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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壯壯:盜馬與放風箏(12)

開拍前李屏賓跟我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來決定《小城之春》的視覺策略。我為什麼要請李屏賓拍呢?中國有很多很優秀的攝影師,像顧長衛[33]、呂樂、侯詠、趙非,但我覺得他們的東西更西方一點,也就是說他們的東西特別飽滿,畫面裡所有的東西都非常豐富,我希望《小城之春》簡單一點,它有一種黑白的感覺,有一些黑的東西、空的東西。畫面裡不要有不必要的東西,讓它的氣氛更單純一點。我看過李屏賓拍的《海上花》、《悲情城市》,覺得他非常合適。阿城曾和李屏賓合作過《海上花》,向我介紹了李屏賓。他來了以後我們非常談得來。這個空間的距離、感覺,我跟屏賓談過很多次,他也很同意我的方法。你若讓一個鏡頭長達數分鐘且一動也不動,不只觀眾會很難受,在角色移動的調度上也會有問題。所以我們就決定讓攝影機緩慢運動,這種運動也跟演員的移動沒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可能就是一種主觀的、觀看的感覺吧。

●──電影裡演員念台詞時好像在學老電影的講話方式,一方面有一點不自然的感覺,同時又讓人想到1930、1940年代的老電影和話劇。這是您故意設計的?

對。因為我覺得今天中國城市的語言已經完全變了。若要拍1940年代的戲,不可能用1940年代文明戲的方法去說台詞。舊版《小城之春》的語調是非常戲劇性的。我希望新版是在一個中間值上,不要讓人覺得這是現代人的說話方式,但我又要演員模仿1930、1940年代的舞颱風格。我希望他們能捕捉那種在封閉環境裡的感覺,人好像還很木訥的語言狀態。它近乎於保持原來的那種很封閉環境裡的語言,語言不是非常流暢、非常痛快的,而是小心翼翼,帶著負擔感、壓力。我就是讓演員用這種感覺去處理台詞的。

●──這兩個男主角,吳軍和辛柏青,到最後交換了角色?

通常很難去說某個演員就完全適合某個角色,最終的決定可能還是根據對演員的認識,比如,我很熟悉某個演員,寫劇本的時候就會想到這個人合適。但這部戲都是年輕演員,我不認識他們,我只是跟他們在試。當時丈夫這個角色很早就定下來了,就是辛柏青,其他幾個角色都還沒定,後來吳軍來試大夫這個角色時,我感覺不合適,他太年輕、太漂亮了,但那時好多年輕演員都試過,再沒有更理想的了。吳軍和辛柏青每人都試鏡了四五次。我和這些演員比較熟了,就跟他們聊天,觀察他們,發現他們彼此之間性格上更接近他們的角色,實際上是換過來較好。到了開鏡前二十天,我要他們互換角色,他們以為我在開玩笑,因為他們已經為原來的角色做了許多準備。但我告訴他們:「我不是開玩笑,我要你們互換角色。」並不是角色都定了才換過來,而是已經定了辛柏青演丈夫,定好了很久,但另一個角色一直沒定下來,我才要辛柏青試試,結果他能演這角色,吳軍則演丈夫這個角色。這樣我就把吳軍那些很年輕、很氣盛的東西,用造型、用心理病態的東西包得深一點兒,否則他太漂亮了。

此處插入B1,圖說:「角色互換」:《小城之春》中的吳軍與辛柏青。

●──您下一部要拍吳清源的故事,一位旅居日本的圍棋大師,這個題材什麼地方吸引您?

人的魅力。就像你說的,《大太監李蓮英》裡那個百歲老太太一樣,吳先生八十八歲了,你會覺得他沒有長大,他可能十四歲時就這樣了。他只知道棋,他的世界只有棋,沒有別的世界,他剩下的一個世界就比這個棋還虛無,就是信仰。他一直在追問人的信仰是什麼東西,他也沒有很具體的信仰,只一直希望人應該有信仰。他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在絕望的情況下有非常強的意志力。多年前他曾被車子撞得很厲害,腦子已經不能想事情了,他居然能神奇地恢復,到現在又能下棋。他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這個力量不是屬於今天這個現實的世界。他經過民國,經過日本的侵華戰爭,經過解放,經過日本的經濟蕭條,經過東京大轟炸,經過一系列事情,但在他身上你看不到這些事情給他留下什麼影響。在他心裡,只有棋盤。我們生活中很少遇到這種人,這麼純粹,這麼專注。比如說我們已經很愛電影,很愛我們的職業了,但我們做不到他那樣,我們會有很多慾望,他卻沒有。他從來沒有想過錢、想過明天吃什麼,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覺得這些好像不該是他的事情。包括男女的問題,人家給他介紹一個老婆,他就結婚了,那也很好。

我覺得這是現實生活裡很少見到的一種精神世界的東西。這個精神世界裡的東西可能是人們最關注、最感興趣的。這種東西也是他那獨特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