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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3 孤島 1962年 第十四章

德米卡和瓦倫丁帶尼娜和安娜在高爾基公園坐上了摩天輪。

德米卡從度假勝地被突然叫走以後,尼娜開始跟一個工程師交往,但約會了沒幾個月就分道揚鑣,所以現在她又是一個人了。這時,瓦倫丁和安娜已經是一對戀人了:瓦倫丁大多數週末都在尼娜和安娜合住的公寓裡睡覺。瓦倫丁對德米卡意味深長地說過幾次:一個接一個地和女人睡覺,是男人年輕時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

我也會如此幸運的,德米卡心想。

在莫斯科短暫夏天的第一周,瓦倫丁建議四個人一起進行雙重約會。德米卡急切地答應下來。尼娜聰明又有主見,還會對他提出挑戰:德米卡非常喜歡這點。但除此之外,他更愛尼娜的性感。他經常想起尼娜吻他時的激情澎湃,非常想再和尼娜接吻。他常常想起尼娜在冰冷的湖水中凸起的乳頭。德米卡很想知道尼娜會不會回想起湖上的那一天。

但他無法像瓦倫丁那樣很自然地和女孩們打成一片。瓦倫丁簡單地說上兩句就能把女孩哄騙上床。德米卡認為操控對方或仗勢欺人是不對的。他覺得如果對方說「不」,你就得接受,而不是像瓦倫丁那樣認為「不」其實表示「可以試試」。

高爾基公園是共產主義荒漠裡少數的幾塊綠洲之一,莫斯科人常去那休閒娛樂。人們穿上最好的衣服,購買冰激凌和糖果,明目張膽地和陌生人調情,在樹叢中忘情地接著吻。

安娜假裝害怕乘坐摩天輪。瓦倫丁陪在她身邊,攬住她,告訴她摩天輪上非常安全。尼娜看上去非常自得,讓德米卡沒有一點下手的機會。德米卡真希望她也像安娜那樣假裝害怕!

尼娜穿著件黃綠相間的棉布連衣裙,看上去非常棒。從後面看更迷人,走下摩天輪的時候德米卡心想。為了這一天的約會,德米卡特地穿上了一條美式的牛仔褲和一件藍格子的襯衫。這是他用赫魯曉夫不要的兩張芭蕾舞票換來的:波修瓦芭蕾舞團表演的著名舞劇《羅密歐和朱麗葉》。

他們在公園小道上散步,喝著小攤上買來的橙汁。尼娜問他:「上次分別以後你一直在幹些什麼啊?」

「我一直都在工作。」德米卡說。

「沒幹別的了嗎?」

「我總是比赫魯曉夫提前一小時到辦公室,確保做好了一切準備——他需要的文件,國外的報紙以及他可能用到的所有資料。他經常工作到很晚,我很少在他走之前離開。」德米卡希望把自己的工作描述得像事實上那樣令人振奮。「我沒有多少時間去幹別的。」

瓦倫丁說:「他在大學時也是一樣——一天到晚都在學習。」

好在尼娜並沒有認為德米卡的生活有多單調。「你真的和赫魯曉夫同志每天在一起嗎?」

「大多數時候。」

「你住在哪兒?」

「政府公寓。」這是一幢離克林姆林宮不遠的高端住宅樓。

「太棒了。」

「和我媽媽住一起。」德米卡補充道。

「如果能住在那幢樓,我也會把媽媽接來一起住。」

「和我們一起住的還有我的雙胞胎妹妹,不過她已經去古巴了——她是個塔斯社記者。」

「我也很想去古巴。」尼娜希冀地說。

「那是個很窮的國家。」

「在一個沒有冬天的國家,窮點沒什麼。想像一下,一月份都能在海灘上跳舞。」

德米卡點點頭。他為古巴而激動,有截然不同的原因。卡斯特羅的革命說明,僵化的蘇聯體制不是社會主義的唯一可行之路。卡斯特羅開闢了一條全新的、和蘇聯完全不同的社會主義道路。「希望卡斯特羅的革命能取得成功。」他說。

「為什麼不能呢?」

「美國已經入侵了社會主義古巴一次。對美國人來說,豬灣事件是個徹底的失敗,但他們會動用更多的部隊再次進行嘗試——也許就在一九六四年,那時肯尼迪總統將進行連任競選。」

「太可怕了,難道不能做些什麼來制止他嗎?」

「卡斯特羅想和肯尼迪和平共處。」

「他會成功嗎?」

「五角大樓反對和平計劃,保守的國會議員大肆鼓噪,因此他的計劃可能行不通。」

「我們必須對古巴革命進行支持!」

「我同意——但蘇聯的保守派同樣也不喜歡卡斯特羅。他們認為他也許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人。」

