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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在哪兒?

黑暗。

我睜不開眼睛;或許眼睛睜開了,只是周圍太黑看不到東西;又或者,我的眼睛已經不中用了。也許我已經瞎了。

讓開!準備除顫!

什麼東西在我胸口重重擊了一下,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先是向上弓起,後又轟然墜下。

沒有反應,貝文醫生。

我突然感覺一陣劇痛,一種難以想像的痛,痛得我連求生的意志都想要放棄。緊接著,又是一片虛無。

我陷入了奇怪的靜止狀態,像死死屏住的一口呼吸。包圍我的黑暗濃厚而安靜。

現在我可以很輕鬆地睜開眼睛了。四周仍然一片黑暗,但與之前卻有所不同。液體,烏黑得如同海底的水。我試著移動,發現阻力異常強大。於是我不停地推啊推,直到坐起來。

黑暗在漸變性地消退,變成一片灰濛濛;遠處出現了光,呈漫射狀,像朦朧的日出。可是隨後突然之間,一片光明。

原來我在一個房間裡,而我的身體卻高高在上,正俯瞰著房間裡的一切。

下面有群人正緊張地忙碌著,他們嘴裡不時冒出些我聽不懂的話。房間裡有各種儀器,白色的地板上有紅色的東西在流動。這情景似曾相識,我以前肯定見過。

這些人裡面有醫生也有護士。哦,原來我在醫院的病房裡。他們正忙著拯救某個人的生命。只見這群人圍在一台輪床的兩側,床上躺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等等,有點不對勁。

躺在輪床上的人竟然是我?

那個一絲不掛、遍體鱗傷、渾身淌著血的女人正是我自己啊。地板上流動的血來自我的身體。我能看到自己滿是血污的青腫的臉。

可奇怪的是我竟沒有絲毫的感覺。那的確是我,塔莉·哈特。躺在輪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可我也是我呀,我正浮在屋頂的角落裡,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下面的一切。

急救人員圍在我的身旁。他們互相叫喊著——從他們張大的嘴巴、漲紅的臉和深皺的眉頭我能看出他們的焦灼和憂慮。他們把更多的儀器拖進房間,輪子在淌著血的地板上吱呀打滑,紅色的版圖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跡。

他們的聲音對我來說似乎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查理·布朗[1]》特別節目中的成人配音:哇——哇——哇。

她快不行了。

我似乎應該關心才對,可我不在乎。眼前的情景就像我曾經看過的肥皂劇。我翻轉身體,牆壁忽然消失了。遠處有一片沸騰的明亮的光,它召喚著我,溫暖著我。

我心裡想著:過去吧。而身體卻已經在移動。我飄進了一個明亮得刺眼的世界。藍,藍的天;綠,綠的草;棉絮一樣的雲朵裡落下雪一樣潔白的花。還有光。美麗,耀眼,見所未見。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如此平靜,如此安寧。當我穿過草叢,面前忽然出現了一棵樹,起初還是棵幼小的樹苗,枝幹彎曲,渾身疙疙瘩瘩;可我站在那裡的當兒,它卻瘋狂地生長起來,不斷地開枝散葉,直至佔據了我的全部視野。我心想要不要往回走,萬一這棵樹繼續生長下去,把我吞進它那錯節糾纏的根裡呢?樹生長的同時,黑夜降臨在我的周圍。

抬起頭,我看到了許多星星,北斗七星、獵戶腰帶,都是我小時候在我們家庭院裡就已經認識的星座,那時的世界似乎很小,小到裝不下一個女孩兒所有的夢想。

從某個遙遠的角落我依稀聽到了歌聲。比利,別逞英雄[2]……

在某種程度上,這首歌啟發了我,使我難以呼吸。13歲那年這首歌曾經讓我哭泣。那時我以為它講了一個悲慘的愛情故事,但現在我認為它是一個悲慘的人生故事。

生命不能拿來開玩笑……

我的面前出現了一輛自行車,一輛舊式的帶香蕉形車座的女式自行車,前面還裝有一個白色的車籃。它斜靠在一道玫瑰籬笆上。我走過去,騎上車子,踩下踏板……可是去哪兒呢?我不知道。車輪下忽然出現了一條路,一直通往我目力所及的地方。這是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我忽然又像個小孩子一樣騎著車子飛也似的衝下山坡了。我的頭髮隨風飄動,不時掃在我的臉上。

我知道這個地方。這是薩默山。它早已融入我的靈魂。顯然我並不是真的在這裡。真實的我還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呢。所以說,這一切都出自我的幻想,但我並不介意。

我張開雙臂,任由自行車越跑越快。我想起第一次這麼做時的情景。當時我和凱蒂都上初中。我們騎的也是這種自行車,走的也是這條山路。我們的友誼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並成了我人生中唯一一段真摯純潔的感情。當然,凱蒂之所以能跑出來和我一起瘋,完全是被我逼的。是我在三更半夜的時候用石頭砸她臥室的窗戶,把她叫醒並央求她和我溜出去的。

難道我早就知道那一次選擇會改變我們兩個的人生嗎?不。但我確實知道我的人生需要改變。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媽媽雖然沒有丟棄我,但卻對我不聞不問,我的整個童年不得不假裝現實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只有與凱蒂在一起時我才會真正坦誠相見。她是我永遠的好朋友,是唯一一個無條件接受我並愛我的人。

我們成為朋友的那一天我終生難忘。現在我知道為什麼會記得那麼牢了。我們都是14歲的小女生,都沒有什麼朋友;我們兩個就像鹽和胡椒一樣特立獨行、與眾不同。我們認識的那天晚上,我對酩酊大醉的媽媽說我要去參加一場中學生派對,她交代我說要盡情地玩。

在一片黑暗的樹叢裡,一個我剛剛認識的男孩子強暴了我,並把我一個人丟在野地裡。獨自走回家的途中,我看到凱蒂坐在她家的籬笆牆上。從她家門前走過時,她忽然開口和我說話了。

