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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當天晚上,爸爸想方設法勸瑪拉改變心意,隨他回洛杉磯,但瑪拉毫不讓步。夜裡,她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儘管她最終說服爸爸同意整個夏天都讓她和塔莉住在這裡,但他還是制定了一大堆嚴苛的規矩。這些規矩,想一想都讓瑪拉頭疼。因此當爸爸剛一離開,她就情不自禁地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她和塔莉像兩個遊客一樣,在海濱盡情欣賞著夏日午後美麗的風光。可是當夜幕降臨,瑪拉一個人爬上床後,她發現自己居然在想帕克斯頓。

半夜,來找我。

旁邊的電子鬧鐘嘀嗒嘀嗒響個不停,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她不時斜眼瞄一下鐘面。

11:39。

11:40。

11:41。

我會在涼棚下面等你。

帕克斯頓的聲音在她耳邊不停迴響。

她被這個傢伙迷住了。為什麼不承認呢?他與她認識的男孩子完全不同。有他在的時候,她有種受到挑戰的刺激感,她能感覺到自己被人關注著,感覺自己還活著。

這太瘋狂了。

他是個瘋子,說不定還很危險。瑪拉的人生已經夠狼狽不堪了,實在沒必要再和瘋子扯上關係。像帕克斯頓那樣的人,媽媽也一定會討厭的。

11:42。

誰讓你半夜三更去見他們的?哥特人,癮君子,或許還有搖滾明星。他可不是搖滾明星,雖然他看起來倒有那個潛質。

11:43。

瑪拉坐了起來。

她要去見他。做出這個決定時她才發現,她心裡其實早就有了主意,也許在他邀請她的那一刻就已經答應了的。她躡手躡腳地下床,換上衣服。刷完牙,她還精心化了個妝,這可是破天荒的。隨後她偷偷溜出房間,熄掉燈,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陰影靜靜藏在傢俱的背後。窗外是五彩霓虹和黑色的天空,深夜的西雅圖就像一個異彩紛呈的萬花筒。塔莉臥室的房門緊閉著,但底下的門縫卻透出亮光。

11:49。

拿起手提包,把手機塞進後兜,她準備出發了。不過,到最後一分鐘時,她忽然停下來,匆匆寫了一張便條——去先鋒廣場見帕克斯頓了——塞到枕頭下面。她這樣做是為了以防萬一出了什麼事,好給警方留下點線索。

她踮著腳尖出了公寓,迅速溜進電梯。到了大廳,她使勁低著頭,大步走過堅硬的大理石地板。轉眼間她已經來到了外面,站在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深吸一口氣,她開始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雖然臨近子夜,先鋒廣場上依舊熱鬧非凡。酒吧和夜店像巨大的城市的肺,把一批批人吸進去又吐出來。清涼舒爽的空氣中不時飄來陣陣音樂。這一帶原本是貧民區,當年人們把巨大的原木沿著耶斯勒大街滑向水邊。如今,這裡既吸引著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也吸引著那些流連於夜店和酒吧的習慣夜生活的人們。

涼棚是先鋒廣場的一處地標建築。它位於第一大街和詹姆斯街的交會處,其實只是一個裝飾華麗的黑色鐵架。無家可歸的人們習慣到這裡落腳,夜裡通常以長凳為床,以報紙為被;不睡覺的時候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抽煙聊天。

瑪拉先看到了帕克斯頓。他靠在一根柱子上,手裡拿著一沓紙,正低頭寫著什麼。

「嘿。」瑪拉首先打了個招呼。

帕克斯頓聞聲抬起頭。「你來了。」他說。他的聲音,或許他的眼神中有種東西告訴瑪拉,他一直在緊張期盼著她的到來。顯然,帕克斯頓對瑪拉能否赴約並非如瑪拉想像的那般十拿九穩。

