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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壯壯:盜馬與放風箏(6)

《九月》其實很簡單,82年10月我畢業,分到北影廠,在凌子風[9]導演的《邊城》[10]劇組做副導演,做副導演時跑了很多地方。當時正是中國電影起來的時代,那時候張軍釗[11]正好在做《一個和八個》的劇本,我回北京後,遇到昆明電影製片廠的編劇嚴婷婷,她說她寫了個劇本《九月》。她的片廠已決定拍攝,要她找導演。她很喜歡我與別人合導的《紅象》,就找到我。但當時《邊城》還沒開拍,在弄文學劇本,我跟凌子風說有一個機會,他就說你去吧。

我當時看了劇本覺得有一點點問題,她寫一個老師,背景是有海外關係的,她的人性教育一直受到各方觀念的干擾,影響了她的學生和教育。但是這些孩子在成長的過程裡,通過她的人性教育,後來在社會上都做得很好。劇本的前半部我很喜歡,後半部我覺得就很有問題,她在歌頌,有點肉麻。我有興趣的地方在於她所寫的頭十七年,那正是我們成長的時代,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1966年「文革」開始,很少有電影從人性上去反映這個時代,都是從政治上。所以我就把後段部分改了,改了以後沒有通過,最後大概有三場戲沒通過,後來陳荒煤就講,不可以否定這十七年,所以就把整個三場戲都拿掉了。因為當時昆明製片廠希望趕緊通過趕緊賣,一直催促我趕緊完成。這也是我比較妥協的一部戲。

●──後來到了《獵場札撒》,一般人才注意到有田壯壯這麼一個人。

對。這段時間發生的有趣事情還沒有人瞭解過。84年的時候,有兩個從香港來的美籍華人孫曉玲和王方正[12]到北京拍《北京故事》(1986),他們在北京舉辦國際電影研討會,邀請著名的電影人如馬丁•斯科塞斯和今村昌平,當時今村昌平剛剛拍了《楢山節考》[13]。會期大概是半個月,每個人都帶了兩部片子,還選了一些其他片子,總共十幾部。我聽說這個消息後,千方百計想參加這個討論會去看片。我認為那個討論會對我後來的電影觀念有很大的影響,一個是電影語言,一個是電影的典範,後來的《獵場札撒》和《盜馬賊》和那段時間的電影研討會實際上有很深的關係。

●──什麼樣的因素讓您去拍中國的少數民族?包括《獵場札撒》的內蒙古與《盜馬賊》的西藏。

我自己很極端,我認為電影應該盡量減少對話,它本身就可以敘述很多情緒和氣氛,這個是一種觀眾感覺的東西,而不是我把故事說給你聽。當時特別迷戀這種東西,包括像造型,像黑澤明,像意大利導演奧爾米(Ermanno Olmi)的《木屐樹》(L』arbre aux sabots, 1978),還有對我影響很大的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和特呂弗,特呂弗的《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 1959)對我影響特別大,戈達爾(Jean-Luc Godard)的《筋疲力盡》(A Bout de Souffle, 1959)則改變了我對電影的極限的觀感,這些電影對我的作品都有很大的影響。

這期間,我希望能拍不是關於一種具體政策下或當時中國文化現象的電影,我希望能夠離那些遠遠的,因為我覺得那些東西都有一種紀實性,這些東西可能過一段時間,換了一種政策,人們就看不懂了。我認為拍那些東西既沒有價值也沒有意義。那時候「傷痕文學」在大陸非常熱,我非常不喜歡傷痕文學。我覺得傷痕文學某種意義上是在為「文革」以後的現狀歌功頌德,骨子裡並沒有分析國家的政治、政策、方針,在經濟政策上、在人的管理上的偏差。所以我一直在找和傷痕文學不一樣的題材。我先是碰到張銳,《盜馬賊》的作者,我們把它改編成劇本,而且我還把他拉到王正方那個研討會上去看了幾場電影。原本的故事是個很商業的愛情故事,那些東西都不要了,只要人和神的關係、生和死的關係就可以了。改了劇本以後,北影廠不要。他們覺得這個劇本跟社會沒關係。張銳就走了。這個案子似乎沒希望了。

不久我遇到江浩,看了江浩的小說《灰色的牧場》,覺得非常有意思。跟江浩認識是通過《邊城》的編劇姚雲,他和江浩是很好的文友,姚雲當時在江蘇編一個小文學刊物,江浩經常往那邊投稿,他覺得江浩的東西非常有生命力,草原上的那種生活,就推薦給我。於是就找江浩一起弄《獵場札撒》的劇本,也沒弄成,後來就散了。有一天江浩來找我,說劇本通過了,他的老師在內蒙廠做廠長,說這東西可以拍,要他找導演。江浩跟我再回頭看那個劇本時,覺得我倆當時改編的劇本有問題。我跟廠長說我想重新弄劇本。他說為什麼,我說我不瞭解草原生活,希望他給我一台攝影機及一些時間,去感受草原的生活。於是我帶了四五個人,包括兩個攝影師,到內蒙草原上住了大概一個月。那對我來講是一次很有意思的經驗。有天早上我五點多鐘起來,想去看科爾沁草原的日出,那時候大概是春天吧,草還是黃的,很厚,全是露水。我往山上走,突然間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太陽在我後面升起,我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投射在山上,草變成金色的,我當時覺得寒毛都站起來了,真漂亮!我回頭看我住的地方,它在一個山坳邊,有一條河,牧民都依河而住,飲牛飲馬呀。那時候炊煙升起,牛群從柵欄裡出來,往草原那兒走,那種吆喝聲、擠奶的聲音、狗叫聲,還有人聲,有的人還哼著小調,像畫兒一樣,太美了。當時我就覺得這就是電影,還去拍什麼故事?你能把他們拍好了,就已經好了。所以《獵場札撒》在故事結構上出了一點點問題,有原來的故事結構在裡邊,有的跟故事結構沒有關係,是後來在拍攝過程中隨著我對草原的認識而逐漸豐富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