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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你沒必要每次都陪著我去就診。」瑪拉對我說。這是6月底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一。我們一起沿著第一大街向公共市場走去。

「我知道。但我想陪著你。」我挽著她的胳膊說。

瑪拉來西雅圖和我同住的這兩個星期,我感觸最深的一件事就是:照顧孩子實在費神費力,甚至有些可怕。每次當她走進洗手間時,我都提心吊膽,生怕她又偷偷幹出自殘的事情。我會檢查垃圾桶,並留心每盒創可貼的數量。我不敢讓她離開我的視線。我想盡一切辦法監督她、保護她,但我們還是面對現實吧,像我這樣從來沒有當過媽媽的人,能做到哪個份兒上呢?

此刻,我坐在布魯姆醫生的等候室中,對著筆記本電腦,盯著空白的屏幕。這件事我必須要有所作為了,時不我待,遲遲沒有進展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我已經沒有退路。

我知道回憶錄是怎麼一回事。這些年我讀過不下百部回憶錄作品。它們的開頭幾乎千篇一律:首先交代背景。看來我有必要借鑒一下,在我真正開始敘述,開始描繪我的人生圖景之前,先給自己設定一個背景,就像歌劇開始之前要設置舞台,然後才會介紹演員和場景一樣。

於是,問題來了。與每次使我文思枯竭、執筆難書的原因一樣:我寫不出我的故事,只因我對自己的過去知之甚少,還有我的媽媽。

我對媽媽幾乎一無所知,而對爸爸的瞭解則更加少得可憐。我的過去簡直就是一片空白,難怪我遲遲寫不出東西。

我需要和媽媽談談。

想到這裡,我打開手提包,找到那個小小的橙色瓶子。阿普唑侖已經只剩最後一片,我不用水直接吞了下去。而後慢慢地,我拿起手機,打給了我的業務經理。

「弗蘭克。」電話接通後我說道,「我是塔莉。給我媽媽的支票她每月還在兌現嗎?」

「你能給我打電話真是太好了。我給你留了言的。我們得談談你的財務問題——」

「行,沒問題。不過現在我需要知道我媽媽的情況。她每月都有兌換支票嗎?」

他讓我先等一等,過了一會兒才又回到電話前,「有,每月都在兌。」

「她最近住在什麼地方?」

又是一陣停頓,「她住在斯諾霍米什你的房子裡。已經住了好幾年了。我們給你發過告知函。我記得她好像是在你的朋友生病時搬進去的。」

「我媽媽住在螢火蟲小巷的那棟房子裡?」我真的知道嗎?

「沒錯。現在我們能談談——」

我掛了電話。還沒等我從這令人震驚的消息中醒過神,瑪拉就從布魯姆醫生的辦公室裡走了出來。

這時我才注意到那個哥特小子不知什麼時候也進了等候室。他黑色的頭髮挑染了幾縷紅的和綠的顏色,耳垂上穿著安全別針。我瞥了一眼他脖子裡的文字文身,意思應該不會太正經,不過大部分文字我都看不到。

瑪拉從辦公室出來時,他站起身,臉上帶著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笑。我不喜歡他看著我的教女的那種眼神。

我繞過咖啡桌,宣示主權般地來到瑪拉身旁,挽住她的胳膊,拉著她離開等候室。出門時我回頭瞄了一眼,那個哥特小子正注視著我們。

「布魯姆醫生說我應該找份工作。」身後的門慢慢關上時,瑪拉說。

「好啊。」我心不在焉地說。此時我滿腦子都在想我媽媽的事,「這主意不錯。」

整個下午,我在公寓裡踱來踱去,試著釐清頭緒。

我從外婆那裡繼承了兩棟房子,而今我的媽媽就住在其中的一棟中。這棟房子我之所以沒有賣掉,是因為房子對面就是穆勒齊家。這就意味著倘若我要去找我的媽媽,就不得不回到我和凱蒂最初相識的地方。就是在那裡,14歲那年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我的整個人生都發生了改變。