「我又不怕你。」她堅定地說。

「我怕你。」他實事求是地回答。

瑪拉完全搞不懂他的意思,但她記得媽媽曾經說過她第一次和爸爸接吻的事。他說他很怕我。媽媽當時說。他自己不知道,但其實他已經愛上我了。

帕克斯頓伸出一隻手,「你準備好了嗎,郊區來的?」

瑪拉毫不畏懼地拉住他的手,「準備好了,畫眼線的傢伙。」

他領著瑪拉走回大街,上了一輛髒兮兮的、跑起來會呼哧呼哧亂叫的公交車。有件事她恐怕死也不會告訴身邊這個傢伙——這還是她第一次坐公交車呢。在擁擠但明亮的車內,他們不得不緊挨在一起,彼此注視著對方。他把她徹底迷住了,給了她一種前所未有的觸電般的感覺。她想隨便說點什麼有趣的事情以打破尷尬的沉默,可是絞盡腦汁卻一無所獲,她的腦子已經不大靈光了。下車後,他繼續領著她深入這個百老匯般的夜的世界。瑪拉生在西雅圖,她從小長大的那座島在市區之內就能看到,可以說她也是個土生土長的西雅圖人,然而帕克斯頓帶她來的這個世界她卻一無所知。這裡就像一個霓虹閃爍的娛樂房,藏在西雅圖的旮旮旯旯,只有入夜之後才會露出真實的面目。在帕克斯頓的宇宙中,到處有黑色的走廊和沒有窗戶的俱樂部,端在手裡的飲料總是冒著蒸汽,而孩子們永遠生活在大街上。

他們在這裡又跳上另一路公交車,再下車時,西雅圖已被遠遠甩在了身後,變成夜幕下一個閃閃發亮的王冠,橫穿過一片黑色的水域。現在,他們周圍僅剩下幾盞昏慘慘的路燈照亮了。

前面是段下坡路,坡路盡頭,一頭銹跡斑斑的巨獸潛伏在黑色的海岸邊。她認出來了,那是油庫公園。這座海濱公園的中心在世紀之交曾是一座破敗的氣化廠。小學野外考察時他們來過這裡。帕克斯頓拉著她的手,走過一片綠草如茵的草坪,來到一處洞穴似的秘密所在。

「我們在做違法的事嗎?」瑪拉問。

「對你來說有所謂嗎?」帕克斯頓反問。

「無所謂。」她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就像平靜的湖面泛起漣漪。她可從來沒有做過壞事。也許,現在要改變一下了。

他帶她去的地方十分隱蔽,周圍遍佈生銹的金屬架。終於,帕克斯頓從一個非常適合藏身的角落裡拉出一個紙板箱,攤平之後就成了他們的座位。

「紙箱一直在這兒放著嗎?」瑪拉問。

「不。是我特意為咱們準備的。」

「你怎麼知道我會——」

「我就是知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眼神令她的血都要沸騰起來。「你喝過苦艾酒嗎?」他拉出一堆瓶瓶罐罐,把這裡搞得像個化學實驗室。

她渾身一抖。恐懼圍著她翩翩起舞,時不時戳她幾下。此人很危險。她心裡想,應該趁早離開。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沒有,是什麼東西啊?」

「裝在瓶子裡的魔法。」

他擺出杯子和幾個瓶子,而後像舉行某種儀式一樣拿出勺子、糖塊和水。當糖塊溶化在液體中,苦艾酒瞬間起了反應,變成冒著泡的奶綠色。

他端起一杯遞給瑪拉。

瑪拉將信將疑地盯著他。

「相信我。」

她很清楚自己不該輕易相信任何人。可她還是緩緩舉起酒杯,送到嘴邊輕抿了一口。「唔。」她驚訝地說,「味道像黑甘草糖,甜甜的。」

奇妙的液體下肚,黑夜似乎甦醒過來。微風吹動髮絲掠過眼角,波浪輕拍著海岸,遍佈廢棄工廠的金屬結構發出低吟。

喝到第二杯時,帕克斯頓抓住她的手,使掌心向上,而後用指尖循著掌紋輕輕劃過敏感的手掌,一直來到第一道銀色的傷疤。

「血,如此美麗,且能淨化一切。而疼痛卻只有一瞬,短暫的美麗的一瞬,之後便煙消雲散。」

瑪拉深吸了一口氣。苦艾酒令她渾身放鬆,頭微微有些眩暈,一時間她分不清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虛幻的,直到抬頭看見帕克斯頓,看見他金色的眼眸。哦,他懂。她終於找到了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問。