「我喜歡在晚上來這裡,星星很亮。有時候如果一直看著天空,會覺得星星像螢火蟲一樣在四周飛落。」牙齒矯正器使她說起話時有些含混不清。「也許這條街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跟你說這些,你八成覺得我是書獃子吧?……嘿,你臉色不太好。而且身上有嘔吐的臭味。」

「我沒事。」

「真的沒事?」

真是見鬼,我竟然哭了起來。

那就是我們兩個故事的開始。我把我最羞愧的秘密告訴了她,她伸出手,我緊緊握住。自那天起,我們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從高中到大學,以及畢業之後。我的任何經歷只要還沒有與凱蒂分享就不算是真的;一天之中倘若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那麼這一天就是不完整的。到18歲時,塔莉與凱蒂這兩個名字已經緊緊連在了一起,什麼都無法分割。我陪她經歷了人生中一件又一件大事:結婚、生子、寫書;2006年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仍然陪在她身邊。

我張開雙臂,讓風從我的髮絲間流過,讓記憶與我並肩同行。我心裡想:我就應該這樣死去。

死?誰說你要死了?

不管在哪裡我都能認出這個聲音。過去這四年裡,沒有一天我不在懷念著它。

凱蒂。

我扭過頭,看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一幕:凱蒂騎著自行車就飛馳在我的旁邊。她的形象無比巨大,而我也毫不奇怪地認為這是自然。這是我進入光明的時刻,而她一直都是我的光明。在這短暫而美麗的最後瞬間,塔莉與凱蒂再度重逢了。

「凱蒂。」我充滿敬畏地叫道。

她衝我微微一笑,短短幾年,這笑容似乎變得麻木起來。

然而緊接著我只知道,我們又像過去那樣坐在了皮查克河綠草如茵的岸邊,恍如回到了70年代。空氣中飄蕩著雨水、泥土、青草和綠樹的氣息。我們靠在一根行將腐朽、渾身苔蘚的木頭上休息。河水打著旋,發出汩汩之聲,從我們前面流過。

嘿,塔莉。她說。

聽到她的聲音,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一隻美麗的、渾身雪白的鳥兒張開了翅膀。到處都是光芒,籠罩著我們。在這光芒中,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美麗的寧靜,它令我安然、舒適。我已經痛苦了太久,而孤獨的時間甚至更長。

我轉向凱蒂,貪婪地望著她。她的身體幾乎透明,且微微發光。當她移動時,哪怕是無比輕微的一個舉動,我也能看到她身下的小草的影子。當她看著我時,我能從她眼中同時看到憂傷與快樂。我很奇怪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怎麼能在她身上實現如此完美的平衡與共存。她歎了口氣,我聞到一股薰衣草的芳香。

河水冒著泡泡,輕輕拍打著河岸,送來陣陣濃郁豐饒的同時包含著新生與腐朽的氣息。這氣息繼而又變成了音樂,我們的音樂;水波形成音符,不斷升高;我彷彿聽到特裡·傑克斯唱起了《陽光季節》:我們擁有幸福快樂,也曾擁有陽光季節。多少個夜晚,我們帶著收音機來到這裡席地而坐,一邊談天說地,一邊聆聽一首首老歌:《舞後》《你使我感覺像在跳舞》《加州旅館》《心跳節拍》等。

出什麼事了?凱蒂悄悄問道。

我知道她在問什麼。「我為什麼會在這兒」——還有「我為什麼會在醫院」。

跟我說說吧,塔莉。

上帝呀,我多麼懷念她這句話。我想跟我的好朋友說說話,告訴她我有多麼失敗。她總能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做得妥妥當當。可是想說的話全都離我而去。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字眼,每當我剛一靠近,它們就像精靈一樣全都溜走了。

你不必說話。只需閉上眼睛回憶。

我還記得開始出問題的時間。那一天,比任何一天都陰暗;那一天,改變了一切。

2006年10月。葬禮。我閉上眼睛開始回想,我又站在了聖塞西莉亞教堂的停車場上……

我孤身一人,周圍規規矩矩地停滿了車子。我注意到,有好多越野車。

凱蒂臨終前曾送給我一封信和一個iPod作為告別禮物。按照她的要求,我應該聽著《舞後》,獨自跳上一曲。我不想這麼做,但我沒有別的選擇。而實際上,我聽到第一句歌詞:你可以盡情舞動。在那短暫而奇妙的一瞬間,音樂把我的靈魂帶走了。

也就在這時,尷尬的一幕出現了。

我看到她的家人向我走來。強尼、凱蒂的父母巴德和瑪吉、她的孩子們、她的弟弟肖恩。他們像一群剛剛經歷過死亡行軍的戰俘——筋疲力盡、意志消沉,卻又因為自己還活著而驚訝不已。我們碰了面,有人說了些話,誰說的,說了什麼,我全不知道,反正我只管回答。我們都假裝沒事一般。但強尼一臉不悅——除了憤怒,他還能怎樣呢?

「客人們都要到家裡去。」他說。

「這是她的意思。」瑪吉說。(她怎麼還站得住?她那瘦小的身軀怎麼可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悲痛?)

