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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3 孤島 1962年 第十五章

因為美式的流線型尾翼,蘇制的蓋斯十三型豪華轎車被稱為是「天鵝」。這種轎車的最高時速能達到每小時一百英里,只不過以這個時速在蘇聯的公路上開行不會很舒服。這種車的輪胎一般是紅色或白色的,但德米卡的這輛是黑色的。

轎車沿著烏克蘭塞瓦斯托波爾碼頭邊的公路向前開。塞瓦斯托波爾位於克里米亞半島,是半島伸出在黑海裡的突兀一角。二十多年前,這被德國人的機槍和炮彈炸平了。戰後,塞瓦斯托波爾經過了重建,現在這裡到處是地中海式的陽台和威尼斯式的拱橋,到處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德米卡下車看著船塢裡停泊的一艘為了運輸樹幹而加大了船艙容量的木材運輸船。在烈日的照耀下,裝卸工正在往船上裝載滑雪板以及清晰貼著「防寒服裝」的大箱子,顯然這艘船的目的地是北方的寒凍地帶。德米卡故意用西伯利亞小城安納德爾命名這次行動,以達到迷惑外界的目的。

第二輛「天鵝」豪華轎車停在碼頭上,和德米卡乘坐的車停在一起。四個穿著紅軍軍服的軍人下車立正,等候著德米卡的命令。

鐵軌和碼頭平行,一台巨大的起重機橫臥在鐵軌上,直接把列車車廂裡的貨物吊進船艙。德米卡看了看他的手錶。「該死的火車怎麼還沒到。」

德米卡神經緊繃,他從來沒體驗過如此緊張的心情。在進行這個計劃之前,德米卡從來不知道壓力意味著什麼。

四個軍人中最資深的是潘可夫上校。儘管職務比德米卡高,但他卻謙恭地問德米卡:「德米特裡·伊裡奇,要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嗎?」

潘可夫手下的中尉邁耶說:「我想應該快到了。」

德米卡沿著鐵軌往前看,發現一列車廂很低的貨車正載著木製的長條箱從遠處緩緩而來。

德米卡問:「你們為什麼覺得晚點十五分鐘很正常?」

德米卡擔心這裡有間諜。他找過塞瓦斯托波爾克格勃分部的主管,查閱了此地的可疑分子名單。名單上都是些持不同政見者:詩人、神父、抽像派藝術家以及想去以色列的猶太人——只是些不滿足現狀的人而已。為以防萬一,德米卡把這些人都抓了起來,但這些人看上去都沒怎麼危險。他能肯定塞瓦斯托波爾一定有真正的中央情報局特工,但克格勃不知道他們是誰。

一個穿著船長制服的人從船上下來,他跨過起重機架,跟潘可夫打了聲招呼:「上校,這裡是你在管事嗎?」

潘可夫朝德米卡歪了歪頭。

船長沒有那麼恭敬了。「我的船不能開到西伯利亞。」他說。

「這艘船的目的地是絕密信息,」德米卡說,「別對此說三道四。」德米卡的兜裡放著一個封閉的信封,船長只有在貨輪從黑海進入地中海以後才能拆。那時船長就會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古巴了。

「我需要寒冷天氣用的潤滑油、防凍劑以及碎冰的設備。」

德米卡說:「把你的狗嘴閉上。」

「但我必須據理力爭,西伯利亞的天氣實在是——」

德米卡對邁耶中尉說:「打他耳光。」

大塊頭邁耶下手很重。船長被打倒在地,滿嘴都是血。

德米卡說:「回到船上去,等待下一步的命令,管好你那張臭嘴!」

船長離開了。碼頭上的人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開來的火車上。

安納德爾行動是個聲勢浩大的行動。開來的貨運列車是相同的十九列列車中的第一列,它們的任務是把導彈團運送到塞瓦斯托波爾。德米卡要把五萬名士兵和總共二十三萬噸的貨物運動到古巴。他掌管著一支由二十五艘艦隻組成的艦隊。

