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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晚凌晨4點,強尼放棄了睡覺的念頭。在妻子葬禮的當天晚上,他怎麼可能睡得著呢?

他掀開被子下了床。雨點砸在屋頂上,房子裡回聲一片。他來到臥室的壁爐前,按下開關,噗噗幾聲過後,壁爐裡的假木頭周圍冒起了藍色和橘黃色的火焰。迎面撲來一陣淡淡的燃氣味兒。他在壁爐前站了好幾分鐘,盯著火苗出神。

隨後,他發現自己遊蕩起來。遊蕩,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描述他從一個房間徘徊到另一個房間的行為的詞語。不止一次,他猛然發現自己站在某個地方盯著某件東西發呆,但大腦卻一片空白,絲毫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來到那裡的,以及為什麼來那裡。

不過,他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床頭櫃上依舊放著凱蒂的玻璃水杯,此外還有她看書時戴的眼鏡和連指手套,臨終之前那段時間她經常感覺冷。

他彷彿又聽到妻子說:「強尼·雷恩,你就是我生命的唯一。在我們相知相伴的二十年裡,我用我的每一次呼吸愛著你。」那聲音就像他自己的呼吸一樣真切。這是凱蒂最後一晚對他說的話。那晚他們偎依著躺在床上,他緊緊摟著她,因為她已經沒有力氣抱他。他記得當時他把臉龐深深埋進妻子的脖間,哀求著說:「別離開我,凱蒂,別這麼早離開我。」

甚至在那個時候,在凱蒂彌留之際,他就已經辜負了她的期望。

他穿上衣服來到樓下。

客廳裡充滿了柔和的灰色的光。雨水從房簷上滴下,形成一道雨簾,妨礙了視線。廚房裡,櫃檯上擺滿了洗淨擦乾的盤子、碟子,下面墊著擦盤布。垃圾桶裡塞滿了紙板和用過的餐巾紙。冰箱和冰櫃裡裝滿了用錫箔紙包裹嚴實的各類容器,裡面全是吃的東西。當他一個人躲在屋外的黑暗中自怨自艾時,岳母卻一言不發地做完了所有該做的事。

他一邊煮著咖啡,一邊盡力幻想著自己今後的生活。可他只看到餐桌前空著的椅子、方向盤前換了的司機和做早餐時不一樣的雙手。

要做個好爸爸,幫助他們渡過難關。

他靠在櫃檯上喝起了咖啡。兩杯下肚,倒第三杯時他感覺到了咖啡因的勁道。他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哆嗦,於是他轉而給自己倒了杯橙汁。

先是咖啡因,然後是糖,那接下來該什麼?龍舌蘭嗎?心裡雖然這麼想,可他並沒有真的付諸行動。他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廚房,為什麼不呢?這裡的一切都讓他想起妻子——她喜愛的薰衣草護手霜;印有「你——獨一無二」字樣的盤子,無論哪個孩子取得哪怕一點點成績,她就會把它們擺到桌子上;還有她的外婆傳給她的一個只有在特殊時刻才會拿出來用的大水瓶。

他忽然感覺有人在他肩膀上碰了一下,不禁嚇了一跳。

瑪吉,他的岳母,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旁。她穿著白天穿的高腰牛仔褲、網球鞋和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見強尼轉過頭,她疲倦地微微一笑。

巴德緊隨其後來到妻子身邊。他看上去要比瑪吉老十歲。最近這一年他變得越來越安靜,儘管從前他也不是一個健談的人。當凱蒂的離去已經不可避免,而其他人仍無法接受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了和女兒的告別。而今,女兒真的走了,他似乎再也無話可說了。和妻子一樣,巴德也穿著平時常穿的衣服:一條牧馬人牛仔褲,把他的雙腿襯得又細又長,而肚子卻又圓又大;一件棕色和白色相間的格子花紋西式襯衫[1];腰上繫著一條粗大的配有銀色帶扣的皮帶。好多年前他就已經掉光了頭髮,不過兩道眉毛倒是格外濃密,或可算作一種補償。

