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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瑪拉終究沒能參加她的中學畢業典禮,當然,她並不覺得遺憾,反倒暗自慶幸。典禮的同一時間,她和塔莉登上了去西雅圖的飛機。塔莉果然說到做到,她成功為瑪拉約到了哈莉特·布魯姆醫生,時間為星期一,兩點整。

也就是今天。

瑪拉不想起床。昨天夜裡她沒有睡好,現在大腦仍舊昏昏沉沉,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不過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她沖了個澡,洗了洗頭,甚至還用吹風機吹了吹。雖然地板上放著她昨晚丟在那裡的一堆衣服,但她還是從手提箱裡挑了套新的,儘管這費了她不少工夫。

穿上她曾經最喜愛的那條賽文·弗奧曼德[1]牛仔褲時,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瘦了那麼多。牛仔褲鬆鬆垮垮地懸在腰間,露出兩側突出的髖骨。於是她又專門挑了一件寬鬆的阿貝克隆比牌[2]運動衫,如此既能掩飾她骨瘦如柴的身軀,又能遮擋胳膊上的刀疤,一舉兩得。

她把拉鏈一直拉到脖子上,方才準備離開臥室。剩下的事很簡單,只需走出臥室,關上門,與塔莉會合。

然而當經過敞開的手提箱時,她的目光落在了箱子一側的口袋上,那是她藏折刀的地方。那一刻,世界彷彿暗淡了下來,連時間也放慢了腳步。她聽到心臟劇烈的跳動聲,感覺到血液在血管中飛速地流動起來。她想像著那奇妙的場景:鮮艷的紅,美不勝收。自殘的念頭陡然升起,她需要折刀釋放心中的壓力,這慾望如此強烈,竟驅使著她向前跨出了一步,並伸出手去。

「瑪拉!」

她像觸電般猛地縮回手,慌慌張張地左右顧盼。

身邊沒別的人。

「瑪拉!」

是塔莉,她已經喊了兩次。這意味著她很可能正向這裡走來。

瑪拉攥手成拳,指甲幾乎鑽進手掌心的皮肉裡。「就來。」她答應道。她的聲音乾癟微弱,甚至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她走出臥室,輕輕關上了門。

須臾之後,塔莉挽著瑪拉的胳膊,與她並肩而行,引著她走出了公寓大樓,那樣子就像瑪拉是個瞎子似的。

走在路上,塔莉想方設法和她聊天。

瑪拉努力集中精神去聽,但心臟的跳動如此劇烈,隔絕了身體之外的所有聲音。她的手心開始冒汗。她不想坐在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面前談論自殘的事。

「到了。」塔莉終於說,瑪拉從一團雲裡霧裡走出來,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一棟高大的玻璃建築前。她們是什麼時候穿過公園的?那些曾經聚在圖騰柱下的流浪漢們還在嗎?她居然一點印象都沒有。這讓她有些害怕。

她跟著塔莉走進電梯,來到醫生的辦公室。一個滿臉雀斑不苟言笑的年輕女人讓她們先在等候室稍稍休息。

瑪拉在玻璃魚缸旁的一張藍色椅子上坐了下來,椅子墊得又高又厚,坐著極不舒服。

「我猜魚生來就是很安靜的。」塔莉說。她坐在瑪拉旁邊,並拉住瑪拉的手,「瑪拉?」

「什麼?」

「你看著我。」

瑪拉不想那麼做,但有一點她很清楚:試圖無視塔莉絕對是白費工夫。所以,她慢慢地轉過了頭,「嗯?」

「你有那樣的感受並沒什麼不對。」她溫和地說,「有時候,我也會想她想得受不了。」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這樣安慰她了。唉,18個月以前,他們還張口閉口都是媽媽呢,看來悲傷也是有保質期的。就像一扇緩緩關閉的門,當最後一道門縫消失不見,你便陷入徹底的黑暗,也就理所應當忘記自己有多懷念光明。「受不了的時候你會怎麼做?」瑪拉問。

「我要是說了,你媽媽一定會從天上飛下來揍我一頓的。我現在要做個負責任的大人。」

「行。」瑪拉冷冷地說,「那你就別說了。反正從來沒人跟我說過。」她拿眼瞄了一下接待生,看她是不是在偷聽,不過那個女人的注意力根本沒在她們身上。

塔莉沉默了一分鐘左右,或許更久。終於,她點頭說道:「你媽媽去世後我得了恐慌症,所以我開始服用阿普唑侖,那是一種抗焦慮的藥。我失眠嚴重,有時候還酗酒。你呢?你都怎麼辦?」