他依舊不知道該如何對如此龐大的行動保密。

蘇聯當權者中的大多數人懶散、粗心、愛喝酒,而且還相當愚蠢。他們錯會上面下達的命令,健忘,三心二意地接受具有挑戰性的任務,然後又輕易地放棄,有時他們甚至還自作聰明,覺得自己的法子更好。和他們爭論一點用都不會有,姿態優雅則會更糟。對這種人好會讓他們覺得,你是個可以被忽視的傻瓜。

貨車沿著岸邊緩緩前行,制動系統發出吱吱的尖叫聲。每節特製的車廂只裝一個八十英尺長,九英尺寬的大箱子。一個吊車司機登上起重機,走進控制室。裝卸工們走進車廂,準備把木箱放上起重機的抓鬥。列車上的幾個士兵幫著裝卸工一起抬箱子。依據德米卡的命令,這些士兵都沒穿導彈團的制服。他頓時鬆了一口氣。

一個平民裝扮的人下了一輛駛來的車。看到是在國防部的死對頭葉夫根尼·菲利波夫,德米卡稍稍有點生氣。菲利波夫和剛才那位船長一樣先去找潘可夫上校打招呼,但潘可夫說:「這裡管事的是德沃爾金同志。」

菲利波夫聳了聳肩。「只遲到了幾分鐘,」他不無得意地說,「之所以延遲是因為——」

德米卡注意到些情況。「哦,不,」他說,「真他媽該死。」

菲利波夫問:「有什麼不對嗎?」

德米卡在碼頭的水泥地面上跺了跺腳:「該死,該死,真他媽的該死。」

「怎麼了?」

德米卡怒氣沖沖地看著他。「這列車由誰負責?」

「隨車一起來的卡茨上校。」

「馬上把那個該死的渾蛋帶過來。」

菲利波夫不想對德米卡唯命是從,但他無法拒絕德米卡的這個請求,於是他只好去了。

潘可夫狐疑地看著德米卡。

德米卡沒好氣地說:「你看見箱子兩邊都印著什麼嗎?」

潘可夫點點頭。「這是部隊編號。」

「是的,」德米卡辛辣地說,「這串編號意味R-12型彈道導彈。」

「真他媽該死。」潘可夫說。

德米卡狂怒地搖了搖腦袋。「有些人非要好好折磨一下才能得到教訓。」

他擔心遲早會在這幫軍人面前顏面掃地,於是決定在第一列貨車到的時候就給他們來個下馬威。德米卡完全知道該怎麼做。

菲利波夫戴著一個上校和一個少校過來了。年長的上校說:「早啊,同志們。我是卡茨上校。到的稍微遲了點,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才不是呢,你這個白癡。」德米卡說。

卡茨不敢相信竟有人這麼跟他說話。「你剛才說了什麼?」

菲利波夫說:「聽著,德沃爾金,在這你不能和一個軍官這樣說話。」

德米卡沒理菲利波夫,他對卡茨說:「因為你違抗軍令,整個行動都面臨了危險。我命令你抹掉箱子上原先的部隊編號,漆上『建築用塑料管道』。你應該在箱子上塗上新的標識。」

卡茨憤憤地說:「哪有什麼時間啊!」

菲利波夫說:「德沃爾金,請你理智點。」

德米卡覺得菲利波夫也許會為洩密而樂不可支。一旦洩密的話,赫魯曉夫將為此而遭到質疑,甚至從總書記的寶座上跌落。

德米卡指向南邊的黑海說:「卡茨,你這個白癡,北約組織的國家離這裡只有一百五十英里。你難道不知道美國在各國都派了間諜嗎?你難道不知道美國在塞瓦斯托波爾這樣的海軍基地和港口城市派了間諜嗎?」

「可箱子上的標記只是些代碼啊!」

「代碼?你的腦子是狗屎做的嗎?你覺得帝國主義國家的間諜都接受過哪些訓練?他們都學過如何辨別制服上的標記——比如你違令在領口上留下的導彈團標誌——還有軍服上的徽章和儀器上的標識。你這頭蠢驢,所有叛國者和中央情報局的任何一個線人都能讀懂箱子上的這些代碼!」

