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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4 槍聲 1963年 第二十四章

坦尼婭·德沃爾金回到了莫斯科,但瓦西裡·葉科夫沒有。

坦尼婭和瓦西裡在馬雅可夫斯基廣場的詩歌朗誦會上被捕以後,瓦西裡被判犯有「反蘇行動和宣傳」罪,需要在西伯利亞的勞役營服刑兩年。坦尼婭感到很內疚:她是瓦西裡的同犯,卻沒有受到任何處罰。

坦尼婭猜測瓦西裡判刑前受到過毆打和訊問,但坦尼婭還能自由地進行採訪活動,所以瓦西裡肯定沒把她供出來。他也許拒絕開口。更有可能的是,他編造了一些克格勃覺得很難追查的同黨。

1963年春天,瓦西裡的刑期滿了。如果他還活著——如果挨過了讓勞役營許多犯人喪生的寒冷、飢餓和疾病——他理應被釋放了。但讓坦尼婭感到不祥的是,瓦西裡卻一直沒有出現。

犯人們通常每個月允許寄一封信、收一封信,寄出和收到的信都會受到嚴密的審核。可瓦西裡不能寫信給坦尼婭,因為那相當於把坦尼婭出賣給克格勃。因此坦尼婭對瓦西裡的消息一無所知。瓦西裡的大多數朋友差不多也同樣如此。也許他會寫信給在列寧格勒的媽媽。但坦尼婭沒見過瓦西裡的媽媽:認識坦尼婭的事,瓦西裡甚至連母親都瞞著。

瓦西裡曾是坦尼婭最親密的朋友。坦尼婭夜裡在床上輾轉反側,為瓦西裡感到擔憂。瓦西裡是病了還是死了?也許他被判了其他的罪名,刑期又延長了。坦尼婭被這種不確定性折磨,頭都疼了起來。

一天下午,她斗膽向上司達尼爾·安托諾夫提起了瓦西裡。塔斯社的專題部辦公室又大又熱鬧。記者們有的在打字,有的在打電話,有的在看報紙,有的在參考閱覽室進進出出。如果話說得輕一點,應該不會有人聽到。她先繞了個彎子:「烏斯丁·波蒂安最後怎麼樣了?」瓦西裡被捕時身上攜帶的《異議》刊載的正是持不同政見歌唱家烏斯丁·波蒂安所受到的非人遭遇——稿子是坦尼婭寫的。

「波蒂安死於肺炎。」達尼爾說。

坦尼婭知道這事。之所以假裝不知道是為了把話題引向瓦西裡。「那天和我一同被捕的另一個作者名叫瓦西裡·葉科夫。」她沉思著說,「你知道他的遭遇嗎?」

「那個電台編輯被判了兩年。」

「那他一定獲釋了。」

「也許吧。我沒聽說他後來怎麼樣了。他不可能再做原來的工作,因此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坦尼婭確信瓦西裡會回莫斯科。但她聳了聳肩,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轉身去打一篇有關於女性磚瓦匠的報道去了。

坦尼婭謹慎地向幾位有可能知道瓦西裡是否回來了的朋友們打聽過,但答案都是一樣的:沒人聽說過任何事情。

之後的一天下午,坦尼婭得到了瓦西裡的音訊。

工作了一天離開塔斯社大樓的時候,有個陌生人找坦尼婭搭訕。「是坦尼婭·德沃爾金嗎?」坦尼婭回頭一看,發現一個蒼白瘦弱、穿著髒衣服的男人在叫她。

「怎麼了?」坦尼婭有些驚奇:很難想像這麼一個男人有什麼事會找她。

「瓦西裡·葉科夫救了我的命。」他說。

坦尼婭完全沒料到來人會提到瓦西裡,一時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的腦海裡產生了太多的問題:你怎麼會認識瓦西裡?瓦西裡是在何時何地救你的?你又為什麼來找我?

來人把一張紙大小的髒兮兮的信封塞進坦尼婭手裡,然後轉身就走。

坦尼婭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她意識到重中之重的只有一個問題。趁男人沒走遠,她大聲問:「瓦西裡還活著嗎?」

陌生人停下腳步回頭看。這一停頓讓坦尼婭感到非常恐懼。男人告訴坦尼婭:「是的,他還活著。」這句話讓坦尼婭感到一陣釋然。

男人離開了。

「你等等!」坦尼婭大聲喊,但他卻加快了腳步,轉過街角消失了。

信封沒封。坦尼婭往信封裡看了看,看見信封裡的幾張紙上寫滿了熟悉的瓦西裡的筆跡。她把紙拉出來一半,看見第一張紙上的標題為:

