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再見,螢火蟲小巷 > 第六章 >

第六章

「你能不能別哼了?」我對凱蒂說,「你這樣我哪裡還能專心思考?況且對我來說那也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我沒有哼啊。

「那好,別嗶嗶亂叫了。你以為你是嗶嗶鳥[1]嗎?」那聲音起初還算柔和,像蚊子一樣在我耳邊嗡嗡,但後來卻越變越大,簡直震耳欲聾。

「別吵了!」我的頭開始疼起來。

真正的頭痛。從眼窩深處向周圍蔓延,直至變成難以忍受的偏頭痛。

我像這裡的墳墓一樣安靜。

「真幽默。等等,那不是你。聽起來像呼嘯的警笛。媽的,怎麼回——」

她快不行了!有人喊道。誰快不行了?

旁邊,凱蒂一聲歎息。這是個哀傷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撕裂一片破舊的蕾絲花邊。她低聲叫著我的名字,說道:時間。我被嚇住了,既因為她聲音中透出的精疲力竭,也因為這兩個字本身。難道我的大限已經到了?我為什麼不多說些話呢?為什麼不多問些問題?我到底出什麼事了?我想她肯定知道,「凱蒂?」

沒有回應。

突然,我翻著跟頭墜落下去。

我能聽到人的說話聲,卻聽不懂說的什麼。疼痛的感覺強烈而持久,逼得我快要發瘋,我必須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控制自己不叫出來。

全都讓開!

我感覺靈魂正慢慢離開我的身體。我想睜開眼睛——或許已經睜開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周圍的黑暗像煤層一樣醜陋、冰冷、深厚。我大聲求救,可聲音並沒有鑽出我的腦袋。我根本張不開嘴。我想像出來的聲音在腦海中迴響著,漸漸消失了,我也一樣……

2010年9月3日

早上6:27

強尼站在9號外科病房外。他用了整整五秒鐘才決定跟著貝文醫生,但來到這裡後他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就推開了病房門。他畢竟是個記者,最擅長去他不受歡迎的地方。

剛打開門,他就被一個穿手術服的女醫生撞了個正著,對方二話不說就把他推到了一邊。

他連忙躲開,側身溜進了稍顯擁擠的病房,而且盡量不妨礙任何人。病房裡明亮得耀眼,一群身穿手術服的男男女女擠在一張輪床周圍。同一時間彷彿有好幾張嘴在說話,一些人時前時後地變換位置,有條不紊得如同鋼琴上的琴鍵。他們的身體把輪床圍得格外嚴密,強尼看不到病人,只看到從藍色的無紡布一頭露出幾個赤裸的腳趾。

警報聲響起。有人喊道:「她快不行了。充電。」

尖銳的蜂鳴聲在人聲之上嗡嗡作響。強尼感覺自己連骨頭都跟著振動起來。

「全都讓開!」

他聽到嗚的一聲,病人的身體先是向上弓起,隨後又重重落下。一隻胳膊被震得垂下來,耷拉在床邊。

「心跳恢復了。」有人報告說。

強尼在心跳監視儀上看到了跳動的波浪。眾人似乎鬆了一口氣。幾個護士從病床前退開,他第一次看到了床上的病人。

塔莉。

空氣彷彿突然倒灌進病房,強尼終於吸了一口氣。地板上全是血。一名護士不留神踩了上去,差點滑倒。

強尼走近了一些。塔莉仍處於昏迷狀態,她滿臉是血,胳膊上的一根骨頭從撕裂的皮肉中暴露出來。

他輕輕念著她的名字,或者他只是以為自己在念著那個名字。他來到兩個護士之間的空隙,其中一個護士正盯著吊瓶,另一個則把藍色的無紡布向上拉一拉,蓋住塔莉赤裸的胸部。

貝文醫生走到他身邊,說道:「您不該在這兒的。」

強尼擺了擺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他有許多問題要問醫生,可是站在這裡,看著傷痕纍纍的塔莉,他心裡剩下的只有羞愧和內疚。他認為對於塔莉的不幸,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是他一味地指責塔莉,儘管很多事並不是塔莉的錯;是他把塔莉硬生生趕出了自己的生活。

「雷恩先生,我們需要把她送進手術室。」

「她還有救嗎?」

「從目前看還不容樂觀。」貝文醫生說,「請您讓一讓。」

「一定要救活她!」強尼說著,踉蹌地退到一邊,為輪床讓開了路。

他木然地走出病房,沿著走廊來到四樓的手術等候區。一個女人手中拿著毛衣針,正坐在角落裡哭泣。

到服務台登了記,並告訴值班的女護士說他在等塔莉·哈特的消息,之後他便在雖然開著卻沒有圖像的電視機旁找了個位置坐下。頭隱隱作痛,他只好靠在椅背上休息。

凱蒂不在的這幾年,他經歷了許多坎坷,也犯過許多錯誤,但此時他不願回想這些,畢竟生活就是如此,雖然磕磕絆絆,卻總有值得銘記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開始祈禱。上帝,凱蒂去世的時候他曾一度對他失去了信仰,然而瑪拉出走之後,無助的他又重新回到了宗教的懷抱。