「我拿刀劃自己。」瑪拉淡淡地說。意想不到的是,大膽承認的感覺居然妙不可言。

「我們還真是天生一對兒。」塔莉苦笑著說。

身後的門打開了,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從辦公室裡走出來。她長得很漂亮,卻緊咬著牙關,似乎很生氣的樣子,瑪拉認為那是痛苦所致。女人上半身圍了一條寬大的格子圍巾,並用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攥著圍巾兩端在前胸交叉的位置,那樣子彷彿她要面對的是猛烈的暴風雪,而非西雅圖6月的晴空。

「下周見,裘德。」接待生說。

女人微微點頭算是回應,隨即戴上了墨鏡。至於在一旁等候的塔莉和瑪拉,她自始至終也沒有看上一眼。

「你一定就是瑪拉·雷恩吧?」

瑪拉沒留意另一個女人不知什麼時候也走進了等候室。

「我是哈莉特·布魯姆醫生。」這個女人說著,友好地伸出了一隻手。

瑪拉不情願地站起來。此刻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立馬閃人。「嗨。」出於禮貌,她回應道。

塔莉也隨著起身,「嗨,哈莉特。謝謝你這麼匆忙還能抽出時間見我們。我知道這肯定會打亂你的工作安排。真是不好意思。對了,你還不知道她的具體情況,我進去給你介紹……」

「不。」醫生說。

塔莉一臉困惑,「可是——」

「把她交給我吧,塔莉。這是我和瑪拉之間的事了。別忘了我還是有點手段的。相信我。」

可瑪拉並不這麼認為。手段?實際上她覺得這個人只不過有雙手而已,一雙瘦骨嶙峋的手,乾癟皺縮的皮膚上佈滿了老年斑。不過瑪拉還是假裝順從,跟著醫生走進她那整潔乾淨的辦公室。

透過一大面玻璃牆可以俯瞰派克市場和波光粼粼的藍色海灣。一張光可鑒人的木桌子將辦公室一分為二;桌子後面是一張大大的黑色真皮座椅,前面正對著桌子的是兩張看上去還算舒服的椅子;後面牆邊擺著一張黑色沙發,沙發上面的牆上掛著一幅畫,畫的是夏日海灘的和諧景象,說不定是夏威夷,也可能是佛羅里達,畫裡還有棕櫚樹呢,總之看著都叫人舒服。

「我是不是應該躺下?」瑪拉雙臂抱肩,問道。儘管有那幅畫在,但這間辦公室仍令她渾身發冷。也許這就是剛才那位女士裹那麼嚴實的原因吧。可更奇怪的是,辦公室的一面牆上還有個燃氣壁爐,明亮的橙色和藍色火焰把一波波熱浪送到她身上。她能感覺到熱度,卻感覺不到溫暖。

布魯姆醫生在桌子後面坐下,摘下筆帽,「你想坐哪裡都可以。」

瑪拉在一張椅子上撲通坐下,眼睛盯著牆角的一棵室內植物,心裡默數著葉片的數量。1……2……3……這地方讓她渾身不自在。4……5……

她聽到鐘錶嘀嗒嘀嗒走個不停,聽到醫生均勻的呼吸聲,聽到自己蹺腿或放下腿時黑色的尼龍布摩擦的窸窣聲。

「你想不想談點什麼呢?」過了至少有十分鐘,醫生才開口問道。

瑪拉聳聳肩,「沒有。」52……53……54。房間裡越來越熱了。那壁爐雖然毫不起眼,但發起熱來簡直就像個小太陽。她感覺到汗珠在額頭上滾動,沿著臉頰一側滑下去。她開始不安地用腳掌拍打起地板來。

66……67。

「你和塔莉是怎麼認識的?」

「她是我……的朋友。」

「你媽媽的朋友?」

她的語氣冷靜客觀,不帶絲毫情感,彷彿她們在談論一輛車子,或一台吸塵器。不,不該是這樣的,瑪拉心裡一陣難受。她不想和陌生人談論她的媽媽。於是她聳了聳肩,繼續數她的葉子。

