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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與朱天文:文字與影像(11)

●──為什麼您在電影中選擇以一個幫派或者說流氓家庭的角度來述說這個故事?

侯:這樣的家庭作為台灣社會結構的一部分其實很早。我們不應該把它叫做「黑社會」,它們就是民間、地方上的勢力,是有錢人、士紳。他們基本功能是解決地方問題,相對保守,很多事情他們不願意插手。當時的社會就是這樣,叫做「山頭勢力」或「派系」。到現在地方選舉也還是這樣在運作。有了這個結構,還有像李天祿這樣的角色,我再組合成為一個家庭。總之,戰爭中家庭裡總是會發生一些變化。

●──《悲情城市》後來成為您「台灣三部曲」的第一部,隨後您拍出了《戲夢人生》、《好男好女》。這是您原先的計劃,還是隨著《悲情城市》的成功所發展出來的?

侯:《悲情城市》拍完後,我就有再拍兩部片的構想,合而為三部曲,處理台灣的現代史。不過每個片子角度都不太一樣。《戲夢人生》是在《悲情城市》之前,描繪日本統治下的時期。《好男好女》則是《悲情城市》之後,拍的是白色恐怖。所以這三部電影是以三個角度描繪台灣的現代史。但事件是背景,主要的重心還是放在人身上。

朱:李天祿則是另一個關鍵,他是我們想拍《戲夢人生》的原因。侯孝賢有時候是因為一個演員的魅力被吸引,李天祿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這個演員非常過癮,愈合作愈發現他有潛能。我們首先是跟李天祿合作《戀戀風塵》,之後是《悲情城市》。合作了這兩部,發現他的一輩子很過癮。

侯:很過癮,非常精彩的一個人。

朱:但是他很老了,隨時都有可能離開我們,所以沒有多少時間,我們緊接著就拍他,想把他的一生用電影記錄下來。

侯:我們很容易就會貼標籤說人家是「漢奸」,就像前面提過的胡蘭成,但是李天祿一出生就是在日本人統治之下。那是所有他知道的世界。在這種情形下,很難簡單用道德評斷他的行動。所以我們選擇站在人的角度,就他當時所處的環境去看他的一生,盡量客觀地來看他所見證的時代變化。

朱:人的一生就像大海上的浪花,隨著海浪一波一波,但也不曾真正改變,不像是知識分子,要去改變這個社會,大部分的人想的是怎麼活著,順應潮流、順應時勢。就好像有些人也許會質疑,李天祿為什麼要幫日本人做宣傳,那是怎麼回事?這裡頭蠻多東西的。你可以從很多不同角度去看,最後你發現人生就像大海一樣。人總是要活下去,他會想到下一代。今年播種明年谷子熟了要收成,這就是人生。怎麼去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不管誰來誰去。這跟知識分子的想法完全不一樣。《戲夢人生》就是描繪大海一般恆久不變的人生。

●──不少人寫過您的「暴力美學」,尤其是您曾談及對本土的幫派文化的興趣,也表現在《悲情城市》、《好男好女》和《南國再見,南國》中。為什麼您會對這個主題產生興趣?

侯:這跟我從小的經驗有關。我從小在鳳山城隍廟邊長大。城隍廟就像現在的麥當勞,當然以前的空間跟現在不一樣,有很多年輕人、小店聚集在那邊。不過不只是年輕人,比如他們的哥哥一代會在一起,父親一代會在一起,地方上的人會常常聚集,碰到事情就會聚在一起。所謂「角頭」,就是地方勢力,慢慢地會在這裡形成。就傳統說來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倒不是真正的黑社會。這裡面就會有雄性之間、男人之間的兄弟情誼出現,也會導致跟外在世界的衝突。這個經驗給我留下極深印象,因為我的成長背景,從小學開始就在那邊混到當兵。那幾年打架什麼的,什麼都幹過……

朱:如果沒有來拍電影,他大概會在那裡混一輩子。

侯:很多我小時候的玩伴,後來被人家開槍打死、吸毒。剛剛天文說長大之後一同辦雜誌的人都散了,各走各的路。我這些朋友是更低的階層,是更不同的生活經驗,大家也都走不同的路,但是路更窄,沒有機會。高中畢業繼續唸書只有我和另外一個人,其他的幸運一點念完高中,更多人只有小學學歷。他們別無選擇,只有順著自己的環境,可能性很小,有的混賭場,有的被人槍殺,有的進監牢。隨著台灣社會的結構慢慢變化,景況更差。所以我對所謂「幫派文化」的興趣,其實是從我自己的生活結晶來的。

此處插入I1,圖說:無處可去:《悲情城市》。

●──另一個反覆在您電影中出現的主題是那些「在路上」的鏡頭。可能是汽車、火車(《戀戀風塵》、《悲情城市》)、摩托車(《南國再見,南國》),或僅僅是走路,可以說「移動」這個主題,以及鄉村和城市之間的關係非常重要。針對這不歇止的、尋找的行動可以有非常多的解釋方式。這是純然服務於視覺的技巧,還是在這持續不斷的移動背後有一層隱喻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