卡茨試圖維護自己的尊嚴。「你以為你是誰?」他說,「你怎麼敢跟我這麼說話?我的孩子都比你大。」

「你被解除了兵權。」德米卡說。

「別荒唐了。」

「讓他看看!」

潘可夫上校從兜裡拿出一張紙,把紙遞給卡茨。

德米卡說:「沒錯吧,我有權解除你的職務。」

德米卡發現菲利波夫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德米卡對卡茨說:「你作為叛國者被捕了,跟他們走吧!」

邁耶中尉和另一個潘可夫的手下麻利地站在卡茨的兩邊,拽上他的胳膊,把他帶到豪華轎車旁。

菲利波夫恢復了勇氣。「德沃爾金,以上帝的名義——」

「沒有有見地的建議,就閉上你的狗嘴,」說完德米卡轉身面對至今還一句話沒說的導彈團少校,「你是卡茨的副手嗎?」

少校一臉驚恐地說:「同志,是的。斯佩克特少校聽候您的調遣。」

「這支部隊從現在開始由你指揮。」

「謝謝您。」

「把火車開走。北面有個很大的列車集散中心。你去和調度員協商一下,把列車停過去,重新漆一下箱子上的標識。明天再把車開過來。」

「遵命,同志。」

「卡茨上校的餘生就要在西伯利亞的勞役營裡度過了,他在那肯定活不了太久。斯佩克特少校,如果不想重蹈他的覆轍,就千萬別出任何差錯。」

「我不會出岔子的。」

德米卡上了自己的那輛豪華轎車。轎車從碼頭上站著的菲利波夫身邊經過的時候,德米卡發現菲利波夫一臉茫然,彷彿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

坦妮婭·德沃爾金站在距離哈瓦那二十五英里的古巴北部港市馬裡埃爾的碼頭上。馬裡埃爾是個隱藏在群山之間的天然良港,港口與外海由一條天然水道相連接。坦尼婭焦慮地看著停在水泥碼頭邊的蘇聯艦隻。碼頭上聽著輛拖著八十英尺長拖車的蘇聯齊爾-130型大卡車。一個起重機的吊臂正從船上吊起箱子,把箱子慢慢往卡車的方向移動。箱子上寫著行俄語:建築用塑料管道。

這一切都是在聚光燈下進行的。依照哥哥的命令,卸貨必須在晚上進行。其他船隻都已經清離出港口,連接外海的航道由幾艘巡邏艇把守。蛙人在船下的海水裡巡遊,謹防來自水下的威脅。跟船過來的蘇聯人只要一提起德米卡就語帶敬畏:他的話就是法律,他的命令要不折不扣去遵守。

坦尼婭為塔斯社寫了不少關於古巴的文章,她在文章裡寫到了蘇聯對古巴的幫助,寫到了古巴人民對遠隔萬里的蘇聯是如何地感激。但古巴的現實她卻用克格勃的電報系統以密電的方式傳送了身處克里姆林宮的德米卡。德米卡交給坦尼婭一個任務,讓坦尼婭核實他的命令有沒有不折不扣地得到執行。這也正是坦尼婭為何如此不安的原因。

和坦尼婭在一起的是帕茲·奧利瓦將軍。奧利瓦是坦尼婭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帕茲非常俊美——又高又壯,又有那麼點威嚴感。他的笑容非常爽朗,說起話來總是讓坦尼婭想起琴弦彈出的大提琴聲。帕茲三十多歲——卡斯特羅手下的大多數軍官都很年輕。他皮膚黝黑,頭髮是自然卷,比起西班牙人來說更像是個黑人。帕茲原本是個送信的男孩,在卡斯特羅種族平等的政策下才成為了一位軍官,這在肯尼迪的統治下是無法想像的。

坦尼婭熱愛古巴,但她是逐漸愛上古巴的。她思念瓦西裡,比自以為的更思念。儘管他們從不是戀人,但失去瓦西裡以後,坦尼婭卻意識到了自己對瓦西裡的強烈感情。一想到瓦西裡在西伯利亞的勞役營中飢寒交迫,坦尼婭就愁眉不展。瓦西裡獲罪的原因——傳播歌劇藝術家烏斯丁·波蒂安生病的消息——已經廣為人知:波蒂安被從監獄釋放,但很快就死在了莫斯科的醫院裡。瓦西裡一定會覺得這個消息太具有諷刺意義了。

