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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與朱天文:文字與影像(8)

沈從文的書以前在台灣算禁書。我看了他的自傳之後,感覺他的視角很有趣。他雖然描繪的是自己的經驗、自己的成長,但他是以一種非常冷靜、遠距離的角度在觀看。

朱:他像是自天俯視。整個敘事像是抽離的、鳥瞰的方式。他描述行刑的段落看完之後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就算他描畫再殘酷的場景,他的語言一直抱持一種冷靜而疏離,就好比在書寫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像一家人一起吃晚飯。

朱:對,整個視角非常高。侯孝賢本來不知道怎麼拍《風櫃來的人》,讀了沈從文之後一切突然清楚了起來。

侯:討論這部電影時,我們一直在尋找觀點和視角。我自己讀的雖然不少,朱天文、她妹妹、父親涉獵得更多,所以能夠從內容上提出新的角度。

就像前一陣子,我拍一支汽車廣告。他們的要求是想給觀眾看一部鋸開來的車子。他們把一部車子切開,就像切西瓜一樣,切開給你看。切開車子當然可以,但是那個「說法」到底是什麼?跟朱天文前一陣子正好聊到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其中有一篇卡爾維諾問道,小說的深度在哪裡?他的回答是,深度是隱藏的,深度藏在文字的表面,藏在結構和文字的描述中。所以我就把他的觀點用在廣告裡了(笑)。

朱:這句話為廣告提供了一個構想,甚至成為廣告詞:「深度在哪裡?深度是隱藏的。隱藏在哪裡?就隱藏在表面。」他把車子切開,就用了這樣的觀點。

侯:其實電影基本上也是這樣子。內容想變成形式,要有一個看法和觀點。就像以哲學觀點看待生活的種種形式和風格。

朱:這好像是我們在討論劇本裡頭花最多時間的部分。看了什麼、讀了什麼、生活裡的事……

侯:我們什麼都談,認識的人、台灣的政治現狀……最後,其中有些什麼抓住你,我們也緊緊把握住它。你得到的感覺、角度也是一樣,最後再具體地表現出來。

朱:這都是從沈從文來的。

●──是如何決定要改編《海上花》的呢?

侯:以前我看很多張愛玲的小說,不過沒有讀過她的《海上花》。讀了之後發現它非常有趣。雖然人物複雜,內容那麼細節,但我很著迷,就臨時決定拍《海上花》。

●──《海上花》逸出了您前此作品所劃出的幾條軌道:首先,這部電影不同於以往您的電影強烈地關切台灣的議題,而根本與之無涉。其次,《海上花》所牽涉的歷史時期,是您從來不曾處理過的(只有《戲夢人生》部分觸及清末)。最後,不同於自當代小說改編電影,晚清的韓子雲(韓邦慶)的小說,而由張愛玲再加以轉譯和改寫,無可避免留下她的經典印記。您如何面對這三個新的挑戰?

侯:讀《海上花》會喜歡、會想拍,就已經差不多跟這個作者同樣感覺,同樣認同。若非如此,也無從改編起。我非常被這個作者所描寫的中國人的生活樣貌所吸引。中國人的生活其實非常政治。我對他的描述發生興趣之後就想改編成電影。一旦做了這個決定,當然有幾個困難要面對,第一個就是你所說的,它的歷史背景和我們自己的生活經驗相差甚遠的問題。

《海上花》距離我們生活背景雖然遠,但從小看的舊小說、文學作品發生作用,其實有一種熟悉感覺。我很喜歡《紅樓夢》裡所描繪的大家庭,尤其是裡頭辦宴會的情節,雖然複雜得不得了。所以最大的困難是如何重現那個時期的一些要素,捕捉住氣氛。

電影不像歷史,要掌握完整細節,全部研究過,那麼永遠也無法拍成。我們想做的只是抓到氣氛,用某些方式再造、呈現出我們對於《海上花》以及那些我們熟悉的章回小說的想像。這是最難的部分。每一場戲都拍好多次,不是一次能夠完成,前面基本上是暖身,讓演員慢慢進入情況,把青樓生活的氛圍做出來。

●──每個鏡頭都相當長。在您所有電影中,《海上花》的長鏡頭應該算最長。

侯:整部電影才三十九個鏡頭,基本上一場戲一個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