對凱蒂生命的慶祝?這想法讓我覺得噁心。

我沒有化悲痛為力量甚至化悲痛為歡樂的本事。我做不到。我一直要求她戰鬥到最後一口氣。這是個錯誤。我應該多聽一聽她的恐懼,安慰她。可是相反,我向她保證說,一切都會好起來,她會痊癒的。

但我又向她做了另外一個保證。那是在她彌留之際。我答應她好好照顧她的家人,保護她的孩子,再也不讓她失望。

我跟著瑪吉和巴德上了他們的沃爾沃轎車。車裡的味道使我不由想起了我在他們家——穆勒齊家度過的童年時光:薄荷香煙、露華濃香水,還有發膠。

我又開始想像凱蒂就坐在我的旁邊;我們在後排,她的爸爸開著車,媽媽朝開著的車窗外吐著煙。我甚至聽到約翰·丹佛[3]又唱起了他那首經典的《高高的落基山》。

從教堂到雷恩的家雖然只有短短的四英里,可走起來卻彷彿沒完沒了。不管我朝哪個方向看,眼睛裡都是凱蒂的生活。她經常光顧的汽車咖啡店,有她最喜歡吃的牛奶焦糖冰淇淋的冰淇淋店;聖誕節期間,她最先光顧的總會是書店。

後來我們就到了家。

院子裡雜草叢生,毫無規矩。凱蒂早就說要學習園藝,可到頭來也沒有成行。

車剛一停穩我就鑽了出來。凱蒂的弟弟肖恩走到我跟前站住。他比我和凱蒂小5歲,可他身體瘦長,一臉書獃子氣,又有點彎腰駝背,因此看上去倒更老些。他的頭髮正日漸稀疏,眼鏡也早已過時,可是鏡片後面那雙綠色的眼睛卻像極了凱蒂,我禁不住抱了抱他。

緊接著我後退了一步,等著他開口說話。可他不言不語,我也一直保持沉默。我們平時就沒有太多話說,顯然誰也沒打算把今天作為對話的開始。明天他就要回硅谷去,繼續干他的高科技工作。我想他大概獨身一人,夜裡喜歡玩電腦遊戲,每頓飯就只吃三明治應付了事。我不知道這與他真實的生活是否接近,但我就是這麼想的。

他轉身走開了,剩下我一個人站在車旁,凝視著這棟我一向將其視為自己家的房子。

我不能進去。

我做不到。

但我必須進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一件事是我知道該怎麼做的,那就是咬緊牙關繼續向前。我已經昇華了克制的藝術,不是嗎?我總有辦法忽視自己的痛苦,微笑著繼續向前。這就是我現在要做的事。

為了凱蒂。

我走進屋子,並到廚房給瑪吉幫忙。我們一起著手聚會的準備工作。我手腳不停,像勤快的蜂鳥一樣飛來飛去。這是我忘掉痛苦的唯一方法。不要想她,不要回憶。我和瑪吉成了配合默契的搭檔,一言不發地準備著這場我們誰都不願意參加的聚會。我在屋裡支起一個個畫架,擺上凱蒂精心挑選的能夠反映她一生的照片。可我一張都不敢直視。

我不停地深呼吸好讓自己保持鎮定,這時門鈴響了。身後很快就傳來鞋踩在硬木地板上的聲音。是時候了。

我轉過身,努力微笑,但我的笑容極其勉強,而且很難保持。我小心穿過人群,給客人倒酒,收走用過的碟子。每一分鐘都像是意志的勝利。在人群中走來走去,我無意中也能聽到人們聊天的隻言片語。他們在談論凱蒂,在分享回憶。我不想聽——任何關於凱蒂的片段都能深深刺痛我,我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但這樣的故事無處不在。我聽到人們說起她在扶輪社[4]拍賣會上的事,忽然發覺這個屋子裡的人們所談論的是另一個凱蒂,一個我不熟悉的凱蒂;我的心一下子更疼了,而且我嘗到了嫉妒的滋味。

一個穿著落伍且極不合身的黑裙子的女人走過來對我說:「她經常把你掛在嘴邊。」

我感激地報以微笑,說:「我們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

「化療期間她真的好勇敢,你說呢?」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因為當時我並不在她身邊。在我們三十多年的友誼中,曾有過一段為期兩年的裂痕,那是我們爭執最激烈的時候,嚴重到互不往來的地步。我知道凱蒂消沉了很久,我也曾試著幫助她,可一如既往,我在方法上出現了錯誤。最終,凱蒂被我傷透了心,而我也始終沒有道歉。

我不在的那段時間,我的好朋友和癌症進行著殊死的搏鬥並切除了兩個乳房。當她的頭髮嚴重脫落時,我不在她身邊;當她的病情出現惡化時,我不在她身邊;當她決定終止治療時,我仍然不在她身邊。我注定要為此內疚一輩子。

「第二輪化療實在太殘酷了。」另外一個女人說。她下身穿了一條黑色緊身褲,腳上穿著芭蕾平底鞋,上身是一件大號的羊毛衫,看上去就像剛剛練完瑜伽過來。

「她剃頭的時候我正好在場。」又一個女人說道,「當時她還笑呢,說自己成了女大兵。我從來沒見她哭過。」

我的喉頭一陣哽咽。

「還記得嗎,瑪拉參加比賽時她還帶去了檸檬條小吃,」另一人說,「自己都沒幾天好活了,卻還記得帶小吃,這種事也只有凱蒂才做得出來。」說到這裡,女人們都沉默了。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凱蒂曾特別囑咐我,要讓人們微笑著參加聚會。沒有人比你更能活躍氣氛了,塔莉,答應我,一定要到場。

義不容辭,親愛的。

我從那群女人的包圍中逃離出去,走到CD播放器前。正在播放的是一首憂鬱滄桑的爵士樂曲,這樣的音樂只會讓人們的情緒越來越低落。「凱蒂,這首曲子是送給你的。」我說著把一張CD塞進了碟倉。音樂聲響起時,我把音量調到了最大。

我看到了屋子另一頭的強尼。他是凱蒂的人生摯愛,可悲的是,他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男人;或者說他是我見過的唯一可以稱得上是男子漢的人。然而我看到的這個人憔悴不堪,幾乎已經垮了。也許不認識他的人看不到這一點——他那佝僂的雙肩,刮臉時漏掉的胡楂,眼角的皺紋,都說明他已經數日不曾睡過好覺。我知道他不可能給我安慰,因為悲痛已經搾乾了他的身體。