凍 傷

伊萬·庫茲涅佐夫

坦尼婭把信紙推回信封,朝公交車站走去。她既感到害怕,又感到興奮。俄語裡的伊萬·庫茲涅佐夫和德語裡的漢斯·施密特及法語裡的讓·拉法埃一樣,是個平平常常的假名。瓦西裡一定是寫了一篇文章或一個故事。她迫不及待地想看,但同時又必須抗拒把這篇文章像個污染源一樣扔得老遠的衝動,文章的內容必定很反動。

她把信封塞進挎包。坦尼婭上的那輛公共汽車擠滿了人——這時是下班的高峰時間——生怕有人可能在背後偷看,坦尼婭不能把信拿出來讀。她必須耐心地等到回家再看。

她想起了把信交給她的男人。他的衣著破爛,一副半饑不飽的樣子,健康狀況非常差,像個剛從牢裡放出來的人一樣戒備。他似乎急於交出信封,不願對坦尼婭多說什麼。但至少他解釋了自己為何要做這麼危險的事情。他這是在還債。「瓦西裡救了我的命。」他說。坦尼婭又一次對瓦西裡怎麼救了他的命好奇起來。

坦尼婭下了公共汽車,走向政府公寓。從古巴回來以後,她搬回了母親家。她沒理由擁有自己的房子,那也未免太奢侈了一些。

回家以後,坦尼婭和安雅說了幾句閒話,然後走進臥室坐在床上,開始看瓦西裡寫的東西。

他的筆跡變了,字體更小,提筆更短,彎曲部分也沒有以前那樣華麗。坦尼婭不知道這意味著性格的改變還是紙張的短缺。

她看了起來。

暱稱索索的約瑟夫·伊萬諾維奇·馬斯洛夫在變質的食物到來時欣喜萬分。

看守往往會偷走大部分分配的食物拿出去賣。囚犯們只有早上的一點稀粥和晚上的蘿蔔湯可以吃。在溫度總是低於零度的西伯利亞,食物很少會變壞——但共產主義總能創造出奇跡。當肉爬上了蛆,變得不那麼新鮮的時候,廚子會把這種肉扔在鍋裡,惹得囚犯們欣喜異常。索索狼吞虎嚥地喝下加了變質豬油的稀飯,希望能獲得更多的食物。

坦尼婭一陣噁心,但她必須繼續往下看。

隨著閱讀的深入,坦尼婭被瓦西裡寫的小說深深地吸引住了。文章敘述了發生在持不同政見的文化人和沒受過教育的惡棍之間的故事。瓦西裡的敘事方式簡單直接,非常具有感染力。監獄生活的殘忍被他刻畫得惟妙惟肖。但文章裡有的不僅僅是敘事。也許是因為有著電台工作的經驗,瓦西裡深知如何將小說寫得生動,坦尼婭的興趣隨著小說的進展而一步步被調動起來。

小說中描述的勞役營在西伯利亞松葉林裡,獄囚們的勞動就是砍樹。沒有安全防範措施,沒有保護性的衣物和設備,事故經常會發生。文章裡有這麼一段,惡棍被鋸子傷了胳膊上的動脈,文化人用止血帶幫他綁住胳膊,救了惡棍一命。瓦西裡就是這樣救了從西伯利亞到莫斯科的那位送信者嗎?

坦尼婭把這篇文章讀了兩遍。這就像是在和瓦西裡面對面交談:小說裡的語句極似他倆成百上千次的討論和爭吵,文章裡有趣、戲劇化和諷刺的段落常常讓她會心一笑。失去瓦西裡讓坦尼婭覺得非常痛苦。

現在她知道瓦西裡還活著。她必須查明瓦西裡為什麼沒有回到莫斯科。文章中沒有任何關於瓦西裡的線索。但有個人可以知道蘇聯發生的幾乎一切事情——她哥哥德米卡。

坦尼婭把文章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她走出臥室對安雅說:「我有事找德米卡——很快就回來。」說完她坐上電梯,下到德米卡住的那一層。

德米卡懷有九個月身孕的妻子尼娜打開門。「你看上去很不錯。」坦尼婭說。

這話說得很不實在。尼娜已經過了人們常說的孕婦看上去體型非常「豐碩」的那個階段,她身形龐大,乳房下垂,肚子緊繃,長滿雀斑的皮膚蒼白,紅棕色的頭髮油膩膩的,看上去老得不像個二十九歲的人。「進來吧。」她用疲憊的聲音說。

德米卡正在看電視新聞。他關掉電視,親吻了一下坦尼婭,然後給她倒了杯啤酒。

尼娜的母親瑪莎坐火車從彼爾姆過來照顧她生孩子。瑪莎個子很小,臉上滿是皺紋,穿著黑衣黑褲,對女兒能住上這麼漂亮的房子明顯非常驕傲。坦尼婭原本以為尼娜的母親是位教師,所以剛看到農村婦女一樣的瑪莎時略微有點吃驚,後來她才瞭解到瑪莎只是在村裡的學校做些清掃方面的工作。尼娜有意拔高了父母的地位——在坦尼婭看來,這種做法其實並不鮮見。