「我妹妹死後。」

「怎麼死的?」她又輕聲問道。

「怎麼死的已經不重要了。」他的回答引起了瑪拉的共鳴,這共鳴深沉而清晰。人們總喜歡問她的媽媽是怎麼死的,就好像死於癌症或死於車禍又或死於心臟病有什麼區別一樣,「重要的是她死在我懷裡,我看著人們把她埋葬。」

瑪拉握住他的手。

他驚訝地看著她,彷彿剛剛忘記了她的存在。「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救救我,帕克斯。』可我無能為力。」他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呼出來,然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她是被毒品害死的,我的毒品。所以法庭才命令我接受治療。要麼治療,要麼坐牢。」

「你的父母呢?」

「他們因為這件事離婚了。他們誰都不肯原諒我,憑什麼原諒我呢?」

「你想他們嗎?」

他聳聳肩,「想與不想,有什麼兩樣嗎?」

「所以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衝他的那身打扮點了點頭。提出這樣的問題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又禁不住好奇心的誘惑。她只是從來沒有想過眼前這個男孩子曾經也是個和別人一樣普通的中學生。

「我需要改變。」他說。

「對你有幫助嗎?」

「除了布魯姆醫生,沒人問我過得好不好,而實際上她也並非真的在乎。」

「你比我幸運。每個人都問我過得怎麼樣,可沒有人一個真的想知道答案。」

「有時候你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不受任何人打擾。」

「一點沒錯。」她感覺到了兩顆心的碰撞,這令她無比興奮。他理解她,懂她。

「這樣的話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他凝視著瑪拉,眼神中流露出惹人愛憐的孤獨與無助。難道她是唯一能看到他脆弱一面的人嗎?「你來這兒是故意跟你爸爸過不去嗎?因為——」

「不是。」她想為自己辯解。我也想要改變。可那聽起來似乎有點愚蠢,而且天真。

他摸著她的臉。這是她感受過的最溫柔的撫摸,「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現在我相信了。」她回答。

這一刻忽然變得莊嚴起來。他慢慢向前傾過身體,有那麼一瞬他似乎靜止不動了。瑪拉知道,他在等著她把他推開,但她不會。此時此刻,除了他看她的眼神,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的心曾經死去,冷得像冰一樣,可是現在又復活了。她不在乎這個人是不是危險,是不是癮君子,或者值不值得相信。這種復活的感覺值得冒一切風險。

他的吻滿足了她對一切甜蜜之吻的想像。

「想不想嗨一次?」他低聲呢喃,但嘴巴並沒有離開瑪拉的雙唇,「那東西能讓你飄飄欲仙,忘掉所有煩惱。」

她想。她需要用麻醉埋葬空虛。而這一切只要一個輕輕的點頭就能實現。

2010年9月3日

下午1:16

叮!「空乘人員,請坐回各自的位置。」

回憶暫時斷了線,瑪拉睜開雙眼。帶著復仇,現實撲面而來:現在是2010年。她20歲,正坐在飛往西雅圖的飛機上,去看望遭遇嚴重車禍已經奄奄一息的塔莉。

「你沒事吧?」

是帕克斯。

「他們不愛你,瑪拉。至少不像我這麼愛你。如果他們愛你,就會尊重你的選擇了。」

飛機在顛簸中安全落地,瑪拉望著小小的窗戶外面,看見飛機滑行到了航站樓附近。一個身穿橙色安全背心的工作人員正引導飛機駛入停機位。她盯著那個人出了神,視線漸漸變得模糊,直到窗戶上只剩下幽靈般的她自己的臉。皮膚蒼白憔悴,粉紅色的頭髮上還留著刮鬍刀片切割過的痕跡,並用發膠整整齊齊固定在耳朵旁邊,大大的黑眼圈,一側眉毛上穿了眉釘。