連續幾個小時,他靜靜地坐在等候區,看著數不清的陌生人來來往往。他還沒有給任何人打電話通知塔莉發生意外的事。他要等待醫生給他更確切的消息。噩耗,對這個經歷過不幸的家庭來說太過殘酷。如今巴德和瑪吉都住在亞利桑那州,如果不到萬不得已,強尼不想讓瑪吉又一次急匆匆地趕去機場。他很想給塔莉的母親打個電話,雖然現在天色還早,可他沒有她的聯繫方式。

當然,還有瑪拉。只是他甚至不知道女兒會不會接自己的電話。

「雷恩先生?」

強尼猛地抬起頭,看到醫生正向他走來。

他想上前迎一迎,但渾身虛弱的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醫生扶住他的肩膀,說:「雷恩先生?」

強尼用盡全力站起身,「她怎麼樣了,貝文醫生?」

「性命暫時保住了。請隨我來。」

強尼夢遊般地跟著醫生離開了等候區,來到附近一間沒有窗戶的、狹小的會議室。會議桌的中央沒有常見的鮮花,只孤零零地放了一盒紙巾。

他茫然坐了下來。

貝文醫生坐在他對面,「現在最棘手的問題是腦水腫,也就是大腦裡的腫塊。她遭受了極為嚴重的顱腦損傷。我們已經在她顱內植入了一個分流器,但具體效果還有待觀察。我們給病人降低了體溫,並用藥物使她處於暫時昏迷狀態以控制血壓,不過她的情況非常危險,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

「我能看看她嗎?」強尼問。

醫生點點頭,「當然可以,跟我來吧。」

他領著強尼穿過幾道白色的走廊,進電梯,出電梯,最後來到了重症監護病房區。貝文醫生走到一個用玻璃牆圍起來的病房前。這樣的病房前後共有十二間,呈馬蹄狀圍著一個忙碌的護士站。

塔莉躺在一張狹窄的病床上,被一堆儀器包圍著。醫生已經剃掉了她的頭髮,並在頭蓋骨上鑽了個洞,從而插進導管減輕顱內壓。她身上還插著許多別的導管——有呼吸管、飼管,還有另一根插進顱內。病床後面的黑色屏幕上顯示著她的顱內壓,另外一個監視器顯示心率。她的左胳膊上打了石膏。蒼白得有些發青的皮膚上反射著冰冷的光。

「腦損傷這種情況很難預料。」貝文醫生說,「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她受傷的程度和範圍。這是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內我們希望能搞清楚的。我很想說得更明確些,可惜這個領域就是如此,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

強尼對腦損傷並不陌生。他自己在伊拉克做戰地記者的時候就有過親身經歷。他在接受了好幾個月的治療之後才算恢復正常,可儘管那樣,他記憶中關於自己在爆炸中受傷的經歷仍是一片空白。

「她醒來之後還能記得以前的事嗎?」

「能不能醒來現在還是個未知數。她的大腦功能還在,只是因為用了藥,我們暫時還不知道有多少功能是完好無損的。她的瞳孔還有反應,這是個好兆頭。但願昏迷能使她的身體有機會自我調節和修復。但如果出血面擴大,或者腦腫持續……」

他不需要繼續說下去,強尼知道結果是什麼。

呼吸機撲哧撲哧的聲音不斷提醒著他,塔莉還不能自主呼吸。

監視儀的嗶嗶聲、指示器的嗡嗡聲、呼吸機的撲哧聲,各種刺耳的雜音匯聚在一起,像一隻無形的上帝之手,艱難維持著一個生命的延續。

「她究竟怎麼受的傷?」強尼最後問道。

「只知道是車禍,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貝文醫生向他扭過頭,「她是信徒嗎?」

「據我所知,不是。」

「真遺憾。這種時候,信仰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是啊。」強尼深有同感地說。

「我們認為多和昏迷的患者說說話能起到幫助作用。」貝文醫生說。

隨後他再次拍了拍強尼的肩膀,轉身出了病房。

強尼在床邊坐了下來。他就這樣坐著,盯著塔莉,心裡一遍又一遍重複說「堅強點,塔莉」。他坐了多久?久到足以讓內疚和遺憾化作喉頭上一陣又一陣的顫動。

為什麼非要等到悲劇之後才能看清生活的原貌?

他不知道該對塔莉說些什麼。他們之間說過的以及還未說出口的話都太多太多。但有一點他非常肯定:倘若凱蒂在這裡,一定會好好教訓他的,為他趕跑了她最好的朋友,以及他對塔莉所做的一切。

強尼只想到了一件事,儘管他覺得這樣做非常愚蠢,但還是硬著頭皮做了。漫長的沉默之後,他開始輕聲唱起了一首歌,一首每當迴盪在他腦子裡時就會想起塔莉的歌:「只是一個小鎮姑娘,生活在一個寂寞的世界上……」

我在哪兒?死了?活著?或者兩者之間?