四個人坐在一起,談起了尼娜生孩子的事情。坦尼婭希望撇開尼娜母女,和德米卡單獨談談。她無法在尼娜和瑪莎面前談瓦西裡的事情。憑直覺,坦尼婭不是很相信德米卡的妻子。

坦尼婭不知道自己的懷疑為何會如此強烈,並對這種懷疑抱有一絲負罪感。她想了又想,覺得根子出在懷孕這件事上。尼娜不是知識分子,但她很聰明:不是那種會意外懷孕的笨女人。坦尼婭的心裡一直藏著這個疑問,懷疑尼娜是否設好了圈套誘使德米卡走進婚姻。坦尼婭知道哥哥幾乎在所有事上都老成持重——只是在女人方面有些天真。尼娜為什麼要套住德米卡?是因為她野心勃勃,想通過德沃爾金這樣一個精英家庭出人頭地嗎?

別嚼舌根子了,坦尼婭告誡自己。

坦妮婭和德米卡一家人聊了半小時,然後起身要走。

雙胞胎兄妹之間沒有什麼特異功能,但兩人非常瞭解對方,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德米卡很清楚坦尼婭之所以來絕不是為了尼娜的身孕。他也站起身。「我正好也要去倒垃圾去,」他說,「坦尼婭,幫把手好嗎?」

兄妹倆各拿著一個垃圾袋坐電梯下樓。走到後門外沒有人的地方時,德米卡問:「找我有什麼事?」

「瓦西裡·葉科夫的刑期到了,但他並沒返回莫斯科。」

德米卡的臉色凝重起來。坦尼婭知道哥哥很喜愛自己,但絕不贊同她的政治主張。「葉科夫竭力詆毀我所效力的政府,我去管這種人幹什麼?」

「和你一樣,他信仰自由和公正。」

「他的顛覆行為只能給強硬派拒絕改革的理由。」

在為瓦西裡說話的同時,坦尼婭知道她也是在為自己說話。「如果沒有瓦西裡這樣的人,強硬派會說一切都很好,那就沒有作出改變的壓力了。打個比方,如果《異議》不發表那篇文章的話,就沒人知道烏斯丁·波蒂安被殺的真相了。」

「波蒂安死於肺炎。」

「德米卡,別說這種不合身份的話。你很清楚,波蒂安死於沒人照顧。」

「沒錯。」德米卡學乖了。接著他低聲問:「你在和瓦西裡·葉科夫談戀愛嗎?」

「不,我只是很喜歡瓦西裡,他風趣勇敢,但身邊的女人卻在不停地換。」

「那是過去的事情,他現在再也沒女人換了。」

「無論如何,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已經服滿了刑期。」

「世界上到處都有不公平。」

「我想知道他的遭遇。如果你願意的話,你能幫我查到。」

德米卡歎了口氣說:「我的前途怎麼辦?在克里姆林宮,對持不同政見者的同情可是不受待見的。」

德米卡口氣軟了,這讓坦尼婭看到了希望。「求你幫幫我,這對我意味著很多。」

「我不作任何保證。」

「盡力就行。」

「好吧。」

坦尼婭滿心感謝地親了親他的面頰。「你是個好哥哥,」她說,「謝謝你。」

和因紐特人對雪的稱謂有很多種一樣,莫斯科市民對黑市有著各種各樣的稱呼。生活必需品之外的東西只有在「靠左的地方」才能買到。許多這類交易本身就是在犯罪:你找到一個從西方走私來藍色牛仔褲的人,然後付一大筆錢買下牛仔褲。另外一些交易介於非法和合法之間的灰色地帶。如果要買收音機或地毯,你必須把你的名字寫在等候者名單上。如果你是個有權有勢或是個能進行利益交換的人,你就可以「走後門」躍升至這份名單的最前面。如果有個能操控這份名單的親戚朋友,你也能很快買到需要的貨品。插隊加塞的現象非常猖獗,大部分莫斯科人知道完全靠等永遠等不到輪到自己的那一天。

一天,娜塔亞·斯莫特羅夫讓德米卡陪她到黑市上買點東西。「平時我會讓尼克陪我一起去,」尼克是娜塔亞的丈夫,「但這次要買給他的生日禮物,我想給他個驚喜。」

德米卡不太瞭解娜塔亞在克里姆林宮外的生活。他只知道娜塔亞結婚了,但是沒有孩子。克里姆林宮的職員算是莫斯科精英階層的一部分,但開梅賽德斯轎車、使用進口香水的娜塔亞一定還享有其他特權。但這個尼克·斯莫特羅夫應該不是共產黨的高層,因為德米卡從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德米卡問:「你準備送他什麼?」

