沒錯,可是——」

「我愛他,塔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必須得理解我。」

我想勸她懸崖勒馬,我想對她說她錯了,她不能愛上一個塗著眼線膏的傢伙,更不能因為這個傢伙說了幾句看似善解人意的話就以身相許。可我自己懂得什麼是愛嗎?我能做的只有盡量挽回,盡量保護她。可我該怎麼做呢?

「不要告訴我爸爸,求求你了。」她懇求道,「這不算撒謊。只要他不問,你什麼都別說就行。」

這是一個糟糕而又危險的交易。我很清楚倘若強尼將來發現了這個秘密會是什麼結果,於我而言肯定凶多吉少。但如果我告訴他實情,就勢必會失去瑪拉,就這麼簡單。強尼會對我大失所望,並帶走瑪拉,而瑪拉也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們兩個。

「好吧。」我最後說道。我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剩下的三個星期我會死死盯住她,不給她任何機會和帕克斯頓見面。等到大學開學之後,也許她就能忘掉他了,「但你得答應我,以後不准騙我。」

瑪拉立刻眉開眼笑起來,但這笑容卻讓我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她一直都在對我撒謊。

她的承諾有什麼意義?

進入9月,我成了瑪拉的影子。回憶錄暫時放在一邊,我一門心思只做一件事——看住瑪拉,讓她遠離帕克斯頓。我投入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挖空心思想著如何拆散他們。每天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我們才會暫時分開,每天夜裡我至少會到她的房裡查看一次,而且每次我都會故意讓她知道。強尼帶著兩個兒子搬回了他們在班布裡奇島的房子。他每週會給我打三次電話,時間都在晚上,問的也都是瑪拉的近況。每次我都會告訴他說一切安好。瑪拉從來沒有去看過他,這令他傷心不已,儘管他一次也沒有抱怨過,但從他的聲音中我能聽出遺憾和渴望,只是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罷了。

我的看管越來越嚴,瑪拉對我也日漸冷淡。我們的關係每況愈下。她經常煩躁不安,表現出急欲掙脫束縛的樣子。在她眼中,我的開明形象一落千丈。她不再信任我,並以拒絕和我說話作為對我的懲罰。

我努力克服這些障礙,讓她知道我仍然愛她。在這種持續冷戰的氛圍中,我的焦慮情緒開始暗暗滋生。我去找另外一個醫生開了些處方藥。我撒謊說自己以前從來沒有服用過阿普唑侖。到9月21號時,內疚和憂慮已經逼得我快要發瘋,但我仍苦苦支撐著。我在盡我最大的努力履行我對凱蒂的承諾。

當強尼過來準備接瑪拉去上大學時,我們面面相覷,沉默了許久。我感到壓抑和愧疚,為辜負他對我的信任,為我的失職。

「我準備好了。」瑪拉走向強尼時說道,痛苦的寧靜終於打破。她穿了一條遍佈破洞的黑色牛仔褲,一件黑色長袖T恤,胳膊上戴了不下20個銀鐲子。烏黑的眼線膏和睫毛膏使她的臉色更顯蒼白,看上去疲憊不堪且驚悚嚇人。我可以肯定她在臉上撲了粉,好讓臉更白,看起來更哥特。她這是在明目張膽地示威。

我眼見強尼要說錯話了——近些日子,凡是和瑪拉的打扮有關的話必定是錯的。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我提高嗓門兒搶在強尼前頭,問道:「東西都帶齊了嗎?」

「應該帶齊了吧。」瑪拉回答。她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剎那間,她彷彿又變成了一個迷迷糊糊、猶豫不決的小孩子。我不由一陣心疼。在凱蒂去世之前,瑪拉是個勇敢放肆的女孩子,但拿她今天的脆弱和膽怯與曾經相比,已然判若兩人。

