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再見,螢火蟲小巷 > 第二章 >

第二章

2010年9月3日

凌晨4:16

我在哪兒?

出什麼事了?

我急促地喘了幾口氣,並試著動一動,可是我的身體不聽使喚,就連手和手指都紋絲不動。

終於,我努力睜開雙眼。眼睛裡彷彿有無數沙子,又疼又癢。我的喉嚨裡像有一團火在燒,連一個小小的吞嚥動作都無法做到。

周圍一片黑暗。

我的身旁似乎有人,或是什麼東西,因為我能聽到錘子落在金屬上的敲擊聲,背部也能感覺到振動,而且那振動一直傳到我的牙齒間,震得我頭疼。

四周,空氣中、身體旁邊、身體裡面,似乎到處都是金屬摩擦和扭曲變形所發出的嘎吱聲。

彭!

嘎吱嘎吱!

疼痛剎那間湧了過來。

劇烈的、壓倒一切的疼痛。當我意識到它、感覺到它時,其他的一切瞬間都不復存在了。

疼痛喚醒了我:令人生不如死的頭痛,胳膊上還傳來難以忍受的陣痛。我身上某個地方肯定有骨頭斷掉了。我試著移動身體,卻一下子疼得昏了過去。再度醒來時,我又試著移動。我吃力地喘著氣,肺部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我能聞到血的腥味,我自己的血,並感覺到它沿著我的脖子向下流淌。

救命。

我想呼叫,可是黑暗吞噬了我微弱的意圖。

睜開眼睛!

我聽到一個聲音命令道,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原來我不是孤立無援。

睜開眼睛!

可我睜不開。我根本無能為力。

她還活著。

那個聲音喊了起來。

躺著別動。

黑暗在我周圍不斷變化,疼痛爆炸般襲來。耳邊響起尖銳的噪聲,像電鋸鋸在雪松上,又像小孩子在厲聲尖叫。然而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卻有一些小光點像螢火蟲一樣閃爍飛舞。這情景讓我倍感難過,且疲憊不堪。

1,2,3,起!

我感覺自己被幾隻看不見的冰涼的手使勁拖拽了幾下,而後又抬起。我疼得尖叫起來,但這叫聲立刻又被我吞了下去,或許那只是我在腦子裡臆想出的聲音?

我這是在哪兒?

我重重地撞在什麼東西上,不由大叫了一聲。

沒事了。

我要死了。

這念頭猝不及防地跳進腦海,攫住了我的肺,一時間我竟喘不過氣來。

我要死了。

2010年9月3日

凌晨4:39

強尼·雷恩忽然醒來,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對勁。他直挺挺地坐起身,環顧四周。

可周圍並沒有任何異常。

此時他正在班布裡奇島寓所的辦公室裡。和平常一樣,他又是在工作的時候睡著了。作為一個在家裡辦公的單身父親,這簡直成了他難以打破的詛咒。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白天的時間根本不夠用,所以他只能熬夜加班。

他揉了揉睏倦不堪的雙眼。旁邊的電腦顯示屏上,一段視頻停在了某個瞬間。畫面中,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流浪兒童坐在一塊搖搖欲墜的霓虹招牌下,嘴裡的煙頭已經燃到了過濾嘴的邊緣。強尼點了一下播放鍵。

屏幕上,這個名叫凱文,外號「卷毛」的小男孩兒開始說起了他的父母。

「他們才不關心呢。」孩子聳了聳肩說。

「你怎麼知道呢?」畫面外的強尼問道。

鏡頭捕捉到了卷毛的目光,他的眼眸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痛苦和怒氣沖沖的挑戰。

「看我現在的樣子不就知道了?」他對著鏡頭說。

這一段視頻強尼已經看了不下一百遍。他和卷毛也在數個場合交談過幾次,但他至今仍不清楚這孩子來自哪裡,在何處落腳,夜裡是否有人會望著漆黑的天幕,擔心他的冷暖,為他牽腸掛肚而難以入眠。

強尼很瞭解為人父母的種種擔憂,知道一個孩子多麼容易在黑暗中消失不見。所以他才會在這裡沒日沒夜地製作這部關於流浪兒童的紀錄片。也許只要他看得更仔細一些,打聽得更詳細一些,最終就會找到她。

他盯著屏幕上的畫面。拍攝這段視頻的那天夜裡,因為下雨,街上的流浪兒童並不多。可儘管如此,每當他在畫面背景中看到一個模糊的年輕女子的輪廓,總會立刻戴上眼鏡,瞇著眼凝視半天,心裡想著:那會不會是瑪拉呢?

在製作這部紀錄片的整個過程中,他如此研究了無數個背影,可沒有一個屬於他的女兒。瑪拉自從離家出走之後就音信全無,他現在甚至不知道女兒是否還在西雅圖。

他關掉樓上辦公室裡的燈,來到昏暗寂靜的走廊。左邊的牆上掛著幾十張黑框白底的家庭照片。他經常在這裡停留,隨著那些照片的足跡,在過去的美好時光中流連忘返。有時他會久久佇立在妻子的照片前,沉迷於她溫暖的笑容中,那笑容曾經照亮了他的世界。

然而今晚,他徑直走了過去。

在兒子們的房間前,他停下腳步,輕輕推開門。他現在經常這麼做,每天夜裡悄悄查看他那對11歲的雙胞胎兒子,就像強迫症。人一旦意識到生命何其短暫,而生活又何其艱辛,便會不由自主地對身邊的親人萌生出強烈的保護慾望。此刻,孩子們在房間裡睡得正香。