三人相顧無語,於是全都走進廚房。強尼為他們各倒了一杯咖啡。

「咖啡?感謝上帝。」巴德用他那因為勞作而無比粗糙的手端起杯子,憨聲說道。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們再過一個小時就要送肖恩去機場,不過送他走之後我們可以再回來幫忙。」最後是瑪吉打破了沉默,「一直幫到你不再需要我們為止。」

岳母的體貼令強尼深為感動。他一直都很愛她,且感覺比親生媽媽還要親近,但問題是,現在他需要斬斷這種依賴,靠自己應對一切。

機場?這就是答案。

這不僅僅是又一天的開始,就像他站在這裡一樣確定無疑的是,他無法假裝這只是普普通通的又一天。給孩子們做飯,送他們上學,然後再到台裡上班?他做不到。製作一些低俗的娛樂節目或虛偽的生活秀改變不了任何人的生活。

「我要帶孩子們離開這裡。」他說。

「哦?」瑪吉一驚,「去哪兒?」

「考艾島[2]。」這是他首先想到的名字。那是凱蒂最喜歡的地方,他們一直都想找機會帶孩子們一起過去玩玩。

瑪吉透過新配的無框眼鏡盯著他。

「逃避是沒有用的。」巴德粗聲說道。

「我知道,巴德,可再在這裡我簡直要窒息了。不管看見什麼我都會……」

「是。」他的岳父深有同感。

瑪吉輕輕碰了碰強尼的胳膊,「我們能幫上什麼忙嗎?」

不管怎麼說,強尼現在有個計劃了,雖然這計劃只是一時興起且並不完美,但他感覺已經好多了,「我這就先去訂票。別告訴孩子們。讓他們睡吧。」

「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但願今天就能走。」

「你最好打電話告訴塔莉一聲。11點的時候她可能會來這兒一趟。」

強尼點點頭,不過此時他根本就不在乎塔莉。

「那好吧。」瑪吉兩手一拍說道,「我去把冰箱收拾一下,把能放的東西全都放進車庫的冰櫃裡凍上。」

「我會通知送奶工暫停送奶,順便告訴警察局,」巴德說,「好讓他們留意著房子。」

這些事強尼一件也沒有想到。每逢外出旅行,總是凱蒂打點一切的。

瑪吉在他前臂上拍了拍,說道:「去訂票吧。其他的事交給我們。」

再三感謝後,他鑽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在電腦前坐了不到二十分鐘,他便訂好了該訂的一切。6:50之前,他買到了機票,預約了汽車並租好了房子。現在只剩下把這個消息告訴孩子們了。

沿著走廊來到雙胞胎兄弟的房間,他徑直走到雙層床前,發現兩兄弟都睡在下鋪,像兩隻小狗一樣依偎在一起。

他在路卡毛糙的棕色頭髮上快速撥弄了幾下,輕聲叫道:「嘿,天行者,該醒醒了。」

「我也要做天行者。」威廉在半睡半醒間囈語道。

強尼不由微微一笑,「你是征服者啊,忘了嗎?」

「沒幾個人知道征服者威廉[3]是誰。」威廉說著坐起來,他身上穿著一套印有蜘蛛俠的藍紅相間的睡衣,「應該給他設計一個電腦遊戲。」

路卡也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四下看了看,「該上學了嗎?」

「我們今天不去上學了。」強尼說。

威廉皺起了眉,「因為媽媽的去世?」

強尼退縮了,「可以這麼說。我要帶你們去夏威夷,在那兒我要教你們衝浪。」

「你又不會衝浪。」威廉依舊皺著眉頭。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懷疑論者。

「他會。你會的,爸爸,對吧?」路卡那雙明亮的眼睛在長髮的縫隙後面眨巴了幾下。他總是很樂意相信別人的。

「要不了一個星期我就會了。」強尼說。孩子們一陣歡呼,興奮地在床上跳起來,「快點刷牙穿衣服,十分鐘後我來給你們收拾箱子。」

兄弟兩個跳下床,爭先恐後地衝向衛生間,一路上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強尼緩步走出房間,又沿著走廊走下去。