「凱蒂?」

我忽然感覺身旁有股暖流,心裡不由鬆了一大口氣。

「凱蒂。」我說著扭過頭,「你去哪兒了?」

走了。她淡淡地說,現在又回來了,睜開眼睛。

我的眼睛閉著嗎?難怪周圍這麼黑。我緩緩睜開眼,就像迎著太陽醒來。光和熱如此強烈,我禁不住喘息起來。幾秒鐘之後我的雙眼才適應明亮的光線,而適應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醫院的病房,我又看到了我的身體。它就在下面,手術正在進行當中。幾個身穿手術服的人站在手術台旁。手術刀和其他器具在銀色的托盤裡閃閃發光。手術室裡到處都是儀器設備,嗶嗶聲、嗡嗡聲、嘶嘶聲響成一片。

看,塔莉。

我不想看。

快看。

我移動起來,儘管我的意志極力抗拒。一陣冰冷的恐懼攫住了我。它比疼痛更可怕。我知道我將在那張光滑的手術台上看到什麼。

我,好像又不是我。

我躺在台上,身上蓋著藍色的手術單,單上單下全是血。護士和醫生正在交談,有人正剃我的頭髮。

沒有了頭髮的我看上去像個孩子,弱小而蒼白。一名手術人員在我光禿禿的腦袋上塗了一層褐色的液體。

我聽到一陣嗡鳴,彷彿是發動電鋸的聲音,不由噁心起來。

「我不喜歡這裡。」我對凱蒂說,「帶我到別的地方去吧。」

我們哪兒也不會去的,不過你還是閉上眼睛吧。

「我很樂意。」

這一次,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我倍感恐懼。我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是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因為雖然我的靈魂中儲存了許多黑暗的情感,但恐懼並不在其列。可以說,我原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哈。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懼怕愛,所以你才會不停地考察別人,而後又把別人推開。睜開眼睛吧。

我順從地睜開眼,最初的一秒鐘,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是隨後,色彩像《黑客帝國》中的電腦編碼一樣,一串一串地從頭頂那令人費解的黑色中垂下。首先顯現的是天空,完美的、沒有一絲雜質的藍;隨後是正值花開的櫻桃樹——一簇簇粉色的小花爬滿枝頭,甜香的空氣中飛落著花瓣雨。建築像有條有理的素描畫,一點點浮現出輪廓,粉色的哥特式結構,優雅的側翼和塔樓;最後才是碧綠碧綠的草,嵌在四通八達的水泥人行道之間。原來我們回到了華盛頓大學的校園。那些生動活潑的色彩令人陶醉。校園中到處是男男女女,還有孩子們,背著背包,有些在玩沙包,有些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手裡拿一本掀開的書。有人帶了便攜式音響,並把音量調高到極限,揚聲器中傳出刺耳的歌聲,那歌曲是《未曾有過自我》[2]。天啊,我討厭這首歌。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說,「對不對?」

真實是相對的。

離我們在草地上所坐的位置不遠,並排趴著兩個小姑娘。她們一個是金髮,一個是深褐色頭髮。金髮的那個穿著降落傘褲和T恤衫,面前放著一本攤開的活頁日記本。另一個——好吧,我知道那是我。我仍然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留過那樣的髮型——碩大的頭箍把頭髮全部向後拉,在腦後紮起一個高高的馬尾;我也記得那件鬆鬆垮垮的露肩式白毛衣,它曾經是我的最愛。她們——我們——看起來好年輕,我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我重新躺下,感受著胳膊被小草刺痛的感覺,聞著熟悉的草葉的清香。凱蒂也隨我一起。我們盯著同一片藍色的天空。在華盛頓大學的四年裡,我們不知道這樣做過多少次。周圍的光充滿奇幻感,清晰而閃亮,像陽光照耀下的香檳酒。這光輝讓我感到平靜。在這裡,尤其在凱蒂的陪伴下,痛苦彷彿成了遙遠的記憶。

今晚發生什麼事了?她問。短暫的平靜被撕開了一個縫。

「我不記得了!」奇怪,這竟然是真的。我真的不記得了。

你能想起來。只是你不願意罷了。

「也許這是有原因的。」

也許。

「凱蒂,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是你讓我來的,還記得嗎?我來這裡是因為你需要我;同時也是為了提醒你。

「提醒我什麼?」

塔莉,回憶是我們最寶貴的東西。人到終了,只有回憶相隨。相對於別的一切,愛和回憶才是永恆的。所以在臨死之際我們總會走馬觀花般回望浮生——我們只挑選自己鍾愛的回憶,就像打包一堆行李。

「愛和回憶?那我就慘了。我什麼都不記得,至於愛——」

你聽。

這時一個聲音說道:「她醒來之後還能記得以前的事嗎?」

「嘿,」我高興地說,「那是——」

強尼。她說自己丈夫名字的時候,語氣之中既有滿滿的愛也有深深的痛。「能不能醒來現在還是個未知數……」一個男人回答說。

等等。他們在談論我的生死。而且情形並不樂觀,腦損傷?我心中突然閃出一幅畫面——我,被禁錮在床上,渾身插著導管,不能思考,不能說話,不能移動。

我努力集中精神,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醫院的病房。

強尼站在我的病床邊,低頭看著我。他身旁站著一個身穿藍色手術服的陌生人。

「她是信徒嗎?」陌生人問。

「據我所知,不是。」強尼的聲音格外滄桑,哀傷。我真想拉住他的手,儘管我們之間發生過那麼多的不愉快。

他在我的病床邊坐了下來。「對不起。」他對那個昏迷中的我說。

他口中的這三個字我已經期待了很久,可是為什麼呢?顯然他很愛我,從他濕潤的眼眶、發抖的雙手,以及祈禱時低下的頭顱,我看得出來。他不是一個喜歡祈禱的人,至少我認識的那個他不是;他的下巴已經快要抵住胸口,這是絕望,是投降的表示。