不過新的問題又來了,瑪拉怎麼辦?是帶她一起去,還是把她單獨留在這裡?兩種選擇都讓我覺得不安。雖然我像只老鷹一樣把她看得死死的,可我並不想讓她看到我和我媽媽的碰面。因為以往的見面沒有一次是愉快的,要麼丟臉,要麼傷心。

「塔莉?」

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本能地轉過身,心裡琢磨著瑪拉是不是已經叫過我一次。「什麼事,親愛的?」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阿什莉剛剛告訴我說,我的一幫高中同學今天要到伯班克海灘公園野餐、滑水。我能去嗎?」

我的心裡頓時暖融融的,是欣慰,也是激動。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出和老朋友們一起玩。這是我一直苦苦等待的信號。她終於要變回過去那個溫和的自己了。我開心地笑著走向她。也許我已經用不著那麼謹小慎微地擔心她了,「我覺得這主意太棒了。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她怔了一怔,「呃,稍後我們還要去看場電影,晚上9點的,《機器人總動員》。」

「那,回家的時間應該是……」

「11點?」

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而且也給了我充足的時間去辦我的事。可我為什麼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呢?「會有人送你回來嗎?」

瑪拉笑著說:「當然有啦。」

也許是我反應過度,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那好吧,我正好也有事要辦,今天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你要注意安全哦。」

瑪拉意外地緊緊抱了我一下。這是我多年以來得到的最好的感謝,它給了我力量,使我更加義無反顧地做我該做的事。

我要去找我的媽媽。這麼多年來,不,幾十年來我一直深藏在心中的疑問,今天我要統統提出來,而且得不到答案我是不會離開的。

斯諾霍米什是華盛頓州西部眾多與時俱進的小型城鎮之一。它坐落於卡斯克德山脈犬牙交錯的山峰與奔騰咆哮的皮查克河之間一處草木蔥蘢的峽谷之中。以前這裡是一個專注於乳製品行業的小鎮,而今已經發展成為西雅圖又一個風景宜人的近郊居民區。古老舒適的農舍已經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可以飽覽壯麗山景的由巨石和木材建造的大房子。農場被分割成無數小小的地塊兒,規規矩矩地排列在一條條新修的公路兩旁,而那些公路則通向新建的學校。我猜現在人們已經很少能在夏日裡看到騎馬的女孩兒了。年輕的姑娘穿著毛邊短褲,騎馬沿公路兩側徐徐而行,光腳丫在馬肚子上搖搖擺擺,頭髮在陽光下閃著迷人的光。現在處處可見嶄新的汽車、嶄新的房子和新栽的樹苗,有些樹苗就栽在老樹被連根拔起的地方。整潔的、沒有一根雜草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刷了油漆的門廊前,工工整整的樹籬彰顯著和諧友愛的鄰里關係。

但即便舊貌換了新顏,我們仍能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找到從前的影子。比如在一些小區之間我們偶爾仍能看到傲然屹立的舊農舍,柵欄圍起來的土地上長滿茂盛的青草,放牧的牲口優哉游哉地徜徉其中。

當然,這裡最令我難忘的還是螢火蟲小巷。它位於城外的一條瀝青小路上,離皮查克河的河岸不遠。改變的步伐在這裡似乎邁得格外緩慢,甚至可以說停下了腳步。

重新回到這個對我而言一直意味著家的地方,我下意識地鬆開了油門。車子彷彿理解主人的心情,立刻便降下速度。

這是一個美麗的夏日,調皮的太陽在飄浮的白雲中間和人們玩著捉迷藏。公路一側的草地懶洋洋地向河邊綿延。參天大樹像站崗的衛兵,伸出枝幹為聚在下面的牲畜們遮蔭蔽日。

我離開這裡多久了?四年?五年?故地重遊總是令人惆悵,它讓我們悲哀地發現,有時候,時間走得實在太快,給我們留下了一路的遺憾。

我不假思索地把車開上了穆勒齊家的車道,信箱旁邊一塊寫有「待售」的牌子立刻映入眼簾。在當前的經濟形勢下,他們的房子至今仍沒有賣掉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瑪吉和巴德如今在亞利桑那租房子住,等這裡的房子一賣,他們就能買新房子了。

