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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那天夜裡,為了查找肯德拉·萊德——我的新搭檔——的資料,我在電腦前熬到很晚。可惜網上關於她的信息少之又少。她是個18歲的小姑娘,在學校是個成績優異的運動員,已經獲得華盛頓大學的全額獎學金,秋季就將入學。顯然,她之所以萌生做電視節目的念頭,一是因為想出點風頭,二是因為處在當前這個年齡段,她實在無事可做。她的目標是「把年輕人團結在一起」。至少她在去年的海洋博覽會小姐競選中是這麼說的,那次競選她得了亞軍。對她來說那是一個令人失望的結果,但那並沒有影響她實現目標的計劃。

看到這裡,我翻了個白眼,心裡想道:你瞧,凱蒂,我都慘到這份兒上了。幾個小時後我才上床,雖然睏倦不堪,卻死活都睡不著。盜汗搞得我渾身不舒服,兩點時我起來吃了片安眠藥,這下總算睡著了。再後來,就是早晨的鬧鐘把我吵醒。

剛醒來時,我渾身濕漉漉的,頭腦也因為安眠藥昏昏沉沉,所以半天都沒有明白鬧鐘響是什麼意思。

最後我終於反應過來,於是掀開被子跳下床,使勁睜著矇矓睡眼。已經凌晨5點,我看上去就像漁夫剛從海裡撈上來的一條魚。我猜像《知心姐姐肯德拉》這樣不起眼的節目是不會有專門的化妝師的,所以就自己動手化了一個精緻的妝。我穿上一身黑色套裝,露出裡面的白襯衣,然後就離開了公寓。沒用多久,我就到了電視台。

又一個美麗的西雅圖的黎明。我先在前台登記(「9·11事件」改變了我們整個行業,現在是安全問題高於一切,即便這麼一個小小的節目錄製也不例外),然後直接去演播室。一個小到可以做我兒子的年輕製作人同我打了招呼,又咕咕噥噥地說了些什麼,便領著我來到佈景前。

「肯德拉沒什麼經驗。」站在攝像機後面時,他對我說,「但她很喜歡挑戰,也許你可以幫到她。」他的語氣中透出一絲懷疑。

看到佈景的一剎那我就覺得不妙。它看起來就像一個桀驁不馴的少女的臥室,比比皆是的運動獎盃足以壓沉一艘小艇。

隨後便看到了肯德拉。她身材高挑,瘦得像根牙籤;下身穿牛仔短褲,上身穿格子花呢襯衫,衣領上帶了一圈褶邊;頭戴一頂軟呢帽,帽簷上有條金色的飾帶;腳上穿了一雙淺口鞋。她一頭長髮,微微捲曲;雖然略施粉黛,但仍擋不住那股天然去雕飾的自然美。

此刻她正靠在梳妝台上,面對攝像機侃侃而談,彷彿那是她最親密的知己。「……現在該聊聊發短信的注意事項了。我認識的一些朋友就在這方面吃過大虧。以前,有各種書籍教我們怎麼說怎麼做,但是如今呢,那種老方法對於我們新時代的年輕人來說已經過時了。現在的青少年已經習慣了快節奏的生活。所以肯德拉在這裡就要為廣大青少年朋友支支招。」她微笑著離開梳妝台,很隨意地向床邊走去。地板上有個藍色的X,那是她的走位,可是她卻錯過去了,「我在這裡提醒大家,有五種東西是不能通過短信隨便發送的。」她穿過房間,再次錯過了走位標誌。攝像師已經開始不乾不淨地低聲謾罵,「我們先說色色的短信。女孩子們要注意了,不管男朋友如何苦苦哀求,都不要把自己胸部的照片發給他……」

「停!」導演喊道,攝像師終於鬆了一口氣。

「肯德拉,」導演說,「你能不能按照腳本來?」

肯德拉翻了個白眼,掏出手機玩了起來。

「繼續。」製作人說著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於他可能只是安撫的意思,可在我感覺卻像是被他猛推了一把。

