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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與朱天文:文字與影像(5)

朱:開始寫的時候應該是高中一年級吧,十六歲就開始寫。但是我覺得以前寫的都不算數,那時候大家都會寫,有些人寫日記,有些人跟朋友通信寫個不停,反正就是年輕吧,多愁善感,寫的也無非都是自己所熟悉的東西:同學之間的事情、長輩那裡聽來的故事、自己的白日夢。當時經驗非常有限,我覺得那時候都是出於多愁善感,新鮮感,很敏銳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很自然而然地開始寫。大概因為家裡來來往往、喊叔叔伯伯的,全部都是文壇上的長輩。

●──您的母親也是一位作家?

朱:她翻譯日本文學。主要是日本當代作家,包括(諾貝爾獎得主,《雪國》作者)川端康成。所以寫作對我來說很自然。開始比較有一些自覺的東西,我想是在後來大學的時候。

大學時我們辦了刊物《三三集刊》。那時我們非常自覺地有一種使命感,覺得小說只不過是一個技藝而已,我們很希望能夠做個「士」,可能現在稍微接近一點點的就是知識分子吧,可是不大相似,中國有一個「士」的傳統,我們辦《三三集刊》的時候就覺得,小說家算什麼?只不過是有個技藝而已,我們不要只做一個文人,希望自己像中國的士,要研究政治、經濟各種範疇的東西。做個士就是志在天下,對國家、社會的事情都有參與感。

因為這種使命感,我們辦雜誌,到台灣各個高中、大學一場場辦座談。那時候我們的使命感告訴我們,不能只做一個小說家,要做一個知識分子。這個時期開始自覺寫東西是有責任的,跟年輕時那種出於敏銳感覺的自然流露,不太一樣。三四年以後,《三三集刊》也很自然地結束了。有的人去服兵役,有的人出國,人生的路也非常不一樣。就像五四時期很多這種團體,比如說新月社[8],曾經產生一點小小的力量,結合了一些人做出了一些什麼,後來自然地解散。

結束刊物以後,慢慢地,寫作對你來講,就像一個削去法,你會覺得做這件也沒意思、做那個也意興闌珊,去公司上班,你也覺得做不來。剩下愈來愈清楚的那條路,就是寫作。慢慢你會發覺,很幸運自己有這個才能。生活中不論發生什麼,垃圾也吸收,好的也吸收,最後通過消化,總是有一個出口,就是寫作。這麼做也不大是出於使命感,只是你不會做其他的事,就是專心走這條路。而你覺得很幸運,寫作是你活著的意義。

其實寫作就是整理你自己、反映你的生活。最後整理的結果就會結晶出來,開一朵花。生活裡有各種事情得去面對,很多書要讀,這些經驗、知識最後又能怎麼樣呢?寫作就像將你的生活結晶出來,留下來。

●──青少年時期,您父親的朋友胡蘭成[9]曾住在您家中一段時間。

朱:是的,他跟我們一起住了六個月。

●──文學之家的羽翼之下突然又多了一位作者。在您的作品《花憶前身》中,您寫到胡蘭成對您造成的重要影響。能不能請您談談與胡蘭成的關係,以及他對您寫作和人生觀的影響?

朱:之前所提到的《三三集刊》,完全也是胡蘭成的緣故才辦的。主要因為他的政治背景,他曾在汪精衛政府底下做過事,簡單講他就是「漢奸」,他來台灣的時候作品是被禁的。但我們在他身上還有他的作品中,看到別人所沒有的非常特殊的觀點、想法,那在當時是沒有人認可的。

他本來在陽明山的文化學院教書,出版社重出他在差不多三十年前,大約1950年代所寫的作品,想不到隨即遭禁。他的觀點引起很多人的攻擊,後來學校竟然將他掃地出門。學校以我覺得非常粗魯的方式請他遷出,而我們家隔壁剛好有人搬走,我父親就把房子租下來,讓胡蘭成到我們家隔壁住。有半年的時間他教我們唸書,教我們念了一些古典的東西,包括《詩經》、四書五經,對我們影響非常大。這半年中,我們想,既然胡蘭成的東西報社也不能用,出版社也不能出,我們就來自己辦一個雜誌,出版他的言論。他用了「李磬」的筆名,每個月寫文章,登在《三三集刊》上。

這個不要只做個文人、小說家,而要做中國的「士」的想法,也是來自胡蘭成。半年之後,他就回日本去了。他本來還要再來台灣的,那時候《三三集刊》也辦得非常不錯,胡蘭成一直考慮要不要再來,擔心再來又會引人攻擊,影響到《三三集刊》的發展。後來他就沒有再來了,他用非常薄的航空信紙,密密麻麻地手寫了他的文章,寄給《三三集刊》發表。後來我們成立了出版社,叫「三三書坊」,發表完我們就把它集結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