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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個週末,我要做回從前的我。我會假裝我的生活一切正常,什麼都不曾改變。我會和強尼說說笑笑,我會拉著教女的手,和兩個小傢伙一起玩電子遊戲。

我會走進他們的新家,但我不會關注空著的椅子和逝去的人。留下的才是我最該珍視的。就像華茲華斯的詩歌所言,我要從中汲取留存的力量[1]。

然而當我乘坐的林肯城市停在風景優美的比弗利山莊一棟現代小樓前時,恐慌又動搖了我的決心。

凱蒂一定不會喜歡這棟房子。

一片阿普唑侖暫時穩住了我近乎失控的神經。

我鑽出車子,拉著我的手提箱沿石頭小道走到門口,按響了門鈴。沒有人答應,也沒有人來開門,我乾脆自己開門走了進去,並喊了一聲。

雙胞胎兄弟倆像兩隻調皮的斑點狗,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地從寬寬的石質樓梯上跑下來。兩個小傢伙今年9歲半,頭髮都很長,但都不愛梳頭,很任性地頂在腦袋上;兩人都喜歡咧著嘴大笑,把兩排潔白的牙齒全露出來。看到我後他們同時尖叫起來。我連站穩腳跟的時間都沒有,就被他們如狼似虎的擁抱撲倒在地。

「我就知道她會來。」路卡說。

「你撒謊。」威廉笑著反駁,繼而又面向我說,「是我說的。你給瑪拉帶什麼了?」

「說不定帶了一輛法拉利。」強尼說著話走了進來。

只一眼,那代表我們之間所有往事的無數畫面就像河流一樣從眼前奔騰而過。我知道,我們都在想著同一個人,都在想著我們之間愈來愈遠的距離。他向我款款走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索性一扭腰,用胯部撞了撞他。他還未及反應,我便聽到瑪吉喊我的聲音。片刻之後,我已經被他們圍在了中間——兩個小傢伙、強尼、巴德和瑪吉。五張嘴巴幾乎同時開合,同時大笑。最後,兄弟倆拉著他們的外公外婆上樓打什麼遊戲去了。樓下只剩下我和強尼。

「瑪拉還好嗎?」我問。

「挺好的。我想她幹得還不錯吧。」他雖然這麼說,但從他的歎息中我聽出了更多真實的情況,「你怎麼樣?我一直在等著《塔莉·哈特的私房話時間》復播呢。」

機會來了。我大可以如實相告,甚至可以趁機求他幫忙。或者我可以說我的事業跌入了谷底,請他提些建議。

可我就是做不到。也許因為他的悲傷,也許因為我的孤傲,或者兩種因素兼而有之。我只知道強尼剛剛經歷過一場人生不幸,這個時候我不能拿我自己失敗的人生給他添亂。我不想要他的憐憫。「我也挺好的,」我說,「我在寫一本回憶錄。喬治說肯定會暢銷的。」

「這麼說你真的沒事。」他說。

「當然沒事。」

他點點頭,將目光轉到了別處。稍後,即便我沉浸在與他們一家人團聚的喜悅中時,我仍禁不住想到自己對強尼撒的謊。不知道我的「好」和瑪拉的「好」是不是同一種性質。

瑪拉真的過得很好嗎?不。只是真相的發覺是以血為代價的。星期六,也就是瑪拉畢業典禮舉行的日子,我們一行人都在客廳裡等著。瑪拉從樓梯上下來,她當時的樣子恐怖極了,簡直像鬼一樣。她的肩膀佝僂著,烏黑的頭髮像瀑布一樣垂在臉前。

「我需要幫助。」從最後一級樓梯上下來之後她說道,並抬起胳膊讓我們看。

她的胳膊在流血。我立刻衝過去,強尼也緊緊跟著。我們之間又一次發生了爭執,彼此都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但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瑪拉需要幫助,我必須陪在她身邊,這是我的承諾。因此我向強尼保證一定會好好照顧瑪拉,並讓我帶她去西雅圖見布魯姆醫生。

強尼不願讓我帶走瑪拉,可他有什麼辦法呢?在如何幫助瑪拉這件事上,他一籌莫展,而我成了有辦法的那一個。最終,他不得不答應讓瑪拉和我住一個夏天。他不喜歡這樣的安排,一點也不。而且他非常明確地把這個意思傳達給了我。