有些事一直不會改變。雖然古巴從來不冷,但坦尼婭出門總會穿上件大衣。厭倦了古巴的扁豆和米飯以後,坦尼婭出乎意料地懷念起加點酸奶油的蕎麥粥來了。看膩了長年累月的大太陽,她真想來場好雨,讓街道變得清新一點。

古巴農民和蘇聯農民一樣貧困,但也許因為天氣,他們看上去都樂呵呵的。久而久之,古巴人民開朗樂天的精神也感染到了坦尼婭。她抽捲煙,喝古巴產的本地可樂,喜歡在古巴民族音樂特羅瓦的伴奏下充滿激情地和帕茲一起跳舞。卡斯特羅關閉了所有夜總會,但沒人能阻止古巴人彈吉他,古巴的樂手們轉移到遍地可見,喜歡到被當地人稱為特羅瓦土坯的小酒吧一試自己的身手。

可坦尼婭又在為古巴人擔心。他們忤逆自己的鄰居——隔著佛羅里達海峽,僅僅相距九十英里的美國。坦尼婭知道古巴人可能吃苦頭。為此而擔心的時候,坦尼婭總會聯想到躲在鯊魚尖利牙齒間奪食的極訊鳥。

古巴人的抗爭有價值嗎?只有時間能給出答案。坦尼婭對古巴革命的前景很悲觀,但卡斯特羅的一些做法確實令人尊敬。1961年是古巴的教育年。這一年,卡斯特羅讓一萬名學生到田間地頭教農民讀書寫字,用一場運動掃除了古巴的文盲。文盲們學的第一句話是「農民在合作社工作」,但這又怎麼樣呢?卡斯特羅的本意就是讓不會讀書的文盲能切實地理解政府的宣傳。

卡斯特羅不是個布爾什維克。他譴責教條主義,不斷地產生新思路新想法。這就是他之所以惹惱克林姆林宮的原因。但他也不推崇民主。當卡斯特羅宣佈革命意味著不需要選舉的時候,坦尼婭為古巴的工農大眾深感悲痛。卡斯特羅只在一個領域模仿了蘇聯:在克格勃的幫助下,他建立了無情的秘密警察機構以清除異己。

總的來說,坦尼婭希望古巴革命順利進行下去。古巴必須從不發達和殖民統治中擺脫出來。沒有人希望美國人帶著賭場和妓女捲土重來。但坦尼婭無從知道古巴人能不能作出自己的決定。美國的敵意使古巴投入了蘇聯的懷抱。但卡斯特羅離蘇聯越近,美國入侵古巴的可能就越高。古巴真正要的,是擺脫大國的陰影走上獨立發展之路。

也許現在正是個機會。只有她和帕茲等少數幾個人知道木箱裡真正放著的是什麼。坦尼婭可以向德米卡直接匯報這次行動是否成功有效。如果行動成功,古巴可以永久擺脫美國的威脅,從而得到喘息之機,繼續尋找到未來的自由發展之路。

不管怎麼說,這是她的希望。

坦尼婭認識帕茲已經有一年了。「你從沒向我提起過你的家庭。」看著箱子被放到拖車上時她說。坦尼婭和帕茲說西班牙語:坦尼婭的西班牙語已經很溜了。她還會像大多數古巴人那樣說一鱗半爪美國口音的英語。

「革命就是我的家。」他說。

扯淡,坦尼婭心想。

不管怎麼樣,也許她會和帕茲睡覺。

帕茲也許會是個黑皮膚版的瓦西裡,英俊優雅,但從不對女孩忠誠。古巴的女孩們恐怕會排著長隊要和他上床呢!

坦尼婭告訴自己別先入為主。不要因為帕茲英俊瀟灑,就把他歸進花花公子之流。也許帕茲正在等待一個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侶,攜手為古巴的建設添磚加瓦呢!