他們家的房子還是老樣子——一棟漂亮的、精心照料的白色農舍,弧形的門廊俯瞰著兩片綠色的、用爬滿青苔的雪松柵欄圍起來的坡地。

輪胎軋在碎石上嘎吱嘎吱作響,我一直把車開到院子裡才停下。

我看見了凱蒂二樓臥室的窗戶,眨眼間,我彷彿又回到了14歲,推著我的自行車站在這裡,向她的窗戶上扔石子兒。

記憶在我臉上暈開花朵。一個桀驁叛逆,一個循規蹈矩。最初的我們就是如此。那時我走到哪裡凱蒂就跟到哪裡——至少在少女時代的我的眼中,凱蒂是離不開我的。

那天夜裡我們騎著自行車摸黑衝下薩默山。我們興奮地張開雙臂,像兩艘馳騁在大海上的帆船,像兩隻飛翔在藍天下的鳥兒。

而事實上我用了太久才意識到,一直以來都是我在追隨著凱蒂。是我離不開她。

沿車道從凱蒂兒時的家到我的家連一分鐘都不用,可如今這段路程對我來說,卻像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

外公外婆這棟陳舊的出租屋與我記憶中的樣子似乎有點不同了。側院不復存在;昔日的風景已化作光禿禿的土場,其間分佈著座座土堆。以前那裡有一片巨大的杜松樹叢,能夠阻擋攀緣薔薇的蔓延。而今樹叢被拔光了,卻沒有種上新的東西,只留下一堆堆土、一堆堆根。

屋裡的情況我只能靠想像來填補。長大之後這三十多年來,我和媽媽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都是我去找她。80年代末,強尼、凱蒂和我在電視台已經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鐵三角。我偶然得知媽媽住在耶姆市的一個野營地裡,成了傑西奈的追隨者。這個傑西奈本是一個家庭主婦,卻自稱能以通靈方式傳達有著三萬多年歷史的人類第一開悟者藍慕沙的神旨。2003年,我帶了一個攝影團隊又去找她,並天真地以為過了那麼長時間之後,我們可能有望重新開始。找到她時,她住在一輛破舊的拖車裡,樣子看起來要多慘有多慘。由於對希望抱有幻想,我把她帶回了家。

結果她偷了我的首飾連夜逃走了。

我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幾年前,當時她被人毆打之後送進了醫院。那一次,她趁我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睡著時偷偷溜走了。

時光荏苒,往事如煙。現在我終於又要見到她了。

我把車停好。下車之後,我像拿個盾牌一樣把筆記本電腦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穿過一片狼藉的庭院,跨過隨意丟在地上的泥鏟、鐵鍬和空空的種子袋。前門是木製的,上面長了一層淺淺的苔蘚。我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呼出,抬手敲了敲門。

沒有人回應。

她大概又醉倒在某個地方不省人事了吧。記憶中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放學回到家中,看到她歪躺在沙發上,半截身子都掉到地板上,水煙筒丟在離手不遠的地方,鼾聲如雷,能把死人從墳墓中驚醒。

我擰了下把手,發現門沒有鎖。

早該想到的。

我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嘴裡喊道:「有人嗎?」

屋裡晦暗不清,電燈開關大多已經壞掉。我摸索著走進客廳,找到一盞檯燈,於是把它打開。長絨地毯被撕破了一個大洞,露出下面骯髒的黑色地板。70年代的傢俱已經不知去向。靠牆的桌子一看就是二手貨,旁邊放了一張鼓鼓囊囊的軟墊椅子。角落裡擺著一張輕便牌桌,桌兩旁是兩張折疊椅。