2008年6月,美麗的初夏既為西雅圖帶來了明媚的陽光,也帶來了襲人的熱浪。人們著急忙慌地換上去年的短褲,走出昏暗的寓所,一個個像剛從洞穴裡鑽出來的鼴鼠,在太陽下眨巴著眼睛。他們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紛紛回到屋裡,翻箱倒櫃地尋找已經數月不用的太陽鏡。

我感到驕傲,我從未如此徹底地履行對凱蒂的承諾。儘管那段時間我的狀態並不理想。恐慌症對我虎視眈眈,往往在我最猝不及防的時候發作。我喝酒比以前多了,服用的阿普唑侖也比以前多。夜裡沒有安眠藥我根本睡不著覺。

但這一切都會隨著一份責任的到來而逐漸消逝。我幫她把小提箱裡的東西取出來放好。在我們相處的第一個夜晚,我們坐在客廳裡聊起了她的媽媽,我們都擺出一副輕鬆超然的姿態,就像凱蒂只是去了趟雜貨店,隨時都會回來一樣。我知道這種自欺欺人的安慰並沒有意義,但我們需要它,我和瑪拉。

「星期一的事做好準備了嗎?」我後來問。

「和布魯姆醫生見面的事?」她說,「還沒有。」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說,除了保證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第二天,瑪拉和布魯姆醫生單獨談話的時候,我在等候室中不安地踱來踱去。

「地毯都快被你踩爛了。吃片阿普唑侖吧。」

我陡然停住,轉過身。

門口站著一個年輕人,他全黑打扮,塗了指甲油,渾身上下掛滿了嚇人的金屬飾品,讓人不由懷疑他是不是把波旁街上的五金店給搬了過來。然而,這一身哥特風格的裝束仍然無法掩飾他英俊的外表。他邁著《美國舞男》中理察·基爾的步子走到一張椅子前,然後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手裡拿著一本詩集。

找人聊聊天或許能讓我平靜下來。於是我走過去,坐在了他旁邊的椅子上。這麼近的距離,我馬上就聞到了他身上的大麻和熏香味兒。「你來找布魯姆醫生有多久了?」我問。

他聳了聳肩,「有一陣子了。」

「她對你有幫助嗎?」

他狡黠地衝我一笑。「誰說我需要幫助了?『我們所見所感的一切,只不過是夢中之夢。』」

「愛倫·坡[2]。」我說,「不夠新鮮。你要是引用羅德·麥昆[3]的詩,那才叫出人意料呢。」

「誰?」

我忍不住笑了。我也已經好多年沒提過這個名字了。年輕的時候,我和凱蒂沒少讀像羅德·麥昆和卡裡·紀伯倫[4]這類詩人那些纏綿悱惻的愛情詩。我們以前還背過《迫切需要》。「羅德·麥昆,你可以查一下他。」

恰好這時門開了,我立刻站起來。瑪拉從辦公室裡走出來,臉色蒼白,走路搖搖晃晃。難道強尼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的女兒瘦成什麼樣了?我迎上前去問:「怎麼樣?」

瑪拉未及開口,布魯姆醫生從一旁閃身出來,要我隨她到一旁說幾句悄悄話。

「我馬上回來。」我對瑪拉說了一句便去找醫生。

「她一星期需要來兩次。」布魯姆醫生耳語般告訴我,「而且至少要持續到她秋季開學。我有個青少年悲傷互助小組,對她可能會有幫助。小組集會時間是每個星期三的晚上7點。」

「你的建議她一定會聽的。」我打包票說。

「會嗎?」

「當然了。你們談得怎麼樣?」我問,「她有沒有——」

「塔莉,瑪拉已經是成年人了,我們的談話是要保密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問問她有沒有說——」

「保密。」

「哦,那好吧。我該怎麼告訴她的爸爸呢?他還等著我匯報呢。」

布魯姆醫生沉思了片刻,然後對我說:「瑪拉很脆弱,塔莉。我給你和她爸爸的建議是,把她當成一個大人看待。」

「你這話什麼意思啊,瑪拉很脆弱?」

「脆弱在《韋氏詞典》裡的解釋是柔弱、容易破碎,容易受到傷害。我會留心她的,非常留心。多陪陪她,現階段她很容易幹出些傻事。」

「比自殘更傻的事?」

「你想啊,拿刀劃自己的時候,有時下手會重一些。我說了,多留心她,多陪陪她。她很脆弱。」

回家的路上,我問瑪拉她和布魯姆醫生談話的情況。

她只隨口說了句「挺好的」。

那天晚上我給強尼打電話,把這裡的情況一五一十全告訴了他。他很擔心,從聲音中我就聽得出來,但我向他保證會好好照顧瑪拉。我會緊緊盯著她不放的。

瑪拉去參加她的第一次悲傷治療小組會時,我決定繼續寫我的書。至少我要試一試。然而一直空白的屏幕讓我氣惱不已,我索性起身離開一會兒。我倒了杯酒,來到窗前,望著夜晚燈火輝煌的都市風光發呆。

