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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006年11月,即凱蒂葬禮之後還不到一個月,他們舉家搬到了加利福尼亞州。對瑪拉來說,搬家之前那兩周尤其不堪回首,與地獄相比恐怕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天只要醒著,她要麼在生爸爸的氣,要麼在一個人生悶氣。她不吃不喝,也不睡覺。唯一能讓她提起精神的事情就是和她的朋友們聊天。當這四個好朋友聚在一起,歡樂的重逢總會逐漸演變成沒完沒了的告別,彷彿一個個都心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句話都被冠以「還記得……」這樣的開頭。

瑪拉的憤怒簡直難以抑制。她的胸口猶如藏著一團火,不斷膨脹,壓迫著她的肋骨,使她的血液都開始沸騰,似乎隨時隨地都可能噴薄而出。就連她的悲痛也被怒火燒得片甲不留。她故意跺著腳走路,用力關門,每一件需要打包的紀念品都能讓她淚如泉湧。她不能忍受把這棟房子——他們的家——封鎖起來,然後跑到別的地方去。唯一讓他們感到安慰的,是爸爸並不打算賣掉這房子。他說了,有朝一日他們還會搬回來的。屋裡的大件東西,像傢俱、工藝品、地毯之類,就都留了下來。他們新租的是一套帶傢俱的房子,彷彿不同的傢俱會讓他們忘掉失去媽媽的悲痛一樣。

動身的日子最終還是來了。瑪拉依依不捨地摟著她的朋友們,嗚嗚咽咽地哭個不停。她還當面對爸爸說她恨他。

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她恨不恨也無關緊要。這就是最讓人無奈的現實。過去媽媽就是瑪拉可以依靠的一棵大樹,很多時候,她會彎腰遷就瑪拉。但爸爸是冰冷的銅牆鐵壁,任什麼東西都無法讓他變形。她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她親身領教過,結果自然是撞得鼻青臉腫。

他們驅車整整兩天才到達洛杉磯,途中瑪拉一言不發。她戴上耳機,用音樂隔絕世界;手裡拿著手機,一條接一條地給朋友們發短信。

他們離開青山綠水的華盛頓州,一路向南。來到加州中部時,周圍已然呈現出一片棕色。秋意盎然,艷陽高照,視野之內是低矮光禿的棕色的群山。連續數英里看不到一棵像樣的樹。洛杉磯更為誇張,平坦廣闊,一望無垠。高速公路一條挨著一條,每個車道上都堵得水洩不通。當他們終於來到爸爸在比弗利山莊租的房子前時,瑪拉的頭已經疼得快要裂開了。

「哇。」路卡張大了嘴巴讚歎道。

「你覺得怎麼樣,瑪拉?」爸爸在座位裡側身看著她。

「哼。」她冷笑一聲,「你什麼時候開始在乎我的感受了?」說完她推開車門下了車。和兩個弟弟不同,她沒有興奮地東張西望,而是低著頭一直走到前門口,這其間她給阿什莉發了一條短信:所謂的家,到了。

很明顯,這棟房子不久前才重新改造裝修過,就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戴上了拳擊手套,看著既現代,又有點正兒八經。前院乾淨整潔,所有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該栽花的地方栽著花,該種草的地方種著草。而洛杉磯陽光充足,院子裡又有灑水器按時灑水,因此這裡的花開得格外大,格外漂亮。

這不是家。反正對雷恩家的人來說,這算不上家。屋裡陳設井然有序,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不銹鋼廚房,灰色石地板,卻給人一種處處寒光的感覺。傢俱十分現代,邊角分明,鍍鉻的氣味兒還沒有散盡。

瑪拉看著爸爸。「媽媽肯定不會喜歡這裡。」她看出這句話對爸爸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便心滿意足地上樓選自己的房間了。