他緩緩鬆了口氣,甚至沒注意自己何時屏住了呼吸。隨後他繼續向前走,接下來是瑪拉的房間,她的房門緊閉著。強尼沒有停留,打開這個房間的門需要莫大的勇氣,因為裡面的一切都保持著瑪拉離開時的樣子,每看一眼,他都心如刀絞。

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隨手關上門。房間裡亂七八糟的,遍地是衣物、紙張以及隨手丟下的尚未看完的書。按照他的意思,稍微清閒時,他任意拾起一本就可以接著讀下去。

他一邊走向衛生間,一邊脫掉襯衣順手丟進洗衣籃。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他端詳著自己的模樣。有時候,他會自鳴得意地想,自己看起來並不像55歲的人;而有些時候,比如此刻,他會不由自主地在心裡驚叫:「我怎麼都老成這般模樣了?」

他看起來哀傷極了,尤其是那雙眼睛。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且又長又亂,顯然早就錯過了修剪的時間。他總是忘記理髮。他歎口氣,擰開淋浴開關,站到噴頭下面,任由近乎滾燙的水從頭頂傾瀉而下,彷彿那能沖掉他鬱積在心中的煩惱與惆悵。然而洗完澡,他又精神煥發地準備迎接新的一天了。用不著嘗試睡覺,至少現在不必。他用毛巾擦乾頭髮上的水,從櫥櫃底找了件舊的涅槃T恤和一條破牛仔褲穿上。正當他開門要到走廊上去時,電話響了。

是固定電話。

他蹙了下眉。都2010年啦,手機時代,打固定電話的人已經不多,而知道他家電話號碼的人則更是少之又少。

誰會在早上5:03給人打電話呢?這個時候準沒好事。

難道是瑪拉?

他箭步衝到電話旁邊,抓起話筒,「喂?」

「請問凱瑟琳·雷恩在家嗎?」

該死的電話推銷員,難道他們從來都不更新資料嗎?

「凱瑟琳·雷恩已經去世快四年了。您可以把她從您的聯繫人中刪除了。」他語調平淡地說,同時等待著對方問:「您是家裡拿主意的人嗎?」然而繼之而來的卻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他終於失去了耐心,開口問道:「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西雅圖警察局的傑裡·馬龍警官。」

強尼不由眉頭一皺,「您找凱蒂[1]?」

「我們這裡有一起交通事故。受害人錢包上寫的緊急聯絡人是凱瑟琳·雷恩。」

強尼在床沿上坐下來。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依然把凱蒂當成緊急聯絡人。她出什麼事了?這年頭誰還會在錢包裡留緊急聯絡號碼啊?

「是塔莉·哈特,對不對?是酒後駕車嗎?因為如果她——」

「這我不清楚,先生。哈特女士目前正被送往聖心醫院。」

「傷得有多嚴重?」

「對不起,先生,我無可奉告。您得問聖心醫院的人。」

強尼掛了電話,隨即在網上查到聖心醫院的號碼,並撥了過去。然而電話轉來轉去,直到十分鐘後他才找到能回答他問題的人。

「雷恩先生,」一個女人說道,「您是哈特女士的家人?」

強尼微微一怔。他已經多久沒和塔莉說過話了?

但他比誰都清楚。

「是的。」他說,「出什麼事了?」

「具體情況我還不清楚,先生。我只知道她正被送往我院途中。」

強尼看了看表。如果動作快點的話,他能搭上5:20的渡輪,那樣一個小時出頭他就能趕到醫院。「我馬上過去。」他對電話裡的人說。

直到耳邊傳來急促的嘟嘟聲,他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和對方說再見。電話掛斷之後,他隨手把聽筒扔到了床上。

拿過錢包,他又重新抓起電話,然後一邊伸手拿毛衣,一邊撥了個號碼。忙音響了好久電話才終於接通,這時他才猛然想起現在還是大清早。

「喂?」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慵懶的聲音。

「柯琳,真抱歉這麼早就吵醒你,不過事情實在太緊急了。你能過來幫我送孩子去學校嗎?」

「出什麼事了?」

「我得去趟聖心醫院,一個朋友出了點意外。我不想把孩子們單獨留在家裡,可我又沒時間把他們送到你那兒。」

「別擔心,」柯琳說,「我十五分鐘之內趕到你家。」

「太謝謝了,」強尼說,「我欠你一個大人情。」說完他匆匆穿過走廊,推開了兒子們的房門,「孩子們,該穿衣起床啦,快。」

兩個孩子緩緩坐起身來。

「啊?」威廉睡眼惺忪,不敢相信已經到了起床的時間。

「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十五分鐘之內柯琳會來接你們。」

「可是……」

「別可是了。你們要去湯米家,練完足球可能還是柯琳去接你們。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出什麼事了?」路卡睡意全無,瞬間皺起眉頭擔心起來。孩子們雖然年紀不大,卻都明白爸爸如此緊急意味著什麼,因為他們更喜歡按部就班的生活,尤其是路卡。他很像他的媽媽,天生愛操心。