導彈連同木箱被放進了拖車的車膛。一個喜歡阿諛奉承,名叫洛倫佐的小個子中尉走到帕茲面前:「將軍,可以出發了。」

卡車緩慢地離開碼頭。幾輛摩托車廠率先發動,在卡車前清障。坦尼婭和帕茲上了部隊給帕茲配的別克名使商旅車。別克車跟在車隊後面亦步亦趨。

古巴的公路不適合八十英尺長的加長卡車。過去的三個月,紅軍的工程隊建築了幾座新橋,改造了公路上的幾處急轉彎,但車隊還是行進得非常慢。坦尼婭舒心地看到所有其他車輛都已經從路上被清走了。在他們途徑的一座村莊,低矮的兩層木樓都黑著燈,酒吧關門歇業。德米卡一定會對此感到滿意的。

坦尼婭清楚地知道,第二發導彈已經被裝上了另一輛卡車。裝車過程要到天亮才告一段落。卸下船上所有的木箱需要整整兩夜。

迄今為止,德米卡的策略是奏效的。似乎沒有人察覺到蘇聯人在古巴進行的小動作。外交界和稍有風吹草動就大肆鼓噪的西方報紙至今還沒任何動靜。白宮並沒有作出蘇聯人擔心的勃然大怒的反應。

這時離美國的中期選舉還有兩個月,導彈在完全機密的狀態下完成發射前的準備也需要兩個月。坦妮婭不知道準備能否如期完成。

兩小時以後,汽車駛入一個紅軍佔領的廣闊山谷。工程師們正在山谷裡建設發射場。這裡是延綿在七百七十七英里長的古巴群山中的十幾座發射場中的一座。

坦尼婭和帕茲下車,看著木箱在聚光燈下從卡車上卸下。「我們成功了,」帕茲滿意地說,「我們擁有了核武器。」他拿出一支煙,把煙點燃。

坦尼婭謹慎地問:「部署完成需要多久?」

「用不了多長時間,」帕茲輕鬆地說,「幾個星期足夠了。」

帕茲心情愉悅,根本沒想到部署過程會遇到問題,但坦尼婭卻覺得兩、三周絕對不夠。這裡的山谷荒涼,發射場迄今為止還只是個雛形。但帕茲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他們已經完成了最難的一部分工作,在美國人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把核武器帶進了古巴。

「看看那個『小傢伙』,」帕茲說,「將來有一天它會『砰』的一聲落在邁阿密的正中心,真是太刺激了。」

想到原子彈的爆炸,坦尼婭禁不住一陣戰慄。「我不想這樣。」

「為什麼?」

難道還用問嗎?「核武器是當威脅用的。美國會懾於它的存在而不敢侵略古巴。如果真要用上核武器的話,我們也不會是勝者。」

「也許吧,」他說,「但如果美國真敢攻擊古巴的話,我們就能把美國的所有城市從地球上掃除乾淨。」

對帕茲描述這番可怕前景時的洋洋自得,坦尼婭感到非常不安。「那又有什麼好處呢?」

帕茲似乎對坦尼婭的問題感到非常奇怪。「這能增強古巴的民族自豪感。」他用西班牙語莊嚴地說出了「民族自豪感」這個詞,好像這個詞非常神聖一樣。

坦尼婭簡直不敢相信帕茲會這麼說。「僅僅為了所謂的民族自豪感,你們就要挑起一場核戰爭嗎?」

「當然,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嗎?」

坦尼婭義憤填膺地說:「比如說全人類的生存。」

帕茲輕蔑地揮了揮點燃的煙。「人類的生存算什麼,」他說,「我更看重國家的尊嚴。」

「狗屁。」坦尼婭說,「你沒有瘋吧?」

帕茲看著坦尼婭。「如果美國遭到攻擊,肯尼迪總統就會使用核武器。蘇聯的赫魯曉夫、法國的戴高樂以及英國的領導人也和他一樣。如果不這樣說的話,他們很快就會被本國的民眾所拋棄。」他猛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一口煙。「如果我這算是瘋的話,」他說,「那他們也全都瘋了。」

