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再見,螢火蟲小巷 > 第八章 >

第八章

2010年9月3日

上午10:17

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的黑魔法書店果然名不虛傳。昏暗的燈光、繚繞的焚香、黑色的窗簾營造出一種神秘的魔界氛圍。大量二手書堆在滿是灰塵的書架上,且根據書的內容分門別類,比如心靈療愈、巫士訓練、異教儀式及打坐冥想等。即便最漫不經心的旁觀者也看得出來,這家書店追求的格調就是陰森恐怖,既讓人毛骨悚然,又給人一種另類魔幻的既視感。可是唯一讓店家頭疼的是扒手問題。在這種光線朦朧煙霧繚繞的環境中,想要看好每一件商品簡直比登天還難。不知不覺間,許多書就被人順手牽羊塞在口袋裡或背包裡給帶走了。

瑪拉·雷恩已經就這個問題向老闆說過多次,可那個女人根本不放在心上。

所以瑪拉也就懶得多管了。況且她本來就不在乎。這只是她高中畢業兩年來做過的眾多爛工作中的一個。在這裡干最大的好處就是,再也沒人對她的穿衣打扮說三道四;而且這裡的工作時間也很自由。不過這個星期他們盤貨,所以瑪拉到得格外早一些,不過她並不介意,反正她只清點那些永遠都賣不出去的東西。多數商店都選擇在下班之後盤貨,但黑魔法書店與眾不同,他們盤貨的時間在黎明前。為什麼這麼做?瑪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會兒,她正站在伏都教分區清點和記錄黑骷髏蠟燭的數量,心裡盤算著要不要辭掉這份沒前途的工作,可一想到要重新找工作,她又猶豫了。

繼之而來的便是無邊的煩惱。她不該考慮未來,而應該接受現實。這是幾年前的那個精神科醫生告訴她的,那個身穿格子套裝、長著一對鯊魚眼的女人把她騙得好苦。哈莉特·布魯姆醫生。

時間能治癒一切創傷。

會好起來的。

你要允許自己悲傷。

你的任何感受都是正常的。

全是屁話。迴避心靈上的痛苦是毫無意義的,我們或許應該反其道而行之。

自省是最好的安慰。與其無視心痛,不如直接面對,像寒冷的冬日穿上一件溫暖的衣服一樣接受它。失敗可以孕育和平,死亡可以孕育美好,遺憾也可以孕育自由。她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才學到這些東西。

清點完骷髏蠟燭後,她把理貨單放在了書架上。她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會忘了把它放在哪裡,不過,那又怎樣呢?她該休息了。雖然時間還早,但按時上下班那樣的規章在這裡是不管用的。

「我要去吃午飯了,斯黛拉。」她喊道。

不知在什麼地方,有人回應:「好的,替我跟女巫們打個招呼。」

瑪拉無奈地翻了翻眼皮兒。她跟老闆不知說過多少次了,她不是女巫,她的朋友們也不是女巫,可斯黛拉從來都不信。「隨便啦。」她嘟囔了一句,隨後穿過黑乎乎的書店來到收銀機前,從一堆垃圾中扒拉出她的手機。書店管理雖然寬鬆,但至少有一條非常嚴格的規定,即上班時間不准隨身帶手機。用斯黛拉的話說,手機鈴聲是摧毀顧客買書慾望的一道魔咒。

瑪拉拿起手機走出書店。開門時,頭頂傳來一聲貓的尖叫,那是書店的迎客鈴聲。瑪拉毫不理會,逕直來到外面的光天化日之下。

手機提示燈不停閃爍,她低頭查看,發現過去兩個小時爸爸給她打過四次電話。

瑪拉把手機往後兜裡一塞,只管繼續走她的路。

9月的波特蘭,風和日麗。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市中心這片承載著歷史的區域,使那些低矮的磚石結構的建築看起來更加歷久彌新。她低著頭,很久以前她就學會在走路時盡量不和那些「正常人」目光接觸。像她這樣的小孩子,人們通常是不屑一顧的。但是話說回來,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又有多少是「正常人」呢?大部分人骨子裡都和她一樣,就像從裡面慢慢腐爛的水果。