手機響了,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是我的經紀人喬治。他說他對我寫書的事很感興趣,只是目前還沒有出版商有合作意向,但他認為會有希望的。另外,《名人學徒》希望我上他們的節目。

開玩笑。

我告訴喬治那行不通,正當我衝著手機嚷嚷的時候,瑪拉參加完治療會回來了。掛掉電話,我沖了兩杯熱可可,和她一起坐在床上邊喝邊聊,她小時候我們經常如此。當然,我們聊了許久她才道出實情。她說她仍然無法和陌生人談論她的媽媽。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也不願以謊話騙她。我這輩子曾經好幾次被人催促著去接受治療,所以我非常清楚,我近期的恐慌症絕對不只是因為內分泌失調那麼簡單。我的心裡有條悲傷的河,它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存在,只是如今它水位上漲,漫過了堤岸。我知道,倘若我繼續不以為意,遲早有一天會淹死在這條河裡。但我不相信與人談心能讓河水消退,也不相信在回憶中徜徉能夠把我拯救。我相信奮起,相信工作。

可現在我成了什麼樣子呢?

我伸手摟住瑪拉,把她拉近一些。我悄悄問她都有哪些事情讓她害怕,並告訴她凱蒂一定會希望她留在治療組中。最後我暗自祈禱,希望這一次我真的幫上了忙,可我又怎麼知道身邊的這個年輕人想聽什麼呢?

我們在床上坐了很久,我想我們心裡都在想著同一個人,那個把我們聯繫在一起又離我們而去的女人。

第二天,強尼到了,他試圖說服瑪拉離開西雅圖跟他回洛杉磯,但瑪拉留下來的態度十分堅決,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對大學生活期待嗎?」星期五下午,瑪拉第二次到布魯姆醫生那裡就診之後我問她。我們坐在沙發上,互相靠著,裹著一條奶油色的羊絨毛巾被。強尼已經回洛杉磯了,這裡又只剩下我們兩個。

「說實話,有點害怕。」

「嗯,你媽媽當年也一樣。不過我們都很喜歡大學生活,你也會的。」

「我很期待我的創意寫作課。」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什麼意思?」

「你媽媽很有寫作天賦,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她的日記——」

「沒有。」瑪拉乾乾脆脆地說。每次當我提到這個敏感的話題她都這樣回答。那是她媽媽人生最後一段旅程的記錄,現在她還沒有做好讀那些文字的心理準備。我不能怪她。那些文字對她來說就像一把把尖刀,刀刀戳向她的心口。不過令人欣慰的是,總有一天她能夠坦然面對。

放在一邊的手機響了,我斜著身子查看來電顯示。

「嗨,喬治,」我說,「但願這次不是什麼垃圾真人秀。」

「你好,塔莉,我打電話是關於書的事兒,我找到合作方了。」

我不由長鬆了一口氣。這件事我幾乎已經不再指望了。我連忙坐直身體,「謝天謝地。」

「我們只找到這一家願意簽協議的。條件還不錯。」

我從沙發上下來,不安地來回踱起了步。當你的經紀人開始推銷你時,麻煩就來了,「多少錢,喬治?」

「記住,塔莉——」

「多少錢?」

「5萬美元。」

我愣住了,「你說5萬?」

「對,預付版稅。」

我像癱瘓了一般轟然坐了下去。所幸我的身後正好有一把椅子。「哦。」我知道,在常人眼中這5萬美元已經是個不小的數目,而且我也不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有錢人家。但我畢竟在一個非同尋常的世界裡摸爬滾打了幾十年,這個價錢還是沉重地打擊到了我。它殘酷地證明我的名望已經大不如前。你像狗一樣辛辛苦苦幹了三十年,以為自己創造的一切都將永垂不朽,看來那只是癡心妄想罷了。

「面對現實吧,塔莉。不過這本書能讓你重新回到大眾視野。你的故事本身就是灰姑娘式的,你一定能東山再起的。」

我忐忑極了。肺裡的空氣彷彿已經全部排出。我想尖叫,想哭,想發火,想把所有的不公平化作雷霆般的怒吼。可我比誰都清楚,我只有一個選擇。於是我告訴喬治:「我接受。」

那天夜裡,我興奮得難以入睡。11點,我失去了耐心,索性翻身下床。我在不開燈的公寓裡徘徊了至少十分鐘。甚至有一次我差點跑到瑪拉的房間把她叫醒,不過我覺得那樣做未免太過自私,所以就忍著沒有去碰她的門。到11:20時,我決定開始工作。也許寫東西能挑起我的睡意。