「沒什麼。」強尼絲毫不露口風,「我要去一趟城裡。」

「他以為咱們還是小孩子。」威廉說著掀開了被子,「來吧,天行者[2]。」

強尼焦急地看了看手錶,已經5:08了,他需要馬上出發,否則就趕不上5:20的渡輪了。

路卡跳下床,頂著一團亂糟糟的頭髮,一邊仰臉兒看著他,一邊緩緩走來,「是瑪拉,對不對?」

是啊,他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兩個孩子已經不知道跑過多少次醫院去看望他們的媽媽。天知道那段時間瑪拉遭了什麼罪。他們一直擔心著她。

他幾乎忘了孩子們有時會多麼敏感,儘管已經時隔四年,他們身上已經烙下悲劇的印跡。強尼盡最大努力照顧孩子們,可他能給予的最好的感情也無法彌補孩子們失去媽媽的空缺。

「不是瑪拉,是塔莉。」他說。

「塔莉怎麼了?」路卡不安地問。

孩子們都很喜歡塔莉。上一年他們求了他無數次要去看望她,可每一次都被他以不同的理由拒絕。想到這裡,他有些內疚。

「我還不太清楚,但我保證一有消息就立刻告訴你們。」強尼承諾說,「柯琳來到之前要準備好上學的一切,聽見了嗎?」

「我們不是小孩子了,爸爸。」威廉說。

「練球結束後你會給我們打電話嗎?」路卡問。

「會的。」

他挨個兒吻了他們,隨即從門廳桌子上抓起車鑰匙。出門之前他又回頭看了眼兒子們,他們站在那裡,彷彿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人都穿著平角短褲和寬大的T恤衫,正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強尼顧不了那麼多,扭頭向車子走去。他們已經11歲了,單獨在家待上十分鐘應該不成問題。

鑽進車子,發動引擎,強尼一路狂奔駛向渡口。上船之後他仍然待在車裡,手指焦灼地在真皮方向盤上整整叩打了三十五分鐘,直到下船。

6:10,他把車子停在了醫院停車場上一盞昏黃的路燈下。離日出還有差不多半個小時,整座城市仍在黑暗中沉睡著。

進入熟悉的醫院大樓,他徑直走向服務台。

「我找一個叫塔莉·哈特的病人。」強尼急促地說道,「我是她的家人。」

「先生,我——」

「我想知道塔莉目前的狀況,馬上。」他聲色俱厲,如同在發號施令,服務台後面的女子彷彿觸電般打了個寒戰。

「哦,」她忙不迭地說,「我去去就來。」

強尼轉身從服務台走開,不耐煩地來回踱著步子。天啊,他太討厭這個地方了,尤其是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

他在一張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坐下,腳掌不安地拍打著亞麻地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情緒也一點一點接近崩潰的邊緣。

過去四年,他漸漸接受了失去愛妻的現實,學會了獨自面對生活,可這並不容易。他必須強迫自己向前看。無論何時,回憶總是讓他痛徹心扉。

可是在所有的地方中,他又如何忘得了這裡?他們到這家醫院做手術、化療、放療。他和凱蒂每每傾心交談幾個小時,彼此安慰鼓勵,並爭相讓對方相信,他們的愛終將戰勝渺小的癌症。

撒謊。

最後不得不面對現實的那一刻,他們就在這家醫院的一間病房裡。那是2006年。他與妻子並肩躺在一起,摟著她,盡量不去注意她與病魔搏鬥一年之後瘦得可憐的身軀。床邊,凱蒂的iPod裡面播放著凱莉·克拉克森的歌:

有的人,等了一輩子……只為這一刻。

他還記得凱蒂臉上的表情。病痛像流動的火焰,燒灼她的整個身體——骨頭、肌肉、皮膚。她已經使用了最大劑量的嗎啡,但她不願讓自己陷入神志不清的狀態,以免嚇到孩子們。「我想回家。」她說。

看見妻子,強尼心中總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揮之不去:她快要死了。現實太殘酷,那樣的結局令他不寒而慄,卻只能獨自黯然神傷,偷偷流淚。

「我的寶貝兒們。」她平靜地說,而後又不禁啞然失笑,「唔,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都開始換牙啦,能從牙仙子那裡換一塊錢了。每掉一顆牙還要拍張照片……還有瑪拉,告訴她我能理解。我16歲的時候也很叛逆,跟我媽媽也合不來。」

「我現在還沒有做好談這些的心理準備。」他說,而心裡卻暗恨自己的懦弱。從妻子凝視的眼神中他看到了失望。

「我想見塔莉。」她接著說道。陡然轉變的話題出乎強尼的預料。他的妻子和塔莉·哈特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後來因為一場矛盾鬧翻了臉。兩年來她們斷絕了一切聯繫,而也恰恰在這兩年中,凱蒂不得不面對癌症的折磨。強尼無法原諒塔莉,不僅因為那場本就因塔莉而起的矛盾,更因為在凱蒂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不在身邊。

「見她幹什麼?你忘了她對你做的事了嗎?」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怨恨。

凱蒂微微翻身面對他。看得出來,這小小的動作給她製造了難以言說的痛苦。「我需要塔莉。」她又說道,這一次聲音更為柔和,「從初中起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我知道,可是——」

「你得原諒她,強尼。如果我能做到,你也一樣能做到。」

「沒那麼容易。她傷害了你。」

「我也傷害了她,好朋友鬧矛盾很正常。人有時候總是會忽略最重要的東西。」她歎了口氣,「相信我。現在我已經知道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了,我需要她。」