我和這個男人相識已久,或者可以說我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與他有著交集。起初他是我的老闆,後來他成了我最好朋友的丈夫。我們是彼此人生重大事件的親歷者,這對我來說已是最大的安慰。只要看見他,我的孤獨就減少了一分。在失去最好朋友的日子裡,孤獨是最可怕的敵人,因此我需要他的存在。不過在我走向他之前,他卻轉身走開了。

音樂,我們的音樂,像靈丹妙藥一般注入我的血管,充滿我的身體。我不由自主地便隨著節拍晃動起來。我知道我該保持微笑,可哀傷再度甦醒,轉眼就肆虐成河。我看到人們注視我的目光,那是一種責備的眼神。就像我的行為極不得體,褻瀆了死者。但這些人,他們並不瞭解凱蒂,我才是她最親密的朋友。

音樂,我們的音樂,又把她重新帶回到我的身邊,這是任何語言都不具備的魔力。

「凱蒂。」我低聲叫道,彷彿她就在我旁邊。

我看見人們紛紛躲我而去。

我不在乎他們怎麼想。只要一轉身,凱蒂就在我面前。

凱蒂。

在一個擺著照片的畫架前我停了下來。那是凱蒂與我的合影。照片中的我們多麼年輕,笑容多麼燦爛;我們臂挽著臂,沒有一點距離。我想不起來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了——不過從小背心、工裝褲和典型的《老友記》[5]中瑞秋的髮型來看,應該是90年代。

悲痛瓦解了我的小腿,我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壓抑了一天的淚水決堤而下,我再也控制不住,嗚咽起來。這時歌曲變成了Journey樂隊[6]的《不要放棄信仰》,我哭得更厲害了。

我那樣跪了多久?只有「永遠」可以形容。

最後,我感覺有隻手爬上了我的肩頭,它溫暖又溫柔。我抬起頭,淚光中看到了瑪吉。她親切而柔和的凝視讓我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快起來。」她說著扶我站起身。我像籐蔓一樣攀附在她身上,任由她攙著我進了廚房。廚房裡亂糟糟的,一幫女人正忙著清洗碟子。她轉而帶我去了洗衣間,那裡倒格外安靜。我們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卻不說一句話。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們都深愛的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

永遠離開了。

我突然感覺好累,累得難以支撐。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朵凋零的鬱金香。睫毛膏蜇得我雙眼發疼,視野仍被淚水浸染成水汪汪的一片。我摸了摸瑪吉的肩膀,方才注意到她瘦得幾乎只剩下骨頭,彷彿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

我跟隨她離開昏暗的洗衣間,重新回到客廳。但客廳裡的氣氛使我望而卻步,我知道這裡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真是慚愧,我無法完成凱蒂的遺願了。我無法假裝慶祝她的生命。我,一個一輩子都在強顏歡笑的人,此刻竟然裝不下去了。我需要時間。

接下來我只記得到了早上。眼睛尚未睜開,心卻開始痛了。她離開了。

我大聲呻吟。像輪迴一樣不停感受失去摯愛的痛苦,難道這就是我今後的生活?

好不容易從床上爬起來,頭又開始疼了。疼痛點聚集在眼窩裡面,以及兩側的太陽穴上。這是自幼形成的習慣,它預示著悲痛又復活了;並以此提醒我,我很脆弱。

這種狀態讓我大為惱火,但我卻無力反抗。

我連自己的臥室都感覺陌生起來。過去5個月中我幾乎沒有在這裡住過。6月得知凱蒂患上癌症之後,我立即改變了我的生活。我離開了我那正火得一塌糊塗的脫口秀節目,離開了我的公寓,一門心思去照顧我的好朋友。

手機響了,我踉蹌著走過去,心中感激萬分,這個時候任何打擾都是歡迎的。來電顯示的聯繫人為雷恩,我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凱蒂打過來的。於是心中一陣狂喜。可是馬上我又意識到自己是異想天開。我拿起手機,用略帶緊張的聲音說:「喂?」

「你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強尼連招呼都懶得打,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

「我做不到。」我說,身體不由自主地癱在床邊的地板上,「我已經盡力了。」

「是啊。誰敢不信。」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坐直身體,「你是指音樂嗎?那是凱蒂要求的。」「你和你的教女說過一句話嗎?」

「我試過了。」我覺得委屈極了,「她只想和她的朋友們在一起。另外兩個小傢伙睡覺之前我給他們讀了個故事。可是……」我的聲音嘶啞起來,「我控制不住,強尼,沒有她我受不了……」

「你們鬧矛盾那兩年你還不是照樣過得挺好?」

我不由猛吸一口氣。他以前從沒說過這種話。6月裡凱蒂給我打過電話後我就直接跑到了醫院,強尼當時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歡迎我重新回到這個大家庭。「她原諒我了。而且實話告訴你,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哼。」

「這麼說你是不肯原諒我了?」

他歎了口氣,「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頓了頓,他又接著說道,「她愛你。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都很難過。天啊,我們該怎麼熬過去呢?每次只要我看一眼床,或者看一眼她衣櫃裡的衣服……」他清了清已經哽咽的喉嚨,「我們今天要去考艾島。」

「什麼?」

「我們需要在一起共渡難關。這也是你說的。我們的航班是夏威夷時間下午2點。」

「時間這麼倉促,恐怕來不及準備吧。」我說。一幅美麗的畫面在我眼前瞬間展開——我們五個人躺在迷人的沙灘上,一起治癒心靈的傷痛,「太好了,陽光還有——」

「是,我得掛了。」

他說得沒錯。我們可以稍後再聊。現在我需要抓緊時間。

掛了電話我便開始行動起來。因為興奮,收拾東西並沒有花多少時間。不到二十分鐘,我就已經收拾完畢,還洗了個澡。我把潮濕的頭髮紮了一個馬尾,並以最快的速度化了個淡妝。強尼討厭我遲到。塔莉,時間,他總這樣說,而且樣子比數學老師還要嚴肅。

