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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佻達飛揚的色彩(9)

我無可奈何啊(笑)。對我的批評有兩大類,說我「兩拍」,不是拍外國人的馬屁,就是拍政府的馬屁。我自己老開玩笑說,我實際上一直在拍自己的馬屁(笑)。很無奈,因為很多說法時間長了,好像就形成了一個既定看法,好像這個看法就這麼存在著。

因為瞭解你的人並不多,不要說普通老百姓,連娛樂圈裡很多我的同行,都未必瞭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除了我身邊的工作人員,基本上別人都不瞭解我。我身邊的工作人員可能就是五十個人吧,那就很可怕了,全世界就這五十個人最清楚你心裡怎麼想,其餘的人都是聽別人說的!我現在在很多人眼中,可能就是個投機分子,就是「張藝謀每天就琢磨著,怎麼討好外國人;或每天琢磨著怎麼他媽的討好政府」,就成了這樣子了。中國有句老話,叫做「三人成虎」,就是說很多事情經過不斷的說,就愈來愈變樣子了。真相是什麼?沒人知道。我自己很困惑,也很無奈。

大量的對我作品的批評,慢慢地在十幾年當中,形成了對我這個人的看法。於是乎許許多多的人,包括我的同行,根本就不瞭解我,他們認為「張藝謀就是個投機的人。他根本不熱愛電影,完全是出於功利目的去創作」,很多人都是這樣的看法,你只能苦笑了。你可以說我拍外國人的馬屁,「好!我拍外國人馬屁!」你說我拍政府馬屁,「好!我拍政府馬屁!」但你說我不愛電影,我拿電影做工具,這就從本質上否定了你創作最基本的真誠,你沒有真誠、沒有愛,電影成了個工具,去做很不好的事情。到了這個程度你就沒辦法辯解了,你真的成了一個小人了(笑)。這我沒辦法解釋,我真的沒辦法解釋。我不知道在中國的娛樂圈裡,或老百姓當中,有多少人有這種看法,我完全不知道。我自己也不做解釋,我也不管,但我很不高興別人這麼看我,我認為這是對我最大的侮辱。但我相信現在很多人是這樣子看我的。只有我身邊的五十個人大概瞭解我,我是真的迷戀電影、喜歡電影。我跟大家是一樣的,大家有的苦惱,在中國拍電影有很多苦惱,每個導演有的苦惱,我也有,沒什麼特殊。但沒辦法,改變不了。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我很無奈。」這種無奈,可能到我老了、死了,都還存在(笑)。

即使當代的許多電影導演也都不瞭解我。他們都是通過別人的眼睛、耳朵和嘴來瞭解我。現在年青一代的像賈樟柯、陸川根本不瞭解我。像我的同學,陳凱歌、田壯壯,有十幾年都跟我不太來往了。雖然我們是老同學,但他們的印象是二十幾年前的張藝謀,現在的張藝謀是怎麼樣,其實也不瞭解。所以我覺得誤會非常多。

●──在您所有電影裡頭,您覺得哪一部自傳性質最強?

拍《我的父親母親》的時候,放了很多我個人的元素,因為拍這電影的時候我父親剛剛去世。不過離我最近的是《活著》。我看過台灣的焦雄屏寫過一篇文章很有意思,她說,什麼時候第五代導演會開始拍他們的自傳呢?她拿台灣新電影運動和侯孝賢的自傳電影做比較,說,什麼時候第五代導演開始拍他們的自傳,第五代才真正成熟起來。哎喲,倒是這句話很刺激我。

《活著》對我而言很重要,因為它以「文化大革命」做背景。其實我對「文革」的故事最感興趣,不是政治層面的,而是關於生活的、關於人性的。我最想拍的題材,是「文革」的題材。「文化大革命」從我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因為我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我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我對「文革」有很深的感受。我相信我的感受不同於陳凱歌,不同於田壯壯,也不同於很多人。我看過陳凱歌寫的《少年凱歌》,寫得很好,凱歌的文筆我一直很佩服。但我看了覺得那跟我自己的經驗不一樣。每個人都是獨特的,都有自己的故事可以說。所以我很想拍「文革」,不只拍一部,我很想拍十部這樣的電影。在這樣一場大悲劇面前,人性暴露出了許許多多的弱點、它的痛苦、它的扭曲和它的舒展。人性在這十年中非常有意思,遠遠比現在有意思。現在和平年代,大家都講娛樂、輕鬆、休閒,比較平庸。我覺得和平時代,生活很好,但人的思想比較平庸。那個時代的人不一樣,生存在一種非常非常特殊的精神狀態中。

●──雖然《活著》是您截至目前唯一一部探討「文革」的作品,這部電影至今還未通過審查。

時機不好……田壯壯的《藍風箏》和我的《活著》就趕上了,就擱著。

●──但日後還是有許多關於「文革」的片子在中國上映。

不過很淡、很淡。不能直接拍「文化大革命」,而只是當做很遠的背景。即使像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對於「文革」的描繪還是很虛很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