「她去世了,對嗎?」

瑪拉一怔,「沒有,她在我爸爸的壁櫥裡呢。」

「什麼?」

瑪拉微微一笑。第一局小勝,主隊得分,「葬禮上我們租了一副棺材,順便說一句,那棺材的樣子十分古怪。後來我們把媽媽火化,把骨灰裝進了一個紫檀盒子裡。原本塔莉是想把骨灰撒掉,但爸爸不同意,他說他還沒有那個心理準備;後來爸爸想通了,可塔莉又不同意了。所以媽媽的骨灰盒就一直放在爸爸的壁櫥裡。」

「那你呢,你什麼時候想通的?」

瑪拉不解地眨了眨眼,「你指什麼?」

「你覺得什麼時候把你媽媽的骨灰撒掉比較合適?」

「沒人問過我這個。」

「你覺得為什麼會沒人問你呢?」

瑪拉聳聳肩,重新移開視線。她對這場談話的走向已經心生牴觸。

「瑪拉,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兒嗎?」醫生問。

「你肯定知道。」

「我知道你對自己幹了什麼。我是說自殘的事。」

瑪拉又把目光移向了那棵植物。那些葉子油光發亮,像蠟做的一樣。75……76……77。

「我知道自殘能給你帶來暫時的安慰。」醫生接著說。

瑪拉瞥了布魯姆醫生一眼,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尖尖的鷹鉤鼻懸在薄薄的嘴唇上面,「可自殘之後呢,看著刀上殘留的血跡,我敢保證你的痛苦會變本加厲。你會感到羞恥,或者害怕。」

78……79。

「我能幫你化解痛苦,但前提是你要敞開心扉和我交談。你的那些感受,其實並非你一個人獨有。」

瑪拉翻了個白眼。這是大人哄小孩子時慣用的伎倆。

「那好。」布魯姆醫生合上筆記本說道。瑪拉很好奇她都在本子上寫了些什麼。很可能是:神經有問題,喜歡植物?「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瑪拉就差沒有歡呼出來了,她噌地站起來,轉身就向門口走去。手快要碰到門把手時,布魯姆醫生又說:「瑪拉,我有個青少年悲傷化解小組,對你可能會有幫助。你願意加入我們嗎?聚會時間是星期三晚上。」

「隨便。」瑪拉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門外候著的塔莉立刻站起身,「怎麼樣?」

瑪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避開塔莉的目光。這時她發現等候室裡多了個人: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年輕小伙子,身穿黑色緊身破牛仔褲,褲腿塞在一雙磨得厲害的黑皮靴裡,鞋帶兒沒有系,鬆鬆垮垮地垂在上面。他瘦得厲害,看上去像女人一樣嬌弱,上身穿暗灰色夾克,裡面套了一件印著「咬我」兩個字的黑色T恤;脖子裡掛了一根鏈子,鏈子上穿著幾個錫制的骷髏,像鑰匙一樣垂在胸前。他長髮及肩,黑得不可思議,而且這裡染了一綹紅那裡染了一綹綠。當他抬起頭時,瑪拉發現他的眼睛非常與眾不同,幾乎是金色的,濃黑的眼線使那顏色更加突出。他皮膚煞白,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布魯姆醫生走到瑪拉跟前,「帕克斯頓,不如你來告訴瑪拉咱們的治療小組有沒有用。」

那個名叫帕克斯頓的年輕人站起來,步履優雅地走向瑪拉,那感覺就像他要登台表演一樣。

「塔莉。」布魯姆醫生說,「我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兩個大人走到一旁說起了悄悄話。瑪拉覺得她應該留心聽一聽她們說話的內容,但她無法集中精神,因為她滿腦子都是那個向她走來的年輕人。

「你很怕我。」年輕人走近之後說。瑪拉能聞到他口氣中薄荷口香糖的味道,「大多數人都怕我。」

「你以為你穿一身黑衣服就能把我嚇住了?」

他抬起一隻蒼白的手,把一側頭髮捋到耳後,「像你這樣的漂亮女孩兒應該待在郊區,那裡比較安全。治療小組不適合你。」

「你又不瞭解我。我倒是想勸你別亂抹你媽媽的化妝品。」

令瑪拉意外的是,年輕人居然哈哈大笑,「辣椒脾氣,我喜歡。」

「嘿,瑪拉,」塔莉說,「該走了。」她大步走過等候室,挽住瑪拉的胳膊,領著她離開了辦公室。

回家的路上,塔莉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她一遍又一遍問瑪拉想不想回班布裡奇島看她的老朋友們,瑪拉很想去,但她始終沒有點頭,因為在她看來她已經不再屬於那裡。在離開的這一年半中,以前的友誼像飛蛾的翅膀一樣褪色枯萎,只剩下斑斑駁駁的白色,已經不大可能飛得起來。現在的她和過去的那些老朋友已經沒有任何共同語言了。