他敲了敲女兒的房門,裡面傳來一道疲倦的聲音,「幹什麼?」

在走進女兒的房間之前,他深吸了一口氣。要說服16歲的女兒跟他們一起去度假,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瑪拉喜愛交友,在她眼裡,沒有什麼比朋友更重要,尤其在這個時期。

瑪拉站在凌亂的床邊,正梳著一頭黑油油的披肩長髮。但女兒那身衣服強尼真是一百個看不順眼。她穿了一條低腰低到離譜的喇叭腿兒牛仔褲,上身穿了件小得可憐的T恤衫。這哪裡是學生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要跟著小甜甜布蘭妮[4]去旅行呢。強尼強忍著火氣,這個時候他可不願因為穿衣打扮的事和女兒吵上一架。

「嘿。」他打了個招呼,隨手關上了門。

「嘿。」瑪拉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隨口應了一聲。自從進了青春期,她的聲音就變得冷冰冰、硬邦邦的。強尼暗暗歎了口氣,悲痛並沒有讓女兒柔和起來。如果說有任何變化的話,那就是她比之前更易怒了。

瑪拉放下梳子,轉身面對爸爸。現在他總算知道為什麼凱蒂經常會因為女兒的一個眼神而忐忑好幾天了。她的目光有種能把你劈成兩半的威力。

「昨天夜裡的事我很抱歉。」他說。

「隨便。今天放學後我要練足球,我能坐媽媽的車嗎?」

在說到「媽媽」兩個字時,瑪拉的聲音明顯有些沙啞。強尼坐在床沿,等著她一併坐過來。可女兒並沒有要坐下的意思,他不由一陣沮喪。女兒的脆弱是顯而易見的。實際上,此刻他們一個比一個脆弱,但瑪拉更像塔莉,她們從來不願讓別人看出自己的軟弱。現在瑪拉只關心一件事,即爸爸妨礙了她。上帝最清楚,她每天準備上學花掉的時間比修道士晨禱的時間還要多。

「咱們要去夏威夷一個星期,我們可以——」

「什麼?什麼時候?」

「兩個小時後動身。考艾島……」

「不行。」女兒尖叫道。

她的反應太出人意料,強尼竟忘了自己要說的話,「為什麼?」

「我現在不能缺課。我得穩住成績,要不然上大學都成問題。我答應過媽媽要好好學習的。」

「你能這樣想我很欣慰,瑪拉。但我們一家人不能分開,我們要一起離開家幾天,然後好好想想今後的日子該怎麼辦。你要是願意,可以把作業功課都帶上。」

「我要是願意?我要是願意?」她氣得直跺腳,「你對高中簡直一無所知。你知道高中生的競爭有多大嗎?如果這個學期我的成績下滑了,還指望什麼上好大學?」

「就一個星期而已,不至於那麼嚴重吧?」

「哈!我要學《代數2》,還有《美國研究》,而且今年我還要參加大學生足球賽。」

強尼知道他有兩種方式應對這種局面,一種對的,一種錯的;可他不知道哪一種是對的,而且坦白地說,他此刻筋疲力盡,已經沒心情在乎什麼對與錯了。

「我們10點出發,收拾下吧。」他霍地站起來,撂下一句便要出去。

瑪拉抓住他的胳膊,「讓我跟塔莉住幾天吧。」

他低頭看著女兒,憤怒已經使她蒼白的皮膚漲得通紅,「塔莉?跟她做伴?呃,不行。」

「那還有外公外婆呢,他們可以陪我。」

「瑪拉,你必須跟我們一起走。這次我們一家四口不能分開。」

瑪拉急得又跺起了腳,「你把我的生活都毀了。」

「我嚴重懷疑。」他知道此刻應該說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話。可說什麼呢?妻子離世之後,親友們像遞薄荷糖一樣張口就來的那些安慰人的陳詞濫調已經令他深惡痛絕。他才不信時間會讓喪妻之痛消逝,讓傷口癒合,不信凱蒂到了一個更加美好的地方,也不信他們要學著向前看之類的鬼話。他絕不會向瑪拉說那些空洞虛偽的話語,因為此時此刻,他們父女二人的心緒是完全一致的。

