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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不會穿成這樣就過去吧?」

星期三晚上,瑪拉剛走進客廳,塔莉就這樣問道。

她穿了一條破舊的低腰喇叭牛仔褲,一件大號的灰色運動衫。

「啊?不就是悲傷治療嘛。」瑪拉說,「老實說,能進這種小組的人,穿什麼衣服有誰會在乎?」

「你自從回到這裡一直穿的跟個撿破爛的一樣。難道你就不想給別人留個好印象?」

「一群問題少年,有什麼好印象可留的?」

塔莉起身走到瑪拉面前。她緩緩抬起胳膊,手掌輕輕摸了摸瑪拉的臉頰,「我身上有不少非常好的人格特質。我承認我也有一些不足之處,就像衣服上的破洞一樣,但大體上我這個人還算不錯。我看人從來不會只看表面,哪怕這個人在做壞事,我看重的是一個人長期的行為。我知道做人有多難。問題是我愛你,而我不是你的爸爸或媽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那一套不適合我。我的任務是在你允許的時候把你媽媽的故事講給你聽,並無條件地愛你。我本該履行你媽媽的職責細心規勸你、開導你,不過那要等我領悟這一切之後,因為現在連我也不知道你媽媽會怎麼說、怎麼做。平時我總是琢磨不透,但今天我好像頓悟了。」她慈祥地笑了笑,「孩子,你這是在掩飾。你想把自己藏在骯髒的頭髮和寬鬆的衣服後面。但我看出來了,孩子,是時候回到我們中間了。」

塔莉沒有給瑪拉回答的時間,而是拉起瑪拉的手穿過走廊和主臥,逕直來到她寬敞的衣帽間裡(這裡原先也是一個臥房,所以才會那麼寬敞)。她挑了一件白色的V領修身襯衣,領子上還繡著好看的花邊。

「你穿這個。」

「誰會管我穿什麼啊?」

塔莉沒有理會她的托詞,把襯衣從衣架上取了下來,「可憐,當初我以為穿這件衣服有點顯胖,結果現在連扣子都扣不上了。給,就在這兒換上吧。」

瑪拉氣呼呼地一把接過襯衣進了洗手間。她不想讓塔莉看到她的傷疤。知道她有自殘的行為是一回事,倘若看到那一條條白色的疤痕就是另一回事了。襯衣白色的面料很是唬人,看上去彷彿是透明的,但實際上裡面還有一層肉色的襯裡。換上衣服,瑪拉走到鏡子前照了照。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了。衣服特別合身,使她的身材顯得更加苗條,看上去甚至有些弱不禁風;而牛仔褲則包裹著她微微翹起的臀部。走回臥室時,她有種很奇怪的緊張感。塔莉說得沒錯:瑪拉一直在掩飾,儘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但現在,她覺得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塔莉面前。

塔莉扯掉瑪拉頭髮上的皮筋,讓一頭烏黑的長髮自然垂下,「真漂亮。小組裡的男孩子們會為你發瘋的。相信我。」

「謝謝。」

「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我們才不在乎那些問題男孩兒怎麼想呢。」

「我也是個問題女孩兒啊,」瑪拉輕聲說,「是個神經病。」

「你只是傷心過度,不是神經病。好啦,該出發了。」

瑪拉隨塔莉走出公寓,來到樓下大廳。隨後她們一起沿著第一大街走向這座城市最古老的地帶,先鋒廣場。在一棟低矮的磚石結構的建築前,塔莉停下了腳步。這棟樓房從表面看並沒有特別之處,但它的歷史卻可以追溯到1889年西雅圖大火之前。