我幾乎要轉身離開了。內心深處我十分清楚,這次見面多半仍是徒勞,除了心痛和拒絕,我什麼也得不到。但事實上,我永遠都無法斬斷和她的這種關係。和她共度的那些年我做不到,即便在她拋棄了我傷了我的心之後我仍然做不到。在我人生的幾十年裡,缺少母愛一直是我難以言說的痛,這種痛無時無刻不在伴我左右。好在今天我已經學會了不去期待,這樣心裡還能好受些。

我在搖搖晃晃的折疊椅上坐下,開始等待。這把椅子顯然不如那張軟墊椅子坐著舒服,但我對那張椅子的乾淨程度不太放心,也只好暫時委屈一會兒了。

這一等便是數個鐘頭。

晚上10點,外面終於傳來車輪軋在碎石路上的聲音。

我挺直了腰板。

門開了,三年來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媽媽。常年貧困加上嚴重酗酒使她的皮膚看起來皺縮灰暗。她的指甲縫裡塞滿了泥土。窮困潦倒之人多半如此。

「塔莉?」她的語調,連同她喊的我的小名都讓我感到意外。長這麼大她從來都是喊我塔露拉的,我討厭那個名字。

「嗨,白雲。」我說著站起來。

「我現在叫多蘿西。」

又改了名字。我還沒有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看見一個男人走進屋裡,站在她的旁邊。他個子很高,乾瘦乾瘦的,古銅色的臉頰上有車轍一樣的道道皺紋。他的一切故事都反映在眼睛裡,讓人一目瞭然,當然,他的故事並不怎麼精彩。

我媽媽肯定又喝多了。不過鑒於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清醒時候的樣子,現在的她是醉是醒,我還真難說。

「見到你很高興。」她說,並不自然地衝我笑了笑。

我相信她的話,我一直都相信她。相信她是我唯一致命的弱點。我的信念和她的絕情一樣,都是永恆不變的。不管我多麼成功、多麼出名,只要往她跟前一站,不出十秒鐘我就會變成那個可憐的小塔莉。心裡永遠懷著希望。

但今天不行。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重蹈覆轍。

「這位是埃德加。」媽媽說。

「嗨。」叫埃德加的男人打了個招呼,旋即對媽媽皺了下眉頭。此人大概是給她供貨的毒品販子。

「你有以前的家庭照片嗎?」我有點不耐煩地問。此時我已經有種幽閉恐懼症的感覺。

「什麼?」

「家庭照。我小時候的照片之類的。」

「沒有。」

真希望我不難過,但這樣的答案讓我痛心不已,我被激怒了,「我小時候你連張照片都沒有拍過?」

她搖了搖頭,沉默不語。她知道,此刻沒有任何借口能讓我滿意。

「你能跟我說些我小時候的事嗎?比如我爸爸是誰,我在哪兒出生的。」

我的每一個字都讓她畏懼。她的臉愈發蒼白。

「我說小姐——」那毒品販子突然開口,並向我走來。

「少管閒事!」我大喝一聲。隨後我又轉向媽媽,問道:「你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你還是不知道為好。」她說,語調中透出恐懼,「相信我。」

我這是在浪費時間。不管我寫書需要什麼材料,都別指望從這裡得到一星半點。這個女人不是我的媽媽。或許她生下了我,但也僅此而已。

「是啊。」我歎口氣說,「知道你是什麼人又有什麼用?我算什麼呢?」我抓起地板上的提包,從她身旁擠過去,離開了這裡。

走過一道道小溝和一座座土堆,我回到自己的車上。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了,我開著車徑直回家去。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回想著剛剛的場景,試圖從中找到任何具有弦外之音的話語或小動作,可是我一無所獲。