瑪拉懊惱不已,轉身走進衛生間,並氣呼呼地摔上了門。

強尼明白,他用不著費心等待女兒改變主意。回到臥室,他抓起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到櫥櫃裡找手提箱。

「喂?」塔莉在另一頭說道,從聲音判斷,她的心情和強尼差不了多少。

強尼明知道自己該為前一天夜裡的行為道歉,但每當想到這件事,他的心頭總會突地燃起一團無名之火。他沒辦法克制自己閉口不提塔莉昨天夜裡不合時宜的舉動,可即便還沒提出來,他心裡也已經知道塔莉一定會為她自己辯護,結果確實那樣。是凱蒂的意思,這個借口讓他怒不可遏。因此塔莉還在喋喋不休地解釋時,他粗魯地打斷了對方,「我們今天要去考艾島。」

「什麼?」

「我們需要在一起共渡難關。這也是你說的。我們的航班是夏威夷時間下午兩點。」

「時間這麼倉促,恐怕來不及準備吧?」

「是。」這一點他無法否認,而且已經開始擔心起來,「我得掛了。」

塔莉還在那頭詢問天氣之類的事,強尼便掛斷了電話。

2006年10月的一個下午,這天並非週末,也並非一周之始,但西雅圖-塔科馬國際機場卻出奇的擁擠。他們提前來到,放下了要回家的肖恩。

在自助服務終端前,強尼拿到登機牌後瞥了一眼孩子們。他們人手一件電子產品。瑪拉正用她的新手機發短信。強尼不懂什麼叫短信,也不在乎。強尼本來是反對讓16歲的女兒玩手機的,但那是凱蒂的主意。

「我有點不放心瑪拉。」瑪吉走到近前說。

「顯然,我帶她到考艾島是毀了她的生活。」

瑪吉嘖嘖幾聲,「她才16歲啊,你要是不把她的生活給毀了,就不是她爸爸了。可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覺得她肯定為自己以前對媽媽的態度感到內疚。這種情緒在孩子們中間很常見,一般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消失,因為我們總能找到彌補的機會,但遇到媽媽突然去世就要另當別論了。」

他們身後,機場的氣動門呼的一聲自動打開,身穿太陽裙、腳踩高跟涼鞋、頭戴白色寬簷帽的塔莉跑了進來,身後的LV包在肩膀上忽上忽下。

她氣喘吁吁地在眾人面前停下,「怎麼了?幹嗎這樣看著我?是我來晚了嗎?我已經盡最大努力了。」

強尼盯著塔莉。她來這裡幹什麼?瑪吉悄悄和她嘀咕了幾句什麼,還搖了搖頭。

「塔莉!」瑪拉大叫道,「謝天謝地你來了。」

強尼抓住塔莉的胳膊,把她拉到一邊。

「塔莉,我沒邀請你啊。這次旅行只有我們一家四口。你不會以為——」

「哦……」她恍然大悟似的說,不過她的聲音很低,甚至不足以壓過她粗重的呼吸聲。強尼能看出她的難堪。「你說我們要去考艾島,我以為這個我們包括我呢。」她說。

強尼很清楚,在塔莉的人生中,被人拋棄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拋棄她的人中有她的媽媽,但現在他沒工夫擔心她。他自己的人生都已經瀕臨失控,他一心只想著孩子們,而且死死抓著這個念頭不放。他對塔莉咕噥了一句什麼,隨即轉過身。「走,孩子們。」他的語氣異常嚴厲,不容違抗,而且他只給了他們幾分鐘的時間與塔莉道別。他抱了抱岳父岳母,低聲說了句「再見」。