「要我陪你一塊兒進去嗎?」塔莉問。

「天啊,當然不要。那個塗眼線的傢伙已經把我看成是郊區來的[1]了,說我幹什麼都得人陪著。」

「等候室裡的那個小伙子?長得跟剪刀手愛德華似的,我幹嗎要在乎他怎麼看?」

「我只是說那樣很尷尬,我都已經18歲了。」

「哦,我懂了。說不定他還真是化了妝的約翰尼·德普[2]呢。」塔莉轉身面對瑪拉,「你知道回去的路吧?沿第一大街往回走八個街區。咱們的門房名叫斯坦利。」

瑪拉點頭表示全都記住了。她的媽媽是絕對不會同意她在黃昏之後獨自一人到這裡來的。

整了整肩上的真皮皮包帶子,瑪拉大步走開。她面前的這棟樓房和先鋒廣場早期許多磚石結構的建築十分相似。建築內部光線暗淡,走廊狹窄且沒有窗戶。頭頂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個燈泡,投下冷清的光。門廳裡豎著一大塊木板,上面亂七八糟地貼滿了各種廣告和啟事,有通知酗酒者聚會的、有尋狗的、有賣車的,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瑪拉順著樓梯往下走,來到一個散發著陣陣霉臭味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門關著,門上用大頭針釘了一張提示通告,上面寫著:青少年悲傷化解互助小組。瑪拉停在門前,心中糾結萬千,差一點就轉身回去了。這樣的小組,鬼才願意參加呢。

但她還是強迫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

地下室格外寬敞,日光燈照得這裡如同白晝。房間一頭是張長長的桌子,上面放著咖啡壺和杯子,還有幾個裝著各色點心的托盤,看上去就像中學裡的糕點售賣會。房間中央,好幾把鐵架椅子圍成一個大圓圈,每把椅子旁邊都準備了一盒紙巾。

好極了。

已經有四把椅子上坐了人。瑪拉透過頭髮的縫隙,看著別的……病人?參與者?瘋子?有一個塊頭很大的女孩子,皮膚上疙疙瘩瘩,頭髮油乎乎的,正津津有味地啃著拇指指甲,她那樣子就像一隻試圖打開牡蠣殼的水獺。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個極瘦、極單薄的女孩兒,或許只要一側身就能從門縫裡擠過去。她腦袋的一側有塊斑禿。接下來緊挨著的是一個全身黑衣、紅頭髮、臉上掛滿穿環的女孩兒。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而且似乎故意要和旁邊那個戴著角質框眼鏡一心玩手機的胖乎乎的男孩子拉開距離。

布魯姆醫生也坐在圈子裡,她穿著得體的深藍色褲子,灰色高領毛衣,像瑞士一樣嚴守中立。布魯姆醫生銳利的眼神告訴她,塔莉讓她換衣服是對的。

「我們都很高興你能來,瑪拉,大家說是不是啊?」布魯姆醫生說。

有的人聳聳肩,不過大部分連頭都懶得抬起。

瑪拉選了胖女孩兒旁邊的位置。她屁股還沒有落座,門吱呀一聲開了,帕克斯頓走了進來。同上次一樣,他仍是一身哥特風格,黑牛仔褲,鬆綁的皮靴,還有一件很不合身的黑色T恤。字樣文身像蛇一樣沿著他的鎖骨一直爬到脖子裡。瑪拉迅速將目光移到了一邊。

他坐在瑪拉對面,挨著那個紅頭髮的女生。

瑪拉數了五十個數才抬頭看他一眼。

他的雙眼注視著她,臉上帶著男人欣賞美女時那種複雜曖昧的微笑。瑪拉翻了個白眼,又看向別處。

「好了,已經7點了,我們可以開始啦。」布魯姆醫生說,「大家都看到了,我們今天多了一個新成員:瑪拉。誰願意起來介紹一下我們這個小組的成員?」

只見其他那幾個人有左顧右盼的、有啃手指甲的、有聳肩膀的。最後,紅頭髮女孩兒說道:「唉,沒人吭聲那就我來吧。我叫瑞奇。來這兒是因為老媽死了。那胖妞叫德妮絲,她的奶奶得了帕金森病。托德四個月沒說過一句話,所以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麼來的。埃莉莎自打他爸爸自殺之後就得了厭食症。帕克斯來這兒純粹是因為法庭命令,她妹妹死了。」說完她看著瑪拉問,「你是怎麼回事?」

瑪拉感覺每個人都在盯著自己。

「我……我……」她吞吞吐吐,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因為足球先生沒邀請她參加畢業舞會吧。」胖妞自作聰明地揶揄道,說完還咯咯笑了幾聲。

其他幾位也偷偷跟著笑。

「我們來這兒不是為了嘲笑和消遣彼此的,」布魯姆醫生說,「你們都很清楚那樣做會給別人帶去多麼大的痛苦。」

這句話使眾人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消失了。

「自殘。」帕克斯低聲說。他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一條胳膊搭在紅髮女孩兒的椅背上,「不過,為什麼呢?」