我挺起胸膛,面帶微笑地走到佈景前。

肯德拉一看見我就皺起眉頭,瞪著眼問:「你是誰?」而後她又對著身上的麥克風說,「這兒有個走錯地方的。」

「我可沒有走錯地方。」我強忍著不讓自己露出半點鄙視的神色。

她把口香糖吹出一個泡泡,砰!泡泡破了。「你穿得像個服務員。」說完她又蹙起眉,「不對,等等。你看著好像某個人啊。」

「像塔莉·哈特。」我說。

「對!就是她,只不過你比她胖一些。」

我緊繃著下巴。可惜我的身體太不爭氣,偏偏在這個時候發起熱來。我的渾身感覺像針扎一樣,臉變得通紅,而且我明顯感覺自己身上已經開始出汗。

「你怎麼了?」

「我沒事。」我氣呼呼地說,「我就是塔莉·哈特,你的新搭檔。今天的腳本上沒我什麼事兒,但我們明天可以談。順便提醒你一句,錄製的時候你要注意自己的走位,那是專業的表現。」

肯德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好像我是個突然長出鬍子的怪胎,而後她聲嘶力竭地嚷道:「我沒有什麼搭檔。卡爾!」

年輕的製作人十萬火急般衝到我跟前,一把將我拉到佈景之外。

「誰是卡爾?」我問。

「導演。」製作人歎氣說,「不過她雖然喊的是卡爾,實際上卻是在呼叫她的老子。他們有沒有告訴你她已經趕跑四個搭檔了?」

「沒有。」我低聲說。

「我們背地裡都叫她暴女維露卡·索爾特。」

我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就是《查理和巧克力工廠》裡那個被寵壞的蠻橫富家女啊。」

「你被開除了!」肯德拉衝我吼道。

身旁的攝像師這時回到了工作崗位,紅燈亮起,錄製開始,肯德拉立刻又笑容燦爛起來,「剛剛我們聊到色色的短信,如果你不知道那是什麼,那自然就不用擔心了,但倘若你知道……」

我退出演播室。渾身的熱勁兒稍微緩和了些。額頭上的汗珠在慢慢變干,臉上感覺涼絲絲的,但我的羞辱感卻沒那麼容易消解,更不用說我極力壓制的憤怒。走出電視台,來到西雅圖的人行道上時,我被一種難以言說的失敗感壓得透不過氣。難道我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被人說胖還不夠,又被一個黃毛丫頭給開除了?

這個時候我多想給最知心的朋友打個電話,聽聽她的安慰啊。

我無法呼吸。

我真的要無法呼吸了。

冷靜。我告訴自己。可我渾身燥熱不安,腹部不時一陣抽搐,呼吸越來越困難,胸口像被什麼緊勒著一樣疼痛難忍。

緊接著,我雙腿一軟,轟然一聲重重倒在人行道上。

我不顧一切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到路上攔住一輛出租車,鑽了進去。「聖心醫院。」我喘著氣說,然後慌忙從包裡找出阿司匹林,嚼碎一片咽掉,以防萬一。

來到醫院,我扔給司機20塊錢就踉蹌著向急診室跑去。「心臟病發作!」我衝前台那位女士大叫一聲。

很好,我引起她的注意了。

格蘭特醫生低頭看著我。他戴著一副老花眼鏡,身後是一道藍白相間的幕布,在偌大的急診室中為我們隔開了一個小小的私人空間。「我說塔莉,你用不著跑這麼遠來看我啊。我給過你我的電話號碼,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這個時候我可沒心情玩幽默。我撲通一聲倒在身後的枕頭上,「這家醫院就你一個醫生嗎?」

他走近病床,「好啦,先把玩笑放一邊。塔莉,恐慌症在更年期是很常見的,它是由內分泌失調引起的。」

原來如此,看來現在更嚴重了。我剛找到一份工作就立馬失業,而且很顯然我已經很難找到用我的單位。我身體發胖,沒有家庭,最好的朋友不幸離世,而這個格蘭特醫生只是瞧了我一眼就看穿了問題的所在——缺少愛的滋養,我的身體由內而外都在枯萎。

「我想檢查一下你的甲狀腺。」

「我還想做《今日秀》[1]的主持人呢。」

「什麼?」

我一把掀開薄薄的被單翻身下床,絲毫也沒有意識到我的病號服已經將我人到中年的屁股暴露在醫生眼前。我立刻轉身,但已經晚了。他看見了。「誰說我到更年期了?」我不服氣地問。

「這個可以檢查出來啊。」

「沒錯,我就是不想檢查。」我冷笑著說,「同樣是半杯水,有些人盯著杯子裡空著的那一半,有些人盯著有水的那一半,但我會把杯子放進櫃子裡,然後忘掉它。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放下手中的單子。「懂了,眼不見心不煩。」他稍稍靠近我,「這樣做真的有用嗎?」