在我的步入式衣帽間,我挑了一件青白相間的莉莉普利茲牌連衣裙,配上銀色高跟涼鞋,頭上選了一頂白色寬簷帽。

套上裙子的時候,我開始聯想這次度假的情景。這是我當時最需要的東西——和我唯一的家人在一起。我們會一起悲傷,一起分享回憶,讓凱蒂的精神永遠活在我們中間。

我們需要彼此。上帝最清楚,我需要他們。

11:20,我準備妥當,只比原計劃晚了幾分鐘。我叫了輛林肯城市[7]。要說時間還不算太晚,到機場辦理手續兩個小時綽綽有餘了。

我抓起手提包,離開公寓。大樓前面,已經有輛黑色的林肯城市在等著我。

我把行李往靠近車尾的馬路邊一放,吩咐司機說:「去機場。」

意想不到的是,在這個溫暖的秋日的上午,交通居然有些擁堵,我急得不停看手錶。

「開快點。」我一邊跺腳一邊催促司機。汽車直接開到了西雅圖-塔科馬國際機場的候機樓,司機還沒開門,我就已經迫不及待地下了車。「快點。」我一邊看表一邊催促司機搬出我的行李。已經11:47,我遲到了。

終於,我挎上手提包,一手按著頭上的帽子,一手在身後托著行李箱向候機樓裡跑去。包不停地從肩上滑落,勒著我胳膊上的皮肉。候機樓裡人頭攢動,我在人群中搜索著他們的身影,終於,我找到他們了,就在夏威夷航空公司的票務處前。

「我來了!」我大喊一聲,並像渴望引起別人注意的遊戲競賽節目中的選手一樣揮動著手臂;隨後便激動地向他們奔去。強尼驚訝地盯著我。難道我做錯了什麼?

我氣喘吁吁地停在眾人面前,「怎麼了?幹嗎這樣看著我?是我來晚了嗎?我已經盡最大努力了。」

「你總是遲到的。」瑪吉苦笑一下,悄悄說道,「不過不是因為這個。」「是我穿得太正式了嗎?我帶的有短褲和人字拖。」

「塔莉!」瑪拉高興地叫道,「謝天謝地你來了。」

強尼湊近我,瑪吉趁機躲到了一旁。他們的行為十分古怪,就像《天鵝湖》裡設計好的舞台動作,這讓我大為不解。強尼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一邊。

「塔莉,我沒有邀請你啊。這次旅行只有我們一家四口。你不會以為——」我感覺就像當眾被人打了一個耳光,狠狠的耳光。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好吞吞吐吐地掩飾說:「哦……你說我們要去考艾島,我以為這個我們包括我呢。」

「你能理解的對吧。」這不是詢問的語氣,而是通知。

顯然,我是個沒眼色的大傻瓜。

10歲時的感覺又回來了,我孤零零地坐在骯髒的小門廊前,不知道媽媽去了哪裡,心裡想著為什麼我這麼容易被人遺忘。

雙胞胎兄弟倆走到我們跟前,一邊一個,臉上透著喜氣洋洋的高興勁兒,他們對即將開始的冒險之旅充滿期待。兩人都有一頭棕色的頭髮,長長的,髮梢打著卷兒,看上去很是桀驁不馴;藍色的眼睛漂亮動人。從昨天開始,笑容已經重新爬上他們的臉頰。

「塔莉,你要和我們一起去考艾島嗎?」路卡問。

「我們要去衝浪呢。」威廉興奮地說。我能想像他在水中生龍活虎的樣子。

「我還得工作。」我說,儘管誰都知道我已經退出了我的節目。

「才怪。」瑪拉直截了當地說,「因為你來了會給我們帶來太多的樂趣,有人自然不樂意看到。」

我從兩個小傢伙面前抽身離開,走向正獨自站在一旁玩手機的瑪拉,「放過你爸爸吧。你還太年輕,不懂得什麼叫真愛;他們找到了,但你媽媽卻離開了。」

「難道去海邊玩沙子就能解決問題了?」

「瑪拉——」

「我能留下來陪你嗎?」

這是我求之不得的。儘管眾所周知我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吵架的時候,凱蒂經常說我是個自戀狂——但這一次不同以往。我不是瑪拉該陪的那個人,況且強尼也不可能答應。這我比誰都看得清楚。

「不,瑪拉。這次不行。你得和家人在一起。」

「我一直都把你當成家人。」

「玩得開心點。」我只剩下這麼一句敷衍的話了。「隨便吧。」瑪拉扭頭去了。

看著他們離開,我倍感孤獨。他們沒有一個人回頭看我一眼。

瑪吉走到我跟前,輕輕撫摸著我的臉。她的手掌粗糙但很溫柔。我聞到一股柑橘護手霜的味道,那是她的最愛,當然,還有一股淡淡的薄荷煙草香。

「他們需要這次旅行。」她輕輕地說。從她沙啞的嗓音我知道她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你還好嗎?」她問我。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正折磨著她,可她卻反倒關心起我來了。我閉上眼睛,祈禱自己變得更堅強些。

這時我聽到了她哭泣的聲音,那聲音極其微弱,像羽毛輕輕飄落,在嘈雜的候機大廳裡幾乎聽不到。她一直強撐著,為了她的女兒和所有的人。我知道沒有任何語言能夠撫慰她心中的痛,所以便沉默不語,只是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最後,她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自己從我懷裡退了出去。

「你和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不想一個人,我害怕孤獨,可我不能回到螢火蟲小巷的那棟房子裡,現在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不了。」我回答說。從她的眼神中我讀出了理解。