在比弗利山莊中學的第一天,瑪拉就發現自己和這裡格格不入,而且這種狀況恐怕永遠都無法改變。她的同學彷彿來自另外一個星球。學生停車場上停滿了奔馳、寶馬、保時捷。拼車專用車道上,一堆豪華轎車和路虎攬勝中間還停了幾輛禮賓車。當然,不是每個學生都有專職司機負責接送,但關鍵是這樣的學生的確大有人在。瑪拉有些不敢相信。女生們個個像名媛一樣美艷動人,頭髮染成各種瑰麗的顏色,手裡拿的包頂得上幾輛汽車的價錢。他們衣著時尚,往往自發形成一個個小群體,不給任何外人插足的餘地。瑪拉在學校的這一天,甚至沒人同她打過一次招呼。

上課對她倒沒什麼壓力,該去哪個教室便去哪個教室。沒有一個老師點過她的名或問過她問題。中午吃飯時她仍是獨自一人,周圍亂糟糟的,但她充耳不聞。她就像只孤魂野鬼,沒人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

上第五節課時,其他同學都在考試,只有她遠遠地坐在後排,低垂著頭。孤獨的感覺勢不可當。她懷念朋友,懷念媽媽。她壓抑得太久了,只想找人說說話。而在這裡她無依無靠,她忽然發現自己害怕得瑟瑟發抖起來。

「瑪拉?」

她往上翻了翻眼睛,透過垂在額前的頭髮循聲望去。

他們的老師阿普比女士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桌子旁。「如果你擔心自己跟不上課程想找人幫忙,儘管找我,我隨時都有空。」她往桌子上放了一份教學大綱,「我們能理解,畢竟你媽媽……」

「剛剛去世。」瑪拉很平靜地接過老師的話。反正大人們只要跟她說話,總免不了會用上這個詞。她痛恨人們有意為之的停頓和表示同情的唉聲歎氣。

阿普比女士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轉身走開了。

瑪拉勉強笑了笑。她故意說出的那幾個字其實算不得什麼防守,但論效果卻屢試不爽。

下課鈴響了。

教室裡立刻沸騰起來,其他同學幾乎不約而同地站起身,提起書包,開始有說有笑地往外走。瑪拉不看任何人,當然,也沒有誰看她。她那身衣服簡直土得掉渣。踏上校車的那一刻她就發覺了,從梅西百貨裡買來的牛仔褲和襯衣,在這個學校是根本穿不出去的。

她把東西裝回背包,並確保每本書都按照正確的順序和方向排列整齊。這是她新近才有的強迫症,而且怎麼都改不掉。因為她非常強烈地希望自己的東西有條有理。

她孤身一人來到走廊。外面還滯留著一些學生,吵吵鬧鬧,不可開交。頭頂上掛著一條巨大的黃色橫幅,固定的一端繩子被人拉得有些鬆脫,有氣無力地半垂著。橫幅上寫著:諾曼人加油。只是「諾曼人」三字被人劃了去,改成了「特洛伊」,字下面還畫了一根男性生殖器。

像這樣的見聞她回到家裡一定會和媽媽分享。大笑之餘,媽媽會給她上一堂關於性以及女孩子如何潔身自愛的教育課。

「你應該知道自己正站在走廊中央對著一根雞巴流淚吧?」

瑪拉扭過頭,看到一個女生站在她身旁。這女生化的妝去拍藝術照也綽綽有餘,而她豐滿的胸部,就像衣服裡藏了兩個足球。

「要你管。」瑪拉沒好氣地說,隨後愛理不理地從女生身邊擠了過去。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幾句令人眼前一亮的俏皮評語,而且要大聲地說,讓所有人都聽到。因為只有那樣她才能更快地出名,可現在她不在乎了。她不想交新朋友。

她逃了最後一節課,提前溜出學校。也許逃課能引起爸爸的注意。她一路走回家去,可是回家又有什麼用呢?待在連走路都有回聲的空蕩蕩的房子裡,照樣是百無聊賴。兩個弟弟都和伊蓮娜在一起,那是他們新請的兼職保姆,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他們的爸爸還沒有下班。走進寬敞卻沒有半點人情味兒的房子,瑪拉姑且還能忍受,可一旦回到她自己的房間,便立刻看哪兒都不順眼了。

這哪裡是她的房間?