「一台錄音機,他想要德國的格倫迪西牌錄音機。」

蘇聯人只有在黑市上才能買到德國的錄音機。德米卡無從知道娜塔亞如何買得起如此昂貴的禮物。「哪裡能買到那樣的錄音機?」他問娜塔亞。

「中央市場有個叫馬克斯的傢伙手裡有。」薩多瓦亞區的這個市場是對國營商店的合法補充。私人農莊的產品可以在這裡高價被銷售。這裡不用排長隊,也沒有讓人提不起胃口的櫥窗展示,攤位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蔬菜瓜果——但只有有錢人才買得起。但在這些貨攤的背後,還隱藏著許多利潤巨大的非法買賣。

德米卡知道娜塔亞為什麼要他一起去。許多做這種生意的人都是惡棍出身,女人有理由對此保持警覺。

德米卡希望娜塔亞只是為了讓他當保鏢才叫他去的,他可不想再被誘惑。現在,尼娜快要生孩子了,他剛覺得夫妻之間的感情近了一點。但德米卡和尼娜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親熱了,這讓德米卡很難抵擋住娜塔亞的魅力。孕期不能做愛是件沒辦法的事,德米卡不想在這種時候和娜塔亞偷情。可無論如何,德米卡就是拒絕不了娜塔亞的邀約。

他們在午飯時間去了中央市場。娜塔亞駕駛老款的梅賽德斯帶德米卡去市場。儘管車齡很長,但娜塔亞開得又快又舒適,德米卡很想知道這輛梅賽德斯平時更換的零件都是從哪裡搞到手的。

路上娜塔亞問起了尼娜。「孩子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生。」德米卡說。

「需要嬰兒用品儘管跟我說,」娜塔亞對德米卡說,「尼克的姐姐有個三歲大的孩子,她家奶瓶之類的嬰兒用品已經沒有用了。」

德米卡大為吃驚。在市場上,奶瓶比錄音機更難買到。「謝謝你,到時我會問你要的。」

娜塔亞停下車,和德米卡穿過市場,向出售二手傢俱的商店走去。這是種打擦邊球的交易。人們可以出售自己的所有物,但法律卻不允許讓交易快捷和順暢的中間人存在。在德米卡看來,強加在老百姓頭上的這種法律凸顯了資本主義實踐的簡捷實際,使民眾充滿了對自由的嚮往。

馬克斯是個三十多歲的胖男人,他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白色T恤,一副美國人的打扮。他坐在一張松木餐桌前,一邊抽煙一邊喝著酒。馬克斯身邊有很多便宜的舊沙發、舊櫥櫃、舊床,許多都又舊又破。「你們想要什麼?」他直率地問。

「上週三我跟你說過要一台格倫迪西牌錄音機,」娜塔亞說,「你讓我過一周再來。」

「錄音機很難到手。」馬克斯吊兒郎當地說。

德米卡看不過去了。「馬克斯,別跟我們來這套,」他學馬克斯的樣子刺耳又輕慢地說,「有還是沒有,一句話告訴我們。」

馬克斯這種男人不願直接回答簡單的問題,他們把這看作是一種軟弱。他說:「你們必須付美元才行。」

娜塔亞說:「我同意了你開的價。我只帶了那麼多,沒帶更多的錢了。」

「把錢給我看看。」

娜塔亞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沓美元。

馬克斯伸出手。

德米卡握住娜塔亞的手腕,不讓她把錢輕易交給馬克斯。德米卡問:「錄音機在哪兒?」

馬克斯朝後喊了一聲:「約瑟夫!」

後面的屋子傳來幾聲動靜。「怎麼了?」

「把錄音機拿過來。」

「好的。」

喚作約瑟夫的男人拿著一個普通的紙箱走出後屋。約瑟夫年紀很輕,大約只有十八九歲,嘴裡還叼著根煙。儘管年紀不大,但約瑟夫卻很強壯。他把紙箱放在桌子上。「箱子很重,」他說,「你們是開車來的嗎?」

「車停在路拐角。」

娜塔亞數了數錢。

馬克斯說:「收來的價格比預期得要高。」

「我沒更多的錢了。」娜塔亞說。

馬克斯接過錢數了數。「好吧,」他氣乎乎地說,「是你的了。」他站起身,把這卷錢放進褲子口袋。「約瑟夫會幫你們把箱子扛上車。」說完他走進身後的屋子。

約瑟夫抓住紙箱想把它提起來。

德米卡說:「先等等。」

約瑟夫說:「怎麼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把箱子打開。」德米卡說。

約瑟夫沒理他,搬起箱子就要往前走,德米卡卻把手按在箱子上,沒讓他提起來。約瑟夫異常凶狠地看了他一眼,一時間德米卡以為免不了要打上一架了。但約瑟夫卻只是退了一步說:「還是你自己開吧。」

紙箱被膠帶封住,還釘上了幾個釘子。德米卡和娜塔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開紙箱。箱子裡放著個磁帶式錄音機,但品牌卻不是德國的格倫迪西牌,而是日本的魔音牌。