瑪拉一驚,猛地抬起頭。

「帕克斯頓,」布魯姆醫生大聲說,「這是一個互助小組。人生艱難,你們都已經早早領悟到了這一點。你們每個人都經歷過失去親人摯愛的痛苦,當你最愛的人離你而去,或者負責照顧你的人最終辜負了那份囑托,你們知道繼續生活下去有多不容易。」

「我媽媽去世了。」瑪拉平靜地說。

「你願意談談她嗎?」布魯姆醫生溫和地問。

瑪拉目不轉睛地盯著帕克斯頓,她無法將視線移開。帕克斯頓那金色的眼眸迷住了她。「不願意。」她說。

「誰會願意?」帕克斯頓輕聲嘀咕道。

「你呢,帕克斯頓?」布魯姆醫生問,「你有什麼想和大家分享的嗎?」

「沒苦就沒有甜。」他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

「帕克斯頓,」布魯姆醫生說,「我們已經談過拾人牙慧的事。你已經快22歲,該有自己的見解了。」

22歲。

「我的故事你們是不會想聽的。」帕克斯頓說。儘管他吊兒郎當地坐在那裡,彷彿對誰都不感興趣,但他的目光卻銳利得令人不安,甚至有些嚇人。

法庭命令。

法庭為什麼會命令一個人進行悲傷化解治療呢?

「正好相反,帕克斯頓。」布魯姆醫生溫和地說,「你來這裡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但你從來沒有說起過你的妹妹。」

「我是不會說的。」他低頭盯著自己黑色的手指甲。

「法庭——」

「法庭能命令我來這兒,但不能命令我說話。」

布魯姆醫生不贊成地撇了撇嘴。她盯著帕克斯頓看了許久,然後微微一笑,把頭扭向火柴棒一樣乾瘦的那個女孩兒,「埃莉莎,不如你跟大家說說這個星期你的飲食狀況?」

一小時後,其他人突然不約而同地起身跑掉了,就像某個地方裝了一個秘密的鬧鈴,而瑪拉卻聽不到鈴聲。她毫無準備,彎腰從地板上拿起手提包並站起身時,周圍已經只剩下布魯姆醫生一個人。

「但願這不會讓你太痛苦。」醫生走近她說,「萬事開頭難。」

瑪拉的視線已經越過醫生,落在她身後開著的房門上,「不會,我挺好的。謝謝。」

瑪拉已經迫不及待要離開這間瀰漫著不新鮮的餅乾和煮煳了的咖啡味兒的地下室了。她跑出去,又突然停住。大街上人流如織。時值6月,星期三的夜晚,先鋒廣場上到處都是東張西望的遊客和無所事事的本地人。周圍的酒吧和夜店裡飄出陣陣音樂。

帕克斯頓突然從她身邊的暗地裡走出來,尚未見到人時瑪拉已經聽到了他的呼吸聲。「你在等我。」他說。

瑪拉哂笑道:「是啊,因為我最喜歡化妝的男孩子了。」她轉身面對他,「是你在等我。」

「就算我在等你又怎樣?」

「等我幹什麼?」

「那你得跟我走一趟才知道。」他說著伸出了一隻手。

在昏黃的街燈燈光下,瑪拉看到他那蒼白的手掌和纖長的手指……他的手腕上有兩道好似等號一樣的傷疤。

那也是刀疤。

「害怕了是吧?」他低聲說。

瑪拉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不過你是從郊區來的乖乖女。」

「以前是。」她這麼說著,胸口卻一陣緊張。也許她真的能夠改變,成為一個不同於往日的自己;果真能如此,照鏡子的時候,看到媽媽微笑的照片時,她就不會再那麼痛苦萬分了。

「瑪拉?帕克斯頓?」布魯姆醫生沿著人行道從後面趕了上來。瑪拉心裡感到一陣奇怪的憂傷,彷彿她剛剛與一個美麗的機遇失之交臂。

瑪拉對醫生微微一笑。轉過身時,她發現帕克斯頓已經沒了人影。

「要當心哦。」布魯姆醫生隨著瑪拉的視線,望向正站在遠處兩棟大樓之間的暗地裡抽煙的帕克斯頓。

「他很危險嗎?」

布魯姆醫生沉默了一會兒方才回答:「這個問題我可回答不了,瑪拉。別人這樣問你的時候我也同樣無可奉告。但我反過來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是因為他很危險才關注他的嗎?這種行為對於脆弱時期的女孩子可是很危險的。」