她的房間裡有白色的帶條紋的壁紙,有木地板;她平時照明用的是光線柔和的檯燈,而不是現在這種亮得刺眼的吊燈。她走向奢華的黑色梳妝台,想像著原本應該放在這裡的那一個——她自己的梳妝台,上面的裝飾是媽媽多年前親手繪上去的(多點顏色,媽媽,多點星星)。當然,把那張梳妝台擺在如此簡樸的房間裡一定極不相稱,就像瑪拉在比弗利山莊中學一樣。

她伸手去拿小巧玲瓏的史萊克[1]首飾盒,那是12歲時塔莉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特意小心包好帶了過來。

和印象中相比,眼前的首飾盒似乎小了些,顏色也更綠。她扭動鑰匙轉了幾圈,打開了鉸鏈蓋。一個塑料的菲奧娜忽地站起來,隨著音樂慢慢旋轉:嘿,你是華麗的大明星。

首飾盒內裝著各種各樣她心愛的東西:卡拉洛赫海灘的瑪瑙、老家後院裡找到的箭頭、一隻破舊的塑料恐龍、一個佛羅多[2]活動人偶、13歲生日時塔莉送給她的石榴石耳環,還有放在盒子最底下的,她在西雅圖中心買的一把粉色的太空針塔[3]形小折刀。

她打開折刀,盯著短小的刀刃,又一次陷入回憶。

強尼,她還太小呢。

已經夠大了,凱蒂。我相信咱們的女兒不會笨到割傷自己。你說是不是,瑪拉?

當心點,小丫頭,別傷到自己。

她用亮閃閃的刀刃抵住自己左手的手掌。

彷彿一股電流通過全身。她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感覺。她只輕輕劃了一下,手便破了。

血從傷口湧了出來,那顏色令她著迷。沒想到它如此鮮艷,如此美麗。她好像從未見過如此完美的色彩,就像白雪公主的烈焰紅唇。

她的視線像被定住了一樣。當然,傷口很疼,但感覺卻要複雜得多,痛苦之中帶著一絲親切和快慰。不過,至少這種感覺清晰強烈,比那種痛失我愛、無所適從而又彷彿被全世界拋棄的朦朧感覺要強得多。

她很歡迎這種痛,因為它坦白可靠,一目瞭然。她看著血從手掌一側流下,吧嗒吧嗒滴在她的黑鞋子上,彷彿忽然消失了,但又若隱若現。

幾個月以來,她頭一次有種輕鬆舒服的感覺。

隨後的幾個星期,瑪拉體重暴降,她所有的悲痛都化作上臂內側和大腿根部一道道紅色的刀痕。每當她瀕臨崩潰、空虛迷茫或對上帝感到惱火時,就用刀劃自己。她很清楚這樣做不對,而且相當變態,可她像著了魔一般,根本控制不住。只要打開那把如今刀刃上殘留著紅黑色血跡的小折刀,她就有種難以遏制的衝動,原本矛盾的心情會瞬間變得理直氣壯。

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在她最沮喪無助的時候,唯一能夠幫她走出陰霾的竟然是傷害自己。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她不在乎。流血總好過流淚或尖叫。切膚之痛給了她走下去的動力。

聖誕節那天,瑪拉早早醒來。她的第一個朦朧的念頭是:媽媽,今天是聖誕節。可隨後她又忽然想起媽媽已經不在。她再度閉上眼睛,盼望自己能重新睡去,同時還盼望著許許多多其他的事。

家人們相繼起床,耳朵裡有了各種動靜,下樓梯的聲音,關門的聲音。兩個弟弟大聲喊她。他們說不定已經開始滿屋瘋跑,拉著外婆的手,從聖誕樹下拖出禮物,在手裡晃得呼啦呼啦響。如果在以前,媽媽該命令他們安靜下來了。可是今天,他們該如何熬過今天呢?