「這不是格倫迪西牌錄音機。」

「魔音的質量好,」約瑟夫說,「音色比格倫迪西強多了。」

「我要買的是正宗的格倫迪西牌錄音機,」娜塔亞說,「這只是日本生產的廉價仿冒品。」

「最近弄不到格倫迪西的錄音機。」

「那你退我錢。」

「打開盒子以後,錢就不能退了。」

「不打開盒子,我們怎麼會知道你們在搞詐騙呢?」

「沒人詐騙你,你要的就是台錄音機。」

德米卡說:「不跟你廢話。」說完便朝後屋的門走去。

約瑟夫說:「你不能進去。」

德米卡沒理他,直接推門而入。房間裡都是各種各樣的紙箱。幾個箱子開著,露出箱子裡各種外國牌子的電視機、錄音機和收音機。但馬克斯已經不在屋子裡了。德米卡仔細一瞧,發現屋子還有扇後門。

德米卡轉身走出門。「馬克斯帶著你的錢跑了。」他對娜塔亞說。

約瑟夫說:「他是個大忙人,他有許多顧客。」

「別他媽的犯蠢了,」德米卡說,「馬克斯是個小偷,你也是個小偷!」

約瑟夫用指頭指著德米卡的臉。「不准說我蠢。」他用威脅的口吻說。

「趁還沒惹上真正麻煩的時候,快把錢還給她。」德米卡對約瑟夫說。

約瑟夫笑了。「你想怎麼辦——把警察叫來嗎?」

德米卡和娜塔亞無法把警察叫來,他們牽涉的是非法交易。警察可能只抓走德米卡和娜塔亞,而非顯然賄賂警察保護他們做生意的馬克斯和約瑟夫。

「什麼辦法都沒有了,」娜塔亞說,「我們走。」

約瑟夫說:「把錄音機拿走。」

「不用了,我要的不是這種。」娜塔亞說完便朝門口走了過去。

德米卡說:「我們會回來取錢的。」

約瑟夫笑了。「你們想怎麼辦?」

「等著瞧吧。」德米卡的氣勢比先前弱了一點。說完以後,他跟著娜塔亞離開了。

乘娜塔亞的車回克里姆林宮的時候,德米卡一直非常沮喪。「我一定幫你把錢要回來。」他對娜塔亞說。

「算了,」娜塔亞說,「那些人都很危險,我不想見你受傷,讓這件事過去吧。」

德米卡不想放過這件事,但他沒對娜塔亞多說什麼。

走進辦公室以後,他發現克格勃關於瓦西裡·葉科夫的檔案已經扔在了桌子上。

這份檔案並不厚。在1961年5月因為攜帶五份名為《異議》的非法出版物而被捕以前,葉科夫是個沒惹過麻煩,甚至沒受過懷疑的電台編輯。審訊中他承認之前分發了十幾份出於對身患肺炎的歌唱家表示同情而印行的非法出版物。對葉科夫公寓的全面搜查沒能找到反駁這種說法的線索。他的打字機和打印非法出版物的打字機是兩種型號。葉科夫在嘴唇和腳尖通上電極的情況下供出了幾個人,不管是無辜還是有罪的人在折磨下表現都差不多。但這些人不是毫無瑕疵的共產黨員,就是連克格勃也無法找得到蹤影的傢伙。綜合各方證據來看,秘密警察覺得葉科夫不可能是《異議》的出版人。

德米卡很佩服有膽量在克格勃審訊下撒謊的葉科夫。忍受了無盡的折磨,葉科夫還是保護了坦尼婭,也許這樣一個人的確值得獲取自由。

德米卡知道葉科夫隱瞞了什麼。葉科夫被捕的那天晚上,德米卡開摩托車帶坦尼婭到葉科夫家,坦尼婭從葉科夫家拿走打印《異議》的那台打字機,並在半小時後由德米卡把打字機扔進了莫斯科河。打字機不會飄上水面。他和坦尼婭幫助葉科夫避免了更長的刑期。

文件上說,葉科夫已經不在西伯利亞的伐木營裡了。有人發現了他所掌握的那點技術。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莫斯科電台當錄音棚助理,因此他瞭解麥克風和電氣連接方面的事情。西伯利亞技師的長期緊缺足以為他謀上一份在電廠當技師的工作。

起初他大概很高興得到不用擔心被斧子砍斷四肢的室內工作。但當上電廠技師也有令他不利的一面。當局不願讓如此有能力的技師離開西伯利亞。刑期滿了以後,他用通常的方式申請旅行護照回莫斯科,但他的申請被拒了。沒法子,葉科夫只能繼續他在電廠的工作。這對他打擊很大。