「謝天謝地。」安全帶提示燈滅了之後,帕克斯頓如釋重負地說。他解開安全帶,從前面的座位下面拿出他的棕色紙袋。瑪拉依葫蘆畫瓢般完成了同樣的動作。

穿過航站樓,瑪拉緊緊抓著她那皺巴巴的紙袋子,那裡面裝著她全部的東西。人們不時瞄他們一眼,但很快又把視線移開,就好像使這兩個年輕人變成哥特風的東西能夠傳染一樣。

剛出航站樓,一大堆煙民就迫不及待地站在遮雨棚下吞雲吐霧起來,儘管廣播中反覆提醒這裡是無煙區。

瑪拉後悔當初沒有告訴爸爸他們搭乘了哪次航班。

「搭出租車去,」帕克斯頓說,「你不是剛發過工資嗎?」

瑪拉有些猶豫。帕克斯頓似乎從不關心他們的經濟狀況。她那份只能拿最低工資的工作根本負擔不起他們的各種奢侈行為,比如從西雅圖機場搭出租車到市區。該死的,再掙不到錢他們就要被趕出來露宿街頭了,而在室友當中,就只有她還好歹有份工作。列夫靠賣大麻混飯吃,而「耗子」則靠乞討。沒人費心問過塞布麗娜是幹什麼的,不過除了瑪拉也似乎只有這個塞布麗娜能偶爾掙點錢。帕克斯頓每一份工作都幹不了多久,因為幹活兒會打斷他寫詩的激情和靈感,而且在他看來,詩歌才是他們的未來。

等他的詩能賣出去時,他們就要發財了。

她不想破費,可最近帕克斯頓心情不佳,這樣做也許會讓他不高興。事實證明,他的詩沒那麼好賣,無情的現實令他沮喪萬分。瑪拉又不得不時常從旁鼓勵,以免他自暴自棄。

「對。」她說。

「況且你爸爸也會給你錢的。」他的口氣中並沒有任何不高興的成分。這讓瑪拉很搞不懂。他一心讓她和家人斷絕關係,可為什麼又贊成她從家人手裡拿錢呢?

他們鑽進一輛出租車的後排。

瑪拉報了醫院的名字,便向後一仰,依偎在帕克斯的懷裡。帕克斯一隻胳膊摟著瑪拉,另一隻手翻開他那本已經被翻得破破爛爛的洛夫克拉夫特[1]的《瘋狂山脈》,開始讀了起來。

二十五分鐘後,出租車一個急剎,停在了醫院前面。

此時天上已經下起了雨,西雅圖9月裡常見的短時陣雨。瑪拉抬頭看了看,醫院是一棟不規則的建築,像一頭龐大的怪獸蹲伏在藍灰色的天空下。

他們走進燈火通明的醫院大廳,瑪拉忽然停下了腳步。就是這間大廳,她已經記不清自己來過多少次。

太多次了,而每一次都是憂傷。

化療期間過來陪陪我吧,小丫頭。跟我說說泰勒……

「你沒必要這麼做。」帕克斯說,他似乎有些惱怒,「這是你的人生,不是他們的。」

她去拉他的手,但他躲開了。她很理解:帕克斯這麼說只是想讓她知道,他不想來這兒。凡和她的家人有關的事,即便有他陪在身邊,她也仍然倍感孤單。

他們在四樓走出電梯,穿過米黃色的大廳走向重症監護病房。瑪拉對這裡再熟悉不過了。

她看到了休息室中的爸爸和外婆。爸爸抬起頭,也看到了她。她放慢腳步,在爸爸目光的注視下,她感覺自己脆弱不堪,卻又十分渴望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傲慢姿態。