「我應該選個小一點的學校。」她望著窗外燦爛的世界,咬著黑色的指甲喃喃說道。

「你行的。」強尼在房間另一頭說道,「你媽媽說從你生下來那一刻起,你就為今天做好了準備。」

瑪拉猛然抬起頭。

這一刻,空氣彷彿凝固了。我感覺到了凱蒂的存在,在我們呼吸的空氣中,在透過窗戶射進來的陽光裡。

我知道這種感覺並非唯我獨有。三人彼此相顧無語,沉默中離開我的公寓,鑽進車子,一路向北。在車載廣播的音樂聲中,我彷彿聽到了凱蒂那跑調的哼唱。

「我和你媽媽當年在這裡可快活了。」當華盛頓大學哥特式的粉色尖頂映入眼簾時,我對瑪拉說道。我仍記得我們的古羅馬長袍派對、大學生聯誼會,以及晚餐時女生們如何傳遞蠟燭並宣佈她們與那些身穿馬球衫、卡其褲以及光腳穿著帆船鞋的男生訂婚的消息。凱蒂那時是女生聯誼會的積極分子,她經常和兄弟會的男生約會,計劃各種正式社交活動,有時通宵達旦地開研討會。

至於我,可謂是兩耳不聞窗外事。除了未來的工作問題,我似乎什麼都沒有關心過。

「塔莉?」強尼湊過來說,「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只是這裡勾起太多回憶了。」

我下車幫瑪拉拿行李。我們三人穿過校園向宿舍走去。麥克馬洪學生公寓屹立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下,灰色的牆體上伸出一個個小小的陽台,活似斷掉的半截牙齒。

「現在正是學校社團招新的時候。」我說。

瑪拉翻了個白眼,「社團?真無聊。」

「以前你不是很嚮往我和你媽媽的社團嗎?」

「以前我還最喜歡吃小熊糖呢。」

「你的意思是說社團太幼稚,而你太成熟嗎?」

瑪拉一天來頭一次露出笑顏,「不,我只是太酷了。」

「得了吧,哥特妞。要是你見過我們穿著降落傘褲,戴著墊肩的樣子,你會妒忌得大聲尖叫的。」

這次就連強尼也笑了起來。

我們把瑪拉的行李拖進電梯,來到她宿舍所在的那一層。走廊裡陰暗潮濕,擠滿了前來報到的新生、送孩子的家長和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瑪拉的宿舍由多個大小和一間牢房差不多的小房間組成——那就是她們的臥室——且呈扇形圍著一個小小的洗手間。臥室裡,兩張單人床佔去了大部分空間,另外還有兩張木桌子。

「哎喲,」我說,「還挺舒服的嘛。」這顯然是句言不由衷的話。

瑪拉就近坐在一張床的床墊上。她看上去又小又害怕,像只初到一個陌生地方的小鳥,看得我心都要碎了。

強尼在她旁邊坐下。他們父女二人看上去是如此相似。他說:「我們為你感到驕傲。」

「真想知道媽媽此刻會對我說什麼。」瑪拉說。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也在她一旁坐下,「她會說,人生充滿意想不到的快樂,好好享受你的大學生活吧。」

身後的門忽然開了,我們全都扭過頭,期待著見到瑪拉的新室友。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赫然站在門口的人竟是一身黑衣的帕克斯頓,手裡還捧著一束深紫色的玫瑰花。他頭髮上的條紋已經換成了深紅色,身上掛的金屬飾品抵得上一個五金店。看到強尼時,他愣住了。

「你是誰?」強尼說著站起身。

「他是我的朋友。」瑪拉說。

彷彿電影中意味深長的慢鏡頭,三人的反應同一時間盡收我的眼底:強尼關切之中略帶的憤怒,瑪拉的絕望,帕克斯頓露骨的傲慢與不屑。瑪拉拽住爸爸的胳膊,試圖拉住他。

我上前一步站在強尼和帕克斯頓中間。

「強尼,」我聲色俱厲地說,「今天對瑪拉很重要。她永遠都會記住這一天的。」

強尼停了下來,皺起眉頭。他在強壓心頭的怒火。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轉過身,背對著帕克斯頓。誠然,這便是他的態度,不過帕克斯頓對此不僅沒有異議,反倒非常感激,但瑪拉心中怕是另有一番滋味。不難看出,強尼已經用盡全力假裝他不介意帕克斯頓的存在。