「未來會發生什麼?」

「這要取決於美國人。他們也許會把古巴扔在一邊置之不理。但我想他們沒那麼聰明。他們會一直騷擾卡斯特羅,久而久之,卡斯特羅會覺得蘇聯是他的最後那根救命稻草。也就是說,卡斯特羅遲早會尋求蘇聯的保護。」

「我們會如何應對?」

「問得好。」

瓦倫丁打斷了他們的閒聊。「我餓了,姑娘們在家裡準備了食物嗎?」

「當然準備了,」尼娜說,「我還買了燉湯用的培根呢。」

「那我們還等什麼呢?我和德米卡在路上會再買些啤酒帶過去。」

他們乘地鐵回家。尼娜和安娜在僱主鋼鐵聯盟擁有的一幢大樓內有一間公寓。她們的公寓不大:一間只有兩張單人床的臥室,一個放著電視和正對著電視的沙發的客廳,一個放著小餐桌的廚房以及一間浴室。德米卡猜測沙發上的蕾絲沙發墊和電視上面的塑料花應該是安娜買的,條紋窗簾和牆上的山景圖片應該是尼娜買回來的。

德米卡對唯一的那間臥室感到擔心。如果尼娜想跟他睡覺的話,兩對戀人難道要在一間臥室裡做愛嗎?在大學裡,德米卡並非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但他不喜歡這種安排。排除其他因素不說,光是想到瓦倫丁會知道他的性交技巧是那麼不熟練,他就受不了。

他很想知道瓦倫丁留宿時尼娜住在哪裡。這時他注意到客廳地板上有一小疊床單。看來那時尼娜只能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了。

尼娜把大塊的培根放在一個很深的平底鍋裡,安娜切開了一個大蘿蔔。瓦倫丁在餐桌上擺上了刀叉和盤子。德米卡負責倒啤酒。除了德米卡,其他三個人似乎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德米卡有些緊張,但知道自己能對付好的。

尼娜做了個由醃蘑菇、薄餅、香腸和吐司組成的小菜拼盤。燒湯的時候,四人聚集在客廳裡。尼娜坐上沙發,然後拍了拍身邊空的地方,讓德米卡坐下。瓦倫丁坐上安樂椅,安娜坐在他腳邊的地上。他們一邊喝啤酒,一邊收聽電台裡播放的音樂。尼娜在湯鍋了放了點香草,廚房裡散發的香味讓德米卡感到飢腸轆轆。

他們談到了各自的父母。尼娜的父母離婚了,瓦倫丁的父母分開住,安娜的父母彼此痛恨著對方。「我媽媽不喜歡我爸爸,」德米卡說,「我也不喜歡,沒人喜歡克格勃的男人。」

「我結過一次婚——到現在還沒有再婚,」尼娜說,「你們知道有誰結了婚還快快樂樂的嗎?」

「我認識一對,」德米卡說,「我舅舅和舅媽就很美滿。注意。我舅媽卓婭是個物理學家,她長得很美,像個電影明星似的。小時候我一直叫她雜誌上的阿姨,因為她看上去像極了雜誌上的大美女。」

瓦倫丁撫摸著安娜的頭髮,安娜以一種德米卡覺得非常性感的姿態把頭枕在瓦倫丁的大腿上。他想觸摸尼娜,尼娜應該不會介意——不然尼娜請他上門是為了什麼呢?——但他還是覺得非常尷尬。他希望尼娜能做些什麼:尼娜結過婚,顯然比他更有經驗。但她沉浸在音樂和美酒之中,全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晚飯終於準備好了。肉湯很美味,尼娜很會做菜。他們就著湯吃了許多黑麵包。

吃完晚飯,收拾停當以後,瓦倫丁和尼娜走進臥室,關上了臥室的門。

德米卡走進浴室。從洗臉盆上的鏡子看,他的面貌已經沒那麼英俊了。他臉上最動人的部分是那雙藍色的大眼睛。但是,他的深棕色頭髮和其他在黨政機關工作的人一樣剪得非常短。鏡子裡的他像個遠遠把人間情愛拋在一邊的正經人。

他摸了摸口袋裡的避孕套。避孕套很短缺,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了些來。但他不同意瓦倫丁避孕是女人的事的觀點。想到女人要被迫在生孩子和流產之間作出抉擇,做愛也顯得索然無味了。

他回到客廳。令他吃驚的是,尼娜已經穿上了大衣。

「我想我應該送你到地鐵站去。」尼娜說。

德米卡愣住了。「為什麼?」

「我覺得你對周圍的路應該不是很熟悉——我不願讓你迷路。」

「我是想問,你為什麼要叫我離開?」

「你還想幹什麼?」

「我想留下來吻你。」他說。

尼娜笑了。「你雖然不夠老練,但卻不失熱情。」說著她脫下大衣,重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德米卡坐到沙發上,猶豫地吻起尼娜來。