從周圍的風光便能判斷離她的公寓還有多遠。只不過才走了幾個街區,卻已經有一種彷彿來到另一座城市的感覺。與市中心相比,這裡簡直醜陋得不堪入目,而且也陰鬱得令人壓抑。排水溝裡遍佈垃圾,木柱子和骯髒的窗戶上或釘或貼著各種尋找失蹤兒童的啟事。街對面的公園裡,無家可歸的少年睡在大樹下,他們的睡袋早已褪色,忠誠的小狗不離不棄地守在旁邊。在這個街區,每走出五步就會遇到一個伸手問你要錢的流浪兒童。

不過,瑪拉來到這裡卻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一個人上前攔路。

「嘿,瑪拉。」一個全身黑衣的孩子說道。他坐在不知道誰家的門口,一邊抽煙一邊喂一條骨瘦如柴的杜賓犬吃巧克力豆。

「嘿,亞當。」打過招呼她又繼續向前走了幾個街區才停下,然後左顧右盼了一番。

趁沒人注意,她踏上水泥台階,走進了「上帝使命之光」。這是教會的一個救助站。

與聚集的人數相比,這裡實在安靜得有點不正常。瑪拉始終低著頭,默默走過迷宮般的登記處,來到裡面的大廳。

無家可歸的人們擠坐在長凳上,人人懷裡抱著一個黃色的塑料餐盤。膠木桌子前坐了一排排的人。儘管天氣晴好,但他們很多人仍穿了數層衣服。有的戴著針織帽,但多半破破爛爛,大洞小窟窿裡露出骯髒的頭髮。

今天這裡的年輕人比平時更多些。一定是經濟形勢惡化的緣故。瑪拉很同情他們。雖然才20歲,但她已經懂得很多同齡人聞所未聞的生存技能,比如夜裡帶上自己的全部家當到加油站的洗手間裡睡覺,雖然地方又小又臭,但總比露宿街頭挨凍好些。

她也加入緩緩移動的隊列中,耳朵裡儘是周圍有氣無力的腳步聲。

今天供應的早餐是一碗像水一樣稀的燕麥粥和一片乾麵包。雖然食之無味,卻能填飽肚子,她已經非常滿足。她的室友們很反對她到這裡來。帕克斯頓說這是在占耶穌的便宜,可有什麼辦法呢,她總得填飽肚子。有時候你不得不在吃飯和租房子之間做出選擇,尤其最近。她端著空碗和湯匙走到窗前,一個灰色的大橡膠桶裡已經摞滿了用過的碗、湯匙和杯子,不過這裡不提供餐刀。

她幾乎是逃著離開救助站的,因此三步兩步之後她就來到了街上。隨後她沿著一道山坡慢慢向上走,一直走到一棟破舊的磚石結構的建築跟前。不明就裡的人可能會懷疑這是一棟即將拆除的危房,只見它的窗戶破破爛爛,門廊歪歪扭扭,唯一表明這裡還有人居住的證據就是掛在幾扇窗戶裡面做窗簾用的髒兮兮的床單。

這裡就是她現在的家。

瑪拉繞過一個撐破肚皮的垃圾箱,又經過一隻雜色小貓才來到樓內。她用了好大一會兒才讓眼睛適應裡面的昏暗。走廊裡的燈泡兩個月前就壞掉了,只是一直沒人更換,當然,主要是沒有錢。不過這種地方誰會在乎有沒有燈呢?

她爬了四段樓梯。公寓門上,一顆生銹的鐵釘上掛著半張驅逐令,她隨手扯下扔到地上,隨後才打開門。所謂的公寓其實就是一個大標間,泡過水的地板已經扭曲變形,牆壁幾乎一水兒的油灰色。推門瞬間,一大股煙味兒迎面撲來,其中還有大麻和丁香煙的味道。她的室友們有的坐在胡亂搭配在一起的椅子上,有的坐在地板上,不過大部分都舒舒服服地躺著。列夫正漫不經心地撥弄著他的吉他,紮著辮子的塞布麗娜正用水煙筒抽著大麻,那個自稱「耗子」的年輕人倒在一堆睡袋上睡得呼呼作響。帕克斯頓坐在瑪拉從上班地點附近的垃圾堆裡撿回來的休閒椅上。

和平時一樣,他仍是一身黑衣——緊身牛仔褲、沒有鞋帶的大頭皮靴和一件破爛的九寸釘[1]T恤。他長髮披肩,烏黑之中挑染了幾縷藍色;一雙眼眸呈現出漂亮的威士忌的顏色,在這兩樣的襯托下,他原本白皙的皮膚顯得更加蒼白無比。