「都過了這麼久,你怎麼能保證一打電話她就會過來?」

凱蒂忍著痛微微一笑,「她會來的。」她摸著丈夫的臉,讓他的眼睛朝向自己,「我死之後,你要照顧好她。」

「別說這種話。」他輕聲說道。

「她的堅強都是裝出來的。這你知道,所以你要答應我。」

強尼痛苦地閉上眼睛。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擺脫喪妻之痛,並使家人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軌。往事不堪回首,可他做不到,尤其在此時此地。

塔莉與凱蒂,兩人做了將近三十年的好朋友。而且也正是因為塔莉,強尼才有幸遇到了他的人生摯愛凱蒂。

從塔莉走進強尼破舊的辦公室那天開始,他的魂兒就被這個生氣勃勃的女人勾去了。當時塔莉二十來歲,青春飛揚,激情飽滿,在強尼經營的一家小電視台裡成功謀得了一份工作。他以為自己愛上了塔莉,然而那並不是愛,而是別的東西。他只是被她的美艷迷住了。她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更朝氣蓬勃,活潑開朗。站在她的身旁,就如同在暗室裡待了數月之後猛然沐浴在陽光下。也正因為此,他老早就看出來,這個姑娘前途無量。

塔莉剛把她最要好的朋友凱蒂·穆勒齊介紹給他時,他並沒有留意。凱蒂看起來毫不起眼,皮膚更白,人更安靜,倘若把塔莉比作洶湧澎湃的波浪,那麼凱蒂頂多只算浪尖上的一團漂浮物。然而幾年後,當凱蒂大膽親吻他時,他從這個女人眼中看到了他的未來。他還記得他們第一次做愛時的窘態。那時他們都沒什麼經驗——他30歲,她25歲——但只有凱蒂還保留著少女般的天真。

「難道做愛都是這種感覺嗎?」她悄悄問他。

愛情就這樣毫無徵兆地降臨在強尼頭上。「不,」他說,從那時起,他便再也對她撒不出謊來,「不是的。」

和凱蒂結婚後,他們遠遠關注著塔莉在新聞界迅速崛起,但不管凱蒂與塔莉的生活多麼天差地別,兩人卻依然保持著比親姐妹更緊密的關係。她們幾乎天天通電話,而每逢節日,塔莉也多半會到他們家做客。當塔莉放棄她的人脈,放棄紐約,毅然回到西雅圖創辦自己的日間脫口秀節目時,她曾請求強尼擔任她的節目製作人。那些年他們多麼春風得意。直到凱蒂患上了癌症,並最終被疾病奪去生命,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往事不受控制地湧上心頭。他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他知道這一切都源於什麼時候。

差不多四年前,也就是2006年10月,在凱蒂的葬禮上,他們全都坐在聖塞西莉亞教堂的第一排……

目光呆滯,神情黯然。但他們十分清醒自己為何會置身此地。他們一起來過這座教堂許多次,聖誕節子夜彌撒,復活節禮拜,但這一次不同往日。教堂裡沒有金光閃閃的裝飾品,只有白色的百合處處可見。空氣中瀰漫著讓人厭膩的甜香味兒。

強尼像個陸戰隊員一樣挺直了腰板坐著。他必須拿出堅強的樣子,為了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凱蒂的孩子。這是他在凱蒂臨終之前親口答應了的,可現在他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能夠信守諾言。他的心已經乾涸龜裂。16歲的瑪拉坐在一旁,身體同樣僵直呆板,雙手夾在膝蓋之間。她已經有幾個小時,也許幾天沒有正眼看過他一次了。強尼知道,他有責任消除和女兒之間的那道鴻溝,使她重新回到家人中間。可看著女兒時,他又失去了勇氣。他們的哀傷加在一起,比大海都要深邃黑暗。所以他只是靜靜地坐著,儘管眼睛像燒灼一樣難受,心裡卻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能哭,要堅強。

他真不該向左邊瞥那一眼,否則就不會看到板架上放的那張凱蒂的巨幅照片。照片拍攝於幾年前,那時的凱蒂還是位年輕的媽媽。她站在班布裡奇島他們家房子前面的沙灘上,大大地張開雙臂,迎接著奔向她的三個孩子。她的頭髮在風中飛舞,臉上的笑容像夜裡的燈塔一樣明亮動人。擺放這張照片是凱蒂的意思。那天夜裡,他們相擁著躺在床上,凱蒂忽然請求他找出這張照片,當時他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著急。」他撫摸著她光禿禿的腦袋,湊在她耳邊輕輕說道。

這件事她再也沒有提過。

她當然不會再提。即便到了最後時刻,她也是更堅強的那一個,用自己的樂觀保護著每一個家人。

為了不讓丈夫因為她的恐懼而傷心難過,她在心裡不知道囤積了多少話。最後的那段日子她該多麼的孤獨啊。

天啊。她離開才僅僅兩天。

兩天,可他已經巴不得生命能夠重來。他想抱著她,親口問她:「告訴我,親愛的,你到底害怕什麼?」

邁克爾神父走上講台,原本就靜悄悄的教堂,陷入一片死寂。

「我毫不奇怪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來送別凱蒂。她曾經影響了我們很多人,她的音容笑貌必將長留在我們心中——」

曾經。

「如果我告訴你們,是凱蒂特意點了我的名,要我來主持這場儀式,想必你們一定不會感到意外。所以我不想讓她失望。她希望你們能夠化悲痛為力量,去享受生命的喜悅和快樂。她要你們記住她大笑的聲音和她對家人的愛。她要你們好好活著。」說到這裡,神父哽咽了,「這就是凱瑟琳·穆勒齊·雷恩,儘管到了生命的盡頭,卻還在為別人著想。」