「我沒有關注他。」瑪拉說。

「哦,」布魯姆醫生說,「那是當然。」

隨後,瑪拉挎好手提包,便開始沿著昏暗的大街向家走去。一路上,她總感覺有人跟著她,可每次轉過身時卻發現身後的人行道上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乘電梯上頂層公寓時,瑪拉盯著電梯鏡壁中的自己。從小到大,人們總是誇讚她長得漂亮,到了十幾歲以後,這成了她最想聽到的溢美之詞。媽媽得癌症之前,她經常每天花幾個小時對著自己的臉,化妝,梳頭,好吸引泰勒·布裡特那類男孩子們的注意。但媽媽得癌症之後,一切都變了。現在她只看到媽媽的微笑和爸爸失望的眼睛,這使得每一次照鏡子都異常痛苦。

如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發現媽媽去世才20個月,她就變得如此纖瘦、蒼白。她看到自己黯淡的目光也不由一陣沮喪,而緊跟著就像連鎖反應一般,周圍的一切都開始令她沮喪起來。

來到頂樓,走出電梯,打開塔莉的公寓門,走進寬敞明亮的客廳。

塔莉正在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落地玻璃牆前踱著步。她一隻手端著酒杯,另一隻手拿著手機,嘴裡嚷嚷著,不,是說著:「《名人學徒》[3]?開什麼玩笑?我不能跑那麼遠。」轉身時她看到了瑪拉,於是眨了眨眼睛。「哦,瑪拉。」隨後笑著說,「我得掛了,喬治。」說完便掛斷電話,將手機丟在沙發上。她張開雙臂迎過去,把瑪拉緊緊抱在懷中。

「哈,感覺怎麼樣?」最後終於鬆開瑪拉時,她才問道。

瑪拉知道塔莉想聽到什麼。她應該說:很好,太棒了,妙不可言。我現在感覺已經好多了。但她做不到。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個聲音。

塔莉不由蹙起眉,像個敏感又專業的記者一樣審視著瑪拉。「喝點熱可可吧。」她領著瑪拉走進廚房。

塔莉用鮮奶油做了兩杯熱可可,端著它們進了客臥,也就是瑪拉的房間。像小時候一樣,瑪拉先爬到床上去,塔莉也跟著上來。兩人肩並肩靠著灰色的簇絨絲質床頭板。外面燈火輝煌,巨大的窗戶框住了西雅圖的天際線,繁星點點的夜空下,處處閃爍著的瑰麗的霓虹為這座城市增添了無窮的活力。

「來吧,跟我說說什麼情況。」塔莉說。

瑪拉聳聳肩,「小組裡果然是一堆問題少年。」

「你覺得會對你有幫助嗎?」

「不會。而且我也不想再見到布魯姆醫生。我們能取消明天的預約嗎?我就是覺得這樣做沒什麼意義。」

塔莉抿了一口熱可可,隨後傾身把杯子放到了床頭櫃上。「我不想對你撒謊,瑪拉。」塔莉說,「關於現實世界中的人際關係,我提不出什麼有建設性的意見,但如果在你這個年齡我學會了如何處理這類事情,我相信現在的我應該不會這麼失敗。」

「你真覺得和一個陌生人聊聊天,和一幫瘋子坐在臭烘烘的地下室裡傾吐心聲就能幫到我了?」提到瘋子,她直接就想到了那個名叫帕克斯頓的傢伙,還有他看她的眼神。

「說不定。」

瑪拉看著塔莉,「可那是治療啊,塔莉,治療。我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談論媽媽。」

「嗯。」塔莉柔聲說,「不過有件事你得清楚,你媽媽托我照顧你,所以我是不會辜負你媽媽的托付的。從大衛·卡西迪[4]時代到小布什,這些年來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我們兩個心心相印。我知道現在這種情況她會說什麼。」

「說什麼?」

「別放棄,小丫頭。」

從這簡單的幾個字中,瑪拉確實聽出了媽媽的語氣。她知道塔莉沒有騙她——那的確是媽媽此刻會說的話。可她沒有勇氣嘗試。倘若她嘗試了,但治療卻以失敗告終,那麼接下去她該怎麼辦呢?