爸爸緩緩站起身。或許他的動作驚動了旁邊的瑪吉外婆,因為她也跟著站了起來。外婆的眉頭很快就皺到了一起,顯然,她對瑪拉濃妝艷抹的打扮和那頭引人注目的紅毛非常不滿意。

瑪拉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不得不強迫自己邁步向前。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爸爸,因而當她發現爸爸明顯衰老了許多時,不由也吃了一驚。

瑪吉外婆搶前一步,一把將瑪拉抱在懷裡。「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並不容易,能回來就好。」外婆抽身退後,淚眼婆娑地看著瑪拉。自從上次分別,外婆瘦了許多,身體單薄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跑一樣,「你外公在家等你的兩個弟弟呢。他托我向你問好。」

她的兩個弟弟。想到他們,瑪拉喉頭一緊。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想念他們。

爸爸的頭髮比她記憶中白了許多。下巴上是長長的胡楂。他穿著已經褪色的范海倫T恤和一條破舊的李維斯牛仔褲,看起來像個潦倒的老搖滾明星。

他有些不自然地走上前,抱住瑪拉。鬆開後,他又連忙退開。瑪拉知道他們兩個心裡都在想著上次見面的事——她、爸爸、塔莉和帕克斯頓。

「我不能待太久。」瑪拉說。

「你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事?」

「看看,我說什麼來著?他對我們還是有偏見。」帕克斯在一旁慢條斯理地說。

爸爸似乎鐵了心不看帕克斯一眼,好像只要無視他就能改變他在這裡的事實,「我不想再起爭執。你是來看你的教母的。你想見她嗎?」

「想。」瑪拉說。

帕克斯在她身後哼了一下,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了,一個「哼」字中間不知包含了多少嘲諷。他曾一次又一次提醒瑪拉,除非她改頭換面,重新做回以前的乖乖女,對大人的話言聽計從,否則她的家人是永遠都不可能接納她的。而且他還經常不無諷刺地搬出去年12月份爸爸的表現以為佐證。

那不是愛。帕克斯說。他們並不愛真實的你,說其他的還有什麼用?我才是真心愛你的人。

「來吧,」爸爸說,「我帶你去見她。」

瑪拉轉身對帕克斯說:「你能不能——」

話未說完他已經開始連連搖頭。他當然不願陪她一起去。任何形式的虛偽都令他痛恨,所以他無法假裝關心塔莉的安危。真遺憾,這個時候她多想有人能拉著她的手,陪在她身邊。

她和爸爸沿著走廊走向重症監護病房。走廊裡人來人往,醫生、護士、看護人、訪客,全都壓低了聲調說話。這使得她與爸爸之間的沉默更為突出。

在一間重症病房的玻璃牆外,爸爸停下來轉身對她說:「她的傷勢很重,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有什麼好準備的,就算生活扔一坨狗屎給你也得接住。」

「我猜這肯定是帕克斯頓的至理名言。」

「爸爸——」

強尼擺擺手,「對不起。不過你心裡還是要有個準備,她的樣子可能會嚇到你。為了緩解腦腫,醫生給她降低了體溫,用藥物使她暫時處於昏迷狀態。為了在她顱內植入一個分流器,醫生剃掉了她的頭髮。另外就是她全身纏滿了繃帶。所以,你可以事先想像一下。醫生說她有可能會聽到我們說話。今天你外婆在病房裡坐了兩個多小時,不停地說塔莉和你媽媽小時候的事。」

瑪拉點點頭,伸手去推門。

「丫頭?」

她一愣,扭過頭。

「去年12月的事我很抱歉。」

她抬頭看著爸爸的臉。他的眼中充滿了懊悔,還有愛。瑪拉的心被深深地觸動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咕噥了一句:「沒什麼。」此時此刻,她無暇考慮爸爸和她之間的事。轉過身,她走進重症監護病房,並隨手關上了門。