瑪拉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

強尼拉住她的手。剛兩個人的手碰到的時候,瑪拉渾身一顫,隨即扭頭看著他。她把手縮回去的時候,強尼從她眼中看到了深不可測的悲傷。

音樂聲響起。起初聽起來分外遙遠,彷彿來自他的腦海深處。過了一會兒他才聽出是那首熟悉的歌。

「天啊,不要。」他小聲念叨,而情緒在隨著音樂上升。

那首歌名叫:《為你瘋狂》。

他和凱蒂曾在婚禮上和著這首歌共舞。他閉上眼睛,想像著她就在身邊,一個滑步溜進他的臂彎,在樂聲中翩翩起舞。

觸摸我,你就會明白這是真的。

懂事的路卡拽了拽他的袖子,對他說:「爸爸,媽媽說哭出來也沒關係。她讓我和威廉保證不要害怕哭。」路卡那年才8歲,媽媽去世前後他開始做噩夢,有時會因為找不到自己的嬰兒毛毯而大發脾氣,其實那條毛毯幾年前他就已經棄之不用了。

強尼這時才發現自己正在哭泣。他擦了擦眼睛,簡單點了下頭,輕輕說道:「沒錯,小傢伙。」但他沒有膽量扭頭看兒子一眼,因為兒子眼中的淚水會讓他精神崩潰。於是他只管茫然地看著前方,漸漸地,神思恍惚起來。從神父口中飛出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易碎的玻璃珠,或者石頭,乒乒乓乓砸向一堵結實的厚磚牆,繼而又嘩嘩啦啦掉落一地。他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努力不去想他的妻子——這是他在夜深人靜而又孤獨一人的時候慣用的做法。

彷彿過了好幾個鐘頭,禱告終於結束了。他和家人一起下樓接受親友的慰問。他在人群中舉目四望,不禁又是震驚又是心碎。他看到幾十個陌生的面孔,而有些人他也僅僅是感到眼熟。哦,原來凱蒂的人生也有他所不知道的一面,這讓她忽然變得遙遠起來。想到這裡,他的心更痛了。因而一待時機允許,他就立刻帶著孩子們走出了教堂的地下室。

教堂外的停車場上停滿了車子,但吸引他目光的並不是汽車。

塔莉在那兒。她正微微仰著臉,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只見她伸開雙臂,身體緩緩移動,臀部輕輕搖擺,就像某個地方正為她播放著優美的音樂。

她在跳舞,在教堂外的大街中央。

強尼大喊了一聲塔莉的名字,身旁的瑪拉嚇了一跳。

塔莉轉過身,看到他們正走向車子,隨即從耳朵裡掏出耳機,逕直向強尼走去。

「還順利嗎?」她悄聲問道。

強尼感覺到一團怒火在胸中升騰而起,便立刻抓住不放。這個時候,任何東西都好過無盡的悲痛。當然,塔莉比誰都明智。她知道參加凱蒂的葬禮會有多麼痛苦,所以乾脆連教堂的門都不進。整個葬禮期間,她都在教堂的停車場上旁若無人地跳舞。

跳舞!

這就是所謂的最好的朋友。或許凱蒂能夠原諒塔莉的自私,但對強尼來說可沒那麼容易。

他扭頭對孩子們說:「你們先到車上去。」

「強尼——」塔莉上前想要擁抱他,但他避開了,現在他不願意任何人碰他。

「我想進去,但我做不到。」塔莉說。

「是啊,誰又做得到呢?」強尼陰陽怪氣地說。他馬上就意識到,哪怕看塔莉一眼也是個錯誤。她的存在讓凱蒂的離去變得更加真實。這兩個女人總是形影不離的,她們一起歡笑,一起高談闊論,一起唱跑調的流行歌曲。

塔莉與凱蒂做了三十多年的好朋友,強尼看到塔莉,自然而然會想到凱蒂,這種痛苦他難以忍受。該死的人應該是塔莉。一百個塔莉也抵不上一個凱蒂。

「客人們都要到家裡去,」他說,「這是她的意思。我希望你也能來。」

他聽見塔莉倒吸了一口氣,便知道自己的話傷到了她。

「這不公平。」塔莉不滿地說。

強尼沒有理會,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他把孩子們轟上他那台越野車,離開了停車場。一路上誰也不說話,他在沉默的煎熬中把車開回了家。

傍晚蒼白的日光灑在他們家頗具工匠風格的焦糖色的房子上。院子裡慘不忍睹。自從凱蒂患上癌症,就再也沒有人打理過。他把車子停在車庫,領著孩子們進了屋。家裡的窗簾上、地毯的羊毛絨裡還殘留著淡淡的病人的氣息。

「現在該幹什麼呢,爸爸?」

他用不著回頭就知道是誰在發問。路卡,這是一個情感無比細膩的小傢伙,魚缸裡的金魚每死去一條,他都要哭上一場;在媽媽臨終前的日子裡,他每天都為她畫一幅畫。最近他在學校裡又開始哭了,上次過生日時,他鬱鬱寡歡地坐在派對中間,一句話都不說,甚至在打開禮物的時候也沒有露出半點笑容。他能敏銳地感覺到一切。凱蒂臨走之前曾特別囑咐說:「尤其要照顧好路卡,他可能應付不好想媽媽這件事。」