他會懷念我的,即便經歷了那麼多事。

我也會懷念他。

「堅強點,塔莉。」

我想回答他,讓他知道我已經感受到他的關懷與鼓勵,讓他知道我聽見了他的話,可我無能為力。「睜開眼睛。」我命令我的身體說,「睜開眼睛,告訴他你也很愧疚。」

接著他開始用嘶啞的嗓音唱起了歌:「只是一個小鎮姑娘……」

上帝呀,我愛死這個男人了。凱蒂說。

歌唱到一半時,有人推門走進了病房。那是個結實健壯的男人,上身穿棕色運動服,下身穿藍色寬鬆長褲。「我是蓋茨警探。」那人說道。

聽見他們提到「車禍」兩個字,我的腦海中立即閃出許多畫面——下雨的夜晚,水泥柱,我的雙手握著方向盤。回憶接近成形,我幾乎快要想起什麼了,可就在我準備將這些碎片整理在一起的時候,胸口突然一疼,我好像被什麼東西猛烈地撞到了牆上。那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藍色警報,快叫貝文醫生。

「凱蒂!」我大喊道,可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圍響起一片噪聲,像打雷一樣,伴隨著回聲、撞擊聲和蜂鳴聲。我無法呼吸,胸口的劇痛讓我後悔自己還活著。

全都讓開。

我像小孩子的布娃娃一樣被拋向空中,隨即化作一團火焰。當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再次飄浮起來,並同那滿天的星光一道向下墜落。

黑暗中,凱蒂抓住了我的手,墜落停止了,我們飛了起來。最後我們平穩落地,像蝴蝶一樣輕盈地落在兩把破舊的、面朝海濱的木椅子上。世界一團漆黑,但卻仍有點點光明:潔白的月亮,數不清的星星,古老的楓樹枝頭,梅森罐中的祈願燭發出搖曳的光。

她的後花園,凱蒂的後花園。

在這裡,疼痛的感覺終於有所緩解。感謝上帝。

我聽到凱蒂在我一旁呼吸的聲音。她每呼出一口氣,我都能聞到薰衣草的味道,還有別的,也許是雪。強尼已經垮了。她的話讓我想起我們之前待過的地

方——我靜靜躺著聽別人談論我的生死的地方。我沒想到他會垮掉。

「我們都垮了。」這就是令人悲哀的真相,「你就像維繫我們的強力膠,沒有你……」

漫長的沉默。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回想她的一生,她深沉的愛。得知別人離了自己就無法生活是種什麼感覺?得知自己被那麼多人深愛著又是種什麼感覺?

他搬到洛杉磯之後你是怎麼過的?

我歎了口氣,「難道我就不能直接走進那片光裡,一了百了嗎?」

是你呼喚我的,還記得嗎?你說你需要我。喏,我來了。這就是原因:你需要回憶。僅此而已。現在,我們聊聊吧。

我靠在椅背上,望著梅森罐中燃燒的祈願燭。罐子被細麻繩繫著懸在枝上,偶爾微風吹來,罐子隨風搖擺,將燭光投到昏暗的樹枝後面,「你去世以後,強尼和孩子們搬去了洛杉磯。搬家的事非常突然,好像是強尼一時心血來潮做出的決定,總之我知道的時候他們已經要走了。我只記得在2006年11月的一天,我和你的父母站在門前為他們送別。隨後我就回了家……」

一頭栽到床上。我知道我需要開始工作,但我振作不起來。說實話,我連工作的念頭都不敢動一動。剛剛失去最好的朋友,我還沒有力量重新開始生活。

悲痛壓得我直不起腰,我索性閉上眼睛。人偶爾消沉低迷也在情理之中,有何不可呢?誰都會遇到這樣的時候。

總之我失去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嚴格地說並非失去,因為我知道時間去了哪裡,也知道我自己身處何地。我就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躲在黑暗的巢穴,舔舐著紮在爪子上的刺,卻苦於找不到任何人幫我拔出來。我每天晚上11點都會給瑪拉打電話。因為我知道她也一樣睡不著。我躺在床上,聽她抱怨爸爸搬家的決定,然後安慰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我們兩個誰都不相信這種話。我答應她會盡快去看她。

最後,我終於受不了了。我一把掀掉被子,穿過公寓,打開電燈,拉開窗簾。屋裡頓時充滿了光明,在這光明中,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我的頭髮又髒又亂,眼神黯淡呆滯,衣服皺皺巴巴。

我看起來簡直和我的媽媽一個德行。我又羞又惱,恨自己這麼快就墮落成這副鬼樣。

該振作起來了。

於是,我有了自己的目標。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它不能成為我意志消沉、自甘墮落的借口;一味地悲傷下去是誰都不願看到的。我必須放下包袱,奔向新的生活。

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一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啊。我立刻給我的經紀人打了電話,約定見面的時間。他也住在洛杉磯。我要去見我的經紀人,盡快復工,順便去看看強尼和孩子們,給他們一個驚喜。