她從一大堆髒衣服、披薩盒以及列夫的破皮鞋上邁過去。帕克斯頓抬頭看了看她,醉眼迷離地微微一笑,手裡晃動著一張紙給她看。單從那像蚯蚓亂爬一樣的字跡就可以知道他醉到了什麼程度。

「我的最新作品。」他說。

那是一首小詩,瑪拉輕聲念了起來,「是我們,你和我,在黑暗中孤獨等待;我們知道,愛是拯救,也是死亡……沒人看到,我們拯救了彼此。」

「懂了嗎?」他懶洋洋地笑著問,「我用了雙關呢。」

一邊是美麗的浪漫主義,一邊是受傷的靈魂。她從帕克斯頓手裡接過那張紙,像中學時文學課上研究莎士比亞一樣研究著那首詩。學校生活離她已經無比遙遠,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他抬起手時,瑪拉看到了他手腕上漂亮的白色傷疤。在所有遇見過的人當中,帕克斯頓是唯一能理解她痛苦的人。他教她如何轉換這種痛苦,如何珍愛它,與它合二為一。這間屋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刀能在人身上留下多麼精美的線條。

地板上的塞布麗娜慵懶地翻了個身,舉起手中的水煙筒,「嘿,瑪拉,要不要來一口?」

「好啊。」瑪拉欣然同意。她需要吸兩口帶勁的東西,好讓身體煥發點活力,不過,她還沒有走到塞布麗娜跟前,手機就響了。

她伸手到口袋裡,掏出她那部幾年前買的、小巧的紫色摩托羅拉刀鋒手機。

「我爸爸的。」她說,「已經是第N次了。」

「養了這麼個不聽話的女兒,你爸爸肯定氣瘋了。他不得經常查查崗啊?」列夫說,「要不然他怎麼會定期給你充話費嘛。」

帕克斯頓仰頭望了她一眼,而後扭頭對地上那位說:「嘿,塞布麗娜,給我抽兩口吧。咱們的公主要接電話呢。」

瑪拉忽然為自己優越的成長環境感到羞愧。帕克斯[2]說得沒錯,以前的她確實像個公主般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但皇后的去世使這個美麗的童話故事瞬間崩塌了。手機鈴聲剛剛停下,短信就到了,內容是:有急事,給我回電。她眉頭一皺。她已經多久沒和爸爸說過話了?一年了吧?

不,不對。她清楚記得上次和爸爸說話的時間。她怎麼可能忘記呢?

那是2009年12月。9個月前。

她知道爸爸想念她,而且肯定對於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談話感到非常後悔。他一次次的電話留言和短信可以證明。多少次,他在留言中懇求她回家,而她無動於衷?

但他從來沒有拿急事兒當借口騙她回電話。

她越過塞布麗娜,繞過吉他壓在胸口、已經再度昏睡過去的列夫,走進廚房。這裡有股木頭腐爛和什麼東西發霉的味道。她沒心思在乎這些,撥出了爸爸的手機號。電話立刻就通了,她知道爸爸一直在等著。

「瑪拉,我是爸爸。」他說。

「我知道。」廚房角落裡的破爐子和生銹的水槽之間夾著一台冰箱,她走到冰箱前才停下。

「你過得還好嗎,小丫頭?」

「別那麼叫我。」她靠在冰箱上,冷冷地說。然而話一出口她又覺得自己太過無情。

爸爸歎了口氣,「能告訴我你在哪裡了嗎?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哪個時區。布魯姆醫生說你目前所處的階段——」

「階段?爸爸,你說的可是我的人生。」她的身體離開了冰箱。身後的公寓裡,她能聽到水煙筒裡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以及帕克斯和塞布麗娜毫無顧忌的大笑聲。香噴噴的煙霧勾得她心裡直癢癢,「我已經長大了,爸爸。你剛才說有急事兒,什麼急事兒?」