第二天,她的爸爸將如期而至。瑪拉緊張地不停踱步。她拚命咬著手指甲,直到指甲縫裡滲出血跡。終於,他來了。他走進塔莉美麗的公寓,沖瑪拉難以琢磨地笑了笑。

「嘿,爸爸。」她應該高興才對,可看到爸爸又讓她想起了媽媽以及她失去的一切。難怪她一直開心不起來。

「你還好嗎?」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很不自然地抱了抱她。

她該怎麼回答?爸爸需要聽的是好話,謊話。比如「我很好」。她瞥了塔莉一眼,而此時的塔莉竟一反常態地格外安靜。「已經好多了。」她最後說。

「我在洛杉磯找到一位很不錯的醫生,是專攻青少年心理問題的。」爸爸說,「他星期一就可以和你見面。」

「可我今天已經和布魯姆醫生約好了。」瑪拉說。

「我知道,而且我很感激她的努力,但你需要定期見醫生,」他說,「而且要在家裡。」

瑪拉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如果讓爸爸知道現在的她是多麼不堪一擊,一定會傷透心的。但現在至少有一件事是他認定了的:她不能跟爸爸回洛杉磯。

「我喜歡布魯姆醫生,」她說,「雖然小組裡的其他人都很無聊,但我不介意。」

爸爸皺起了眉頭,「可她在西雅圖啊。洛杉磯的這個醫生——」

「爸爸,我想在這兒過夏天,和塔莉住在一起。我喜歡布魯姆醫生。」她轉身面對一臉驚愕的塔莉,「我整個夏天都能住在這裡嗎?我每週要見兩次布魯姆醫生。也許會有效果的。」

「開玩笑吧?」爸爸說,「塔莉又不是你的監護人。」

瑪拉不肯讓步。她忽然變得格外堅決:這就是她想要的。「我已經不再是11歲的小孩子了,爸爸,我已經18歲,今年9月我就要去華盛頓大學讀書了。只有這樣我才能既交到新朋友,又能經常看望老朋友。」她走到爸爸跟前懇求道,「求求你了,答應我好嗎?」

塔莉這時插話說:「我覺得——」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爸爸厲聲說道,「14歲時,是你支持她去聽九寸釘的音樂會;初中時,也是你慫恿她到紐約做模特。」

瑪拉抬頭看著他的臉說:「爸爸,我需要點距離。」

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矛盾心情,他還沒有做好放手的準備,但他也看得出來,他已經不可能動搖女兒的決心。也許這真的是她所需要的。

「我不放心。」他對塔莉說,「你連棵盆栽都養不活。對孩子更是一無所知。」

「她已經長大了。」塔莉說。

「求你了,爸爸,不要再反對了好嗎?」

他無奈地歎口氣,「真是活見鬼!」

瑪拉知道結局已定,她贏了。爸爸低頭看著她說:「洛杉磯那邊我已經打好了招呼。9月份我們搬回班布裡奇老家。原本我是打算給你一個驚喜的,現在無所謂了。你在華盛頓大學讀書時,我們想住在這兒,可以離你近些。」

「那太好了。」她故作開心地說,而實際上,她根本就不在乎。

強尼轉而盯著塔莉說:「塔莉,你最好照顧好我的女兒。」

「放心吧,我會把她當成我自己的女兒。」塔莉鄭重其事地說。

瑪拉贏了。

一小時後,瑪拉無精打采地坐在布魯姆醫生的辦公室。她已經盯著角落裡的那棵植物看了不下十分鐘,而這期間布魯姆醫生一直在紙上寫著什麼。

「你寫什麼呢?購物單嗎?」瑪拉終於忍不住好奇,盯著醫生不停移動的手問。

「不是購物單。你覺得我在寫什麼呢?」

「我不知道。不過,要是你一句話也不說,我來這兒還有什麼意義呢?」

「瑪拉,在這裡我說多少話是不頂用的,該說話的人是你啊。況且你應該知道,你隨時都可以離開。」

「我爸爸和塔莉還在門外呢。」

「你不想讓他們知道你沒有積極配合治療的事。為什麼呢?」

「你只會問問題嗎?」

「我的確會問很多問題。這能引導你思考。瑪拉,你應該也知道自己意志消沉,可你卻選擇了自殘。我要是你的話,就會思考一下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