塔莉帶瑪拉來到她明亮高雅的公寓,並打開了客廳裡的壁爐。火焰像花朵一樣在假木頭上瞬間綻放,「說說吧,到底感覺如何?」

瑪拉漫不經心地聳聳肩。

塔莉坐在沙發上,「瑪拉,你不要這麼排斥我,我想幫你。」

天啊,她已經厭倦了讓任何人失望。要是這世上有種專為失去親人的孩子們寫的書該多好啊,就像《陰間大法師》[3]中的《新亡者手冊》,那樣她就知道該怎麼做、怎麼說,也就不會有這麼多人來煩她了。「我知道。」她說。

她坐在壁爐邊,面對塔莉。爐火烤著她的背,讓她猛地一陣哆嗦。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冷。

「凱蒂去世後我應該讓你爸爸帶你去做心理咨詢的。可我和你爸爸鬧僵了。但我經常向他問起你,而且每個星期也會和你通電話。我從來沒聽你說起過這種事,也沒有聽見你哭過。你外婆說你一直處理得很好。」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

「因為我嘗過被拋棄的滋味,嘗過悲痛的滋味。我知道崩潰是什麼感覺。外公外婆去世的時候,我幾乎沒有難過。媽媽離開我時,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不難受,繼續向前。」

「那我媽媽去世的時候呢?」

「這對我來說更難接受。我沒有及時振作起來。」

「嗯,我也是。」

「布魯姆醫生說,星期三晚上你應該去參加他們的悲傷化解治療小組會。」

「不見得有用。」

她看出自己的回答讓塔莉失望,甚至難過了。瑪拉歎口氣,她自己的痛苦已經夠多了,不想再承受塔莉那一份。

「好吧,」她說,「我去。」

塔莉起身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瑪拉一面尷尬地微笑,一面盡快抽身出來。如果教母知道了她有多麼孤獨和絕望,整個心都會碎掉的,現在她們誰都經不起再一次心碎了。她只需按照近幾個月的老辦法去做,假裝順從,把眼前的這一關先應付過去。只要能讓大家別再煩她,幾次治療小組會算得了什麼。9月一到,她就是華盛頓大學的新生了,到時候她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再也不會經常傷某些人的心了。

「謝謝,」她說,「我有點累了,想去躺一會兒。」

「行,我會給你爸爸打電話告訴他這裡的情況。星期四他就能來了,你和布魯姆醫生下次見面之後,他也會見見醫生。」

真是好極了。

瑪拉點點頭,向客房走去,那個房間看起來就像高檔酒店裡的套房。

她還是不相信自己居然答應了去參加青少年悲傷化解治療小組。面對一幫陌生人她能說什麼?他們會要她談她的媽媽嗎?

焦慮開始由內而外滲透開來,直達表面,像無數只小蟲在皮膚上爬。

皮膚。

她沒想到壁櫥那兒去,也不想去,可這種百爪撓心的感覺讓她發瘋。血液在血管中嗡嗡作響,就像同時聽到幾十條信號不清的外國通話線路,幾十種語言交織在一起,儘管你努力去聽,卻仍然什麼都聽不明白。

打開手提箱,把手伸進箱蓋上的口袋時,她的手抖個不停。

她在口袋裡找到了她的太空針塔形小折刀,和幾片沾著血跡的紗布。

拉起衣袖,直到露出她的二頭肌。多麼瘦小的一塊肌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蒼白。幾十條刀疤像蜘蛛網一樣縱橫交錯。

她把刀刃按在皮膚上,用力一劃。血湧了出來,美麗,豐富,鮮艷。她伸手在下面接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血從胳膊上滴下,像眼淚一樣匯積在她的掌心。壞心情就藏在這些血滴中,離開了她的身體。

「我沒事。」她悄悄對自己說。

能傷害我的人只有我。只有我。

那天夜裡,瑪拉失眠了。躺在不屬於自己的床上,置身於這個曾經視為家的城市,聆聽著棲息於首飾盒中的虛無瀰漫整座城市上空。她把今天晚上與爸爸的對話原原本本回想了一遍。

挺好的。當爸爸問及她和布魯姆醫生見面的情況時,她如此回答。但儘管嘴上這麼說,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一直以來當我說一切都好時,為什麼從沒有一個人質疑過?