隨後,我們便互相道別,各走各的路了。

回到家,我在我的高層公寓裡踱來踱去。這裡從來都算不上是家。除了我,這裡沒有住過別的任何人,而且於我而言這裡也僅僅是個落腳睡覺的地方。公寓裡看不到多少私人紀念品或精緻的小裝飾。我的設計師顯然格外鍾情象牙白,並把白色的設計發揮到了極致:白色的大理石地板、白色的傢俱、白色的石頭與玻璃混搭而成的桌子。

單一的白也有它獨特的美麗,它彷彿在告訴人們,這裡住著一個已經擁有一切的女人。可事實上,我今年46歲,仍然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工作。

無止境的工作,事業就是我的選擇。從剛記事的時候起,我心裡就有了許多宏偉的夢想。這一切都要源於螢火蟲小巷裡的那個家,還有14歲的我和凱蒂。那一天清晰地印在我的腦子裡,就像昨天才發生過一樣。這些年來,我在各種訪談節目中把這個故事講了幾十遍。那晚我和凱蒂在她的家裡玩,瑪吉和巴德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新聞,忽然瑪吉扭頭對我說:「吉恩·埃納森正在改變世界。她是晚間新聞的第一代女主播。」

於是我說:「我以後也要當個記者。」

那是我不假思索的一句話。我想成為全世界都敬仰的女人。為此我摒棄了所有的夢想,唯獨一個:我需要成功,就像魚兒需要水。做不到成功,我能算什麼呢?一個無家可歸、毫不起眼、誰都可以拋棄的可憐蟲罷了。

這就是我的人生所擁有的一切:名聲、金錢和成功。

就這樣吧,我知道。又該工作了。

這就是我擺脫悲痛的方法。我會像過去一樣埋頭工作。我會繼續假裝堅強,讓陌生人的崇拜安慰我空虛寂寞的心靈。

我走進衣帽間,脫掉色彩清新的長裙子,換上一條黑色褲子和一件寬鬆的上衣。換衣服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胖了。褲子緊緊裹著大腿,連拉鏈都拉不上去。

我皺起眉頭。過去這幾個月我怎麼沒有注意到自己發胖了呢?於是我又換上了一條針織裙,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凸起的小腹和明顯肥碩的臀部。

好極了。這下又有可操心的了:要知道在高清世界,一點點贅肉也難逃觀眾的眼睛。我抓起錢包就往外走,毫不理會大樓管理員放在我廚房櫃檯上的一大堆信件。

公寓離演播室只有幾個街區,平時會有司機過來接我,但是今天,為了向我的大屁股表達敬意,我決定步行。西雅圖正秋高氣爽,而今天恰好陽光普照,使它成了全國最美的城市之一。遊客稀少,人行道上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本地人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即使擦肩而過也未必會抬頭看對方一眼。

我的製作公司位於一棟形如大倉庫的建築內。公司名為螢火蟲。這個地段的房價貴得離譜,因為這裡是先鋒廣場,離艾略特灣的藍色海濱不到一個街區,不過開支對我來說算得了什麼呢?我的節目就是一台印鈔機。

我開門進去,大廳裡昏暗空蕩,彷彿在一個勁兒地提醒我,走吧,別回頭。黑黑的影子聚集在角落裡,或者藏在走廊裡。走向演播廳時,我的心怦怦直跳,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癢癢地掛在臉上。我的手心也潮濕起來。

但我還是走上去了,站在一張能將我的世界與後台隔開的紅色幕布前。我把幕布拉到了一邊。

上一次在這個台上時,我對觀眾們提起了凱蒂的事。我告訴人們她被診斷出乳腺癌,並提醒人們應該注意哪些徵兆,隨後節目便停播了。現在我該告訴大家發生了什麼,告訴他們我坐在好朋友的床側,雖然明知道她時日無多卻仍然握著她的手說一切都會好起來時是什麼樣的心情。或者告訴他們當我倒好水,並把凱蒂該吃的藥準備好,然而轉身卻發現病床已空時是什麼樣的感受。

我扶住旁邊的一根立柱,手心接觸到的感覺是那樣的冰冷無情,但它能讓我穩穩站住,不至於摔倒。

我做不到。現在還不行。我還沒有勇氣談論凱蒂,可如果我沒有勇氣談論凱蒂,也就沒有勇氣回歸我以往的生活,回歸我的舞台,回歸那個在鏡頭前神采飛揚的塔莉·哈特。

平生第一次,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我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好重新找回自我。

再次來到街上時,天已經下起了雨。西雅圖的天氣就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我抓著手提包,沿著濕滑的人行道蹣跚而行,奇怪的是,回到公寓大樓前時,我發現自己居然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我只好停下來喘息片刻。

現在該幹什麼?

我回到我的頂層公寓,夢遊般走進廚房,那裡的信件已經堆積如山。有意思,離開的這幾個月,我從來沒想過人生中還有這麼多雞毛蒜皮的事情。我從來沒有自己查看過留言或者拆開過賬單,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我的人生有其固定的機制維持運行,他們包括我的各類代理人、經紀人和會計師。

我很清楚自己需要打起精神,重新掌控我的生活,但是坦白說,這一大堆信件的確讓我望而卻步。於是我給我的業務經理弗蘭克打了個電話。我打算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交給他辦,花錢雇他不就是幹這個的嘛:替我付賬單,替我投資,讓我的生活簡單無憂。簡單無憂,這是我現在最需要的。

忙音響了許久,最終還是轉到了語音信箱。我懶得留言。今天是週六嗎?