我又爬回床上,把筆記本電腦放在膝頭,打開了我最近的文檔。標題依舊是「第二幕」,下面依舊是一片空白。我盯著標題,集中精神苦苦思索。我過於專注,乃至出現了幻覺。我好像聽到走廊裡有腳步聲,接著又傳來開門和關門的聲音,隨後一切又歸於寧靜。

調查。這是我迫切需要的。我必須仔細翻一翻倉儲間裡的那兩個箱子。

不能再拖了。我倒了杯酒,端著下樓。來到倉儲間,跪在箱子前,我不斷告誡自己務必堅強。我提醒自己,蘭登書屋已經買下我這本書,並預付了版稅。我需要做的就是寫下我的人生故事。我能做到的。

打開「安妮女王丘」那個箱子,我拿出剪貼簿,放在旁邊的地板上。我現在還沒有勇氣翻看。那裡面是我曾經所有的夢想與心痛,我無法承受撲面而來的殘酷,只能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我趴在箱口往裡看,雖然光線昏暗,但我還是一眼看到了那個像老鼠一樣肥嘟嘟的玩具兔。

我的瑪蒂爾達。

她丟了一隻閃亮的黑眼睛,鬍鬚也似乎長短不一。這是外婆送我的禮物,是陪我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我把瑪蒂爾達放在一邊,再次把手伸進箱子。這一次,我摸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拿出之後才發現是一件小小的灰色馬吉拉大猩猩[5]T恤。

我的手微微一抖。

我為什麼要把這件T恤保存下來呢?

這個問題只在我腦海中閃了不到一秒鐘,因為我立刻就知道了答案。這是媽媽買給我的,也是記憶中她送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

回憶趕跑了別的一切。

那時我還年幼,大概四五歲。當時我正坐在廚房的餐桌前,不好好吃早餐,卻玩起了手中的勺子。這時她走了進來。一個陌生的女人。

我的小塔露拉。她說著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她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像甜甜的煙味兒。想媽媽了嗎?

樓上的鈴鐺響了。爺爺叫呢。我說。

接下來的情景就有些戲劇化了。她一把抱起我就往外跑。

外婆在後面邊追邊喊:「站住,多蘿西——」

這個女人嘴裡說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話。隨後她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我從她的手上摔下來,一頭撞到了地上。外婆嚇得連聲尖叫,我哇哇大哭,女人重新把我抱在懷裡。後面的記憶就愈發暗淡,變得朦朦朧朧起來。

我記得她讓我叫她媽媽;我記得她車子裡的座位特別硬,以及半路上我不得不在馬路邊上撒尿。還有她車裡的煙味兒和她的朋友們。他們真把我嚇得夠嗆。

我記得巧克力小蛋糕。她讓我吃了好多,直到後來我的肚子實在裝不下而吐了起來,她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我還記得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胸口的名牌上寫著:塔露拉·露絲。

「那女人是誰?」後來外婆把我接回去時,我問。

「你媽媽。」外婆說。我一直記著這三個字,就像昨天才聽到一樣。

「外婆,我不喜歡住在車裡。」

「那就對了,誰都不喜歡住在車裡。」

我歎了口氣,把T恤放回箱子。也許寫回憶錄的事原本就欠考慮。我扶著箱子站起來,離開了倉儲間。這一次,我沒有忘記把它鎖上。

[1] 華茲華斯:英國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此處所指詩歌為《繁花似錦》(Glory In The Flowers),原詩為:「也曾燦爛輝煌,而今生死兩茫茫。儘管無法找回當時,草之光鮮,花之芬芳。亦不要悲傷,要從中汲取留存的力量。」

[2] 愛倫·坡(1809—1849):美國詩人、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書中這句詩出自他的《夢中夢》。

[3] 羅德·麥昆(1933—2015):20世紀60年代後期美國最受歡迎的詩人之一。他在寫歌、錄歌和唱歌方面也取得過不俗的成績。

[4] 卡裡·紀伯倫(1883—1931):美籍黎巴嫩阿拉伯作家,被譽為「藝術天才」「黎巴嫩文壇驕子」。

[5] 馬吉拉大猩猩:20世紀60年代美國同名動畫片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