瑪拉走到帕克斯頓跟前站住。所謂近墨者黑,近哥特者更黑。兩人都是又高又瘦,活像一對兒黑瑪瑙做成的燭台。

「好了。」我打著圓場,「咱們去吃午飯吧。帕克斯,你也去吃你的飯吧。我想帶瑪拉感懷一下往事,這是我和她媽媽的母校,我要跟她講講我和她媽媽一起借書的蘇塞羅圖書館,我們最喜歡的中庭,還有傳播系大樓——」

「不。」瑪拉說。

我眉頭一皺,「不什麼?」

「我不想參加你的螢火蟲小巷懷舊之旅。」

這種公然的蔑視和挑釁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我不明白。我們整個夏天不都在談這些嗎?」

瑪拉看著帕克斯頓,後者鼓勵似的點點頭,我頓時覺得胃部發緊。明白了,這全是那個哥特小子的主意。「我媽媽已經死了。」瑪拉說。她語調中的冷淡令我不寒而慄,「整天把她掛在嘴邊也於事無補。」

我不由瞠目結舌,僵在了原地。

強尼上前一步喝道:「瑪拉——」

「我很感謝你們送我來這兒,但我實在壓抑得太久了。我們能不能到此為止?」

我不知道她的這句話對強尼造成的傷害是否和我一樣嚴重。或許做父母的心早已被傷得結了痂,而我,卻毫無防備。

「好,我如你所願。」強尼粗聲粗氣地說。他完全無視帕克斯頓的存在,硬生生地把他擠開,抱住了女兒。帕克斯頓無可奈何,只好退到一邊。他那波本威士忌顏色的雙眼中閃爍著憤怒的光,但他很快就掩飾了過去。我想他一定知道我正盯著他。

出現這樣的局面,我難辭其咎。如果我沒有帶瑪拉去看布魯姆醫生,她也就不會遇到這個不安分的年輕人。當初她和我說起這個人時,我模稜兩可的態度於她而言顯然是種默許。倘若我能適當提醒——像她這樣一個脆弱、憂傷甚至不惜自殘的女孩兒是很容易讓人乘虛而入的——或許就是另外一種結果。我本該保護她,當我發現他們兩人發生關係時,我應該第一時間告訴強尼。如果凱蒂在世,我是一定不會隱瞞的。

輪到我告別時,彷彿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我不由恨起了我那沒用的媽媽——如果我和其他人一樣有個正常的媽媽,也許我就能學會如何做一個媽媽了。

瑪拉也在小心克制著怒火。她希望我們盡早離開,好讓她和帕克斯頓獨處。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如何放心把一個有過自殘經歷的18歲女孩兒單獨留在偌大的一個校園裡,更何況她身旁還有個化著濃妝、戴了一身骷髏飾品的傢伙?

「不如這個季度你還跟我一起住吧?」我說。

帕克斯頓輕蔑地冷笑了一聲,此刻我真想抽他一個大嘴巴。

瑪拉勉強笑笑說:「我已經可以獨立生活了。」

我把她拉進懷裡,久久不忍放手。

「保持聯繫。」強尼生硬地說。隨後他拉住我的胳膊便往外走。我踉踉蹌蹌地跟著他,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遺憾、恐懼和憂慮交織在一起,左右了我的大腦,控制了我的身體。

