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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即便在天堂——或許尤其在天堂——強尼也無法安眠。和過去一樣,他不習慣孤單;可是每天早晨他照樣會醒來,為了看那陽光和藍天,聽海浪嬉鬧般衝上沙灘的聲音。通常他都是第一個醒來的人。作為一天的開始,他首先會在陽台上喝杯咖啡。從那裡,他目睹著黎明降臨在這片藍色的馬蹄鐵形狀的海灣。他和凱蒂經常在這裡談天,說些早就該說卻遲遲未說的話。最後,凱蒂已經氣息奄奄的時候,家裡的氣氛比灰色的法蘭絨還要陰沉憂鬱;到處靜悄悄的,光線永遠那麼柔和。他知道瑪吉已經和凱蒂談過她的後事——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們,因為她知道孩子們會傷心難過,這是她臨走之前最大的痛苦——可是強尼沒有勇氣聽這些話,包括凱蒂最後的那一天。

我已經準備好了,強尼。她氣若游絲地說。我希望你也準備好了。

但他竟然說:我做不到。他本該說我會永遠愛著你的。他應該牽著她的手,告訴她什麼都不要擔心。

「對不起,凱蒂。」他喃喃地說,可是已經太晚了。他想如果凱蒂能夠聽到,一定會給他暗示的,他希望髮絲間能突然吹過一陣微風;或者有一朵小花掉落在他的腿上,怎麼都行。可是他沒有發現任何跡象,只聽見海潮賣弄風情般一波又一波衝上灘頭。

他認為,小島對雙胞胎兄弟倆的確起到了作用。他們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工夫閒得下來。他們在院子裡賽跑,在泡沫翻滾的碎浪中學習人體衝浪,輪流把對方埋進沙裡。路卡每天在閒談中仍會不時提到凱蒂,不過他的語氣是輕鬆自在的,彷彿媽媽並沒有去世,而只是去了趟商店,說話間就能回來。剛開始,其餘的人都會覺得緊張不安,可時間久了,就像無休無止翻滾著的溫柔的海浪一樣,人們漸漸習慣了它的存在;路卡把凱蒂重新帶回到了他們這個圈子,使她的存在常態化,使大家提到她時不再黯然神傷。媽媽一定很喜歡……這句話成了他們最常用的說法,而每個人都從中感受到了溫情與安慰。

然而,也許這還不夠。在考艾島度過了一個星期,強尼仍然在為瑪拉的事頭疼。到底用什麼方法才能幫助女兒呢?他一籌莫展。女兒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她優雅美麗,注重儀表,只是眼神不夠深邃,步態也稍顯機械。當他和兩個兒子在水中玩鬧時,瑪拉卻坐在沙灘上聽音樂、玩手機,彷彿那東西是個信號發射器,能搬來救兵帶她脫離苦海。要求她做的一切她都會去做,沒有要求的她也一樣會做,可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她的心不在焉。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有人提到凱蒂,她總會撂下一句類似她已經不在了這樣的話,然後轉身走開。她總是轉身走開。她原本就不想來這裡度假,所以每天都要重申數次。假期過了數天,她還連一個腳指頭都沒有碰過海水。

像現在這樣,強尼正站在及腰深的碧藍的海水中,教兩個兒子如何用他們的泡沫塑料滑板衝浪,而瑪拉卻坐在一張亮粉色的沙灘椅上,扭頭盯著她左邊的什麼東西。

就在他看著女兒的當兒,一群年輕小伙子向瑪拉走去。

「好好走你們的路,小子們。」他悶聲咕噥說。

「爸爸,你說什麼?」威廉喊道,「快推我啊。」

強尼把威廉推向一個浪頭,嘴裡提醒道:「踩水。」可是他的目光卻並不在兒子身上。

岸上,那群年輕人像一群蜜蜂圍著一朵鮮花似的圍在瑪拉身邊。

這些男生的年齡明顯要大些,很可能是大學生。正當他想從水中出來,大步走過熱騰騰的沙灘,抓住其中一個小子的頭髮好好給他上一課時,那群年輕人卻自己走開了。

「小傢伙們,我去去就來。」他說著蹚過一道兩英尺高的海浪來到岸上,坐在了女兒身邊,「那群後街男孩兒想幹什麼?」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輕鬆隨意。