我把車停在公寓樓下。我知道我應該上樓繼續構思我的書。也許今天這件事可以作為開篇的背景。至少它不是毫無意義。

可我的身體不聽使喚。我不想回到空蕩蕩的公寓。嗯,我需要喝點酒。

我打電話給瑪拉,從聲音判斷她似乎已經昏昏欲睡。我對她說今晚可能會回家晚一些。她說她已經睡下,等我回家時不必再叫醒她。

出了電梯,我直奔酒吧。我只允許自己喝了兩杯馬丁尼,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總之最後我回到公寓時,已經接近凌晨1點。

屋裡的燈全開著,而且我還聽到電視的聲音。

我不由皺起眉頭。吧嗒一聲關上了門。

沿著走廊,我一路關掉所有的燈。明天我得和瑪拉談一談。她需要知道,不按開關電燈是不會自己滅的。

經過她的臥室門口時,我停住了。

她房間的燈也開著。門縫底下透著一絲微光。

我輕輕敲了敲,她一定是看著電視就睡著了。

沒有回應,我悄悄擰開了門。

眼前的景象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臥室裡空無一人。兩側的床頭櫃上丟著可樂罐,電視機開著,床還是早上的模樣,被子凌亂地堆在床中央。

「等等。」

瑪拉不在家?都凌晨1點了。可她居然騙我說她在家睡覺。

「我該怎麼辦?」我開始自言自語了,或許我在對凱蒂說話。我瘋了似的從一個房間衝進另一個房間,房門被我推得光光亂響。

我給她打電話,可是無人接聽。我又發短信:你在哪兒???

我該給強尼打電話嗎?或者報警?

已經1點10分了。撿起手機時我渾身發抖。我在手機上剛摁下9和1兩個數字,忽然聽到鑰匙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

瑪拉進來了,她像個蹩腳的小偷,盡量踮起腳尖,但即便隔著很遠我也看得出來她連站都站不穩。也許她覺得自己的行為非常好玩,所以一直傻笑著,還提醒自己不要發出聲音。

「瑪拉!」我的聲音尖厲極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媽媽。

她吃驚地轉過身,一個趔趄,倒撞在門上,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不過她很快就用手摀住嘴,含含糊糊地說:「不……好意思,沒啥……好笑的。」

我挽住她的胳膊,把她扶進臥室。一路上她跌跌撞撞,似乎還強忍著笑。

「行啊。」她倒在床上後,我說,「都學會喝酒了。」

「我只喝了兩瓶……啤酒。」她說。

「哼。」我替她脫掉衣服,領著她走進洗手間。看到馬桶,她立刻呻吟著說:「我要吐了——」話沒說完,嘴裡的穢物已經噴湧而出,我甚至來不及幫她撩起頭髮。

終於吐乾淨後,我在她的牙刷上擠了點牙膏,遞給她。她現在臉色煞白,癱軟無力,像個被掏空了肚子的布娃娃。扶她上床時,她的身體一直哆嗦個不停。

我也爬上床,躺在她身邊,並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她靠在我懷裡,嘴裡喃喃說道:「我難受死了。」

「你就把這看成一堂人生課吧。哦,對了,你這絕對不是兩瓶啤酒的事兒。說說吧,到底喝了什麼?」

「苦艾酒。」

「苦艾酒?」這又一次出乎我的預料,「那東西合法嗎?」

她哧哧笑了笑。

「在我們那個年代,像阿什莉、林賽和卡洛兒這樣的女孩兒只喝朗姆酒和可樂。」我皺著眉頭說。現在的女孩子都喝什麼我倒真不知道。難道我已經老到和這個時代脫節的地步了嗎?「我這就打電話給阿什莉還有——」