不知不覺間,我和強尼已經來到了街上的一間酒吧,被一群喝果凍酒的年輕人包圍著。

「真是可惡。」我們坐下時他說道。

「比可惡更嚴重。」

我點了一杯龍舌蘭。

「她什麼時候認識那個笨蛋的?」

我一陣難受,「小組治療的時候。」

「好極了,這錢花得真是地方。」

我端起龍舌蘭酒一飲而盡,隨即把頭扭到一邊。

強尼歎了口氣,「天啊,要是凱蒂還在就好了。她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事。」

「要是凱蒂在的話,就不會有這種事了。」

強尼點點頭,又給我們各點了一杯酒,「說點輕鬆的吧。你那本巨著進行得怎麼樣了?」

回到家,我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紅酒,而後像夢遊一樣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才意識到我在找她。

我焦慮、急躁,即便喝了兩杯酒也無濟於事。我需要做些什麼,或者,說些什麼。

我的書。

我立刻抓住這個念頭不放。現在我很清楚自己該寫什麼。我拿過筆記本電腦,開機,找到了我的書稿。

告別一直是我的軟肋,它伴隨著我的整個人生。而鑒於人生中需要告別的時刻很多,這個問題就顯得尤為突出。我想這應該緣於我的童年——似乎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在童年,不是嗎?小時候,我一直在等待媽媽的歸來。這一點我在回憶錄中說過多少次了?看來我有必要回過頭去刪除一些。然而刪除這裡的文字並不能將真相一併刪除。當我特別在乎某個人時,我會變得像瘋子一樣不顧一切。所以我才沒有把瑪拉和帕克斯頓的事告訴強尼。我怕讓他失望,怕失去他,但我們還是面對現實吧,我已經失去了他,難道不是嗎?從凱蒂去世的那一刻起我便失去了他。我知道他看著我時眼睛裡呈現的是什麼:僅存的一小半友情。

不管怎樣,我都應該告訴他實情的。倘若我那麼做了,現在和瑪拉的告別就不會如此痛徹心扉、不可挽回了……

2008年的聖誕節給了我一個驚喜。

瑪拉搬到學校宿舍去住已經三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裡,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在發生著變化。我開始了有規律的寫作,儘管在頁數上沒有突飛猛進,但總算找到了屬於我自己的講述方式。這令我大受鼓舞,而且這種新的追求填補了我白天黑夜漫長的空閒時間。我就像一個隱士,一個過著與世隔絕生活的中年婦女。我很少離開公寓,因為毫無必要。吃的喝的一個電話就能送到,而且坦白地說,我不知道到外面的世界能幹什麼,所以乾脆閉門寫作好了。

直到12月底的一個下雨天,瑪吉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難道我一直在期待她的來電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手機鈴聲響起,屏幕上出現她的名字時,我激動得差點哭起來。

「嘿,塔莉。」她用沙啞的煙熏嗓說,「你週五什麼時間來這裡啊?」

「來這裡?」我不解地問。

「來班布裡奇島啊。強尼和兩個小傢伙都回家了,我們當然要在這裡過聖誕節呀。你要是不來我們還怎麼熱鬧得起來?」

於是乎,我得以避免了一個孤獨悲哀的聖誕假期。

也許,我的慘況連上帝都看不下去了吧。

在班布裡奇島度過的那個聖誕節可以算作一個新的開始,至少表面上是。我們經歷長時間的分離,終於再次團聚在一起——巴德和瑪吉從亞利桑那趕了過來,強尼帶著兩個小兒子也搬回了他們原本的家。就連瑪拉也回家待了一個星期。我們全都假裝沒有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樣子和悶悶不樂的神情。