「讓塔莉一起去吧。」瑪拉充滿哀怨地說,「求求你了……」

強尼只管向前走,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管在天上還是在火奴魯魯機場,總之剛剛過去的這六個小時,強尼完全被女兒無視了。在飛機上,她一個人坐在過道的另一側,和他還有兩個弟弟毫不搭界。她不吃東西,也不看書或者看電影,只是閉著眼睛,腦袋不時隨著音樂左搖右擺,可惜強尼聽不到她的音樂。

他需要讓女兒知道,雖然她感到孤獨,但實際上她並不孤單。他要確保女兒知道他會一直在她身邊,保護她、支持她,即便目前來看他們的關係出了點小問題,但他們仍是最親的一家人。

如何做到這一點,時機非常關鍵。對付青春期的女孩子,你務必要選對時間再開口,否則必定傷亡慘重。

夏威夷時間下午4點,飛機在考艾島上徐徐降落,幾個小時的飛行於他們卻好似過了數天。強尼緊跟著雙胞胎兄弟走下登機舷橋。如果擱在上周,此刻他們一定有說有笑,但今天兩人格外安靜。

他故意壓著步子和瑪拉平行。

「嘿。」

「幹什麼?」女兒沒好氣地問。

「當爸爸的跟自己女兒打個招呼總可以吧?」

瑪拉翻了個白眼,繼續向前走去。

他們經過取行李處時,看到一群穿著穆穆袍[5]的婦女正把紫色和白色相間的花環遞給那些跟團前來旅行的遊客。

大廳外面陽光明媚。停車場的柵欄上爬滿了九重葛,簇簇粉色的小花開得正盛。強尼領著孩子們穿過大街,來到對面的租車處。十分鐘不到,他們已經開著一輛銀色的敞篷野馬[6]跑車沿著島上唯一的高速公路向北駛去。路上經過一家西夫韋[7]便利店,他們停車買了大包小包吃的喝的用的,把車裡塞得滿滿當當。

車身右側是連綿不斷的海岸線,藍色的海浪一波接一波衝上不時有黑色的火山石點綴的金色沙灘。車越往北開,窗外的風景越是秀麗無邊,滿眼皆綠。

「嗯,這裡的景色真不錯。」強尼對蜷縮在副駕駛座上只顧低頭玩手機的瑪拉說。她又在發短信。

「是。」瑪拉頭也不抬地說。

「瑪拉。」他陡然嚴厲起來,語氣中充滿了警告的味道,彷彿暗示女兒說:留神點,你在挑戰我的忍耐力。

瑪拉扭頭看了看他,「我正問阿什莉要作業。早告訴過你我不能缺課的。」

「瑪拉——」

她向右側的窗外瞥了一眼,用極為不屑又充滿諷刺的口吻說道:「海浪,沙灘,穿著夏威夷襯衫的肥胖白人。看啊,穿涼鞋的男人們還穿著襪子呢。老爸,這樣的度假實在太愉快了。我簡直已經忘記媽媽去世的事了。謝謝您啦。」說完,她繼續玩她的摩托羅拉刀鋒手機。

強尼放棄了。公路沿著海岸線蜿蜒而下,直通到鬱鬱蔥蔥的哈納雷山谷。

哈納雷鎮上以時髦的木房子為主,各種招牌標識顏色鮮亮,刨冰攤位更是處處可見——這是夏威夷的特色美食。根據導航指示他轉上了另一條路,可剛一轉彎就不得不降低車速,因為路上擠滿了騎自行車的人,而衝浪愛好者們更是佔據了大街的兩側。