「不要打。」她喊道。

「為什麼?」

「我,呃……沒和她們在一起。」她吞吞吐吐地說。

又把我騙了,「那你和誰在一起?」

她看著我,緩緩說道:「和治療組的那幫人。」

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哦。」

「他們比我原來想得要酷得多。」她忽然激動起來,「真的,塔莉,我們只是喝酒而已。每個人都喝了。」

這倒是實話。她絕對是喝多了,從她的呼吸中我聞得出來。如果是吸毒味道會不一樣。18歲的孩子,誰還沒有喝醉過呀?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喝醉時的事兒。當然,那次是和你的媽媽。我們被逮到了,想想一點都不光彩。」想起往事,我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那是1977年,正好是我該被送出去寄養的那一天。可我逃走了,直接跑到凱蒂的家裡,並說服她和我一起去參加一個派對。結果我們被警察給抓住,還被關進不同的審訊室。

半夜時瑪吉來領我們。

女孩子和我們一起生活首先要守規矩。這是她對我說的話。從那以後,我才真正懂得什麼是家,儘管我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

「帕克斯頓實在太酷了。」瑪拉靠在我身上,輕輕地說。

我不由擔心起來,「那個哥特小子?」

「怎麼這麼難聽啊?我以為你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瑪拉神情恍惚間歎了口氣,「有時候,當他說起他的妹妹,說起他多麼思念她時,我會情不自禁地哭起來。他完全理解我思念媽媽的心情。在他面前我半點都用不著假裝。在我心情低落的時候,他就給我讀他寫的詩,抱住我,一直等我好受些了才放手。」

詩歌、悲傷、黑暗。難怪瑪拉會為之著迷。我明白了。我讀過《夜訪吸血鬼》[1]。我也曾一度認為蒂姆·克裡[2]在《洛基恐怖秀》中穿著緊身衣踩著高跟鞋的造型性感無比。

可瑪拉畢竟年輕,而且布魯姆醫生說了,她現階段非常脆弱,「只要是和一群人在一起——」

「當然了。」瑪拉很認真地說,「況且我們只是朋友,塔莉,我是說我和帕克斯。」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你不會告訴我爸爸吧?他可不像你這麼開通,我和帕克斯這樣的人交朋友對他來說肯定是無法理解的。」

「只是朋友就好,我希望你們一直只做朋友,可以嗎?你現在還小,有些事不要太早嘗試。哦,對了,他多大了?」

「和我同歲。」

「哦,那就好。我猜每個女孩子一生當中都會迷上一個詩人。我還記得在都柏林的那個週末,那是……哦,等等。這事兒我還不能告訴你呢。」

「你什麼事兒都可以告訴我,塔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句話幾乎令我神魂顛倒起來。此時此刻,我愛這孩子已經愛得心都疼了起來。可我不能被她的話沖昏頭腦。我還要照顧她呢。

「帕克斯的事我不會告訴你爸爸,因為你說得沒錯,他會瘋掉的。但我不會對他撒謊。所以你一定要好自為之。同意嗎?」

「同意。」

「還有,瑪拉,下一次如果我發現你該在家的時候不在家,我首先會給你爸爸打電話,然後再報警。」

她的笑容沉了下去,「好。」

那天夜裡與瑪拉的一席話,似乎觸動了我的某根神經。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這句話的真實性可能會打些折扣,實際上,我們兩個人都只是另外第三人的替代品而已,我們都代表著凱蒂。但在西雅圖夏日美麗的陽光下,真相已經無足輕重。瑪拉對我的愛,以及我對瑪拉的愛,是我目前最需要的生命線。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而我的反應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我希望能夠陪伴瑪拉走過人生的每一個重要路口,這種強烈的渴望史無前例,即使在凱蒂身上也不曾有過。因為關鍵在於凱蒂並不需要我,她擁有一個愛著她的家庭,一個寵她的丈夫,一對疼她的父母。她把我帶進她的家庭圈子,真誠地愛我,但歸根結底我才是那個對愛有著最迫切需要的人。

