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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與朱天文:文字與影像(7)

朱:楊德昌算是在海外學過電影,但很快就決定回台灣,直接進電影圈。這個時期在台灣剛好兩股力量碰在一起,像楊德昌這樣從海外回來的人,碰上侯孝賢和其他完全沒學電影理論、實務做上來的人,產生了火花。他們一見面就非常投機。台灣新電影運動可以說正好是在那個時間點上幾個力量撞在一起而誕生的。

●──很多文章都談到台灣新電影運動早期的氣氛,像是在楊德昌家中傳奇性的聚會。就像種子落下、萌芽與開花,造就了台灣電影的黃金年代。

侯:確實有些傳奇。除了朱天文,當時還有許多小說家進入電影圈,包括吳念真、小野,還有黃春明[12]。在反映台灣的經驗上,電影總是比小說晚,晚了約當十年。小說先描繪,電影之後才跟上。所以我們希望借用小說家的題材,或借助他們的力量,打開不同的視野。

白色恐怖的時候,台灣是很封閉的。封閉世界累積出來的東西,到新電影運動的時候從影像上開始反動。但這個釋放是表現在影像上的,而在文學上早就開始了,雖然那個時候同樣有出版審查和對言論發表的限制。就電影而言,這個釋放差不多在1983年。

●──能不能請您談談劇本創作的過程?即是作家也是導演和演員的吳念真也是你們經常合作的對象,就像《戀戀風塵》正是從他真實的生命經驗開始構思的。三個人一起合作,方式有什麼不同?

朱:吳念真只和我們合作過三部劇本,《戀戀風塵》、《悲情城市》,還有《戲夢人生》。

侯:三個人合作劇本的情形是,先有東西,有一些感覺,一開始想就找天文聊,聊了之後我再進一步結構它。結構出來,情節完整了,天文就把初稿整理出來,這時候才找吳念真。吳念真的閩南語比較好,擅長處理對白。三個人合作大致是這樣的形式。

●──朱天文,您除了自己的小說之外,也曾改編其他作家如吳念真、張愛玲[13]、黃春明的作品。改編別人的小說和改編自己的作品有什麼不同?

朱:侯孝賢真正從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其實只有《小畢的故事》。其他多部電影看起來像是從我的小說改編,例如《鼕鼕的假期》、《風櫃來的人》,其實都是先有故事、有劇本,後來才寫成小說,在報上發表,做一個宣傳。《兒子的大玩偶》、《戲夢人生》和《海上花》都是改編其他作家的作品。

侯:《戲夢人生》也不算改編,而是根據李天祿的訪談資料。

朱:在我來說,小說和電影分得非常清楚。當你改編小說成電影,電影絕對不能「忠於原著」,那是很愚蠢的事情。尤其當你熟悉電影這個媒介,你就知道文字和影像是兩個世界。用文字說故事和用影像說故事,方法完全不同。當你用文字思考,它有它敘述的邏輯,而影像有自己說故事的語彙,兩者是截然不同的。當你明白這一點,你就會知道導演想改編一個故事,很可能只是因為裡頭的某一點打動他,小說裡頭的某一種感覺、某一句話。編劇的時候,必須用影像去想,用影像去編,用影像去重新說它。如果你讀了小說原作,就想原封不動將它搬到銀幕上,一定會造成災難。

做一個編劇,尤其給侯孝賢、楊德昌編劇——王家衛更是——極沒有成就感。只不過在畫一張施工藍圖。最大的貢獻可能是在討論過程。討論完畢,我把想法變成文字,而這個文字導演是不看的──討論完了之後他就完全知道怎麼做了,已經全部都在他的腦海裡。劇本是給工作人員看的,讓演員大概知道這部戲要拍什麼而已。王家衛甚至連劇本都沒有,他的方法非常昂貴,就像爵士樂的即興,拍攝過程中就是劇本和想法的逐步完成,用底片當草稿。花費的成本很高!這是另外一種拍法。為侯孝賢編劇時我們就是討論,寫下來只是做個整理。

●──您曾經談到過沈從文[14]影響了您的美學,尤其從拍《風櫃來的人》開始。您能談談朱天文將沈從文的作品介紹給您,以及他對您拍攝電影的影響?

侯:當你準備拍一部電影,要處理劇本的時候,最需要的其實是一個清楚的角度和說法。比如你想說一群年輕人的故事,像《風櫃來的人》,你得知道你要用怎麼樣的角度、用什麼容器去裝這個故事。首先你要確定你的說法跟視角。以前我編好故事立刻就可以拍,跟天文他們認識了以後,就開始尋找「角度」。你可能有內容,但你的形式是什麼?以前拍電影很簡單,從來不管什麼形式,後來跟台灣新電影運動中那些國外回來的聊了以後,變得不會拍了,開始有這個困擾。《風櫃來的人》的故事裡很多出自我自己的經驗,我想要說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但是這個觀點到底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朱天文就拿了沈從文的自傳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