他們租的是威客路上一棟舊式的夏威夷茅屋。強尼把車子開上用碎珊瑚巖鋪就的車道,穩穩停下了車。

雙胞胎兄弟迫不及待地跳出車子,他們此刻的興奮勁兒早已經爆表。強尼拎著兩個行李箱走上門前台階並開了門。屋裡鋪著木地板,擺放著50年代風格的竹製傢俱,上面鋪著厚厚的花墊子。主臥左側是用夏威夷相思木修成的廚房和一個小小的用餐角落,右側是寬敞舒適的客廳。一台大屏幕電視機立刻吸引住了雙胞胎的注意,他們像看到香蕉的小猴子,爭先恐後地飛撲過去,嘴裡嚷著:「我先,我先。」

他走向面朝海灣的一扇玻璃推拉門。視線越過芳草萋萋的庭院,便能望見迷人的哈納雷灣。他還記得最後一次和凱蒂來這裡的事。把我抱到床上去吧,強尼·雷恩,我不會虧待你的……

威廉一頭撞到他身上,「爸爸,我們餓了。」

路卡也跑過來說:「都快餓死了。」

這一點都不誇張。按照家裡的時間,現在應該是夜裡9點了。他怎麼會把孩子們吃飯的事兒都忘掉呢?「吃飯。我帶你們去酒吧,那是我和你們的媽媽以前最喜歡去的地方。」

路卡咯咯直笑,「爸爸,我們不能去酒吧啊。」

強尼揉了揉路卡的頭髮,「也許在華盛頓不行,但在這裡是可以的哦。」

「太棒了!」威廉高興地叫道。

強尼聽到瑪拉在廚房裡忙碌的聲音,她正把買來的東西分類歸整。這似乎是個好現象,因為強尼既沒有求她這樣做,也沒有逼她。

他們用了不到半小時就把東西收拾停當,打掃了房間,還換上了短褲和T恤。隨後他們沿著一條安靜的街道來到鎮中心一棟看起來又破又舊、搖搖欲墜的木製建築前。這就是大溪地紐宜酒店。

這裡的裝修帶有濃郁的波利尼西亞懷舊風格,凱蒂生前非常喜歡。據說酒店內部的樣子已經四十多年沒有改變過。

酒吧裡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和本土居民,從他們的衣著可以輕而易舉地區分開來。他們一家人在舞台附近找到了一張小巧的竹製桌子坐了下來。雖說是舞台,其實只是一個長四英尺寬三英尺的小檯子,上面擺了兩張凳子和兩個立式麥克風。

「這裡太棒了!」路卡興奮地大叫道,然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引得強尼不由擔心他會把椅子坐爛摔到地上去。通常強尼總會提前警告幾句,讓孩子們規規矩矩,但他們此次來的初衷就是為了這樣的熱情,所以他乾脆閉緊嘴巴,任由他們想怎樣就怎樣好了。一臉倦容的女服務員剛把他們的披薩端上,樂隊——兩個拿著吉他的夏威夷人——便登台了。他們先用尤克裡裡琴[8]翻唱了IZ[9]的一首經典歌曲《彩虹之上》。

強尼彷彿感覺凱蒂就坐在他身邊,靠在他的肩膀上,用略微跑調的聲音輕輕跟著哼唱,可當他扭過頭時,卻只看到一臉不悅的瑪拉。

「又怎麼了?我沒發短信啊。」

他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

「隨便了。」瑪拉雖然這樣說,但看上去卻非常失望。

又一支歌開始。當你看到月光下的哈納雷灣……

一位美麗的女子款款走上舞台,和著歌聲跳起了草裙舞。她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一頭漂亮的金髮因為日光的暴曬而略微褪了點顏色。樂聲停止的時候,她來到這一家人的桌子前。「我記得你。」她對強尼說,「上次你妻子還說想學草裙舞呢。」