隨著關門時一聲輕輕的吧嗒,時光彷彿忽然倒流了,她又回到了16歲,正走進媽媽的病房。過來,寶貝兒,我沒那麼脆弱。你可以拉著我的手……

瑪拉搖頭驅散歷歷往事,走近病床。病房四四方方,各種儀器設備井然有序,嗶嗶聲、嘟嘟聲、呼呼聲此起彼伏。可是瑪拉眼中只有躺在床上的塔莉。

她的教母看起來簡直慘不忍睹——她渾身幾乎插滿了針頭,無數導管連著各種各樣的儀器。她的臉上遍佈瘀紫、傷痕,繃帶纏了一圈又一圈,鼻樑骨似乎也斷了。沒有了頭髮,她看上去瘦小得可憐,尤其伸進她腦袋中的導管格外駭人。

我的任務是無條件地愛你。

瑪拉抽嚥著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塔莉的意外她要負很大的責任。是她的背叛才導致塔莉躺在這裡,與死神搏鬥。

「我到底是怎麼了?」

她以前從未發出過這樣的疑問——她開始吸大麻的時候沒有,和帕克斯上床的時候沒有,用刮鬍刀片割頭髮或在眼眉上穿眉釘、掛安全別針的時候沒有,在手腕背面文凱爾特十字架的時候沒有,和帕克斯到處流浪、靠撿拾垃圾箱裡的食物充飢的時候沒有,甚至在她把塔莉的隱私出賣給《明星》雜誌的時候也沒有。

但是現在她禁不住這樣問自己。她背叛了她的教母,疏遠了家人,毀掉了一切,傷了所有關愛她的人的心。她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可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為什麼她會如此決絕地背離所有愛她的人?而更惡劣的是,她為什麼要對塔莉做出那件可怕的、不可原諒的事?

「我知道,你永遠都不可能原諒我。」她自言自語。然而這一刻她更渴望知道的,是她該如何原諒她自己。

醒來時,四週一片黑暗,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活埋了。或者,我已經死了?

我想知道是否有許多人參加了我的葬禮。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

「凱蒂?」這一次,我想我終於發出了聲音,儘管只是她的名字,但已經足夠了。

閉上眼睛。

「已經閉上了。這裡一片漆黑。我在哪兒?你能不能——」

噓,放鬆。我要你仔細聽著。

「我在聽。你能帶我離開這兒嗎?」

集中精神。聽。你能聽見她的聲音。

說到「她」時,她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

「……來。對不起……求你……」

「瑪拉。」當我說出她的名字時,燈全亮了。我發現自己仍然在醫院的病房裡。我一直都在這兒嗎?難道這裡是我唯一的歸宿?周圍是透明的玻璃牆,隔壁是一個和我這間相似的病房。仔細看看這裡,病房的中間是一張被眾多儀器包圍著的床,數不清的管線和電極連接著我那傷痕纍纍裹滿繃帶的身體。

瑪拉就坐在病床上的那個我旁邊。

我的教女處在一片柔光中,她的臉有些模糊。她的頭髮像粉粉的棉花糖的顏色,用刮鬍刀修過,如同狗啃一般難看得要命,又拿發膠狠狠粘到腦袋兩側,唯獨中間高高豎起,活似一頂雞冠。還有她化的妝,簡直可以和極紅之時的艾利斯·庫柏[2]媲美。她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外套,像小孩子準備過萬聖節的打扮。

她嘴裡念叨著我的名字,努力忍著不哭出來。我喜歡這孩子,她的悲傷炙烤著我的靈魂。她需要我馬上醒過來。我要睜開眼睛,微笑著告訴她:沒事的。

我拚命集中精神,說道:「瑪拉,別哭。」

毫無動靜。

我仍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呼吸機把氧氣輸入我的身體,我的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緊緊閉著。