喬治·傑克斯不知道什麼事這麼緊急。10月16日,星期二早晨,鮑比·肯尼迪招他和丹尼斯·威爾遜去白宮參加緊急會議。喬治覺得會議的主題應該和《紐約時報》刊頭上的大標題有關。這天《紐約時報》的頭條標題是:

艾森豪威爾斥責總統在外交政策上過於軟弱

前總統一般不會指責繼任總統,這是個不成文的規則。但喬治對艾森豪威爾打破常例絲毫不感到奇怪。傑克·肯尼迪靠指責艾森豪威爾軟弱,臆造不存在的美蘇「導彈間差距」贏得了大選。艾克顯然對肯尼迪的不擇手段還在耿耿於懷。現在,肯尼迪面對著同樣的譴責,艾森豪威爾自然樂於在距離中期選舉還有三個星期的時候進行報復。

另一種可能性則更糟。喬治擔心貓鼬行動的內容也許會洩露出去。如果讓共和黨議員知道肯尼迪兄弟參與了針對古巴的國際恐怖主義犯罪,那民主黨的選情就很不妙了。他們會說肯尼迪兄弟是實施恐怖襲擊的罪人,還愚蠢地把消息洩露出來。赫魯曉夫又會想出怎樣的計謀進行報復呢?

看得出,鮑比的火很大。鮑比不善於掩藏自己的感情。他下巴抬起,肩膀高聳,兩眼冒火,顯得怒火中燒。

喬治很喜歡鮑比的這種情感外露。和鮑比共事的人經常能看出他在想些什麼。這使他更可愛也更容易受傷。

走進內閣會議室的時候,肯尼迪總統已經到了。他坐在放著幾個碩大煙灰缸的會議桌另一邊。他坐在正中間位置,身後和頭頂掛滿了總統徽章。徽章兩邊的拱窗正對著外面的玫瑰園。

和總統在一起的不到五歲的白裙小姑娘顯然是他的女兒卡羅琳。卡羅琳和父親一樣頭髮中分,她淡棕色的頭髮後梳,上面夾著個發卡。卡羅琳正在嚴肅地和父親說著什麼,總統像傾聽這間會議室裡其他要事一樣專心致志地聽她說話。喬治被父女間這種牢不可破的紐帶觸動了。如果我有女兒的話,喬治心想,我也會這樣聽她說話,讓她知道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為重要的人。

助理們在靠著牆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喬治坐在副總統林登·約翰遜的助理斯基普·迪克遜身旁。斯基普頭髮很直,皮膚像白化病病人似的蒼白。他撩開眼睛上的金色發卷,用南方口音問。「知道是什麼緊急情況了嗎?」

「鮑比沒說。」喬治答道。

一個喬治不認識的女人走進會議室,把卡羅琳領走了。「中央情報局發來了一些情報,」總統說,「我們開始吧。」

會議室一頭的火爐前樹立著一個放著巨大黑白照片的架子。站在架子旁邊的人自我介紹說是個資深的照片分析師。喬治以前根本沒聽說過照片分析師這個職位。「你們將要看到的這張照片是星期日從高空飛過古巴的中央情報局U-2偵察機拍下的。」

所有人都知道中央情報局的這種間諜飛機。兩年前蘇聯在西伯利亞上空擊落過一架U-2偵察機,偵察機的飛行員以間諜罪接受了審判。

所有人都把目光對準了架子上的照片。照片很模糊,粒子非常粗,除了幾棵樹以外,喬治什麼都辨別不出來。在場的人需要分析師的分析才能知道照片上拍了些什麼。

「這是離古巴馬裡埃爾港大約二十英里的一處山谷,」中央情報局的照片分析師用一根短棍指著照片說,「這裡的一片開闊地和一條高等級公路相連。周圍的小點是些工程車輛:推土機、反鏟挖掘機和自卸車。你們看這裡——」他比劃著照片中的某個地方以強調重點,中間排成一行的厚木板似的一組圖形,「事實上,它們是八十英尺長、九英尺高的大木箱。箱子的形狀和大小正好能容納攜帶核彈頭的蘇制R-12遠程導彈。」