尼娜熱情地回吻著德米卡。他興奮地意識到尼娜不是很在乎他是不是個新手。很快德米卡開始摸索起尼娜襯衫上的紐扣。尼娜的乳房豐滿、形狀完美。它們藏在令人生畏的胸罩後面,不過尼娜很快把胸罩脫了下來,讓德米卡親吻上去。

接下來,事情就進行得快了。

關鍵一刻到來的時候,尼娜躺在沙發上,頭枕著沙發扶手,一隻腳放在地上,姿態非常自然。德米卡覺得她以前一定以這種姿勢和別的男人做過愛。

他忙亂地掏出好不容易弄來的避孕套,把避孕套拿出盒子。但尼娜卻說:「不需要這個。」

德米卡非常吃驚。「為什麼不用?」

「我懷不上孩子。這是醫生說的。我丈夫就是為此和我離婚的。」

德米卡把避孕套扔在地板上,把身子趴在尼娜的身上。

「慢慢來。」尼娜指引著德米卡進入了她的身體。

我做到了,德米卡心想,我終於失去了童貞。

快艇原本是用來走私酒類的:他們坐的快艇又長又窄,速度非常快,坐在上面非常不舒服。快艇以每小時八節的速度穿越佛羅里達灣,用碾壓一切的姿態軋過拍打的波浪。快艇上的六個人都把自己的身體綁在艇身上,只有這樣才能在速度如此之快的快艇上保證一定的安全。快艇的小艙裡放著機關鎗、子彈和燃燒彈。快艇正在向古巴進發。

喬治·傑克斯真不該乘上這艘快艇。

他藉著月光朝遠處看,感覺一陣暈船。船上有四個人是被流放在邁阿密的古巴人:喬治不知道他們的姓,只知道他們叫什麼。他們痛恨共產主義,痛恨卡斯特羅,痛恨一切不同意他們主張的人。快艇上的另一個人是蒂姆·泰德爾。

整件事開端於泰德爾的司法部之行。剛見面的時候,喬治覺得泰德爾有些眼熟,以為他是個中央調查局的人。但其實泰德爾已經從官方「退休」,這時在從事自由職業的安全顧問。

辦公室裡只有喬治一個人。「有事要幫忙嗎?」他禮貌地問。

「我是來參加『貓鼬行動』會議的。」

喬治聽說過貓鼬行動,讓人無法信賴的丹尼斯·威爾遜參加了這個行動,但喬治不知道這個行動的具體細節。「進來吧。」喬治指著把空椅子說。泰德爾夾著個講義夾走進辦公室。他大約比喬治大十歲,但卻一副四十年代的打扮:頭髮中分,穿著一件雙排扣的西裝。喬治說:「丹尼斯很快就會回來。」

「謝謝你。」

「進展得怎麼樣?哦,我是想問貓鼬行動進行得怎麼樣。」

泰德爾戒備地說:「我會在會上進行報告的。」

「我無法參加會議。」說著喬治抬腕看了看表。他暗示受邀參會,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不過他對貓鼬行動很是好奇。「我在白宮有個會。」

「那真是太遺憾了。」

喬治回憶起貓鼬行動的片段信息。「在原始的方案中,你們應該已經到了第二個階段,現在是積累階段是嗎?」

發現喬治是圈內人以後,泰德爾的臉色馬上就由陰轉晴了。「這是報告。」說著他打開了講義夾。

喬治假裝對這個行動瞭解很多。貓鼬行動旨在幫助古巴的反共人士發起一場反革命的暴亂。這個行動有明確的時間表,其高潮是要在這年十月國會中期選舉前推翻卡斯特羅。經過中央情報局訓練的滲透隊伍將承擔起組織政治集會和進行反卡斯特羅宣傳的任務。

泰德爾遞給喬治兩張紙。喬治假裝不怎麼在意地問:「行動在按照時間表順利推進嗎?」

泰德爾迴避了這個問題。「到了該施壓的時候了,」他說,「秘密散發調侃卡斯特羅的傳單無法達成我們需要達到的目的。」

「如何才能增大壓力呢?」

「都寫在報告裡呢。」泰德爾指著喬治手裡的報告紙說。

喬治看著手裡的兩張紙。報告裡的建議比他預料得還要糟糕。中央情報局建議破壞橋樑、煉油廠、發電廠、糖廠和船塢。

這時丹尼斯·威爾遜走進了辦公室。喬治注意到,威爾遜的穿著和鮑比一樣隨意:領口敞著,鞋帶松著,袖子捲得老高。只是他的頭髮沒有鮑比的那樣繁密。看到泰德爾正在和喬治說話。他先是吃了一驚,然後表現得十分焦躁。