也許打個盹兒會好些。穆勒齊太太過去常說,好好睡一覺,醒來啥事兒都沒了。我希望如此。於是我來到臥室,拉上窗簾,爬上了床。接下來的連續五天,我幾乎什麼都不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可我吃得很多,睡得卻很少。每天早晨醒來時我都以為自己熬過去了,我終於可以走出悲痛的陰霾,重新做回從前的自己;可是每到夜裡我仍然離不開杯中之物,非要喝得酩酊大醉,再也想不起好朋友的聲音了才能睡去。

終於,在凱蒂葬禮後的第六天,我彷彿突然醒悟了。一個宏大而美好的想法蹦進我的腦子裡,我真怪自己為什麼不早點想到這個主意。

我需要一個了斷。唯有如此我才能放下這黑暗的悲傷繼續向前,唯有如此我才有可能治癒傷痛。我需要從心靈深處正視這不幸並徹底和它說再見。我還要幫助強尼和孩子們一起走出陰影。

忽然之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把車停在雷恩家門前的車道上時,已是夜幕低垂。紫黑色的天空中散佈著幾顆明亮的星星;一陣微風帶著濃濃秋意迎面吹來,屋旁的一排雪松像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一般晃動著綠色的裙擺。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壓平的活動紙板箱從奔馳車裡拖出來,然後拎著走過荒蕪的前院。這裡野草叢生,到處丟棄著孩子們的玩具。這一年來,已經沒有人操持院子裡的事了。

屋子裡前所未有地昏暗,寂靜。

我忽然停下來:不行,我做不到。我到底怎麼想的啊?

了斷。

不只如此,還有別的事。我還記得和凱蒂最後一晚的情景。她已經下定了決心,我們都知道。那個決定令我們頹喪萬分,因而個個無精打采,說話如同耳語。我們有機會最後單獨相處一個小時,就我們倆。我曾想爬上床和她躺在一起,摟住她骨瘦如柴的身體;可即便啜飲著痛苦的雞尾酒,時間還是匆匆地過去了。每一次呼吸都給她帶來難以想像的疼痛,而疼在她身,痛在我心。

照顧好他們。她拉著我的手,輕輕說道。我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說到這裡她竟咧嘴一笑,一縷空氣顫抖著從口中呼出。沒有我他們恐怕會無所適從。幫幫他們。

而當時我的原話是:誰又能幫我呢?

想到這裡我一陣羞愧,臉上頓時火辣辣的。

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的。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一句謊話。之後便換作強尼和孩子們與她道別。

我已經知道。

我抓緊紙板箱,艱難地爬上樓梯,任憑板箱一路磕碰著早已磨損嚴重的樓梯邊緣。在凱蒂和強尼的臥室,我停住了,忽然有種不忍心闖入的感覺。

幫幫他們。

強尼上次和我說什麼來著?每次只要看一眼她衣櫃裡的衣服……

我嗓子裡一陣難受,逕直走進他們的衣帽間,打開燈。強尼的衣服全都整整齊齊地放在右邊,凱蒂的衣服在左邊。

看到她的遺物,我又差點失去勇氣。我的膝蓋鬆軟無力,雙腳站立不穩。我勉強撐開一個紙板箱,用膠布封住底部,放在我身旁。我抓起一堆用衣架撐著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硬木地板上。

全是她的毛衣,有羊毛的、高領的、V領的。我一件一件小心疊起來,彷彿對待極為神聖的東西,充滿恭敬。我不忘聞一聞殘留在衣服上的她的氣味——薰衣草和柑橘。

我的心情並沒有大起大落,直到那件已經洗過無數次乃至鬆垮變形的華盛頓大學運動衫映入眼簾。我終於忍不住了。

回憶如潮水般將我淹沒。我們在凱蒂的臥室裡收拾著準備上大學的東西。這一刻,兩個18歲的少女已經夢想了許多年,她們整個暑假都在談論這件事。我們不斷修改夢想,直到它無比燦爛耀眼。我們打算加入同一個女生聯誼會,將來都要成為著名的記者。

他們一定會要你的。凱蒂悄悄告訴我。我知道她有些害怕。這個在學校向來默默無聞的女孩兒還缺乏自信,以前她的同班同學甚至搞錯她的名字,把她當成卡特叫了好幾年。

你不參加我也不參加,懂嗎?

這一點凱蒂始終不明白,或者說不大相信:在我們兩人之間,我需要她勝過她需要我。

我把運動衫疊起來單獨放到一邊。這一件我要帶回家去。

這一夜,我就坐在我最好朋友的衣帽間裡,回想我們的友誼,把她的一生裝進一個箱子。開始的時候我還努力保持堅強,可是後來這種努力讓我頭痛欲裂。

她的衣服就像一本記錄著我們生活的剪貼簿。

最後,我找到了一件在20世紀80年代末就已不再流行的夾克衫。那是我用我掙來的第一筆收入給她買的生日禮物。至今墊肩上的金屬片還閃閃發亮。

你怎麼買得起啊。她把這件紫色的雙排扣夾克從盒子裡拿出來時驚訝地說。

要不了多久就買得起啦。

她笑了。嗯,你一定行的。我懷孕了,以後會越來越胖的。

生完孩子你一定要到紐約找我,到時候我給你買些最時髦、最漂亮的衣服……

我站起身,把夾克抱在胸口;隨後下樓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客廳的音響中傳來麥當娜的歌聲。我駐足聆聽,突然想到我把午餐的碟子落在櫃檯上了,晚餐時的外賣盒子似乎也該扔進垃圾桶。可當音樂貫穿我的身體,把我帶回過去的美好時光時,我哪裡還有工夫想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風尚》[8]。我們曾經穿著正裝跟著這首曲子跳舞。我走到播放器前,把音量調大,好讓我在樓上也能聽到。抓住這短短的一刻,我閉上眼睛舞動起來,雙手提起她的夾克,想像著她就在這裡,臀部碰撞著我,笑得合不攏嘴。跳了一會兒,我又繼續回去幹我的活兒。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凱蒂衣帽間的地板上,身上穿著她的黑色運動褲和那件舊運動衫。旁邊的酒杯倒在地上,已經摔碎。酒瓶裡空空如也。難怪我頭暈目眩,還噁心得想吐。