「你可以跟我談談。」他說。

「是嗎?」她突然聲色俱厲地說。現在你想談了?可當她聽到爸爸深沉的一聲歎息,她又後悔自己太過無情。

「瑪拉,我們父女之間的關係怎麼就到了這一步呢?」

她痛恨爸爸極度失望的語氣,那讓她覺得既內疚又羞愧。

「星期三晚上我要去參加一個青少年悲傷互助小組會。聽起來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星期四就到,我保證。」

「怎麼都行。」

「我為你感到驕傲,瑪拉。直面痛苦是需要勇氣的。」

她拚命保持鎮靜,任淚水蜇得眼眶發疼也不讓它流下。回憶將她重重圍困,腦海中是她一次次跌倒或受傷之後撲向爸爸懷抱的畫面。他的雙臂多麼強壯,那是她曾經最安全的港灣。

爸爸最後一次抱她是什麼時候?她想不起來了。剛剛過去的這一年,她疏遠了所有愛她的人,而沒有了親人的保護,她變得越來越脆弱,可她不知道該如何改變這一切。她一向很排斥哭泣,更懼怕暴露自己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她頭昏腦漲,渾身乏力。也許該來杯咖啡提提神,於是她穿上塔莉的睡袍,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間。

出了房門,她看到塔莉還在沙發上睡著,一條胳膊搭在咖啡桌上。桌上放著一個空空的紅酒杯,旁邊是一堆文件,還有一個橙色的小小的處方藥瓶。

「塔莉?」

塔莉緩緩坐起身,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哦,瑪拉。」她揉揉眼睛,左右晃了晃腦袋,好像那樣能讓自己清醒起來。「幾點了?」她說話慢悠悠的。

「快10點了。」

「10點?該死。快換衣服。」

瑪拉蹙眉問:「我們要出門兒嗎?」

「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

「我不想要驚喜。」

「你會喜歡的。快,先去沖個澡。」塔莉不由分說把她趕進了走廊,「給你二十分鐘。」

瑪拉乖乖沖了澡,換上一條寬大的牛仔褲和一件寬鬆的T恤。她懶得吹乾頭髮,隨便梳了梳,直接紮了個馬尾,便走進廚房。

塔莉已經在等著。她穿了一套至少要小一號的藍色套裝。瑪拉進來時她剛把一枚藥片送到嘴裡,並用咖啡沖服下去。

塔莉被瑪拉的手碰到時叫了一聲,好像嚇了一跳。隨即她又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沒聽見你進來。」

「你有點怪怪的。」瑪拉說。

「我只是興奮而已。因為給你準備的那個驚喜。」

「我說過了,不要什麼驚喜。」瑪拉注視著她,「你吃的什麼?」

「剛才那個?是維生素。到了我這個年紀,不補點維生素可不行。」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瑪拉,皺起了眉頭,「你就穿這一身?」

「是啊,怎麼了?」

「連妝都不化?」

瑪拉翻了個白眼,「幹嗎?我又不是去參加超模大賽。」這時門鈴響了。瑪拉一驚,狐疑地問:「誰來了?」

「走。」塔莉面帶笑容,推著她向門口走去,「由你開門。」

瑪拉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門口赫然站著三個人,定睛看時,卻是阿什莉、林賽和卡洛兒。她們看到瑪拉的第一眼就不約而同地尖叫起來,而且尖叫聲幾乎能穿透耳膜,隨後一齊撲向瑪拉,四個女孩兒抱成了一團。

瑪拉有種如在夢裡的感覺,儘管這一切發生在眼前,她卻彷彿置身在遙遠的地方旁觀。她能聽到她們的聲音,卻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就被三個好朋友潮水般的熱情裹挾著離開了公寓。三張嘴幾乎總是同時說話,瑪拉沒有開口的機會,只能隨著她們鑽進了卡洛兒的本田轎車,而後車子徑直駛去了渡輪碼頭,那裡有艘渡輪正在等著。她們把車直接開上船才停住。