這是不公正的。但正如德米卡對坦尼婭所說的那樣,不公正到處都有。

德米卡看著文件裡的照片。葉科夫面容性感,嘴唇豐厚,眉毛濃黑,頭髮細密,長得像個電影明星。但照片透露的信息不僅僅是這些。照片上葉科夫的眼角處流露出一絲淺笑,顯然有那麼點玩世不恭。儘管拒絕承認,但坦尼婭愛上這麼個男人不是不可能的。

無論如何,為了坦尼婭,德米卡得試著讓這個男人獲釋。

他會找赫魯曉夫談談這個案子。但這得等赫魯曉夫情緒好的時候。他把文件放在了抽屜裡。

整個一下午,他都沒找到機會。赫魯曉夫早早就離開了。正要回家的時候,娜塔亞把頭探進門。「去喝一杯吧,」她說,「在中央市場的糟糕體驗以後我們需要放鬆下心情。」

德米卡猶豫了。「我要回家陪尼娜,她快要生了。」

「就一杯,很快就能回家。」

「好吧,」他旋緊鋼筆筆帽,對他中年的高效秘書說,「維拉,你也一起去吧。」

「我還有活沒幹完。」維拉是個事事小心的秘書。

河畔酒吧經常被克里姆林宮的年輕人光顧,因此不像普通的莫斯科酒吧那樣沉悶。這裡的椅子很舒適,小點很美味,吧檯後藏著只有高收入的公務員才能買得起的威士忌和波旁酒。這天晚上,酒吧裡滿是德米卡和娜塔亞熟悉的面孔,大多數是和他們地位相當的領導秘書。有人往德米卡手裡塞了杯啤酒,德米卡心懷感激地喝了起來。酒吧裡很喧鬧,談話聲此起彼伏。赫魯曉夫的另一個助理鮑裡斯·科茲洛夫講了個不敬的笑話。「大伙告訴我,沙特阿拉伯實現社會主義後會發生什麼?」

一陣歡呼後,在場的人紛紛要求科茲洛夫揭曉答案。

「很快沙特的沙子就要開始短缺了。」

所有人都笑了。和德米卡一樣,酒吧裡的所有人都在為社會主義國家辛勤地工作著,但他們對這個國家存在的問題卻並沒有視而不見。對工作的熱情和這個國家存在的現實的對比使所有人都深感困擾,講講笑話能緩解人們心頭的緊張情緒。

喝完杯啤酒以後,德米卡又要了一杯。

娜塔亞乾杯似的舉起啤酒。「世界革命的最大希望是家名叫聯合果品的美國公司。」周圍的人都被她逗笑了。「事實上,這家公司從另一面推動了世界革命,」儘管她在笑,但言辭卻很犀利,「這家公司勸說美國政府支持中美和南美的右翼獨裁統治。如果聯合果品聰明一點的話,他們本應用循序漸進的方法使這些國家走上民主化道路——有法可依,言論自由,成立工會——但於世界共產主義進程有利的是,這家公司非常愚笨,他們無情地踐踏改革,把無處可去的群眾往社會主義這條路上趕——這恰好印證了卡爾·馬克思的偉大預言。」娜塔亞接連和近旁的幾個人碰了碰杯。「聯合果品萬歲!」

德米卡笑了。娜塔亞不僅是克里姆林宮最聰明的人,也是最漂亮的人。此時,娜塔亞因為快樂臉漲得通紅,嘴巴大張,顯得十分嫵媚。儘管知道這樣對比十分殘忍不公,但德米卡還是覺得娜塔亞比大腹便便、沒有任何性感可言的尼娜要好上千倍萬倍。

娜塔亞走到吧檯前,要了份甜點。德米卡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酒吧待了一個多小時:該回家照顧尼娜去了。他走到娜塔亞身邊,想跟她說再見。但看到娜塔亞甜美的微笑,喝酒上頭的德米卡竟然吻了她一口。

娜塔亞熱情地回吻了他。

德米卡搞不懂眼前的這個女人。共度了一夜以後,娜塔亞大聲向他宣佈自己是個已經結過婚的女人。但今天她卻邀請他一起喝酒,還趁著酒興吻了他。接著會發生什麼?但在娜塔亞和他唇齒相交的時候,他已經什麼都不願意去多想了。

娜塔亞擺脫德米卡的擁抱,德米卡看見秘書維拉站在他們身邊。

維拉的表情很苛刻。「我一直在找你,」她的話音裡帶著一絲譴責,「你剛走,就有電話找你。」

「很抱歉。」其實德米卡也不知道自己是為讓維拉費力來找還是為親吻了娜塔亞感到抱歉。

娜塔亞從侍者那裡拿來一盤醃黃瓜,回到德米卡和維拉身邊。

「是你岳母打來的。」維拉說。

德米卡的幸福感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你妻子開始陣痛了,」維拉說,「情況還不錯,但你應該去醫院陪陪她。」