強尼轉過身。

威廉和路卡幾乎肩挨著肩站在他面前。他們穿著同樣款式的黑褲子和灰色的V領毛衣。早上強尼忘了讓這兄弟倆洗澡,他倆本來就散亂的頭髮經過一夜睡眠變得更加蓬鬆誇張。

路卡有雙明亮的大眼睛,纖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花。他知道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但他並沒有真正理解為什麼會這樣。

瑪拉走近兩個弟弟身旁。她身體瘦弱,臉色蒼白,穿著一身黑色的裙子,看起來活像個幽靈。

姐弟三人全都望著爸爸。

這種時候,他需要說上幾句安慰和鼓勵的話,提一些讓孩子們能夠終生銘記的建議。作為父親,他有責任帶領孩子們走出悲傷的陰霾,將沉痛的悼念轉變成對妻子生命的熱情的慶祝。可問題是,他怎麼才能做到呢?

「來吧,小傢伙們。」瑪拉歎息著說,「我給你們放《海底總動員》[3]。」

「不。」路卡哭著說,「不要看《海底總動員》。」

威廉拉著弟弟的手,抬起頭,彷彿在向姐姐解釋一樣,說道:「尼莫[4]的媽媽死了。」

「哦。」瑪拉會意,「那看《超人總動員》[5]怎麼樣?」

路卡很勉強地點了點頭。

強尼仍在絞盡腦汁地思索著該如何安慰悲傷的孩子們,這時門鈴響了。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隨後的事就如同做夢,一切變得恍恍惚惚,時間失去了長短,他只隱約記得自己置身在一群人當中,房門一會兒打開一會兒關上,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落山了,夜幕悄無聲息地爬上窗欞。他滿腦子都被一個念頭控制著——

快,去打個招呼。

可他似乎連這都難以做到。

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真讓人難過,強尼,你一定要節哀啊。」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於是轉過身。

她就站在他旁邊,一襲黑衣,手裡端著一個包著錫箔紙的熱焙盤。強尼死活想不起來這個女人是誰。

「當初亞瑟為了咖啡店的那個狐狸精拋棄我時,我也以為我的人生要完了。可只要我們咬牙堅持下來,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可以坦然面對一切。你會重新找到值得愛的人的。」

如果不是竭力忍著,強尼定會張口罵這個女人,他想告訴她,死亡和背叛完全是兩碼事,她不忠的丈夫是沒資格和他深愛的妻子相提並論的。可他甚至連這女人的名字都還沒有想起來,另一個女人就出現了。她粗壯的大手端著一個碩大的包著錫箔紙的盤子,從盤子的尺寸看,她大概同樣認為強尼當前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吃飯。

他只聽到對方說什麼「去了更好的地方」,便不耐煩地走開了。

穿過人群,他向設在廚房的吧檯走去。一路上他聽見好幾個人小聲對他說著同樣的無聊的話——節哀,抱歉,挺住,會好起來的。他既沒有停留,也沒有回應,只管低著頭向前走。屋裡到處擺放著照片,板架上、窗台上、檯燈旁,但他一眼都不敢看。來到廚房,他看到一大幫眼神哀傷但手腳麻利的女人正忙個不停,她們扯下熱焙盤上的錫箔紙,把盤子塞進烤箱。看到他進來,女人們幾乎同時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整齊得就像受控於同一個按鈕,而後她們紛紛抬頭看著他。她們的同情,以及對未來同樣命運的恐懼,使廚房裡的空氣格外凝重。

洗碗池前,他的岳母瑪吉正把剛剛接滿的一罐水光的一聲放在櫃檯上。她捋了捋垂在臉前的幾縷頭髮,向強尼走來。其他女人紛紛側身給瑪吉讓路。她在吧檯前停了停,在一個加了冰塊的杯子裡倒了點威士忌,又兌了些水,然後遞給他。

「我到處都找不到杯子。」他說。真是笨透了。杯子就放在他旁邊,「巴德呢?」

「跟肖恩和孩子們看電視呢。他不習慣這種場合。我是說和一群陌生人共同面對失去女兒的悲痛,他做不到。」

強尼點頭表示理解。他的岳父一向低調安靜,女兒的死對他打擊巨大。就連瑪吉,去年過生日的時候還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頭髮烏黑,歡聲笑語不斷,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上了年紀的人,然而從女兒患癌之後,她好像瞬間便衰老了。她的背開始向前弓,彷彿隨時準備迎接新的打擊。她的頭髮也沒有再染過,白髮迅速佔領了髮際線,看著猶如一條不斷蔓延的冰凍的河。她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放大了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

「去看看孩子們吧。」瑪吉說著伸出她那蒼白的、青筋暴突的手,放在強尼的臂彎裡。

「我還是留在這兒幫你吧。」

「不用,我沒事。」她說,「但我很擔心瑪拉。一個16歲的小姑娘突然失去媽媽,換作誰恐怕都受不了。凱蒂生病之前她經常和凱蒂吵架,我想現在她一定後悔極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了,尤其是生氣時說的話。」

他喝了一大口酒,看著杯子裡叮叮噹噹的冰塊發了會兒呆,「我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些什麼。」