「塔莉出車禍了。」他說,「很嚴重。我們不知道她能不能挺過來。」

瑪拉大吃一驚,絕望地吸了口氣。難道連塔莉也要……

「天啊!」

「你在哪兒?我可以過去接——」

「波特蘭。」她有氣無力地說。

「你在俄勒岡州?那我先給你買張機票。」短暫的停頓後,強尼歎了口氣,「每個小時都有航班。我買張不定期機票在阿拉斯加機場櫃檯等你。」

「買兩張。」瑪拉說。

他又是一頓,「好,兩張。哪次航班——」

她連再見也沒有說就掛斷了電話。

帕克斯頓走進廚房,「出什麼事了?你看起來不大對勁啊。」

「我的教母可能快不行了。」她說。

「我們都快不行了,瑪拉。」

「我得去看看她。」

「她那麼對你,你還去看她?」

「和我一起去行嗎?我一個人做不到。」她說,「求你了。」

帕克斯頓把眼睛瞇成一條縫,死死盯著她。在他銳利的目光下,瑪拉感覺自己被削成了一片一片,毫無遮攔地晾在他面前。

他把頭髮向一側捋了捋,露出一隻掛著銀珠子的耳朵,「這主意可不怎麼靠譜。」

「我們不會去太久的。求你了,帕克斯。我會問我爸爸要些錢的。」

「好吧。」看在錢的分上,雖然不情願,但他最終還是說道,「我去。」

穿過小小的波特蘭機場時,瑪拉總感覺人們在盯著她和帕克斯。

她想,大概是人們被帕克斯那哥特人的樣貌、耳朵上的安全別針以及他脖子上和鎖骨上的文身給嚇到了。他們看不出文身字樣周圍漩渦形花紋的美妙之處,也看不懂他反諷式的幽默。

瑪拉登上飛機,逕直來到後艙她的座位,並扣上了安全帶。

她盯著小小的飛機窗戶,自己蒼白的臉在上面映出一個朦朧的影子:塗著濃厚睫毛膏的棕色眼睛、紫色的嘴唇和爆炸式的粉紅色的頭髮。

猛然一陣轟鳴,飛機開始沿著跑道疾馳,轉眼便衝上了萬里無雲的天空。

她緊閉雙眼。回憶,像帕克斯最喜愛的詩歌中的烏鴉,用嘴啄著她的心。嗒、嗒、嗒。

她不願回想過去的事,永遠都不。這幾年她已將記憶全部埋藏——診斷、癌症、告別、葬禮,以及隨之而來的連續數月的陰鬱時光——但如今,它們又張牙舞爪地冒出來了。

閉上眼睛,她又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在一切轟然改變之前的自己:一個15歲的小姑娘走在上學的路上。

「你不會穿成這樣去上學吧?」媽媽走進廚房說。

餐桌對面的雙胞胎兄弟突然沉默,像對搖頭娃娃一樣不約而同地看著瑪拉。

「噢。」威廉說。

路卡像搗蒜一樣使勁點著頭,頭髮亂蓬蓬的如同群魔亂舞。

「我的衣服沒什麼不合適啊。」瑪拉從桌前站起身,「媽媽,這叫時尚。」說完她朝媽媽身上掃了一眼——便宜的法蘭絨睡衣、無精打采的頭髮、幾乎可以進博物館的舊拖鞋——之後還不忘撇撇嘴,皺一下眉頭,「您應該相信我的品位。」

「你要是半夜三更跟你那幫狐朋狗友到外面胡鬧,這身衣服倒是再合適不過。可現在是星期二上午,而你是個高中生,不是脫口秀節目裡的特邀嘉賓。我說得再明確點好了:你那條牛仔短裙實在太短了,我都能看到你的內褲,粉色的,上面有小碎花;還有你的T恤衫,是從童裝部買的嗎?在學校怎麼能穿露臍裝呢?」

瑪拉氣得直跺腳。這身衣服她是特意穿給泰勒看的。那樣他就不會再把她當成一個小丫頭,而會覺得她很酷。

媽媽伸手去扶她前面的一張椅子,她那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連站都站不穩的老太太。她無奈地歎著氣,坐了下來。隨後她端起那個印有「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字樣的咖啡杯,雙手捧著,彷彿她需要取點暖,「瑪拉,今天我不太舒服,不想和你爭吵。」

「那就別跟我吵。」

「好。我不跟你吵。但不管怎樣,你今天絕對不能穿得像小甜甜布蘭妮一樣去上學。你不能給人一種輕浮的印象。話我就說到這裡。別忘了我是你的媽媽,在這個家裡我說了算。馬上給我換衣服去,要不然,後果自負。我順帶補充一句,後果就是:你上學會遲到,你看中的那款新手機想都別想,而且以後你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說完,媽媽放下手中的咖啡。