瑪拉沒有回答。

「對你來說他們年齡太大了,瑪拉。」

她終於朝他扭過頭來,只是黑色的太陽鏡遮擋了她的眼神,「爸,我們只是隨便聊了幾句,又不是上床,有什麼大不了的?」

「聊什麼?」

「沒什麼。」說完她起身向住處走去,留下爸爸獨自琢磨這短短三個字的意思。推拉門匡噹一聲在瑪拉身後關閉。一周以來,他們父女之間的每一次交流都超不過三句話。她的憤怒就像一個特氟龍盾牌。他偶爾能瞥見女兒的痛苦、困惑與憂傷,但那樣的時刻轉瞬即逝。她就這樣躲在自己的憤怒背後——一顆小女孩兒的心蜷縮在一個大人的身體裡。強尼不知道該如何突破這層表面,因為那向來是凱蒂的工作。

那晚,強尼躺在床上,雙手交疊枕在頭下,望著空氣發呆。頭頂的天花板上,一台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著,扇葉攪動空氣嗚嗚作響,而每轉一圈,機械裝置裡就會傳來一個清脆的卡嚓聲。微風吹來,門上的活動百葉窗發出輕微的嘩啦嘩啦的聲響。

假期的最後一晚——如果這還能稱之為假期的話——他仍然難以入睡。這絲毫沒有讓他感到意外,而且他估計這一夜他很可能將徹夜難眠。他掃了一眼桌上的電子鐘:凌晨2:15。

他一把掀開被子,翻身下了床。拉開百葉門,他來到了陽台上。天上掛著一輪滿月,亮得不可思議。黑色的棕櫚樹在帶著雞蛋花香味的空氣中左搖右擺。海灘看起來就像一條彎曲的生了銹的銀帶子。

他在陽台上佇立許久,呼吸著芬芳的空氣,聆聽著海浪的聲音。此刻他的心無比平靜,倒使他對入睡有了一點點信心。

他摸黑穿過屋子。半夜查看孩子們睡覺的情況,這是度假一周來他養成的新習慣。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雙胞胎兄弟臥室的房門。他們睡在兩張並排放在一起的單人床上。路卡摟著他最喜愛的玩具——毛絨填充虎鯨。但他的哥哥從來不喜歡這種小孩子的玩意兒。

強尼輕輕關上門,來到瑪拉的房間外,悄悄開了門。

然而他看到的房間內的情景卻出乎他的意料,他微微愣了一下神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瑪拉的床上根本沒人。

「怎麼回事?」

他打開燈,走近一點查看。

她走了。金色的人字拖鞋不見了,手袋也不見了。他只知道這些東西,不過這足以令他相信女兒並沒有被綁架。因為窗戶是開著的,女兒睡覺前還是鎖著的,而且窗戶只有從裡面才能打開。

她偷偷溜出去了。

「該死的!」他返回廚房,在櫥櫃裡東翻西找,終於找到了一支手電筒,於是便拿著它出門尋找他的女兒。

相比白天的熱鬧,夜裡的海灘格外冷落。大部分地方都空空蕩蕩的,只能偶爾看到一對對夫妻或情侶手牽手沿著海浪留下的銀色的泡沫痕跡散步,或者互相依偎著縮在大浴巾裡。強尼才不管別人是否介意,拿手電筒把那些人挨個兒照了一遍。

在伸向海灣的一段古老的水泥碼頭上,他駐足聆聽。他能聽到笑聲,也能聞到煙味兒。因為前方不遠處就有一堆篝火。

而與此同時,他也聞到了大麻的味道。

他走上草地,繞過舊碼頭的起點,向一片樹林走去。那一帶被本地人稱為黑壺灘。

篝火恰好位於哈納雷灣與哈納雷河之間的一片空地上。雖然還隔著很遠的距離,但強尼已經聽到音樂聲——是亞瑟小子[1]的歌,這一點他很確定——從廉價的塑料揚聲器中傳出來。幾輛小汽車開著頭燈照明。