還是用老方法吧。你知道那很管用,只疼那麼一會兒,沒人會知道的。

她下床來到梳妝台前,又把手伸向漂亮的史萊克首飾盒。打開盒蓋時,她的手微微發抖。

喏,小刀靜靜躺在盒子裡,她輕輕把它打開。

刀尖鋒利無比,發出誘人的寒光。

她拿刀尖抵住指肚用力一刺,皮膚被刺破的感覺十分清晰。血冒了出來,形成一個漂亮的紅色的小球,她激動得渾身一顫。鬱積在胸口的壓力一掃而光,就像閥門打開洩出蒸汽。小球越來越大,直到從指肚上滾下去,落在硬木地板上,一滴,兩滴。

她充滿敬畏地看著這一幕。

背後傳來手機鈴聲。她東張西望了一番,從床上找到了手機,「喂?」

「嘿,瑪拉,是我,塔莉。趁你們還沒有開始拆禮物之前,我想著先給你打個電話。要不然一會兒恐怕就沒時間了。」

瑪拉從櫥櫃最上面的抽屜裡找了一隻襪子,包住手指。

「你怎麼了?」塔莉問。

瑪拉緊緊擠壓著流血的手指。傷口一陣一陣地疼,這應該能讓她平靜些;可一想到塔莉能夠聽見她的每一次呼吸,她又一陣羞愧,好像正在做見不得人的事情時被人逮了個正著,「沒什麼啊。你應該能想到……這是媽媽去世後的第一個聖誕節。」

「嗯。」

瑪拉在床沿上坐下。她突發奇想,如果她把自殘的事告訴別人會怎樣呢?她想罷手了,她真的想。

「交到新朋友了嗎?」塔莉問。

瑪拉對這個問題恨之入骨,「多得數不過來。」

「那些女生很不好相處吧?」塔莉說,「比弗利山莊裡的人都是那副德行。」

瑪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在比弗利山莊中學還沒有交到一個朋友呢,不過話說回來,她也沒有真心去交。

「瑪拉,朋友在精而不在多,知己一個就足夠了。」

「就像你和我媽媽。」她乾巴巴地說。傳奇般的友情故事。

「我永遠都支持你,知道嗎?」

「那你就教教我,怎麼才能快樂起來。」

塔莉歎了口氣,「要是你媽媽還在就好了。她相信幸福結局和生活越來越好那一套。至於我,我相信世事無常、生死有命。」

「這我也相信,世事確實無常,生死真的有命。」

「和我說說吧,瑪拉。」

「我不喜歡這裡。」她輕輕說道,「我每天都想她。」

「我也是。」

繼之而來的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也許無聲勝有聲,因為她們都已經學到了這一課:失去的終歸失去了。

「我愛你,瑪拉。」

「你聖誕節幹什麼?」

塔莉頓了頓。瑪拉似乎聽到教母深深歎了口氣,「你知道的,還是老樣子。」

「怎麼可能是老樣子呢?一切都變了。」瑪拉說。

「是啊。」塔莉不得不贊同說,「都變了。我討厭這種改變。尤其在今天這種日子裡。」

這就是瑪拉最愛她教母的地方。塔莉是唯一一個不會對她撒謊並安慰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人。

在比弗利山莊中學最初的幾個月簡直就是噩夢。瑪拉各門功課都亮起紅燈,成績直線下滑。這裡的課程難度高,競爭激烈,但這些都不是問題所在。原因在於她上課無法集中精神,而且她對此毫不在意。2007年年初,她和爸爸見了學校的校長和一位輔導老師。大人們全都陰沉著臉,他們說了很多話,但在瑪拉耳中,卻猶如鴨子在嘎嘎亂叫。她只模糊記得他們多次提到「悲痛」和「治療」這兩個詞。會面結束時,瑪拉終於明白在這個沒有母親的世界裡,別人對她抱著什麼樣的期望。她差一點就告訴他們她不在乎。