「我該怎麼幫她?」我問凱蒂。

你必須醒過來。

「我試過了。」

「……塔莉……對不起……我不該那麼對你。」

病房中的燈光閃爍了幾下。凱蒂從我身邊飄下去,站在了她女兒的身旁。

瑪拉在媽媽光輝的形象下顯得格外渺小暗淡。凱蒂悄悄說著:感受我吧,親愛的女兒。

瑪拉驚訝地噓了一口氣,抬起頭,「媽……媽媽?」

病房裡的空氣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有那麼奇妙的一瞬,我看見瑪拉似乎相信了。

隨後她沮喪地低下頭,「我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明白,你已經不在了?」

「還能挽回嗎?」我輕輕問凱蒂。我一直很害怕問這個問題。而在我的提問與凱蒂的回答之間這段沉默的時間,漫長得如同永恆。終於,凱蒂的目光從她的女兒身上移向了我。

什麼能不能挽回?

我指了指病床的那個女人——另一個我,「我還有希望醒來嗎?」

你說呢?究竟出什麼事了?

「我想盡力幫助瑪拉,可是……說真的,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是不值得信賴的。」

不,塔莉,我永遠都信賴你。只不過你是唯一不知道的人而已。她又低頭看著瑪拉,輕輕地、悲哀地歎了口氣。

昨天夜裡我想過瑪拉嗎?我記不起來了。我也記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每當我試著回想,黑暗的真相就會浮現在眼前,而我又把它們推開,「我害怕想起發生的事。」

我知道,但現在是時候面對這一切了。告訴我吧,好好回憶。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在記憶中苦苦搜索。從哪裡開始呢?我想到她去世後的那幾個月,以及隨之而來的所有變故。雷恩一家搬去洛杉磯,而我們也因為距離和悲傷的緣故中斷了聯繫。到了2007年年初,一切都變了。哦,對了,我仍然能見到瑪吉。我們每個月會在一起吃頓午飯。她總說她多麼期待城市裡的生活,可我看到了她眼睛裡的憂傷,也看到了她開始哆嗦的手,因此當她告訴我說她和巴德搬去亞利桑那時,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他們走後,我努力讓生活回到正軌。我到處求職,從實力雄厚的大公司逐漸降低標準。可每一次努力最後都無果而終。要麼是我資歷太低,要麼就是資歷太高,有些電視台因為不願得罪我原來的東家,也委婉拒絕了我的申請;還有些則聽說了我的所謂醜聞。不管是什麼理由,結果都是一樣的。我繼續處於失業狀態。所以我才要重新開始。

我閉上眼睛,開始回想種種細節。2008年6月,瑪拉高中畢業前一周,凱蒂的葬禮之後20個月,我……

坐在KCPO的等候室裡,這是西雅圖本地的一家小型電視台,也是我最初為強尼工作的地方。想想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因為電視台規模擴大,原來的辦公室已經搬走,不過那裡仍然顯得侷促寒酸。如果放在兩年前,這種地方台我根本不會看在眼裡。

可如今我已不同往日。現在的我就好比深秋裡的一片樹葉,捲曲,發黃,開始變得透明、乾枯,經不起任何一陣狂風。

我真正回到了起點。我懇求弗雷德·羅爾巴克給了我一個面試的機會,我們相識多年,如今他是這裡的台長。

「哈特女士?羅爾巴克先生讓您進去。」

我站起身,雖然心中忐忑,但仍盡量擠出自信的微笑。

今天我要重新開始。這是我在走進弗雷德的辦公室時對自己說的話。

辦公室狹小丑陋,到處鑲著仿真木板,一張炮銅色的辦公桌上擺著兩台電腦。弗雷德比我印象中瘦小些,似乎也年輕些。高三之前的那個夏天,他就是我第一次來這裡面試時的面試官,當時我感覺他幾乎要老成渣了。現在看來,他很可能只比我大二十來歲。如今的他已經謝頂,雖然對我笑臉相迎,但那表情中卻有種讓我反感的神氣。他站起來同我打招呼時,眼睛裡帶著明顯的憐憫。