幾個年輕人正圍著篝火跳舞,但大部分都圍著一排泡沫冷藏箱。

瑪拉正和一個頭髮長長、光著膀子、下身穿沙灘短褲的年輕人跳舞。她仰脖喝掉瓶裡的最後一口啤酒,屁股隨著音樂扭來扭去。她穿著一條牛仔短裙,那裙子小得不能再小,和一片雞尾酒餐巾紙差不了多少;上身穿一件剪短了的小背心,故意露出她那平坦的腹部。

強尼大步流星般闖進了這場派對,卻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當他一把抓住瑪拉的手腕時,瑪拉先是很隨意地笑了笑,而待她認出抓她的人是誰,不由驚訝地噓了一口氣。

「喂,老傢伙。」瑪拉的舞伴兒喊道。他使勁皺著眉頭,好像是為了雙眼能夠聚點光。

「她今年16歲。」強尼盡力克制著。他覺得自己應該得一枚勳章,因為他沒有一拳把那小子打倒在地。

「真的?」年輕人挺直身子後腿了兩步,雙手舉在空中,「夥計……」「這是什麼意思?是不知道還是裝傻?難道是承認自己幹了壞事?」

小伙子不解地眨著眼睛,「哇哦,你說什麼呢?」

強尼硬生生把瑪拉從派對上拽了出去。起初她還抱怨個不停,但後來吐了爸爸一鞋一腳,也就漸漸安靜下來了。回沙灘的半路上,瑪拉又吐了兩次,每次都是強尼替她撩起頭髮;看她東倒西歪的樣子,強尼只好扶著她向前走。

回到他們的小屋,他把瑪拉領到了陽台上。

「我快難受死了。」她轟然倒在座位裡,呻吟著說。

強尼在她身旁坐下,「你知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在那樣的環境裡有多危險?搞不好你就會惹上麻煩的!」

「儘管吼吧,我不在乎。」她轉臉面對他。她的眼眸裡有種令他心碎的哀傷,一種對悲痛與不公的全新理解。失去媽媽的傷痛正開始塑造她的人生。

強尼有種置身荒野的感覺。他知道女兒需要什麼:安慰。她需要他向她撒謊,告訴她即使沒有媽媽她也一樣能夠快樂地生活。可那是自欺欺人。他們兩個心知肚明,這世上再也沒有真正懂瑪拉的人了。他只是個可憐的替代品。「隨便了。」瑪拉說著站起身,「你可以放心了,老爸,這種事不會再有下次。」「瑪拉,我已經在努力了,只是請你給我一點——」

可是女兒已經大步走進屋裡,並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他的話簡直連耳旁風都不如。

強尼也回到自己的房間,可他的心情久久難以平復。他躺在床上,聽著頭頂吊扇有節奏的聲響,試著想像從明天開始生活會變成怎樣。

可他無法想像。

他無法想像回家之後,站在凱蒂的廚房裡會是怎樣的心境;無法想像夜裡獨自睡在床的一側,早上等待凱蒂把他吻醒卻再也等不到的情景。

不!

他需要一個新的開始。他們全家都需要。這是唯一的辦法,而不是短短一個星期的度假就能解決的問題。

考艾島時間早上7點,他打了一個電話。

「比爾,」朋友的電話接通後他說道,「你還在為《早安,洛杉磯》欄目找監製嗎?」

2010年9月3日

早上6:21

「雷恩先生?」

強尼從回憶中走出來。當他睜開雙眼,天已經大亮,空氣中瀰漫著消毒劑的味道。他仍坐在醫院等候區的一張硬塑料椅上。

一名身穿手術服頭戴手術帽的男醫生站在他的面前,「我是神經外科的雷吉·貝文醫生。您是塔莉·哈特的家人嗎?」

「是的。」他回答,頓了一下之後,他又問道,「她怎麼樣?」「還沒有脫離危險。我們已經先把情況穩定下來了,馬上就可以手術,但是——」

藍色警報[2],9號外科病房有藍色警報!走廊裡響起急促的聲音。

強尼猛然站起身,「是說她嗎?」

「是,」醫生說,「你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回來。」

貝文醫生並沒有等待強尼的回應,扭頭便向電梯跑去。

[1] 亞瑟小子(Usher):美國R&B流行歌手和演員,成名於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得過5項格萊美獎。

[2] 藍色警報:在醫院中藍色警報通常指病人出現生命危險的緊急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