「謝謝你。」德米卡覺得很內疚,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忠的丈夫。

「晚安。」維拉說完便離開了酒吧。

德米卡跟在維拉身後出了酒吧。在酒吧外面,他站定了一會兒,呼吸著夜晚街上的冷風。然後他躍上摩托車,向醫院駛去。被人看見和同事接吻真是太糟了。他做了件蠢事,應該為此感到羞恥。

他把摩托車停在醫院停車場,走進醫院大樓。尼娜正坐在產房病床上。瑪莎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手裡抱著一個用白色披巾包裹著的孩子。「祝賀你,」瑪莎告訴德米卡,「是個男孩。」

「男孩!」德米卡驚歎道。他看了看尼娜。尼娜笑著,疲倦但是帶著勝利的喜悅。

他看著孩子。男孩一頭濕漉漉的烏黑頭髮,眼睛呈藍色,讓德米卡想起了自己的外祖父。他這時才想起,所有的孩子都有一對藍藍的眼睛。他彷彿覺得兒子正用如同格雷戈裡外祖父那般審視的眼神打量著外面的世界。這難道僅僅是出於他的想像嗎?

瑪莎把孩子抱給德米卡。德米卡像抱著個巨大的蛋殼一樣抱著包在披巾裡的孩子。目睹了如此的奇跡,剛剛發生的事情已經被他忘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我有兒子了,他心想。淚水打濕了他的眼眶。

「他很漂亮,」德米卡說,「就叫他格雷戈裡吧。」

這一夜,德米卡因為兩件事而徹夜難眠。首先是一件讓他感到負疚的事情:當妻子尼娜在流血和痛苦中為他生孩子的時候,他卻在親吻著娜塔亞。其次是對馬克斯和約瑟夫的狂怒。儘管被搶奪錢財的是娜塔亞,但他同樣感到怨恨和義憤填膺。

第二天早晨上班時,他先把摩托車騎到了中央市場。德米卡大半夜都在練習著對馬克斯的說辭。「我叫德米特裡·伊裡奇·德沃爾金。你去打聽打聽我是誰,我為誰工作。你再去打聽打聽我爸爸和我舅舅是誰。打聽好以後,你帶著娜塔亞的錢明天上午和我在這兒會面,求我不要對你進行你應得的報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膽量把這段話說完。馬克斯是心悅誠服還是變本加厲。這番威脅能否討回娜塔亞的錢款,為他贏回自尊。

馬克斯不在松木桌旁,也不在後面的屋子裡,德米卡不知道是該鬆口氣還是大失所望。

約瑟夫站在後屋門口。德米卡不知是否應該把準備好的說辭對這個年輕人宣洩一通。約瑟夫也許沒能力還錢,但一通發洩至少能讓他出口氣。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德米卡卻發現約瑟夫已經沒有昨天那般蠻橫了。令人吃驚的是,還沒等他開口,約瑟夫已經害怕得連連後退,「對不起,」他說,「我再也不敢了。」

德米卡不可能讓他怕成這樣。如果約瑟夫一夜間發現德米卡出生於一個有權有勢的官僚家庭,在克里姆林宮工作,約瑟夫也許會道歉和解,甚至把錢還給德米卡,可也不會像恐懼丟掉小命一樣地害怕啊。「我只想要回娜塔亞的錢。」德米卡說。

「我們還錢了,我們已經把錢還給她了!」

德米卡非常驚訝。娜塔亞搶在他之前已經來過了嗎?「你把錢給誰了啊?」

「那兩個男人。」

德米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馬克斯呢?」他問。

「在醫院裡,」約瑟夫說,「他的兩條胳膊都被打折了,你們還不準備善罷甘休嗎?」

德米卡沉思了一會兒。儘管不明所以,但那兩個不明來歷的傢伙似乎狠狠地把馬克斯打了一頓,迫使馬克斯把從娜塔亞手裡騙來的錢還了回去。他們是什麼來歷?為什麼下這樣的狠手?

約瑟夫顯然只知道這些。德米卡只能帶著困惑轉身離開。

走回摩托車時,德米卡覺得幹這事的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軍人或克格勃。公務人員會把馬克思逮捕入獄,然後在牢裡打斷他的胳膊。這些人一定來自民間。

民間能幹出這等事的就只有黑幫了。娜塔亞的朋友和家人中一定有臭名昭著的黑幫分子。

怪不得娜塔亞從不說家裡的事呢!