天啊,我最討厭發現自己很愚蠢或很可悲的感覺,可眼前這個傢伙,以及他看我的眼神,讓我同時擁有了這兩種感覺。「我需要阿普唑侖,還有安必恩。它們以前挺管用的。」我抬頭看著他,「那些處方藥我早就吃完了。」我撒了謊。我知道我應該告訴他,在過去的一年,我從好幾個醫生那裡搞到了同樣的處方,我非但沒有斷藥,反而加大了藥量,甚至可以說我對那些藥已經產生了依賴,但我什麼也沒有說。

「我覺得這恐怕不妥。鑒於你的個性——」

「咱們把話說開了吧,你並不瞭解我。」

「對,」他說,「我確實不瞭解你。」他又靠得更近了些。我極力克制著後退的衝動,「但我知道抑鬱的人說話什麼腔調,也知道傷心的人都是什麼模樣。」

這時我才想起他已經失去了妻子和女兒。我想他也一定非常思念她們吧。我忽然從他身上看到了深深的憂傷。

他寫了一張處方單並撕下來給我,「這不是長久之計,塔莉。早點下決心治療吧。不管是你的更年期綜合征還是抑鬱症。」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說的這兩種病都還沒有確診。」

「我知道。」

「那好,我的衣服呢?」

作為一場對話的結束語,這話實在沒有水準,可我想不到別的了。我站在病床邊,盯著他,直到他離開。隨後我換好衣服,走出急診室。我在樓下的取藥處抓了藥,先吞了兩片阿普唑侖,而後溜躂著走回家去。

藥效很快就顯現出來:我平靜多了,感覺很安全,心跳也漸漸恢復正常。於是我從包裡掏出手機給弗雷德·羅爾巴克打了個電話。

「塔莉。」從他的聲音我就猜得出來,我被開除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他那裡,「我應該事先提醒你的。」

「對不起,弗雷德。」我說。

「別說對不起。」

「謝謝你。」我說。我本想再努一把力,或者多說幾句好話,但這時我經過了一家巴諾書店[2]。櫥窗裡的一本書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突然停住不動了。當然,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我得掛了,弗雷德。再次謝謝你。」說完我不等弗雷德回答就掛斷了電話。阿普唑侖讓我有些暈暈乎乎,乃至我試了好幾次才撥出我經紀人的電話。

「喬治。」電話剛一接通我就興奮地喊道,「你猜猜我在哪兒。」

「嗯,反正肯定不是在某個地方台的破節目裡給人當副主持。」

「你已經聽說了?」

他歎了口氣,「聽說了。塔莉,這種事你應該事先跟我商量一下的。」

「別管那個什麼肯德拉了,她是個白癡。猜猜我現在在哪兒。」

「在哪兒?」

「我在一家書店外面。」

「然後呢?」

「芭芭拉·沃爾特斯[3]的最新回憶錄《試鏡人生芭芭拉》就擺在我眼前呢,已經上市了。如果我記得沒錯,這本書讓她掙了500萬呢。艾倫·德傑尼勒斯[4]不也達成出書協議了嗎?光她的文集就掙了上百萬是不是?」這也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我也想出書。」

「你寫回憶錄了嗎?」

「沒有。但那能有多難呢?我今晚就開始動筆。你覺得怎麼樣?」

喬治許久都沉默不語,我只好提醒一下,「喬治,你覺得呢?」

他歎了口氣,「我先放點口風出去,看有沒有人感興趣。不過我得問清楚了,塔莉,你真的要寫回憶錄嗎?那樣你可能要面對過去一些負面的東西。」

「我決定了,喬治。給我聯繫出版商吧。」

寫書有什麼難的?我是記者啊。我要寫我自己的人生,它一定會成為暢銷書——振聾發聵,鼓舞人心。

回到家時,我仍然沉浸在前所未有的興奮之中。我脫去一身黑衣,換上休閒的運動服,拿出筆記本電腦。然後我倒上一杯茶,蜷縮在沙發裡,開始工作。我首先在電腦上打了幾個字:第二幕。