對,好極了。我有了一個計劃啦。

約定時間後,我頓時感覺暢快了許多。於是我洗了個澡,好好給頭髮做了個造型。梳頭的時候,我注意到我的髮根已經開始變白。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由皺起眉頭,把頭髮紮起來,好蓋住白色的髮根。我笨拙地給自己化了個妝。畢竟我要重回外面的世界,如今這年頭,照相機可是無處不在的。穿衣打扮也要格外注意,既要舒服又要掩蓋我日漸肥胖的臀部。我給自己選了一條黑色的針織鉛筆裙、一雙及膝長靴和一件帶不對稱衣領的絲質襯衣。

很好。我先給旅行代理人打電話辦好預訂事宜,然後就精心穿好衣服。做這些事的同時,我一邊微笑一邊提醒自己:我能做到的,一定能。一切妥當,然而當我打開公寓的門,竟忽然感到一陣慌亂。我喉嚨發乾,額頭上滲出的汗珠蜇疼了我的皮膚,而我的心臟更是跳得厲害。

我害怕離開我的公寓,害怕到外面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但我決不要臨陣退縮。我深吸一口氣,只管邁開步子向前走。進電梯,下樓,到停車場,坐上駕駛座。一顆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發動引擎,我開著車子駛上西雅圖熙熙攘攘的大街。天上下著大雨,雨點辟里啪啦砸到我的擋風玻璃上,擾亂了我的視線。每一秒鐘我都想掉頭回去,但我克制住了。我強迫自己繼續向前,直到我登上飛機,在頭等艙裡坐下。

「馬丁尼。」我對空姐說。對方用一臉驚愕的表情提醒我此時還不到中午。管他呢,現在我只想喝酒。

兩杯馬丁尼下肚,緊張的情緒稍稍緩解,我總算能靠在座位裡合一會兒眼睛了。開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能拯救我的只有工作。

到了洛杉磯,我看見一個身穿黑衣服的司機舉了個牌子在出站口等候。牌子上寫著:哈特。我把我的小牛皮手提袋遞給他,跟著他走到一輛林肯城市轎車前。從洛杉磯國際機場到世紀城[3]的交通非常擁堵,車子一路走走停停。高速路上的司機們瘋狂按著喇叭,好像那麼做能管什麼用似的。騎摩托車的在各個車道間鑽來鑽去,讓旁觀者都為他們捏了一把汗。

我半躺在座位中,閉上眼睛,趁機理一理紛亂的思緒。現在的我已經鎮靜了許多,畢竟我選擇了向前,選擇了向生活宣戰。當然,這也有可能是馬丁尼帶給我的錯覺。無論如何,我已經做好了復出的準備。

車子在一棟宏偉壯觀的白色大樓前停了下來。大樓上有塊精心雕刻的牌子,上面寫著:創新藝人經紀公司。

大樓內,滿眼皆是白色的大理石和玻璃,讓人感覺如同走進一座巨大的冰城,處處透著涼意。進出大樓的人個個衣冠楚楚,優雅大方。一眾俊男美女依次通過一處看似時尚雜誌拍照的地方。

前台那位姑娘沒有認出我,即便在我自報家門之後,她仍舊一臉懵懂。

「哦。」她恍然大悟般說道,但眼神卻絲毫沒有語氣那樣的興奮,「您和戴維森先生有預約嗎?」

「有。」我回答,並努力保持微笑。

「那請您坐下稍等一會兒。」

說心裡話,我很想提醒這小姑娘注意自己的身份,但在創新藝人經紀公司莊嚴的大廳裡,我覺得有必要低調一點,所以我咬牙忍了忍,在裝飾頗為現代的休息室裡找了個位子坐下。

於是我便等著。

等啊等。

預約時間至少已經過去二十分鐘後,一個身穿意大利名牌西服的年輕小伙子向我走來。無須言語,他領著我上了三樓,走進角落裡的一個辦公室。

我的經紀人喬治·戴維森坐在一張碩大的辦公桌後面。看到我進來,他連忙起身並和我擁抱。我覺得有點尷尬,自動後退了一步。

「好呀,好呀。」他說著指了指一把椅子。

我坐下,開口說道:「你看上去氣色不錯。」

他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就察覺出他注意到了我微微走樣的身材;而且我紮起的馬尾在他面前是唬不了人的,他看到了我開始變白的頭髮。我不自在地蠕動了身子。

「你能給我打電話讓我很是意外。」他說。

「我們不聯繫好像也沒那麼久吧。」

「半年了。我給你留過十幾條留言,你一條也沒有回復過。」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喬治。我的好朋友得了癌症,我想陪陪她。」「現在呢?」

「她病逝了。」這是我第一次大聲說出這幾個字。

「我很抱歉。」

我擦了擦眼睛,「嗯,不過我已經準備好復工了。我想星期一就開始錄節目。」

「你開玩笑吧?」

「你覺得星期一太早了?」我不喜歡喬治注視我的眼神。

「得了,塔莉。你是聰明人。」

「喬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挪動身體換了個姿勢,昂貴的真皮座椅發出吱吱哇哇的聲音。

「你的《塔莉·哈特的私房話時間》在去年同時段節目中是最火的。廣告商們擠破腦袋都想在你的節目裡投放廣告;商家們爭先恐後來贊助,為的只是給現場的觀眾發幾個紀念品;而觀眾就更瘋狂了,他們有的人驅車幾百英里就為了看你一眼。」