喬治忍住沒罵人,但其他人就沒這麼克制了,很快房間裡充斥了憤怒的詛咒聲。

有人問:「你確定嗎?」

照片分析師說:「先生,我研究航拍照片好多年了,我可以向你擔保兩件事:一、核導彈就是這個樣子的;二、其他任何事物都不會是這個形狀。」

上帝保佑,喬治感到非常害怕。該死的古巴人竟然擁有核武器了。

有人問:「他們怎麼把核彈頭弄過去的?」

照片分析師說:「顯然蘇聯人在完全保密的狀況下把導彈偷運到了古巴。」

「竟然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把核導彈運送到了古巴。」提問者感歎道。

另一個人問:「這些導彈的射程有多遠?」

「超過一千英里。」

「因此它們可以打擊到……」

「先生,可以打擊到這裡。」

喬治抑制住起身馬上就走的衝動。

「需要多久才能打到這?」

「從古巴嗎?根據測算,大約需要十三分鐘。」

喬治不由自主地朝窗戶看了看,似乎導彈會跨越玫瑰園朝這裡直撲進來一樣。

鮑比說:「中央情報局讓我們相信他。」

另外一個人說:「選戰前剩下的三個多星期看來都要被這件事主導了。」

喬治的心情輕鬆下來,把思緒轉移到國內政治的層面上:核戰的可能性所導致的後果非常可怕。他想到了早晨的《紐約時報》。如果知道古巴擁有了核武器,天知道艾森豪威爾現在會說些什麼!在他當政期間至少蘇聯沒有把古巴變成社會主義國家的核武庫。

這件事的災難性後果不僅僅體現在外交上。共和黨人在中期選舉的壓倒性勝利意味著肯尼迪在後兩年任期內將處處受阻,民權的議題更是會無限期延後。國會中新增的共和黨議員會站在南方民主黨議員這一邊,反對黑人獲得民主,肯尼迪肯定沒機會提出民權法案。瑪麗亞的爺爺能暢通無阻地前往投票站投票還需要多久啊?

在政治上,一切都是息息相關的。

政府必須對導彈做些什麼,喬治心想。

但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在總統知道。

「首先,我們必須加強U-2偵察機對古巴的監視力度,」總統說,「我們必須知道古巴擁有多少導彈以及這些導彈部署的方位。下一步,我們要想辦法把這些導彈銷毀掉。願上帝保佑我們!」

喬治振作起精神。問題突然間沒那麼大了。美國擁有上百艘航空母艦,千餘枚核彈,加之肯尼迪總統會馬上果斷決絕地採取保護美國的行動,民主黨人中期選舉的前景應該不會受到損害。

所有人的目光都拋向了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在美軍的地位僅次於總統的馬克斯韋爾·泰勒將軍。他的中分頭髮油光閃亮,讓喬治覺得不太可靠。但出乎喬治意料的是,傑克和鮑比都非常信任泰勒將軍。「在全美入侵古巴的同時,我們還要輔之以空中打擊。」泰勒將軍說。

「另外,我們早已制定了應對此類事件的應急預案。」

「我們可以在連續一周轟炸的同時,讓十五萬名士兵在古巴登陸。」

肯尼迪仍然在考慮銷毀蘇制導彈的事情。「我們能確保摧毀古巴所有的發射場嗎?」他問。

泰勒回答說:「總統先生,事情不可能百分之百完美。」

喬治沒想過入侵會遇到障礙。但古巴畢竟是個七百七十七英里長的大島。空軍很難發現所有發射場,更別提摧毀它們了。

肯尼迪說:「如果沒能完全摧毀,空襲過後,剩下的導彈一定會飛向美國。」

「先生,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泰勒說。

總統的神情黯然,喬治突然切身體會到了總統身上肩負的千鈞壓力。「請你告訴我,」總統說,「如果一枚導彈落在美國某個中等城市,情況會有多糟?」

喬治把中期選舉的事拋在腦後,又一次對核戰爭的恐怖感到不寒而慄。

泰勒將軍側身和助理交流了幾分鐘,然後正告總統:「總統先生,根據我們的測算,大約有六十萬人將在這樣一場空襲中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