「嗨,弗雷德。」我握著他的手說,「謝謝你答應見我。」

「別客氣。」他說著又重新坐下。隨後他指著辦公桌上的一疊東西問我:「你知道這些都是什麼嗎?」

「不知道。」

「1977年你寫給我的信,總共112封。一個17歲的小姑娘能如此執著,為的只是得到ABC[3]一個下屬電視台的工作。當時我就知道你將來必成大器。」

「如果不是你在1985年給了我那個機會,恐怕我想成功也沒那麼容易。」

「你根本不需要我。你是注定要成功的,這誰都看得出來。每當我在電視上看到你時,就覺得特別驕傲。」

我忽然感到一陣奇怪的悲哀。去紐約發展之後,我幾乎從來沒有想起過弗雷德。人總是一味地向前看,偶爾回一次頭究竟能有多難呢?

「你節目的事兒我很遺憾。」他說。

寒暄結束,我們終於要進入正題了。「顯然是我搞砸了。」我低聲說。

他注視著我,等待著。

「我需要一份工作,弗雷德。」我說,「幹什麼都行。」

「塔莉,我這裡現在沒有職位空缺,即便有,你也不會樂意干——」

「我幹什麼都行。」我攥緊了拳頭再次強調說。此時我的臉上像火在燒。

「可我們的薪資水平——」

「錢不是最重要的。我需要一個機會,弗雷德,我需要向人們證明我是個可以合作的人。」

弗雷德苦笑了一下,「塔莉,你從來都不適合團隊合作。正因為此你才能成為大明星。你還記得在你得到紐約的工作後跟我說過幾次話嗎?答案是一次都沒有。你來到我的辦公室,感謝我給了你那次機會,然後就拜拜了。自從你離開之後,今天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

我絕望了,但我不會讓他看出他的話對我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尊嚴是我現在唯一剩下的東西了。

他向前傾著身體,兩肘支在桌子上,十指相抵搭起一座小小的尖塔,目光越過塔尖盯著我,不動聲色地說:「我有個節目。」

我立刻坐直了身體。

「節目名字叫作《知心姐姐肯德拉》,只有三十分鐘。不過肯德拉像你以前一樣也是個潛力股,她現在在布蘭切特高中讀高三,她爸爸是電視台的老闆,所以特意給她開了這麼一個針對青少年的節目。由於她在學校還有課程,所以錄製節目一般都在凌晨。」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肯德拉需要一個搭檔主持,類似於專門負責搞笑的那種諧星搭檔,這樣她就不需要放下身段逗觀眾樂了。你願意在一個不入流的節目上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主持人打下手嗎?」

我願意嗎?

按道理我該對弗雷德表示感激,事實上我的確心存感激,可同時我又覺得傷心,感覺受到了冒犯。我應該拒絕。在我東山再起的宏圖偉業中,這種不起眼的小角色實在無足輕重。

我應該拒絕,然後繼續等待更值得我去做的工作。

可我已經等了好久。沒有工作,默默無聞的生活令我窒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說了,給電視台老闆的女兒打下手,這種活兒總歸會有點好處的。

也許我可以像多年前埃德娜·丘伯爾栽培我一樣栽培這個肯德拉。

「我願意。」答應之後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臉上不由露出輕鬆的笑容,「謝謝你,弗雷德。」「塔莉,你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我歎了口氣,「以前我也這麼想,弗雷德,現在我覺得問題可能就出在這裡。謝謝你,我會東山再起的,等著瞧吧。」

[1] 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美國恐怖、科幻與奇幻小說作家。《瘋狂山脈》是其長篇小說作品之一。

[2] 艾利斯·庫柏:美國老牌搖滾歌星,最顯著的特徵是濃艷的妝容和詭異的風格。

[3] ABC:指美國廣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