「你想把我的生活全毀了嗎?」

「唉,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媽媽伸手摸了摸威廉的頭髮,「你們兩個現在還小,所以不用擔心我會毀了你們的生活。」

「我們知道,媽媽。」威廉很認真地說。

「瑪拉臉都紅了。」眼尖的路卡說,可隨後他又繼續摞他的麥圈玩。

「『雷恩號』校車十分鐘後出發。」媽媽雙手往桌子上一拍,緩緩站起身。

「今天我不太舒服,不想和你爭吵。」

這是瑪拉發現的第一個證據。她並不是有意搜集,或者說她根本就毫不在意。她繼續由著自己的性子,我行我素。在學校裡,她希望自己引人注目,希望每個人都想和她交朋友。直到他們家召開第一次家庭會議。

「我今天約了醫生。」媽媽說,「只是病了而已,不用擔心。」

瑪拉聽見兩個弟弟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還問了些可笑的問題,他們不懂媽媽的意思。尤其是路卡,他是媽媽的貼心乖寶寶,跑過去摟住媽媽不放。

爸爸將兩個小傢伙領出房間。從瑪拉身邊經過時,他低頭看了女兒一眼。他的眼睛裡含著淚水,瑪拉不由雙膝發軟。只有一件事能讓爸爸落淚。

她仔細端詳起媽媽來——皮膚煞白,眼圈烏黑,嘴唇乾裂,且毫無血色。就好像媽媽在漂白劑中浸泡過一樣。只是病了而已,「是癌症對不對?」

「對。」

猶如被晴天霹靂擊中,瑪拉緊握雙手仍無法阻止它們顫抖。為什麼她早沒想到這種可能——一個人的整個人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就可能偏離了方向?「你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醫生們說我年輕,體質也不錯,所以應該會沒事的。」

應該?

「為我治病的醫生都非常出色。」媽媽說,「我會闖過這一關的。」

瑪拉稍稍呼出一口氣。「那好。」她最後說道,壓在胸口的那塊大石頭彷彿被移開了。她知道媽媽是從來不撒謊的。

但這一次媽媽讓她失望了。她不僅撒了謊,還撇下他們去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了媽媽,瑪拉的生活頓時失去了方向。在隨後的幾年中,她曾試著深入瞭解那個已經不在了的女人,但她唯一能記起來的就是媽媽身患癌症後的憔悴模樣——蒼白、虛弱,沒有頭髮、沒有眉毛,兩條胳膊又瘦又白。

「慶祝媽媽的生命」,這說法讓她難以接受。瑪拉事先就知道那天晚上會是什麼樣子。每個人都跟她說過,包括爸爸。他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怪,但這是你媽媽生前要求的。外婆說我可以到廚房裡幫忙,用她的話說,有事做會讓自己好受些。只有塔莉對她坦誠相見。她說:老天爺,我寧可把我的眼睛戳瞎也不願意這麼幹。瑪拉,麻煩遞給我一個叉子。

2006年10月。瑪拉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那是她的人生軌跡發生改變的時候。葬禮那天晚上,她坐在自家樓梯最上面一級,注視著擠滿了整個大廳的人們……

他們一個個穿著莊重的黑衣服。每隔幾分鐘門鈴就會響一次,於是就有另一個端著某種食物的女人走進屋裡(彷彿只要誰家死了人,家屬就會變得特別餓一般)。音樂同樣死氣沉沉,聽到爵士樂,瑪拉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打著窄領帶的老頭兒和後面紮著髮髻的老太太。

她知道自己應該到樓下去,和眾人打打招呼,給他們端酒、撤盤子,可她不敢看到滿屋媽媽的照片。況且,每當她不經意間瞥見某個人——足球媽媽、舞蹈媽媽或是雜貨店裡的巴基太太——得到的總是同樣憐憫的目光,彷彿在說:可憐的瑪拉。那種感覺猶如在她心上刺了一刀,一次次提醒她,失去的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僅僅過了兩天——兩天——照片中那個充滿生氣的、開朗愛笑的女人已經開始逐漸淡出記憶。瑪拉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媽媽以前的樣子,深深留在心中的只有她臨死之前那副蒼白可憐的模樣。