分別時,我們相約要經常聯繫,時常聚一聚。強尼緊緊擁抱了我,他的懷抱使我想起曾經我們是多麼親密的朋友。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基本上又恢復了常態,只是更加蒼白,也更加安靜。我幾乎每天都寫作,進度有所推進,也許幅度不算太大,但聊勝於無,況且寫作能讓我沉靜,它給了我未來。我每個星期一的晚上都會給瑪拉打一次電話,但她經常不接,即便偶爾屈尊願意和我說上幾句,也會事先定下不可逾越的規矩:只要我開始嘮叨,她立刻掛電話。不過幾次三番之後,我也漸漸接受了這一點。最起碼我能和她說上幾句話。我相信只要假以時日,我們的談話終歸會從膚淺和毫無意義變得真摯而濃烈。她會在大學裡找到自己的位置,交上新的朋友,逐漸成熟。我想她很快就會看清帕克斯頓的真面目。然而當大一快結束的時候,這個傢伙卻依然還在瑪拉的身邊,於是我開始有些擔心了。

2009年5月,路卡打電話邀請我去看他在本季度的最後一場棒球賽。我在棒球場見到了強尼,還和他一起坐在看台上欣賞比賽。剛開始,我們兩人對肩並肩坐在一起都感到不自在,因為我們都不確定該如何面對對方,不過到第三局快結束的時候,我們找到了相處的方式。只要不提凱蒂,我們就可以像從前一樣有說有笑。這一年從夏末到秋初,我來他們家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

到2009年冬天時,我感覺從前的我已經徹底回來了。我甚至還提出了一個計劃,提前把瑪拉接回家,為節日裝飾房子。

「你準備好了嗎?」打開公寓的門時,強尼問我。他很不耐煩,也很激動。我們都很擔心瑪拉,而提前接瑪拉回家的主意讓我們歡欣鼓舞。

「開玩笑,我隨時都做好了準備。」我把羊絨圍巾往脖子裡一繞,跟著他上了他的車子。

這是12月中旬一個漆黑寒冷的夜晚,濃重的烏雲籠罩在城市上空。我們還未及駛上高速公路,天上已經飄起了雪花。雪花很小,剛落在擋風玻璃上便化成亮晶晶的小水珠,繼而被雨刮器掃得乾乾淨淨。儘管如此,雪仍然帶來了節日的氣氛。我們一路上的話題幾乎全是關於瑪拉,她的成績正在下滑,我們希望她在大二能夠用功一些。

華盛頓大學寬廣的哥特式校園在這個季節顯得小了許多,石灰色的天空下,帶拱璧的優雅建築閃著魔幻般的光芒。地上開始有了積雪,草坪和水泥長凳上已經覆蓋了薄薄的一層。學生們邁著輕快的腳步從一棟樓進入另一棟樓,他們的兜帽和背包漸漸變成了白色。四周靜悄悄的,偌大的校園竟如此冷清,倒也難得一見。這個學期已經只剩最後幾天,週一學校就要放假,直到1月份才開學。大部分學生已經回家。金色的窗戶裡,教授們正緊鑼密鼓地批改試卷,那是節日之前他們最後的工作。

麥克馬洪學生公寓格外安靜。來到瑪拉的宿舍門口時,我們停下來互相看了看彼此。「要喊驚喜嗎?」我問。

「她一開門就應該明白的。」

強尼敲了敲門。

屋裡傳來腳步聲,門開了。帕克斯頓站在門口。他穿著平角短褲和中筒軍靴,手裡拿著一個吸大麻用的水煙筒。他比平時看起來更加蒼白,眼睛空洞無神,目光呆滯。

「喲……」他說。

強尼猛地把帕克斯頓推開,那孩子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宿舍裡烏煙瘴氣,充斥著大麻和其他什麼東西的味道。床頭櫃上丟著一張被燻黑了的皺巴巴的箔紙,旁邊放著一根髒兮兮的煙斗。天啊,他們在搞什麼?