「這些我都知道,喬治,所以我才會回來。」

「可你離開了,塔莉。你扔下了麥克風,和你的觀眾拜拜了。」

我身體前傾,辯解說:「那是因為我的朋友——」

「誰在乎你的朋友?」

我靠回到椅子裡,目瞪口呆。

「你說退出就退出,你有沒有想過電視台的處境?還有你的團隊,他們一下子全都失業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的感受?」

「我……我……」

「瞧,你從來就沒想過他們,對不對?電視台還想起訴你呢。」

「我沒想到會——」

「你一個電話都不接,一條留言都不回。」他越說越激動,「我像個老媽子一樣處處維護你。他們最終放棄了起訴的打算,因為畢竟你的朋友得了癌症,打官司會影響他們的形象。但他們撤掉了你的節目,永遠不再復播,也撤換了你。」

這些事為什麼我毫不知情?

「撤換我?換上誰了?」

「換上《瑞秋美食秀》了,收視率很不錯,而且升得很快。艾倫[4]和《法官朱迪》依然有龐大的擁躉。當然,還有奧普拉[5]。」

「等等。你到底在說什麼?喬治,那是我的節目,是我一手創辦的。」

「可惜電視台不是你的。他們現在有獨家重播權。其實這些節目也不歸他們所有,這才是他們惱火的地方。」

我腦子裡一團亂麻,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我一直以來都是戰無不勝的啊,「你的意思是說,《塔莉·哈特的私房話時間》完了?」

「不,塔莉。我的意思是你完了。誰敢請一個連招呼都不打說走就走的人啊?」

好吧,我認了,「我會重新做一期節目。放手一搏。我們自己來賣。」「你最近沒和你的業務經理通過話?」

「沒有。怎麼了?」

「你還記不記得4個月前你曾經向對抗癌症基金會捐過一大筆錢?」

「那是我送給凱蒂的禮物,而且起到了很好的宣傳效果,他們在《今晚娛樂》上報道過。」

「沒錯,非常漂亮的姿態。可前提是,塔莉,你並沒有多少錢進賬啊。尤其在你退出節目後基本等於零收入。節目停錄之後,你還得給員工們支付違約金,這花了不少錢呢。咱們還是面對現實吧,你花錢原本就大手大腳,所以根本沒有多少積蓄。」

「你是說我破產了?」

「破產?不,你比破產要舒服得多。但是我已經和弗蘭克談過。你根本沒有足夠的資金製作新節目,而且這個時候也沒有人願意為你投資。」

我忽然一陣恐慌,腳掌不自覺地拍打起地面,手指緊緊摳著座椅的扶手,「這麼說,我需要找份新工作了?」

喬治看我的眼神充滿遺憾和哀傷。二十年前他就已經是我的經紀人,當時我還是電視台早間節目裡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我們都野心勃勃,因此格外惺惺相惜。我職業生涯中的所有重大合同都是由他全權代理簽訂的,在他的幫助下我掙了好幾百萬,可惜這些錢大部分都被我奢侈的旅行和毫無節制地贈送禮品給花掉了,「那可不太容易,塔莉,你現在就像個燙手的山芋。」

「你是說我只能從地方做起?」

「能從地方做起已經算不錯的了。」

「看來參與排名前十的節目是沒戲了。」

「絕對沒戲。」

我受不了他看我時流露出的同情和憐憫,「喬治,我從14歲就開始工作了。高中時我就在《女王安妮碧》報社找到了差事。22歲之前我就開始主持節目。我的事業是我自己一步一步打拼出來的,誰也沒有給過我什麼。」我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把一切都放到工作上去,全身心,毫無保留。我沒有孩子,沒有丈夫,沒有家庭。我只有工作。」

「我猜你以前應該想到過這些吧。」儘管他語氣溫和,但這樣一針見血的話還是刺痛了我的心。

他說得沒錯。我瞭解新聞行業,更瞭解電視業。沒有曝光率就意味著過氣,意味著觀眾早把你拋到了九霄雲外。幹我們這一行,不可能想退出就退出,想回來就回來。

6月份的時候我幹什麼去了?為什麼對此一無所知?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我一定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只是我選擇了凱蒂。「喬治,幫我找份工作吧,求你了。」我把頭扭向一側,我不想讓他看到我說最後三個字時的表情。我向來不求人的。我從未因任何事求過任何人……除了媽媽的愛,可惜那只是白費工夫。

我低著頭,默默走過氣派的白色大廳,不敢與任何人有目光接觸,只有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外面陽光明媚,刺得我睜不開眼睛。額上的汗珠蜇得我頭皮發麻。

我會渡過難關的。

我會的。

這只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小挫折,而我會一如既往地戰勝挫折。

我招手讓司機把車開過來,鑽進林肯城市的後排。車裡的昏暗與寧靜讓我感到心安。可我的頭又開始疼起來了。

「去比弗利山莊[6]嗎,女士?」

強尼和他的孩子們。

我想去見他們。我想在強尼面前大吐一番苦水,再聽聽他的安慰。

但我不能這麼做。今天的羞辱已經讓我無地自容。殘存的尊嚴阻止我去找他們。

我戴上太陽鏡,「去機場。」

「可是——」

「機場。」

「好的,女士。」

我一點一點地收拾心情。我緊閉雙眼,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你不會有事的。

可真是見了鬼了。我平生第一次居然不相信自己的話。驚慌、恐懼、憤怒和失敗在我身體裡左突右撞,彷彿急著尋找一個出口。在回家的飛機上我兩次淚流滿面,甚至不得不用手摀住嘴巴來阻擋那難以克制的嗚咽聲。