門鈴又響了。

她的朋友們肩並著肩魚貫而入,就像準備去拯救公主的勇士們。她們的妝容已被眼淚沖花,眼睛裡全是說不盡的哀傷。

瑪拉從未像現在這樣需要她們。她站起來,儘管有些搖搖晃晃。阿什莉、卡洛兒和林賽穿過人群直奔樓梯,三個人一齊撲向了瑪拉。她們把她緊緊摟在中間,瑪拉感覺自己的雙腳已經離開了地面,而她一直強忍著的淚水,此時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下。

「我們不知道該說什麼。」幾個人終於鬆開後,卡洛兒說。

「你媽媽是我們見過的最酷的女人。」阿什莉誠摯地說,林賽點頭附和。

瑪拉抹了抹眼淚,「真希望她在的時候我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肯定什麼都知道。」阿什莉說,「我媽媽讓我告訴你。」

「還記得她帶紙杯蛋糕到羅賓斯老師的班上嗎?她把蛋糕裝飾得就像我們當時讀的一本書。叫什麼來著?」林賽皺起眉頭使勁回想。

「《弗裡斯比太太和尼姆的老鼠們》。她在蛋糕上粘了鬍鬚。」卡洛兒說,「看起來特別傳神有趣。」

瑪拉也想起來了:你居然到我們班上去了。天啊!你穿的那是什麼衣服啊?這就是她當時的反應。

「電影院今天午夜場要放《聖誕夜驚魂》,我覺得咱們應該去看看。」林賽說,「我們可以先到傑森家玩一會兒。」

媽媽肯定不會同意的。瑪拉幾乎脫口就要說出這句話。然而當她意識到今後再也不需要這麼說時,眼睛不覺又濕潤了起來。她此刻的情緒根本不受控制,她感覺自己就像一棟搖搖欲墜的大樓,隨時都可能崩潰倒塌。謝天謝地她有朋友們的陪伴。「走吧。」她說著便帶領朋友們走下樓梯,穿過客廳。快到前門口時,她好像忽然聽到了媽媽的聲音:給我回來,小姐們。我不同意你們四個去看午夜場。咱們這個島夜裡過了11點就不會有好事發生。

瑪拉停住腳。她的朋友們圍在她身旁。

「難道你不用跟你爸爸說一聲我們出去了?」林賽問。

瑪拉轉過身,望著客廳裡黑壓壓的賓客。那畫面似曾相識,真是像極了她爸媽以前舉辦的萬聖節派對。

「不用。」她輕聲說道。她爸爸今天晚上還沒有看過她一次,而塔莉每看到她一次就哭一次,「不會有人知道我出去了。」

照看孩子向來是媽媽的職責,而今媽媽已經不在。

第二天上午,爸爸突然做出了度假的決定。他憑什麼認為沙灘和海浪能改善孩子們悲痛的心情呢?瑪拉也莫名其妙。她曾想說服老爸改變主意,但在一些重大的決策中,她的話是沒有什麼份量的。於是,她有了媽媽去世之後的第一次度假(如今他們的生活有了一個清晰的界限,凡事都分成媽媽去世之前和媽媽去世之後兩大類)。當然,她並沒有把那當成一次真正的度假,只是因為拗不過老爸而已。

她想讓爸爸知道她有多生氣。媽媽離開了,她能依靠的就只有朋友。可在她最需要她們的時候,自己卻被拖到了幾千英里之外。

她討厭那所謂的人間天堂。陽光讓她憤怒,爐子裡漢堡的味道讓她憤怒,而看到爸爸憂傷的臉則讓她有種想哭的衝動。整整一個星期,他們不說一句話。他不時會沒話找話地和她聊天,但他眼中的痛苦令她恐懼,結果害她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在那期間,她每天至少給朋友打十次電話,一直到地獄般的度假結束為止。

當他們重新回到西雅圖時,瑪拉第一次有了渾身輕鬆的感覺,她終於又可以暢快自由地呼吸了。她以為,最壞的部分已經結束了。

她簡直大錯特錯。

回到家,他們首先聽到的是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隨後又發現廚房的櫃檯上丟滿了快餐盒;最後,他們在媽媽的衣帽間裡找到了塔莉,而媽媽所有的衣服也已經裝箱打包。爸爸暴跳如雷,說了一大堆氣頭上的話,塔莉難受地哭起來;可不管他說了什麼,都不及最後那句話更讓人發瘋。

他說:「我們搬家。」

[1] 九寸釘:美國的一支工業搖滾樂隊,成立於1988年。

[2] 帕克斯:帕克斯頓的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