直到她看見爸爸的眼睛,才知道自己是多麼令他失望。我該怎麼幫你呢?他曾小聲問她。之前,她曾以為這是她一直期待的——來自爸爸的關愛——可當他真的說出這句話時,她的心情反而更糟了。原本迷惑的東西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她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她想消失,想做個誰也看不到的隱身人。而現在她已經知道該怎麼做。

一個字:裝。

從此,瑪拉變乖了。她把一切消極的、叛逆的情緒都藏在心裡。至少在爸爸面前她要假裝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而要達到爸爸的標準一點都不難。成績稍微提高一點,吃飯的時候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爸爸立刻就會投來欣慰的目光。他的精力大部分都在工作上,居然被女兒的小把戲蒙騙了過去。她很聰明,她知道自己需要表現得正常一點。弟弟們的保姆,那個眼神憂鬱的老太太,從來不會錯失任何一個機會向別人嘮叨她那長大成人的孩子們常年出門在外,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淒慘現狀,但她很少和瑪拉打交道。她只需假裝自己參加了某個體育隊,要經常外出,而從來不用擔心有誰會多問一句,或者有誰心血來潮想去看她的比賽。

快畢業時,她已經把這套把戲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她每天早上按時醒來,雙眼還沒從噩夢中完全睜開便搖搖晃晃地鑽進洗手間。她很少洗澡,也懶得洗頭,即便要去上學。因為她實在沒有那麼多氣力。況且似乎也沒人在乎她是不是整潔乾淨。

她已經徹底放棄了在比弗利山莊中學交朋友的念頭,這樣做也有一個好處,使她免遭那幫淺薄庸俗拜金女的毒害,那些女孩兒向來是以車取人的。

終於,2008年6月,她從比弗利山莊中學順利畢業。家人都在樓下等著她。外公、外婆還有塔莉全都飛來見證這件大事。他們個個興高采烈,張口閉口都離不開「激動」「成就」和「驕傲」這些詞。

瑪拉絲毫也興奮不起來。摸到畢業禮服時,她只感到冰冷恐怖的墮落。廉價的聚酯面料在她手中沙沙作響。她穿上禮服,拉好拉鏈,來到鏡子前。

她看上去蒼白、瘦弱,眼睛底下是嚇人的和薰衣草一樣顏色的眼袋。為什麼這些愛著她的人沒有一個注意到她枯槁的模樣呢?

只要她按照人們的意思去做——按時完成家庭作業、及時提交大學申請、假裝自己有一大幫朋友——就不會有人再去過多地關注她。這不正是她一直以來都想要的結果嗎?這是她自己的選擇,然而卻痛徹心扉。如果媽媽在,她一定能看出女兒的內心其實並不快樂。知女莫若母,這是瑪拉最痛的領悟之一。過去她最恨聽媽媽說「別強顏歡笑了,我的大小姐,你心裡可不是那麼想的」,她認為那是媽媽的自以為是。可如今,若能有機會再次聽到這句話,她願意付出一切。

爸爸在樓下喊她:「該走了,瑪拉。」

她走到梳妝台前,久久注視著史萊克首飾盒。熱切的渴望激盪著她,令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打開盒蓋,看到了那把折刀,和幾十片沾著血跡的碎紗布。那是她的紀念品,一直捨不得扔掉。她慢慢打開折刀,捋起衣袖,在前臂內側不易被人看到的地方利索地劃了一下。

她立刻感覺到,這一刀劃得太深了。

血順著胳膊直淌下來,濺到了地板上。她需要幫助,不僅僅是止血。她自己也已經失去了控制。

她飛奔下樓,來到客廳裡,腳下的石地板上立刻也殷紅一片。

「我需要幫助。」瑪拉輕輕說道。

塔莉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

「天啊,瑪拉。」她的教母大喊一聲,把手中的照相機往沙發上一扔,三步兩步衝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另一個手腕,拉著她進了最近的一個洗手間,然後放下馬桶蓋,讓她坐在上面。