「你回來真是太棒了!」林賽在後座前傾著身體,興奮地說。

「是啊,塔莉打電話的時候我們還不信呢。你是想給我們一個驚喜嗎?」阿什莉問。

「先從泰勒·布裡特開始。」林賽說。

「絕對的。」卡洛兒側身對著瑪拉,開始興高采烈地講起泰勒·布裡特的種種糗事。比如他和一個從北基察普來的很招人煩的女生約會,結果穿著內褲被警察抓到;他還因為涉嫌未成年人飲酒被法院開了傳票,最後被禁止參加校友足球賽。

瑪拉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可她心裡一直琢磨的卻是:我幾乎都忘記自己還曾經喜歡過泰勒·布裡特呢。往事如夜色中遠遠的一盞孤燈,只在記憶的最深處時隱時現。她強迫自己該點頭的時候點頭,該微笑的時候微笑;朋友們說起畢業晚會上的趣事時,她還不忘提醒自己哈哈大笑幾聲。

隨後,她們來到萊特爾海灘,幾個人愜意地躺在色澤鮮艷的沙灘毛巾上,喝著可樂,吃著多力多滋,可是瑪拉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感覺自己孤零零的,儘管她們幾乎肩並著肩。卡洛兒暢想著大學生活,她和阿什莉在西華盛頓大學將會成為室友,這令她開心無比;而林賽則發著牢騷,說她不願一個人去遠在加州的聖克拉拉。

「你要去哪兒?」卡洛兒問瑪拉。

老實說,瑪拉已經走了神,她根本沒有聽朋友們嘰嘰喳喳的議論,也沒有聽見卡洛兒的問題。

「瑪拉?」

「你準備去哪兒上大學?」

「華盛頓大學。」瑪拉說著,努力集中起精神。她彷彿被一團溫暖的灰白色的濃霧籠罩著,而且只有她一人身處霧中。

朋友們歡聲笑語不斷,她們夢想著和某個帥哥墜入愛河,夢想著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活,抱怨著她們的媽媽是多麼嚴厲,顯然,瑪拉已經不再屬於這個群體。

她已經變得和她們不同了。重聚這一天結束之時,她們開車把她送回西雅圖,路上尷尬的沉默證明了她們對現實理解上的分歧。她們陪瑪拉一直走到公寓門口,但現在她們全都知道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瑪拉以前不懂,友情其實也有死亡的一天,只不過它以一種緩慢的姿態枯萎、凋謝。她沒有力量假裝成她們過去認識的那個瑪拉。

「我們都很想你。」卡洛兒輕聲說,這一次,她的話聽起來更像道別。

「我也想你們。」瑪拉說。這是真的,她願意放棄一切回到從前。

朋友們走後,瑪拉開門走進公寓,看見塔莉正在廚房收拾碗碟。

「玩得怎麼樣?」

瑪拉從塔莉的嗓音中似乎聽到了什麼,幾個模糊不清又毫無意義的發音。如果不是因為她瞭解塔莉,一定會懷疑她喝了酒,不過現在喝酒還太早了些。

但實際上瑪拉已經毫不在意。她只想爬到床上蒙頭大睡一覺。「挺好的。」她淡淡地說,「開心得不得了。我有點累了,先去睡一會兒。」

「別睡太久哦,」塔莉說,「我租了《新科學怪人》[4]。」

那是媽媽最喜愛的電影之一。以前她經常模仿馬蒂·費德曼[5],擺出彎腰駝背的樣子,嘴裡學人家說著「請走這邊」。而對她那老套的玩笑,瑪拉每一次都以不耐煩地翻翻白眼作為回應。

「哦,好極了。」說完,她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1] 賽文·弗奧曼德(7 For All Mankind):美國知名服裝品牌,時尚牛仔服裝的引領者。

[2] 阿貝克隆比牌:美國著名休閒服裝品牌。

[3] 《陰間大法師》:蒂姆·波頓於20世紀80年代拍攝的一部B級恐怖片。

[4] 《新科學怪人》:20世紀70年代美國拍攝的一部科幻喜劇恐怖片。

[5] 馬蒂·費德曼(1933—1982):英國演員,在《新科學怪人》中扮演駝背人伊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