飛機降落,我像殭屍一樣走出機艙,幸虧有太陽鏡,可以遮擋我哭紅的眼睛。

我一向對自己的專業素養深感自豪,而我的職業道德同樣傳奇般無可挑剔。我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無論多麼脆弱,多麼不堪一擊,我都要表現出堅強的樣子。

以前我在節目中經常對觀眾們說:「你們的人生也可以擁有一切。」我告訴他們,在需要的時候要大膽尋求幫助,要多給自己留些時間,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該自私的時候自私,該無私的時候無私。

可事實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擁有一切。除了事業,我幾乎不曾擁有過任何東西。能和凱蒂以及雷恩一家在一起已經足夠,但現在我發覺我的人生是多麼空虛。

在公寓大樓前面停下車時,我渾身都在發抖。掌控一切的感覺似乎遠遠離開了我。

我推開門,走進大廳的休息室。

我的心跳亂了節奏,呼吸難以為繼。人們盯著我,他們知道我是個怎樣的失敗者。

有人碰了碰我。我嚇了一跳,差點倒下。

「哈特女士?」

那是大樓的看門人,斯坦利。

「您沒事吧?」

我晃晃有些昏沉的腦袋,好讓自己清醒過來。我需要請他幫我停好車子,可我覺得……腦袋嗡嗡直響,彷彿電流的聲音。我的笑聲,即便在我自己聽來,也顯得尖銳而緊張。

斯坦利蹙了下眉,「哈特女士,需要我扶您回家嗎?」家。

「您哭了,哈特女士。」看門人溫和地說。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我的心臟好似快要爆炸,我覺得噁心,無法呼吸。我怎麼了?

就好像一輛大卡車突然之間衝進我的胸口。我疼得張大了嘴。

救我。我嗓子咕噥了一聲,伸手去抓斯坦利,可是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於是我整個人都癱倒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哈特女士?」

我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旁邊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此人個子高高,但樣貌卻不敢恭維。頭髮烏黑,但長度在這個拘泥的世界會顯得有些誇張。他的臉像刨過一樣稜角分明,鷹鉤鼻,皮膚呈奶油咖啡的顏色。他可能是夏威夷人,或者有部分亞洲人或非裔美國人的血統,總之很難說。我在他的兩個手腕上看到了典型的部落文身。

「我是格蘭特醫生。」他說,「這裡是急診室,您還記得發生什麼了嗎?」可惜我全都記得,老天為什麼不讓我得失憶症呢?但我什麼都不想說,尤其面對這個男人,他看我的眼神彷彿我已經沒救了似的。「記得。」我說。

「很好。」他低頭掃了一眼我的病歷單,「塔露拉。」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這多少讓我有些失望。「我什麼時候能離開這裡?我的心臟已經正常了。」我想回家,所以假裝自己並沒有心臟病發作。這倒警醒了我:我才46歲啊,怎麼就患上心臟病了?

他戴上一副款式舊得像古董一樣的老花鏡,「這個嘛,塔露拉——」

「叫我塔莉就好。只有我那腦子有病的媽媽才叫我塔露拉。」

他從老花鏡的邊框之外看著我,「您媽媽腦子有病?」

「玩笑話而已。」

他顯然並不欣賞我的幽默。他這樣的人大概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那裡的人們自給自足,睡前會讀上一本哲學書。他於我而言如同外星人,可我於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呢?「明白了。不過實際上,您並不是心臟病發作。」他說。

「難道是中風?」

「恐慌症通常也會有這樣的症狀——」

我忽地坐起,「不,不會是恐慌症。」

「恐慌症發作之前你服用過什麼藥物嗎?」「我說了不是恐慌症,而且我也沒服過任何藥。你看我像癮君子嗎?」

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我自作主張聯繫了一位同事來做您的咨詢師——」他的話還沒說完,有人拉開了布簾,哈莉特·布魯姆醫生向我的床邊走來。她又高又瘦,一臉嚴肅,看上去冷若冰霜,但只要你看一眼她的眼睛,就會發現她實際上是個溫柔體貼的人。我和哈莉特認識多年。她是位優秀的精神病醫生,曾經多次到我的節目上做嘉賓。此時看到一張親切熟悉的臉真讓人覺得溫暖。

「你來了,哈莉特,感謝上帝。」

「你好塔莉,幸虧我今天值班。」哈莉特衝我微微一笑,然後看了一眼那位男醫生,「嘿,德斯蒙德,咱們的病人情況怎麼樣?」

「說她是恐慌症她還不樂意。很明顯她更願意接受心臟病。」

「給我叫輛車吧,哈莉特,」我說,「我得趕緊離開這兒。」

「她是一位通過職業驗證的精神病醫生。」德斯蒙德對我說,「給人叫車可不是她幹的事。」

哈莉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德斯不看電視。他恐怕連奧普拉都不認識。」

這年頭有人不看電視我並不覺得奇怪。這位醫生其貌不揚,卻自視頗高。我敢打賭在某些方面他肯定有著過人之處,但在我的印象裡,中年男人依舊文身的卻並不多見。我猜他的車庫裡一定停著一輛哈雷摩托,還有一把電吉他。可不管怎麼說,倘若連奧普拉都不認識,那得多與世隔絕啊,他生活在石器時代嗎?