爸爸緊跟著她們衝進來,此時塔莉正在抽屜裡瘋狂翻找著,幾塊礙手的香皂、幾把毛刷和幾管護手霜已經被她扔了出去。

「怎麼回事?」爸爸大聲問。

「快拿繃帶!」塔莉跪在瑪拉身旁,尖聲命令道,「快點!」

爸爸閃身跑開了,轉眼便拿著紗布和膠帶回來。塔莉首先按壓傷口止血,隨後用紗布包紮。爸爸站在一旁,既迷惑不解又怒氣沖沖。

「好了。」塔莉包紮完畢之後說,「不過我覺得她需要縫幾針。」她退開一點,好讓爸爸湊近瑪拉。

「天啊。」他蹲下身子,盯著瑪拉的胳膊直搖頭。

他拚命想要擠出一絲笑容,可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瑪拉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心潮起伏:這是我的爸爸嗎?不。爸爸的肩膀沒這麼佝僂,臉也沒有這般嚴肅。然而當這個男人望著自己的女兒,他的心情也是一樣的。他的頭髮已經花白,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瑪拉,」他說,「這是怎麼回事?」

她羞愧得無地自容,連嘴巴都難以張開。她已經讓他失望得夠厲害了。

「別害怕。」塔莉柔聲說,「你說你需要幫助,你說的是治療,對嗎?」

瑪拉盯著教母慈祥溫暖的雙眼,小聲說道:「對。」

「怎麼回事啊?我還是不明白。」爸爸一頭霧水,他看看塔莉,又看看瑪拉。

「她是故意劃傷的。」塔莉說。

瑪拉看得出爸爸的疑惑。是啊,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她會做出這種事,「我怎麼一直都不知道你在傷害自己?」

「我認識一個人或許能幫上忙。」塔莉說。

「在洛杉磯嗎?」爸爸轉臉問塔莉。

「在西雅圖。就是哈莉特·布魯姆醫生,還記得嗎?上過我的節目的。我有把握星期一就讓她見瑪拉。」

「西雅圖。」瑪拉輕聲念叨著這個名字。它就像拋向她的一條救生索。她不知夢想過多少次回到那裡和她的朋友們久別重逢。然而現在機會來了,她卻又覺得無所謂了。這再次證明她確實病了,心理失常了,抑鬱了。

爸爸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

「她是到這兒——洛杉磯——之後才出現這種行為的。」塔莉說,「而且偏偏在今天。也許我不是弗洛伊德[4],但我可以告訴你,她在主動尋求幫助。讓我幫她吧。」

「你?」爸爸尖聲說。

「你還在生我的氣是嗎?至於嗎?算啦,不用說了,我不在乎。這次我是不會讓步的,強尼·雷恩。我不會再給你空間,或者幫你說話。如果現在我不和你爭,凱蒂一定會怪我的。我答應過她要好好照顧瑪拉。很明顯你這個爸爸一點都不稱職。」

「塔莉。」爸爸語氣中的警告是不言而喻的。

「讓我帶她回去,我星期一就能讓她見到哈莉特,最遲星期二。然後我們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

爸爸扭頭看著瑪拉,「你願意到西雅圖去看布魯姆醫生嗎?」

實際上,瑪拉並不關心看不看布魯姆醫生。她只想一個人待著,其他的什麼都無所謂。但是,她比誰都想離開洛杉磯。「願意。」她有氣無力地回答。

爸爸又轉向塔莉,「我會盡快去找你們。」

塔莉點了點頭。

爸爸似乎仍然心存疑慮。他站起身,面對塔莉,「那這幾天我就把瑪拉托付給你吧?」

「放心吧,我會像凱蒂那樣照顧她。」

「你得及時把情況通報給我。」

「沒問題。」塔莉點頭答應。

[1] 史萊克:美國經典動畫影片《怪物史萊克》中的動畫角色,下文中的菲奧娜出自同一部影片。

[2] 佛羅多:《指環王》中的主人公。

[3] 太空針塔:位於西雅圖的一棟觀景塔,該市的地標性建築之一。

[4] 弗洛伊德(1856—1939):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