「說什麼並不重要。」瑪吉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拉著他走出了廚房。

屋裡到處是人,但即便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塔莉·哈特依然那麼耀眼奪目。名人,走到哪裡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她一襲黑色緊身女裝,一看就是名貴的高檔貨,價格可能比外面停的某輛車子還要貴。在悲痛的時候也盡量使自己看上去美麗動人,這一點她做到了。當時她留著一頭紅棕色的披肩長髮,葬禮之後很可能重新補過妝。在客廳裡,她被一群人圍在中間。從她誇張的手勢和動作可以看出,她正講著什麼故事。只見她的話音剛落,眾人便哄堂大笑。

「她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強尼憤憤地說。

「你別忘了,塔莉也是個苦命的人。只是她一直都把自己的痛苦隱藏了起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因為當時她和凱蒂剛成為朋友,我想看看她是個怎麼樣的人,所以我就沿著螢火蟲小巷去了她的家。她們家那棟老房子破舊不堪,進屋之後我首先拜見了她的媽媽。呃,也談不上拜見,只是碰到而已。白雲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肚子上擱著一堆大麻。她想站起來,可惜身不由己。嘴裡嘟囔了一句『該死,我又吸嗨了』,就重新倒在沙發裡。隨後我才看到塔莉,那時她大概14歲,正是自尊心最強的時候。她眼睛裡那種羞愧的神色會讓你看了之後一輩子都忘不掉。」

「您以前也有過一個酗酒的父親,可您照樣克服了。」

「那是因為我找到了我的愛人,還有了孩子。家庭能拯救一切。塔莉覺得除了凱蒂沒有人會愛她。我想她可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不過等她意識到時,她要面對的痛苦將比任何人的都強烈。」

塔莉把一張CD放進音響,按下播放鍵,喇叭中隨即傳出《天生狂野》的曲調。

客廳裡的人立刻從她身旁往後退去,且個個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

「來呀!」塔莉說道,「大家嗨起來!」

強尼知道他應該阻止塔莉,但他不敢靠近,至少當時他還沒有那個勇氣。看到塔莉的每一眼都在提醒他凱蒂的離開,那種感覺猶如在新鮮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他只好放棄了阻止她的念頭,轉身上樓去安慰他的孩子們。

他的雙腿好似灌了鉛,每上一級樓梯都要用上渾身的力氣。

在兩個兒子的房間門口,他停住了,試著集中精神,鼓起勇氣。

你能做到的,他暗暗鼓勵自己。

他能做到,他必須做到。門後的兩個小乖乖剛剛才懂得人生無常、死亡可以撕裂人心和家庭的道理。他有責任教會他們生活的真諦,讓他們振作起來,治癒他們心靈上的創傷。

強尼深吸了一口氣,推開房門。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兩個兒子凌亂的床——床上的《星球大戰》床單皺皺巴巴的。凱蒂親手為他們粉刷的深藍色的牆壁上貼滿了孩子們的手工畫和各種電影海報,蓋住了原本畫在牆上的白雲、月亮和星星。衣櫃頂上整齊陳列著金色的兒童棒球和足球獎盃。

他的岳父巴德坐在酷似一個大碗的帕帕森椅子裡,兒子們平時打遊戲時總喜歡擠在那上面。凱蒂的弟弟肖恩則躺在威廉的床上睡著了。

瑪拉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毯上,路卡緊挨著她。威廉縮在牆角看電影,他抱著雙臂,看上去氣呼呼的,誰都不願搭理。

「嘿。」強尼輕輕地說,並關上了房門。

「爸爸!」路卡爬起來蹣跚著跑到他跟前。他一把攬過兒子,緊緊抱在懷裡。

巴德笨拙地從帕帕森椅子裡站起身。他看起來憔悴極了,過時的黑西裝七皺八褶,裡面穿著白襯衣,繫著一條寬寬的滌綸領帶。他面色蒼白,臉上佈滿了老年斑,短短幾周時間似乎就新增了許多皺紋。灰白的濃眉下面,一雙眼眸溢滿了憂傷。「我給你一點時間。」他走到床邊,在肖恩的肩膀上拍了拍,說道,「醒醒。」

肖恩一個激靈坐起來,睡眼惺忪,直到看見強尼才醒過神。「哦,好。」說完他跟著父親走了出去。

強尼聽到門卡嗒一聲鎖上。電視屏幕上,身著醒目服裝的超級英雄一家正穿過叢林。路卡從強尼的懷抱中鑽出來,站在他一旁。

強尼看著傷心的孩子們,而孩子們也看著他。他們對媽媽去世的反應各不相同,就像他們本身一樣,每個人都獨一無二。路卡心地溫柔,他想媽媽已經想得吃不好睡不好,而且令他大為困惑的是,他不知道媽媽究竟去了哪裡。他的孿生哥哥威廉則相對張揚,他喜歡運動,喜歡被人注意,如今他儼然已經是個頗討人喜歡的運動健將了。失去媽媽既讓他憤怒又讓他害怕。他不喜歡害怕的感覺,於是便用憤怒來代替。

還有瑪拉,一個美麗的、無憂無慮的花季少女,於她而言,這世上的一切似乎都輕而易舉,沒有什麼可發愁的。媽媽得癌症後,她將自己封閉了起來,變得安安靜靜,沉默寡言,她似乎認為只要自己不開口,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能躲過這一天。強尼心裡清楚,瑪拉因為之前對媽媽的態度早已後悔萬分。

儘管悲傷的表現因人而異,但孩子們眼中所流露出的需求卻是完全一致的。他們都指望強尼能把他們垮掉的世界重新支撐起來,好減輕這難以想像的痛苦。

然而一直以來,凱蒂才是這個家庭的中心和靈魂。她就像膠水一樣把全家人都凝聚在一起。這種時候,孩子們最應該聽到的是她的聲音。強尼能說什麼呢,除了撒謊?他們的傷口如何能夠癒合?情況如何才能好起來?沒有凱蒂,再多的時間又何以給他們安慰?