強尼氣得一腳踢開地上的披薩盒和空可樂罐。

瑪拉躺在床上,只穿了胸罩和短褲。看到我們,她慌慌張張地爬起來,把一張毯子拉到胸前。「你們來這兒幹什麼?」她質問道。她說話口齒不清,眼神和帕克斯頓一樣呆滯無光。顯然她也吸了大麻。這時已經從地上爬起來的帕克斯頓向她走去。

強尼一把抓住帕克斯頓,像扔飛盤似的把他甩出去,然後摁在牆上。「你強暴了她。」強尼惡狠狠地說。

瑪拉急忙從床上爬起來,結果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嘴裡喊道:「爸爸,不要……」

「你問問她我有沒有強暴你的女兒。」帕克斯頓說著朝我晃晃腦袋。

強尼扭頭看著我,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

「怎麼回事?」強尼衝我吼道,「你早就知道?」

「她知道我們上床的事兒。」帕克斯頓嗤笑道。這渾蛋在挑撥離間,他心知肚明,而且樂在其中。

「帕克斯……」瑪拉一邊制止一邊跌跌撞撞地撲上來。

強尼的目光變得冷酷無情。「你知道?」他問我。

我抓住她的胳膊,把他拉向我。「強尼,請聽我說。」我低聲說,「瑪拉說她愛他。」

「你怎麼不告訴我?」

我害怕極了,連話都快要說不出來了,「她向我做過保證。」

「她還是個孩子。」

我搖了搖頭,「我是想盡量——」

「這件事就算凱蒂也不會原諒你。」他比誰都清楚什麼話能讓我痛不欲生。他甩開我的手,轉身面對他的女兒。

瑪拉已經站起來,扶著帕克斯頓,好像離了他就會再度摔倒一樣。現在我才注意到她的眉毛上穿了環,頭髮也染了幾縷紫色。她蹬上一條牛仔褲,從地板上撿起了一件髒外衣。「我已經厭倦了假裝成你們喜歡的樣子。」瑪拉說。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著轉,她氣呼呼地用手擦了擦,「我要退學,我要離開這兒。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穿上鞋子的時候她渾身都在發抖,即便隔著幾步,我仍看得清清楚楚。

帕克斯頓鼓勵似的點著頭。

「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的媽媽嗎?」強尼說。我從來沒有見他發這麼大的火。

但瑪拉麵不改色地盯著他說:「她已經死了。」

「走吧,瑪拉。」帕克斯頓在一旁催促道,「咱們離開這鬼地方。」

「別走。」我輕聲說,「求你了,他會毀了你的。」

瑪拉轉過身。她搖搖晃晃,只能斜靠在牆上,「你說每個女孩子一生當中都會迷上一個詩人。我以為你會理解。原來所謂無條件地愛我全是扯淡!」

「她說過什麼?」強尼吼道,「每個女孩子都會迷上一個詩人?老天爺——」

「他會毀了你的。」我再次說道,「這才是我早該說的話。」

「是嗎?」瑪拉板起了臉,語帶嘲諷地說,「塔莉,那你倒是跟我講一講愛情呀。這方面你知道得不是很多嗎?」

「她知道得不多,但我知道。」強尼對瑪拉說,「你也一樣。你媽媽是不會讓你和這小子混在一起的。」

瑪拉的眼睛變得空洞虛無,「不要扯上她。」

「你現在就跟我回家。」強尼命令道,「不然——」

「不然怎樣?不然就永遠別回家?」瑪拉咄咄逼人地問。

強尼似乎洩了氣,但他的怒火遠遠無法平息,「瑪拉——」

瑪拉轉身面對帕克斯頓,說:「帶我離開這兒。」

「好,給我走吧!」強尼氣急敗壞地吼道。

我站在當地,幾乎喘不過氣來。事情怎麼這麼快就發展到了這一步?門砰的一聲關上後,我朝強尼轉過身,「強尼,求你了——」

「別。你早就知道她和那個渾蛋……上床……」他的聲音嘶啞起來,「我不知道凱蒂和你都是怎麼過來的,但我和你,咱們結束了。這是你的錯。以後你離我家人遠一點!」

說完,強尼轉身背對我,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