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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捕捉轉變中的現實(5)

●──您早期這三部片《有一天,在北京》(1994)、《小山回家》(1995)、《嘟嘟》(1996)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了,能不能簡單談一下這三部學生作品對您的成長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有一天,在北京》是我第一次當導演,也是我自己做攝影師拍的。這是個錄像作品,也是我第一次通過取景器(鏡頭)看這個世界,拍攝時那種興奮的感覺真的很難用言語表達。我們只拍了一天半,但卻是我第一次通過取景器開始描述、觀看這個世界,我非常興奮。我覺得這個作品沒有什麼可以多談的,因為它很幼稚、很稚嫩,它是部很短的電影,也是個實踐之作。當你真正站在街上拍攝的時候,我開始問自己,你看到了什麼樣的人、怎麼樣去看這些人。這個短片是天安門廣場上一些遊客的記錄,給我印象很深的是我很自然地拍到了一些從農村、從外地來到這個城市的一些人。廣場上還有很多其他的人群,比如說有管理者、在北京這個城市裡休閒的人、放風箏的,或帶著孩子來度假的。但我還是很自然地拍攝一些外地來北京的人。我覺得從感情上來說,我和這些人有一種天然的融合吧。

拍完這個短片之後,我想拍部故事片,來描寫這些從外地來北京工作的人,我們叫他們「民工」。那時我寫了一個劇本叫《小山回家》,小山是一個河南民工的名字。故事是說,春節快到了,小山想回河南的老家過年,中國人一到春節就得回家過年,但他不想一個人走,他想去找在北京城裡各種各樣的同鄉,找到一個同伴一起回老家。這些同鄉有建築工人、票販子、妓女、大學生,但沒人願意跟他一起回家。最後他一個人在街頭,留著很長的頭髮,電影最後一個鏡頭就是他在街頭一個理發攤子把那把長髮剪掉。

這個作品有五十八分鐘,是個非常線性的作品,整個敘事的動機就是小山去找老鄉,描述了中國民工在大城市裡各種各樣的生活狀態,比如有從事非法工作的、有處境很艱難的建築工人、有生活在道德和自我意識之間的妓女。這毫無疑問是我拍長片之前最重要的一個短片。它確立了我的很多方向,比如我以後電影所關心的人群、我喜歡的電影拍攝風格,都在《小山回家》這部短片裡有跡可循。當然它也是個很不完整、很幼稚的作品。但它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是我整個電影生涯的出發點。

從技術上來說,通過這部電影我學到了很多,比如怎麼去找經費、怎麼組織一個攝影隊、怎麼拍完它,然後面臨剪接、混錄的工作,還有怎麼發行、推廣。我們那時帶了這部短片去北京的很多大學放映,比如北京大學、中央戲劇學院、人民大學、中央美術學院,然後跟觀眾(當然都是大學生)交流。當我拍完《小武》、《站台》,再回過頭來看這部短片的時候,我發覺我從《小山回家》中獲得的是一個完整的拍片過程。雖然這部電影很粗糙,但我從中學習到了整個電影從拍攝到剪接、再到推廣的製作過程。後來我們把這電影送去參加香港獨立短片展,且得了獎。對於一個學生來說,這個獎項是個很大的鼓勵,讓我的自信心有很大的提高,在香港我也找到了幾個後來非常重要的合作夥伴。

現在也有很多年輕導演在拍電影前來問我的建議,我總是說拍學生電影時不管你遇到多少困難、不管拍完後你覺得你的電影有多幼稚,一定要堅持把它做完,然後拿給別人看。我覺得電影是個經驗性很強的工作,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一個完整的電影經驗,能應對以後你自己的工作。所以97年我拍了第一部長片《小武》,直到98年推出以後,在法國發行,接著陸陸續續有些歐洲國家開始發行,才得到國際上的注意,在某種程度上,之前我已經歷了整個過程。後來,我們去了很多電影節,看了許多各種類型的電影,我覺得是比較得心應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拍短片時我已建立了自己作為導演的方向。中國內地的藝術家因為長期封閉,很難接觸到外面的信息,常會面臨一個問題:當我們離開中國,在外國的藝術場合獲得過多信息的時候,有些藝術家會喪失自己的文化自信心,或喪失了自己的藝術判斷力。我覺得對我來說,我沒有失去這些東西。因為在這幾年的短片創作過程裡,我已找到了自己的內在藝術世界。我覺得這對藝術家是非常重要的。

《小山回家》拍完之後我們又拍了個短片叫《嘟嘟》。《嘟嘟》是描寫一個女大學生大學快畢業的時候面臨了很多選擇,她得去工作,家庭對她有很多要求,比如婚姻的要求、就業的要求。這電影對我來說是另外一種嘗試,我們沒有劇本,只有一個女演員,明天拍攝,今天晚上我們就構思會有什麼樣的故事,是非常即興的創作方法,它培養了我很多現場的能力。我不是非常喜歡《嘟嘟》這個作品,也很少拿給人家看,但從一個導演成長的角度來看的話,它對我是一次最重要的現場練習。我會在拍攝時突然明白我需要哪種演員或某個鏡頭需要哪種角度。一切都在未知的狀況下完成,包括整個電影的敘事連貫性,甚至是整個電影的結構。《嘟嘟》這個作品拍攝的日程很特別,每星期拍兩天。

●──是因為你們還是學生,用的是學校的器材?

對,我們沒錢租電影器材,攝影機是學校的,只有星期五晚上才能拿出來,星期六、星期天拍兩天,星期一又要還回去。差不多拍了八天,前後四星期,才完成這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