而今我破天荒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在一段關係中,我成了更堅強和穩重的那一個,成了被需要的一方,或者說我有這樣的憧憬。為了瑪拉,我找到了改變自我的力量。我收起阿普唑侖和安眠藥,把酒戒掉。我每天早早起床為她做早餐,中午又主動打電話叫外賣。

之後我又重新撲到我的回憶錄上。和媽媽那次淒涼的重逢之後,我決定不再糾結於我不知道的那段人生,並非說我不在乎了——內心深處我依然不會放棄。我渴望查清我自己的人生故事,還有媽媽的故事,但我必須接受現實。我的回憶錄只能基於我所知道的事情。因此,在7月一個美麗的日子裡,我安安靜靜地坐下來,開始了我的工作。

平心而論,如果你有與我相似的成長經歷可能會更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作為一個過去一片空白的人,你自然而然會對那些關愛你的人格外親近。至少我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一個特別沒有安全感的女孩兒,我渴望愛,需要愛——無條件的,甚至不勞而獲的愛。我需要別人告訴我。不是裝可憐,但我的媽媽從來沒有說過這個字;我的外婆也沒有。當然,我最初的人生中除了她們兩個,再無別人。

直到1974年,我搬進了外公外婆買的一棟投資房產。它位於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上的一條小街上。在我和我那吸毒成癮的媽媽搬到這裡之初,我是否知道我的生活就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呢?回答當然是否定的。但自從我認識凱瑟琳·斯嘉麗·穆勒齊的那一刻起,我開始相信自己了,因為她相信我。

或許你會感到疑惑,為什麼我的回憶錄要以我的好朋友開篇呢?或許你會認為我是個同性戀,要麼就是我不通文理,要麼就是我根本不懂什麼叫回憶錄。

我的故事之所以要從這裡——看似結尾的地方——開始,是因為我的故事將圍繞我們的友誼展開。我曾經——不久以前——擁有自己的電視節目,名字叫作《塔莉·哈特的私房話時間》。凱蒂與癌症做殊死搏鬥時,我中斷了節目的錄製。

顯然,作為主持人不告而別,這是電視節目的大忌。如今的我只能失業在家。

但話說回來,我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從凱蒂那裡得到了許多許多,付出的卻少之又少。在她臨終之際,我就算放棄一切也要陪她。

在失去凱蒂最初的日子裡,我悲觀消沉,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動力。我心裡想著,或許突然某一刻我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我的肺將不再吸入新鮮的氧氣。

相信我,旁人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當然,在你失去配偶、孩子或父母的時候,他們會用溫言軟語撫慰你,幫你渡過難關;但失去好朋友是另一回事。沒有人會理解你,在旁人眼中,你需要自己克服一切。

「塔莉?」

我從電腦上抬起頭。我已經這樣寫了多久了?「什麼事?」我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又低下頭開始檢查今天的成績。

「我要去上班了。」瑪拉說。她穿著一身黑衣,臉上的妝似乎也濃了些。如今她在先鋒廣場做咖啡師,她說這是她的工作裝。

我瞥了一眼手錶,「都7點半了。」

「我上夜班啊,你忘了嗎?」

是嗎?她之前告訴過我嗎?這份工作她是一個星期之前才開始干的。我是不是應該列一個表格什麼的?好像當媽媽的都會那麼做。最近她出門頻繁起來了,總是和她的那些高中同學混在一起。

「搭出租車回來吧,需要錢嗎?」

她笑了笑,「不用,謝啦。書進展得怎麼樣了?」

「挺好的,謝謝。」

她俯身過來親了我一口。我目送她離開,門關上的那一剎那,我的視線已經回到了電腦上。

[1] 《夜訪吸血鬼》:美國作家安妮·賴斯於1976年出版的一部小說。該作品為「吸血鬼編年史」的第一部,是一部描寫鬼魂世界的魔幻小說。

[2] 蒂姆·克裡:英國知名的演員和歌手,參演過《驚聲尖笑》《金賽性學教授》等影片,不過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還是《洛基恐怖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