德米卡飛速地把摩托車開向克里姆林宮,但失望地發現赫魯曉夫比他先到了。好在赫魯曉夫的心情很不錯:德米卡聽到他一直在笑。也許可以趁此機會跟他提提瓦西裡·葉科夫的事情。他打開書桌抽屜,拿出葉科夫的克格勃文件。拿上以後,他又拿了疊讓赫魯曉夫簽字的文件。這時他再一次猶豫了。即便是為心愛的妹妹,這樣做也夠傻的。可他克服了焦慮,毅然向赫魯曉夫的辦公室走去。

總書記正坐在一張大辦公桌後面打電話。相比於電話,他更喜歡面對面的交流:他說這樣能判斷對方是不是在撒謊。但這通電話裡的對話似乎很愉悅。德米卡把要簽字的文件放在赫魯曉夫面前。赫魯曉夫一邊簽字,一邊愉快地和電話那頭的人通話。

掛上電話以後,赫魯曉夫問他:「你手裡拿著什麼?看著像克格勃的文件。」

「是瓦西裡·葉科夫的克格勃文件。這個人因為分發有關持不同政見歌唱家烏斯丁·波蒂安的非法出版物被判了兩年。他已經做了兩年牢,但仍舊被扣在了西伯利亞。」

赫魯曉夫停止簽字,抬頭看他。「這個人和你有交情嗎?」

德米卡感到一陣寒意。「沒什麼私人的交情。」他試著壓抑住言語中的憂慮。如果讓赫魯曉夫知道德米卡的妹妹和一個被判刑的反動分子有關聯,兄妹倆的前途也許都將毀於一旦。

赫魯曉夫瞇起眼睛。「那我們為什麼要讓他回來?」

一開始拒絕娜塔亞就好了。德米卡本應知道赫魯曉夫一眼能看透他:沒有懷疑一切的能力,赫魯曉夫也坐不到總書記的位置。德米卡轉圜道:「我不是說要讓他回家,」他盡可能鎮定地說,「我只是覺得您有可能想知道這個人。他的罪不重,而且受到了應得的懲罰,釋放罪行輕微的持不同政見者符合您謹慎自由化的大政方針。」

赫魯曉夫可不是那麼容易被騙的。「肯定是有人找你幫忙了,」德米卡張嘴想為自己辯解,但赫魯曉夫卻抬起手讓他閉嘴,「不用否認,我對此一點也不介意,工作辛苦謀點好處也是正常的。」

德米卡像是被撤銷了死刑判決一樣大鬆了一口氣。「謝謝你。」他的聲音比預想得還要可憐。

「葉科夫在西伯利亞做什麼工作?」赫魯曉夫問。

德米卡意識到自己拿著文件的手在不住地顫抖。他把胳膊按在身側止住顫抖。「他在電廠當電力工程師。他沒有當電力工程師的經驗,只是在電台工作過。」

「他在莫斯科做什麼工作?」

「他是電台編輯。」

「他媽的。電台編輯?」赫魯曉夫把手裡的筆往桌子上一扔,「電台編輯有什麼鬼用?還不如讓他在西伯利亞當緊缺的電力工程師呢!在那兒他至少能為國效力。」

德米卡失望地看了赫魯曉夫一眼,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赫魯曉夫拿起筆,繼續簽文件。「屁用也沒有的電台編輯。」他嘟囔著。

坦尼婭用兩頁紙打出了瓦西裡寫的短篇小說《凍傷》。

如果只在地下發行就可惜了。瓦西裡栩栩如生地描繪了殘忍至極的勞役營生活,以生命為代價向外界展示了西伯利亞的嚴酷。如果說勞役營代表著蘇聯,那麼瓦西裡的小說就是蘇聯社會的真實寫照,坦尼婭萬般心痛地意識到這一點。瓦西裡用坦尼婭無法企及的方式道出了蘇聯社會的現實,坦尼婭非常懊悔。每天她在報紙和文件上發表的文章都在全蘇範圍內發行,但每天她都在逃避著現實。她沒有公然撒謊,而是故意忽略了貧窮、不公正、落後等遍佈在全國各地的社會事實。看了瓦西裡寫的文章,坦尼婭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個謊言。

她把打好的稿子交給編輯丹尼爾·安托諾夫。「這是隨一封匿名信寄來的。」丹尼爾也許猜到她在撒謊,但絕不會背叛她。「是篇以集中營為背景的短篇小說。」

「報上不能登這種東西。」丹尼爾飛快地說。

「我知道,但這篇文章寫得相當棒——我想也許是哪位偉大作家寫的。」

「為什麼拿來給我看?」

「因為你認識《新世界》雜誌的編輯。」

丹尼爾陷入了沉思。「他的雜誌時常發表這類離經叛道的東西。」

坦尼婭壓低嗓門說:「不知赫魯曉夫的自由化進程能開放到什麼程度。」

「政策還在搖擺不定之中,但上面已經下了命令,專制時代的殘餘必須被討論和批判。」

「你能看看這篇文章嗎?如果覺得它好的話,你願意把它交給《新世界》的編輯嗎?」

「當然可以,」丹尼爾隨意看了幾行,「你知道為什麼會寄給你嗎?」

「也許是兩年前我去西伯利亞碰到的什麼人寫的。」

「哦,」他點了點頭,「這就解釋得通了。」丹尼爾是想告訴她拿這個當托詞能行。

「如果文章能發表,作者也許願意暴露身份。」

「好,」丹尼爾說,「我會盡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