瑪拉抬起頭。

布魯姆醫生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我真的很想幫你,只要你同意。」頓了頓,她又接著說,「你想重新快樂起來嗎?」

瑪拉做夢都想重新快樂起來。她想像過去那樣,做個無憂無慮的陽光女孩兒。

「讓我幫你吧。」

瑪拉想著胳膊和大腿上像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的刀疤,但同時她也想到了疼痛令她著迷的地方,以及血液嬌艷美麗的紅色。

別放棄,小丫頭。

「好。」話剛出口,她就感到一陣莫名的焦慮自腹部升騰而起。

「這就算個好的開始。」布魯姆醫生說,「我們今天的時間到了。」

瑪拉站起來,隨著布魯姆醫生走出辦公室。在等候室,她首先看到了爸爸。他挨著塔莉坐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翻著一本雜誌。看到她們出來,他立刻站起了身。

爸爸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布魯姆醫生便說道:「雷恩先生,我們能談談嗎?去我的辦公室?」

塔莉說了句「我也去」,一眨眼工夫,三人已經消失在門內,剩下瑪拉一人留在等候室。她盯著緊閉的房門,心裡猜測著醫生會對他們說些什麼。布魯姆醫生向瑪拉保證過,她們的談話都是私人之間的,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已經18歲,她當時說,是個成年人了。我們的談話僅限於你我之間。

「哎呀呀,瞧瞧這是誰。」

瑪拉循聲慢慢轉過身。

帕克斯頓雙臂交叉,身體靠在牆上。他又是一身黑色,破背心鬆鬆垮垮地耷拉在蒼白的胸前,鎖骨和脖子上的文身格外醒目,文字的內容是:何不陪我一起放蕩遊戲人間?帕克斯頓走向她時,她一直盯著那行黑字。

「我一直在想你。」帕克斯頓似碰非碰地摸著瑪拉的手背,像輕輕地愛撫,「你知道怎麼找樂子嗎,郊區來的?」

「什麼樂子?動物祭祀[5]嗎?」

他的笑容緩慢而充滿誘惑。從來沒有人如此心無旁騖地凝視過她,好像她是一盤美味可口的佳餚似的,「明天半夜來找我。」

「半夜?」

「最神秘的時刻。我猜你肯定只和好孩子看過電影或打過桌球。」

「不要裝出很瞭解我的樣子,實際上你什麼都不知道。」

他不介意地微笑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強大的自信。「來找我。」他說。

「不。」

「夜裡大人不讓你出門兒,對不對?可憐的富家女。那好吧。不過我會在先鋒廣場的涼棚下面等你。」

先鋒廣場上的涼棚?那不是流浪漢們夜裡睡覺和向遊客們討要香煙的地方嗎?

她聽到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隨即又聽到爸爸說:「謝謝你了,布魯姆醫生。」

瑪拉立刻向一旁退去,意在和帕克斯頓拉開距離。後者不以為意,甚至有些鄙視地看著她慌忙的舉動,臉上掛著淡淡的笑,瑪拉似乎也覺得自己不夠沉穩,便站住不動了。

「瑪拉。」爸爸厲聲喊道。她知道爸爸看見了什麼:他那曾經美麗純真的女兒竟然在和一個化著濃妝、掛著鏈子、十足混混模樣的年輕人說話。帕克斯頓挑染的幾縷頭髮在辦公室裡強光燈的照耀下幾乎要像霓虹燈一樣閃閃發光了。

「這是帕克斯頓,」瑪拉對爸爸說,「他和我在同一個治療小組。」

爸爸幾乎看都沒看帕克斯頓一眼,直接拉起她的手說:「我們走。」隨後便領著她出了等候室。

[1] 郊區來的:生活在大城市郊區的通常為家境相對富裕的中產階層。

[2] 約翰尼·德普:美國著名電影明星,上文中的剪刀手愛德華是他扮演過的一個經典角色。

[3] 《名人學徒》:美國NBC公司製作的一檔真人秀節目。

[4] 大衛·卡西迪:美國演員、歌手和吉他手,是美國20世紀70年代青少年的偶像。

[5] 動物祭祀:這裡是在暗諷帕克斯頓的哥特風。哥特風以恐怖、超自然、死亡、頹廢、巫術、古堡、深淵、黑夜、詛咒、吸血鬼等為標誌性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