哈莉特從德斯蒙德手中接過我的病歷單。

「我已經安排了核磁共振。去接她的醫護人員說她摔倒時頭在地上撞得很厲害。」他低頭看著我,我看出他在琢磨我,揣測我的身份,心想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是不會無緣無故摔倒的。「祝您早日康復,哈特女士。」他說完不自然地衝我笑了笑,便轉身出去了。

「謝天謝地!」我鬆口氣說。

「你那是恐慌症發作。」只剩下我們兩人後,哈莉特說。

「是剛才那醫生說的,他太大驚小怪了。」

「你確實是恐慌症發作。」哈莉特這次的語氣更加柔和。她放下我的病歷單走到床邊。她瘦削的臉龐談不上美麗,卻有種莊重超然的冷靜,而她那雙眼睛裡所蘊含的女性的溫柔,更是冷峻的面容和老派的風度所無法掩蓋的。

「我猜你最近情緒比較低落吧?」哈莉特問。

我想撒謊、想微笑、想哈哈大笑。可實際上正相反,我無奈地點了點頭,甘願被軟弱羞辱。在某種程度上,我真心希望這是一次心臟病發作。

「我很累。」我輕輕說道,「而且經常失眠。」

「我會給你開些阿普唑侖來緩解你的焦慮情緒。」哈莉特說,「開始先一天三次,每次0.5毫克吧。我覺得心理輔導課應該會有幫助。你要是願意,我們可以幫你重新找回生活的自信。」

「塔莉·哈特的人生之旅?謝謝,不過還是算啦。我的座右銘就是『何必在意痛苦』。」

「我對抑鬱還是有所瞭解的。」她說。從她的聲音中我聽出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憂傷。我突然就認為,哈莉特·布魯姆一定跟我一樣,知道什麼是悲痛,什麼是絕望,什麼是孤獨,「抑鬱沒什麼可羞愧的,塔莉,但也不能坐視不理。因為任其發展下去,後果會很嚴重。」

「比今天還嚴重?怎麼可能呢?」

「不,這極有可能,相信我。」

我渾身酸軟,已經無力質疑或者反駁她,而且說實話,我也不想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我脖子上的疼痛正越來越嚴重。

哈莉特寫了兩張處方單,撕下來遞給我。我看了看,一共開了兩種藥:一種是治療焦慮的阿普唑侖;一種是用來安眠的安必恩。

一直以來,我對麻醉類的藥物都非常牴觸。原因很簡單,當你從小到大無數次看見自己的媽媽嗑藥之後東倒西歪、隨地亂吐的樣子,你也會覺得噁心的。

我抬頭看著哈莉特,「我媽媽——」

「我知道。」哈莉特說。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之一。作為名人,我幾乎沒有什麼隱私可言。可憐的塔莉,被她那吸毒的母親給拋棄了,多麼悲情的故事。「你媽媽嗑藥是她的事。你謹慎一點是好事,不過只要按照處方用藥就不會有事的。」

「要是能好好睡一覺倒也不錯。」

「我能問你件事嗎?」

「當然。」

「你這樣假裝堅強多久了?」

這問題像顆子彈,正中我的胸口,「怎麼這樣問呢?」

「因為,塔莉,有時候井裡裝滿了我們的淚水,滿到一定程度就會往外溢了。」「我最好的朋友去世了。」

「哦。」對此哈莉特就只有這一個字。隨後她點點頭,對我說道,「改天來找我吧,塔莉。咱們約個時間,我能幫你。」

哈莉特出去後,我倒在枕頭裡,歎了口氣。想到身體的真實狀況,我不禁憂慮起來。

一位年紀稍大一點的和善的女人帶我去做了核磁共振,隨後,一位英俊帥氣的年輕醫生告訴我,在我這個年紀,像今天那樣的摔法很容易造成頸部外傷,不過疼痛的症狀會逐漸消失。

他給我開了些止痛藥,並囑咐我說,適當的物理治療對恢復將大有幫助。

被用輪椅推回病房時,我已經累得快要虛脫了。一位護士絮絮叨叨地跟我聊了許多,她說我那期關於自閉症兒童的節目救了她表姐最好的朋友,我耐著性子聽她講到最後,結束時我甚至還努力笑了笑並向她表示感謝。護士照顧我吃了安必恩。我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幾個月來的第一次,我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1] 嗶嗶鳥:美國卡通片《嗶嗶鳥與大野狼》中的角色,是一隻隻會發出嗶嗶聲的鳥。

[2] 《未曾有過自我》(I've Never Been To Me):是由素有「藍調女王」之稱的美國歌星夏琳·鄧肯演唱的歌曲。

[3] 世紀城:洛杉磯西部重要的商業中心和住宅區。

[4] 艾倫:指《艾倫秀》的主持人。

[5] 奧普拉:美國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主持《奧普拉脫口秀》。

[6] 比弗利山莊:洛杉磯最有名的城中城,這裡有著全球最高檔的商業街,也雲集了好萊塢影星們的眾多豪宅,同時還是世界影壇的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