然後換行,空出行首格,準備開始一個段落。

我盯著空白的屏幕發了一會兒呆。

也許標題有問題。

我又盯著空白的屏幕發了會兒呆。這一次時間更長,長到我終於懷疑是茶的問題。也許換成酒會好些吧。

我倒了杯酒,又回到沙發上。

依舊是那片空白的屏幕。

我把筆記本電腦放在一邊,看了看表。我已經「寫」了幾個小時,卻連一個字都沒有寫出來。我不禁有些氣餒,但我沒有被這低落的情緒左右。

調查。

每一個作家都是先從調查開始的。這是我從事新聞工作後才發現的事。我做過見習記者,知道如何挖掘故事。

我的人生故事自然也不例外。我接受過數家雜誌社和電視台的採訪,但那些事都沒有把我難倒。我一點一點地向人們講述我的過去。借助電視的魔力,我成功地把一個不幸的童年故事塑造成了一個灰姑娘般的美麗童話。可憐的塔莉,雖然遭到邪惡母親的拋棄,最終卻依然成功的勵志故事。

觀眾喜歡童話,我就給他們童話,而且相較於格林童話的苦難深重和陰暗格調,這個時代的人顯然更樂意接受迪士尼童話的陽光向上,輕鬆有趣;邪惡的反派變成活潑的獅子和會唱歌的章魚,立刻便能萌翻大批觀眾。

這些新的童話故事非常適合我。我不知說過多少次,遭受拋棄也是一種幸事。缺少母愛使我更加發憤圖強,這就是我包裝之後兜售給觀眾的東西。我說,拯救我的,是抱負。

但在回憶錄中,我必須要道出實情。這也正是喬治擔心的。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了保證,但是我真的能做到嗎?

我必須做到。我甚至可以理解為:我需要做到。

一本暢銷的回憶錄就能幫我討回我以前的生活。

早些年的生活似乎已經沒有多少印象,但樓下停車場的私人倉儲間裡我倒的確保存了一些資料。我已經多年沒進過倉儲間,更不用說去看那些盒子裡的東西。並非我把它們遺忘了,而是我為自己定下了規矩,不去觸碰那些早已塵封的記憶。

現在是打開封印的時候了。

可這個決心並不堅定,就像所有在絕望之中做出的決定一樣,我無法讓自己行動起來。相反,我來到窗前,久久佇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陰雲密佈,天色暗淡。

「去吧。」我對著玻璃窗上自己的映像說。我強迫自己轉身離開窗戶。走出公寓時,我順手拿了紙和鋼筆,當然,還有一杯酒。

來到停車場,我比預想中多費了點時間才找到我的倉儲間。

打開鐵門上的鎖,卡嗒一聲按下電燈開關,我走了進去。

倉儲間大約12英尺見方。我從未見過其他房客的倉儲間,但我可以肯定大多數必定滿滿當當,寫著聖誕節、假期、冬天、夏天、嬰兒服裝等各種字樣的塑料桶和紙板箱從地板堆到天花板。那些盒子裡裝著人生的印記,能讓一個人追溯到自己生命的開始。

我的倉儲間倒格外空蕩。裡面放著我的滑雪板、網球拍和高爾夫球桿——都是我曾經嘗試過但又放棄了的運動的裝備,但我心想或許有朝一日能重新用上——我的一些其他行李,以及一面我從法國買回來但又完全遺忘掉的古鏡。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箱子。兩個。我人生的印記並沒有佔多少地方。

我來到第一個箱子前,它上面寫著幾個字:螢火蟲小巷。第二個箱子上寫著:安妮女王丘。

我一陣戰慄。這兩個箱子代表著我前半輩子的兩段人生:一段和我的外婆有關,一段和我的媽媽有關。不管裡面藏著什麼,我都已經數十年不曾見過。17歲時,我成了外婆的遺囑執行人。她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了我——安妮女王丘上的房子和螢火蟲小巷裡的出租屋。再度被媽媽拋棄並重新開始寄養生涯後,我獨自一人去收拾安妮女王丘上的房子,我把所有的物品都打包放好,只拿走了一些能夠放進這個箱子的東西。螢火蟲小巷那個箱子裡裝的東西則來自我和媽媽在一起度過的短暫時光。在我的整個一生中,我和媽媽只在一起生活過一次,那是1974年,就住在螢火蟲小巷的房子裡,但我們的相處很快就因為她的不辭而別宣告結束。我總是對別人說,和媽媽一起生活的那段時間雖然短暫,但卻是我的人生之幸,因為我就是在那段時間認識了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所以說凡事都有兩面性,媽媽給了我結識人生摯友的幸,也給了我被兩度拋棄的痛。