瑪拉突然站起來,她身上已經具備了大多數同齡女孩兒所不具備的優雅和美麗。悲傷中的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憂鬱的精靈,面色蒼白,如同縹緲的空氣;一頭烏髮的長髮,一身黑色的長裙,相比之下,潔白的皮膚簡直像透明一般。強尼聽出她呼吸的節奏有些頓挫,彷彿吸這一口空氣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我哄弟弟們上床睡覺。」她說著向路卡伸去手,「來吧,小傢伙。我給你讀故事聽。」

「爸爸,你可真會安慰人。」威廉撇著嘴說。這話出自一個8歲的孩子,殺傷力要遠遠大於一個成年人。

「會好起來的。」強尼硬著頭皮說。他痛恨自己的懦弱。

「會嗎?」威廉反問,「怎麼好起來?」

路卡仰起小臉兒看著他,「是啊,爸爸,怎麼好起來呢?」

他拿眼望向瑪拉,卻只看到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辦法就是睡覺。」她無精打采地說。可憐的強尼如釋重負,感激地望了瑪拉一眼。他知道自己早已沒了方寸,他辜負了孩子們的期望。他本該一馬當先地為孩子們提供支持,而非像個廢物一樣束手無策,可他悲哀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被掏空了。

空白,空虛。

明天會好些吧,他會振作起來的。

可看到孩子們一張張失望的臉,他已經知道這是騙人的鬼話。

他在心裡說:「對不起,凱蒂。」

「晚安。」他啞著嗓子說。

路卡抬頭對他說:「我愛你,爸爸。」

強尼緩緩跪在地上,張開雙臂。兩個兒子擠到他懷裡,他緊緊摟住他們。

「我也愛你們。」他的視線越過兒子們的腦袋,邀請似的盯著無動於衷、高傲地站在原地的瑪拉,「瑪拉?」

「我用不著。」她平靜地說。

「你們的媽媽讓我們保證一定要堅強,而且要永遠在一起。」

「嗯。」她的下嘴唇不易察覺地抖動了一下,「我知道。」

「我們能做到的。」他故作堅定地說,儘管他的聲音已微微發顫。

「是,我們當然能。」瑪拉歎了口氣,隨即她又催促道,「來吧,小傢伙們,準備睡覺啦。」

強尼知道自己應該留下來安慰瑪拉,可他一句安慰的話也想不出來。

於是他像個膽小鬼一樣退出了房間,並緊緊關上了門。

下樓之後,他沒有理會任何人,而是頭也不回地穿過人群,從洗衣間裡拿了件外套,來到屋外。

夜已經黑透,卻看不到一顆星。天幕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雲。一陣清涼的微風掠過房子周圍的樹梢,裙擺一樣的枝幹在風中翩翩起舞。

頭頂的樹枝上掛滿了梅森罐[6],裡面裝著黑色的卵石和點著的祈願燭。多少個夜晚,他和凱蒂曾在這裡席地而坐,點上一支蠟燭,一邊傾聽海浪逐沙灘的聲音,一邊談論他們的抱負和理想。

他抓住門廊上的欄杆,讓自己穩穩站住。

「嘿。」

不期而遇的聲音讓他感到意外和憤怒。此刻他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你居然讓我一個人在那兒跳舞。」塔莉抱怨著,來到了他身旁。她身上裹著一條藍色的羊毛毯,毯子的一角拖在地上,她光著的雙腳若隱若現。

「看來到中場休息的時間了。」他說著扭過頭。

「什麼?」

他從她的呼吸中聞到了龍舌蘭酒的味道,心想不知她醉到了什麼程度。

「塔莉·哈特個人秀啊。是不是中場休息時間到了?」

「這是凱蒂囑咐的,她讓我把今晚的氣氛搞得活躍些。」她說著話,身體卻在向後退。她在發抖。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沒去參加她的葬禮。」強尼說,「她要是泉下有知該有多傷心啊。」

「她早就知道我不會去,她甚至——」

「你倒心安理得。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想過瑪拉?也許她在葬禮上最想見到的人就是你啊。你一點都不關心你的教女嗎?」

塔莉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能說什麼呢——強尼就轉身回屋了,經過洗衣間時他隨手把外套扔到了洗衣機上。

他知道這樣指責塔莉很不公平。倘若換個時間,或者換一個世界,他定會回去道歉。即便他不願意,凱蒂也會要求他回去道歉。但是現在,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此刻他還沒有倒下已經謝天謝地。凱蒂離開他們剛剛兩天,他就已經萎靡不振成現在這般模樣了。

[1] 凱蒂:凱瑟琳·雷恩的暱稱。

[2] 天行者:電影《星球大戰》中的人物名。

[3] 《海底總動員》:迪士尼和皮克斯公司聯手製作的一部動畫電影作品,講述的是關於親情和友誼的故事。

[4]  尼莫:《海底總動員》中的主要角色之一。

[5] 《超人總動員》:皮克斯動畫公司製作的一部動畫電影。

[6] 梅森罐:是一種帶有螺紋鐵蓋的玻璃罐子,可用來儲物,也可以放入點著的蠟燭掛在樹上做祈願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