我掙扎著坐起來,揉出垂進眼睛裡的頭髮。這已經是我在凱蒂家的第二晚了。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的半個衣帽間已經被清空,牆邊已經擺了六個箱子。

在破碎的酒杯旁邊,凱蒂的日記靜靜躺在地板上。這是她生命最後幾個月的全部記錄。

總有一天,瑪拉會回來找我的。凱蒂把這本日記塞到我手裡時說。她看日記的時候你要在身邊陪著。還有我的兩個兒子……萬一哪天他們不記得我了,就給他們看看這裡面的話。

樓下的音樂還在繼續。我醉得不省人事,整夜都忘了關。此時正播放著普林斯[9]的《紫雨》。

我爬起來,只覺得輕飄飄軟綿綿的,但至少有些事已經辦好了。這樣強尼度假回來應該會輕鬆些。清點遺物是件折磨人的事,他沒必要遭這份罪。

樓下,音樂聲戛然而止。

我眉頭一皺,轉過身,但我還沒有來得及走出衣帽間,強尼已經出現在門口了。

「這他媽是怎麼回事?」他衝我吼道。

我大驚失色,愣在原地,只拿眼睛盯著他。他們這麼快就從考艾島回來了?他的視線越過我,落在牆邊的那一排箱子上。箱子已經封好,並貼了標籤,比如:凱蒂的夏裝、秋裝、冬裝、雜物等。

我看出了他的痛苦,以及他如何在隨後跑上來的孩子們面前強裝鎮靜。我走過去抱住他,同時也等待著他能抱住我。可他無動於衷,我只好悻悻地退開,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我知道你肯定受不了——」

「誰讓你到這兒來的?誰給你權利把她的東西裝箱打包了?它們是垃圾嗎?」他的聲音微微發抖,「你身上穿的是不是她的運動衣?」

「我只是想幫忙。」

「幫忙?地上的酒瓶子,櫃檯上的飯盒,這些也是幫忙?開那麼大聲的音樂也是幫忙?你倒是好心把她的衣服全都收起來,但你想過沒有,我回來看見一個空空的衣櫥難道會好受到哪兒去嗎?」

「強尼——」我向他伸過手去,可他用力把我推到了一邊,我手中的日記本也差點掉落。「把它給我!」他乾巴巴地說。

我把日記抱在胸前,向後退去,「她把它托付給我了。瑪拉看的時候我要在旁邊陪著。這是我答應凱蒂的。」

「她在你身上犯過不少錯誤。」

我使勁搖搖頭。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一時半會兒還厘不清頭緒,「我替你收拾衣櫥也錯了嗎?我以為你——」

「塔莉,你從來都只為自己考慮。」

「爸。」瑪拉將兩個弟弟拉到自己身邊,「媽媽可不想看到你們——」

「她已經不在了。」他嚴厲地說。我看得出這幾個字對他的傷害有多嚴重,看得出悲傷如何扭曲了他的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輕輕叫著他的名字。他誤會了。我是真心想要幫忙的。

強尼不再繼續逼近我,他一隻手插進自己的頭髮,扭頭看著一臉茫然又略帶驚恐的孩子們。「我們搬家。」他說。

「什麼?」瑪拉震驚得目瞪口呆。

「我們搬家。」強尼重複說,這次他的口吻更加不容違抗,「搬到洛杉磯,我在那兒找到了新工作。我們需要一個新的開始,這裡沒有她我住不下去。」他指了指臥室。他甚至不敢向床上看一眼,反而看著我。

「如果是因為我的話——」

他乾笑幾聲,「你當然什麼事都喜歡往自己身上攬。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她住過的地方我住不下去。」

我又朝他伸出手。

可他躲開了。

「你走吧,塔莉。」

「可是——」

「走吧。」他又說了一遍,而且以毋庸置疑的口氣。

我拿著日記本,從他身旁緩緩走過。我蹲下來緊緊摟住兩個小傢伙,在他們胖嘟嘟的臉蛋兒上吻了吻,努力把他們的樣子刻在我心裡。

「你會來看我們的,對嗎?」路卡怯怯地問道。多可憐的小傢伙,他哀怨的語氣令我心如刀割。

瑪拉抓住我的胳膊說:「讓我和你一起住吧。」

身後,強尼連連苦笑。

「你該和家人們在一起。」我輕聲回答。

「這已經算不上家了。」瑪拉眼中含滿了淚水,「你答應過媽媽會照顧我的。」

我不能再聽下去了。我不顧一切地把瑪拉摟在懷中。她被摟得喘不過氣,輕輕掙扎了幾下。鬆開我的教女,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凱蒂的家。淚水模糊了雙眼,我幾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1] 查理·布朗:美國著名漫畫家查爾斯·舒爾茨筆下思維奇特的小學生,史努比是他最喜歡卻又不安分的小狗。

[2] 比利,別逞英雄:這是20世紀70年代的一首老歌,描述美國內戰時期一對夫妻之間的愛情故事。

[3] 約翰·丹佛:美國鄉村民謠歌手。

[4] 扶輪社:始建於1905年,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一個服務性社團組織。

[5] 《老友記》:又譯《六人行》(Friends),是美國NBC電視台於1994年開始推出的電視情景喜劇,共拍了10季。劇中瑞秋的扮演者是詹妮弗·安妮斯頓。

[6] Journey樂隊:美國史上最受歡迎的搖滾樂隊之一,也是20世紀70年代晚期到80年代早期最成功的商業樂隊之一。《不要放棄信仰》(Don't Stop Believing)是其經典歌曲之一。

[7] 林肯城市:美國典型的大型豪華轎車,其加長版常作為禮賓車使用。

[8] 《風尚》:麥當娜的經典舞曲。

[9] 普林斯:人稱王子,20世紀80年代美國最著名的歌手、流行音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