威廉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女人,接口說道:「她已經去世了。」

「哦。」女人驚訝地說,「真是抱歉。」

天啊,強尼已經厭倦了這種無關痛癢的客套話。「如果她知道你還記得她,一定會很高興的。」他淡淡地說。

「她的笑容特別美麗。」女人說。

強尼點點頭。

「節哀順變。」她像老朋友一樣拍了拍強尼的肩膀,「希望這座小島能夠幫你們減輕些哀痛。相信我,只要你們願意打開心門,它會的。祝你們早日振作起來。」

隨後,他們頂著夕陽的餘暉往回走。雙胞胎兄弟倆雖然已經很累,但一路上仍然放肆地打打鬧鬧,強尼懶得管他們。回到住處,他便安頓他們上床睡覺。他把兄弟倆塞進被窩,並在他們額頭上分別吻了一下。

「爸爸?」威廉打著哈欠問,「明天我們可以下水游泳嗎?」

「當然可以,征服者。我們來這兒就是為了玩的。」

「我要第一個下水,路卡是個膽小鬼。」

「我才不是呢。」被說的那一個立刻反駁。

強尼又吻了吻他們,便站起身。他用指尖在頭髮間梳了梳,歎口氣,穿過房子去找他的女兒。瑪拉正坐在陽台的一張沙灘椅上。月光似一襲輕紗,籠罩著廣闊的海灣。空氣中瀰漫著海鹽和雞蛋花[10]的味道。鹹味兒中透著芬芳,令人陶醉,惹人嚮往。兩英里長的彎曲海灘上處處點綴著篝火,無數朦朧的身影圍著火堆,有的在跳舞,有的只是充當觀眾。人們個個熱情如火,歡笑聲驚天動地,相比之下,竟連轟鳴的浪濤聲也黯然失色。

「媽媽還在的時候我們就該一起來這裡。」瑪拉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年輕、憂傷、遙遠。

是啊,多麼痛的感悟。他們不是沒有想過。多少次他們計劃好了旅行,最終卻因為早已忘記的理由而放棄了?你以為自己還有大把的時間去做一些事,可最終要做的時候卻發現已經來不及了。「也許她正看著我們呢。」強尼說。

「你就自我安慰吧。」

「很多人都相信這個的。」

「真希望我也是其中之一。」

強尼歎了口氣,「是啊,我也希望。」

瑪拉忽然站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爸爸。強尼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難以消解的憂傷。「你錯了。」她冷冷地說。

「什麼錯了?」

「這裡的風景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我需要離開家,換個地方。這你能理解嗎?」

「理解。可我需要的是留下。」

說完她扭頭走回屋裡。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強尼愣在原地,女兒的話幾乎令他渾身發抖。他從沒有真正想過孩子們需要什麼。他用自己的需要綁架了孩子們的需要,並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們都會慢慢好起來。

凱蒂對他一定失望極了。是啊,又一次失望。而且更糟的是,他知道女兒說得沒錯,他的確錯了。

他想看到的並不是天堂,而是妻子的微笑,然而這微笑永遠地離開他了。

這裡的風景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1] 西式襯衫:此處指的是美國西部地區的風格樣式。

[2] 考艾島:夏威夷群島中的一座島嶼。

[3] 征服者威廉:指的是英國國王威廉一世(1027—1087),他是英格蘭的第一位諾曼人國王。

[4] 小甜甜布蘭妮:美國女歌手,演員。著裝性感火辣。

[5] 穆穆袍:夏威夷婦女穿的一種寬大長袍。

[6] 野馬:福特品牌下屬的一款高性能跑車。

[7] 西夫韋:指美國西夫韋公司,是北美最大的食品和藥品零售商之一。

[8] 尤克裡裡琴:指夏威夷的四絃琴。

[9] IZ:夏威夷音樂裡赫赫有名的歌唱家,擅長演唱和彈奏夏威夷四絃琴,全名為Israel Kamakawiwo'ole,由於名字太長,歌迷們通常就暱稱他為IZ。

[10] 雞蛋花:夾竹桃科雞蛋花屬的一種肉質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別名緬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