我找來一張舊床單,跪在上面,然後把寫著「安妮女王丘」的箱子拉到身邊。

掀開箱蓋的時候,我的手抖個不停。我的脈搏像瘋了一樣,心跳更是快得幾乎要連成一片。我的呼吸,哦,天啊,我又喘不過氣了。上一次打開這個箱子時我還在外婆的房子裡,跪在我的臥室。社會福利部門的那位女士提前告訴過我,讓我在她來接我之前做好準備。我已經仔細收拾完畢,但即便和媽媽在一起的那幾年經歷了許多痛苦,我仍然渴望她來拯救我。那時我已經17歲了。孤獨等待著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媽媽。更可悲的是,那並不是我的第一次。

我把手伸進黑黢黢的箱子裡,首先摸到的是我的舊剪貼簿。

唉,我都已經把它忘掉了。

剪貼簿開本很大,卻很薄;白色的封面上印著霍莉·霍比[5]的像,她的側臉被一頂大軟帽給遮住了。我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圖案。這是外婆在我11歲時送我的生日禮物。也就是在那之後不久,我的媽媽突然出現,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二話不說就把我帶去了西雅圖。

那天媽媽到底想幹什麼,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我只知道她在一次反戰抗議示威中把我遺棄在先鋒廣場的一處台階上。

你媽媽有麻煩。後來外婆告訴我,當時我正坐在地上哭。

所以她才不愛我了嗎?

「夠了!」我喝止自己。別再翻那些陳年往事了。

我翻開剪貼簿,首先在內封上看到一張我11歲時的照片。照片中的我正趴在蛋糕前,擺好了吹蠟燭的姿勢等著照相。

第一頁上粘著一封信,那是我給媽媽寫的成百上千封信中的第一封,當然,那些信我從來沒有寄出過。親愛的媽媽,今天是我的11歲生日——

我合上剪貼簿。箱子裡還有其他的什麼,我不忍細看,甚至連瞥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這才剛剛開始,但痛苦的回憶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信上的話彷彿把當年的那個我帶到了我面前,那是我此生都在逃離的我,一個心碎的小女孩兒。

如果凱蒂在這兒,我一定會把箱子裡的東西全都拿出來,把我的痛苦連根拔起,好好審視。她會在一旁對我說:你媽媽真沒出息;瞧這張照片上的你多漂亮啊,還有其他能給我帶來安慰的竊竊私語。沒有她,我就沒有勇氣再翻下去。

我緩緩站起身,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酒喝得太多了。

很好。

我懶得合上箱子,直接走出倉儲間,甚至忘記了鎖門。要是我運氣好的話,也許會有小偷把這兩箱東西偷走。那樣也就一了百了了。走向電梯的半路上,手機響了,是瑪吉。

「嘿,瑪吉。」我迅速接通電話,心裡萬分感激她這個時候給我來電,我太需要換個心情了。

「嘿,塔莉。我準備把星期六晚上在洛杉磯吃飯的地方訂下來,你最喜歡去的那個餐廳叫什麼名字?」

我笑了。我怎麼能忘記呢?這個週末瑪拉就要高中畢業了。我要去和穆勒齊家還有雷恩一家團聚兩天,共同慶祝。我當然不會說這就是我的天賦。不過到時候也許我會讓強尼幫忙給我找份工作,「放心吧,瑪吉。我已經全訂好了。晚上7點,美迪歐餐廳。」

[1] 《今日秀》:美國收視率很高的一檔脫口秀節目。

[2] 巴諾書店:也叫作邦諾書店,是美國最大的零售連鎖書店。

[3] 芭芭拉·沃爾特斯:美國電視新聞歷史上第一位女性聯合主持人、尼克松首次訪華團中唯一的女主播,採訪過自尼克松以來每一位美國總統和第一夫人,5次獲得艾美獎,當選過「歷史上最偉大的流行文化偶像」「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女性」。她的回憶錄《試鏡人生芭芭拉》披露了這位傳奇女性的一生。

[4] 艾倫·德傑尼勒斯:美國脫口秀喜劇表演者、電視節目主持人、演員以及作家和製片人,《艾倫秀》主持人。

[5] 霍莉·霍比:美國著名女畫家,繪了受到高度讚譽和歡迎的《托托和帕德》系列繪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