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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壯壯:盜馬與放風箏(5)

然後就是串聯。我跟我哥哥、我哥的同學一起到城市串聯。回來以後覺得城市一點意思也沒有,那種嘈雜,人和人之間那種鬥爭、辯論、打架,我都覺得沒有意思,就和另外幾個我哥哥的同學,大我四五歲的,從北京走到延安。很巧的是,我媽媽去延安參加共產黨,也是從北京走到延安,我走之前,她就跟我說有些路我可以去看看。這一趟路走得很有意思,這是我第一次接觸農民,接觸中國的農村,你才知道那些地方有多苦,最苦的地方,河北、山西、陝西、黃河邊上,很苦。我們自己背個小包,約定好誰也不許坐車,一定要走去走回。大概走到延安,走回來的時候到石家莊,還有大約四百公里的時候,停止串聯了,到石家莊就全部把串聯的學生安排上火車,回到北京。

這樣又待了大概一兩年,就在自己家裡。因為我們家是個四合院,很大,住了很多人,在那個空間裡有很多孩子玩兒的東西,院子裡孩子也多,大家在一起玩兒,也不出去。於是就開始遇到插隊,最先是68年當兵,當兵的時候我沒有報名,那時有工宣隊,隊長就問我為什麼不報名,我說我家庭出身不行,肯定不行,他堅持讓我報,我說我不報,等著去農村。到了69年的第一批報名插隊,我是我們班第一個走的。我還是沒有跟我的學校走,而跟了我哥哥的一些同學走,就是一塊兒徒步串聯的這批人。到了東北插隊。我覺得這段「文革」的經歷,對一個十四歲到十七歲的孩子來說,是很重要的一次過程,66、67、68這三年對我來講是一個很重要的過程,逼迫我自己學會獨立,逼迫我自己保護自己,還有怎麼跟社會打交道、怎麼跟人打交道。

到農村以後,我實際上插隊的時間很短,就一年,對我來講是參加勞動換取生活所需,你可以掙錢,可以工作、買糧食。那時你不會對錢有很大的價值概念,因為我這種家庭的孩子對錢是不太關心的,以前父母的工資非常高,但是你會覺得大家都在幹活,幹活幹得好壞是一個年輕人的標誌,所以在農業活上就不願輸給別人。而且我那塊兒是個很廣闊的平原,可以放馬、可以種地,是一個充滿魅力的地方。那一年自由極了,完全是今天想幹活兒就幹活兒,不想幹活兒就不幹活兒。

一年以後我就到部隊。到部隊後受的是一種集體性的鍛煉,以及一個嚴密集體中的考驗,你怎麼接觸人、怎麼在距離中成長,在部隊待四年半到五年,已經二十多歲了。我是74年底回北京的,八年的時間,完成了一個沒有成人、沒有家庭、沒有學校的社會教育。這完全是滲到心裡和血液裡的,比如我會對農民沒有任何偏見,但有的城裡人會對農民有偏見,我沒有偏見,因為我跟他們在一起工作過、勞動過,他們幫助過我,關心過我,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我受到之前從來沒有過的體力上的鍛煉,這些東西可能會讓一個人在未來面對工作或其他一些事情時,有很堅強的毅力來完成,你可以去堅持這件事情,不會半途而廢。另外一個就是你和人的關係,你能夠保護自己,生存得非常好,能夠獲得別人的幫助和支持,這在未來導演工作上對我有很大的幫助。因為中國導演和國外導演不同,國外導演就好像上班一樣,只做我的事情,而中國不,在中國得牽涉很多人的事情,人際關係在導演工作中產生。所以在我開始做導演時,在這兩方面已經有十年的基礎了。這個是學不來的,是社會賦予你的。

到電影學院以後我覺得比較有意思了,它變成一種你渴望的東西,讓你去學你喜歡的東西,你看到的世界完全和你以前的世界不一樣,你要看無數的電影、要拍戲,專業性的東西開始左右你。這四年裡,我拍了兩部電視、一個電影長片、一個電影短片。還沒畢業我已經完成這些東西了。為什麼呢,當然有些是很偶然的機會,你去完成你想像的東西,你去實踐了,它跟你有沒有矛盾,有時候你可能夢想著要當導演,做了一部戲之後你覺得這東西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可能會改做編劇、演員,但你在實現這個過程時,你覺得它真的很有挑戰性,你願意去完成、征服這件事情,畢業以後就很堅定知道這一生會為這件事情努力,不會做別的。

●──您第一部片是1980年的《我們的角落》,改編自史鐵生[8]的小說,很多人把第五代的開端歸到《一個和八個》(1983)和《黃土地》(1984),其實您早了三年,拍的時候有沒有意識到這是中國新電影的一個開端?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看,我沒想過這是不是一個開端,但這部電影可能無意中成為北京電影學院,或全北京的藝術院校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多年後北京電影學院還在課堂上放這部片子,用來教學,我知道中戲(中央戲劇學院),包括姜文他們讀書的時候都看過這部片。這片子沒有特別多的故事,完全是以人物的心理活動、相互之間的感情去描述。我一直找不到這個東西。我覺得其實開端與否並不重要,但是能夠標誌出當時對傳統電影的一種革命,或者是背叛,已經開始用這些人對社會、對人、對電影的一種思考去拍東西,我覺得它至少是起到這個作用。

●──這部片後來沒有通過審查。因為這是您拍攝的第一部片子,是不是打擊很大?

中央台不讓放。那個時候還好,畢竟也還沒畢業,是第一部片,中央台播也沒多大價值。因為那是學校的教學片,學校的資金,花了兩萬人民幣,所以對我來講不算特別大的事情或影響。因為那個時候年輕,而且後來拍的戲像《小院》、《紅象》也都很順利。基本上前幾部戲都沒有什麼問題,從《九月》開始才遇到問題。

●──《九月》是您第一部長片,能不能談一談拍《九月》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