喬治對泰德爾說:「炸了煉油廠造成人員傷亡的話,華盛頓支持這項行動的人就會遭到濫殺無辜的譴責。」

丹尼斯·威爾遜憤怒地對泰德爾說:「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我以為他是自己人。」泰德爾說。

「我是自己人。」喬治說,「我和丹尼斯通過了同等的安全檢查,」他轉身對威爾遜說,「你為什麼如此小心,不把情報告訴我。」

「因為我知道你會給我惹麻煩的。」

「這點你說對了。我們和古巴沒有處在戰爭狀態。對古巴人的殺戮與謀殺無異。」

「我們和古巴是在戰爭狀態。」泰德爾說。

「真是這樣嗎?」喬治問,「這麼說的話,如果卡斯特羅派人到華盛頓,炸毀工廠,還把你的老婆給殺了,這也不能算是犯罪了?」

「別荒唐了。」

「除了謀殺以外,你想過這事如果傳出去會怎樣嗎?這將會是一個國際性的醜聞。試想一下赫魯曉夫在聯合國大會上向總統呼籲停止支援國際恐怖主義的場面,試想一下《紐約時報》會刊登哪些文章吧。鮑比也許必須為此而引咎辭職。總統的競選連任又會怎麼樣呢?你們難道沒想過這裡面包含的政治因素嗎?」

「我們當然想過,所以才會把它當作最高機密。」

「怎麼可能保得了密呢?」喬治翻到第二頁,「文件上不是這樣寫著嗎?」他說,「我們試圖用毒煙暗殺卡斯特羅。」

「你不是行動的一員,」威爾遜說,「所以請忘記這事,好嗎?」

「決不,我要拿著這份文件直接去找鮑比。」

威爾遜笑了。「渾蛋,你難道沒有意識到嗎?鮑比是這次行動的總負責。」

喬治被威爾遜的話弄得啞口無言。

但他還是去找了鮑比。鮑比平靜地對他說:「喬治,去一次邁阿密,親眼感受下吧。讓泰德爾帶你四處走一走。回來以後把感想告訴我。」

於是喬治參觀了中央情報局在佛羅里達訓練執行任務的古巴流亡者的新營地。泰德爾說:「你也許應該在行動中親眼去見證一下。」

泰德爾料想喬治不會接受這個挑戰。但喬治覺得,如果拒絕泰德爾,自己會落在弱勢者的地位。目前他站在正義的一邊:從道義和政治兩方面旗幟鮮明地反對偷雞摸狗的貓鼬行動。拒絕參加行動的話,他會被看成是個軟蛋。這裡面也許還有證明自己勇氣的一部分想法。所以他蠢蠢地說:「沒問題,你也一起去嗎?」

喬治的話讓泰德爾很吃驚,他顯然認為喬治不敢接受這個邀約。但喬治不僅接受了,還反過來將了他一軍。如果被格雷格·別斯科夫知道了,他一定會說這種鬥氣的抗爭實在太過無聊。但面對這種狀況,泰德爾已經無路可退了。他只在事後說了句:「最好別把你參加行動的事情告訴鮑比。」

於是他們來到了佛羅里達灣的海上。喬治覺得,肯尼迪總統如此鍾情於英國作家伊恩·弗萊明的驚險小說真是太可悲了。總統似乎認為現實世界真能像驚險小說裡那樣被邦德所拯救。邦德可以「予取予奪」。但這完全是無稽之談。在現實世界中,沒有人能擁有「予取予奪」的權力。

他們的攻擊目標是一個叫伊薩貝拉的小鎮。它坐落在像手指一樣抓住古巴北部海岸的狹窄半島上。伊薩貝拉是個只有商業的港口市鎮。行動目標是摧毀它的港口設施。

他們預訂在第一縷陽光照在海面上時到達伊薩貝拉。輪機長桑切斯在東方露出魚肚白時調小油門,發動機的喧囂停止了,快艇上的人只能聽到汽油流動的汩汩聲。桑切斯很熟悉這段海岸:革命前,他父親在這裡擁有一家蔗糖種植園。遊艇前方的地平線上露出伊薩貝拉的輪廓。桑切斯關掉油門,拿出一副船槳。

海潮把快艇帶向伊薩貝拉。船槳只是為了調整航向才用的。桑切斯領航得非常棒,快艇的前方正是伊薩貝拉的混凝土碼頭。喬治依稀看到碼頭上有幾幢尖頂的巨大倉庫。碼頭裡沒有大船:只有幾艘漁船拋在碼頭上。海浪扑打著海灘,除此之外周圍沒有什麼聲音。快艇悄無聲息地碰到了碼頭上。

艙門打開了,參加行動的人各自拿起武器。泰德爾遞給喬治一把手槍。喬治搖搖頭。「拿上吧,」泰德爾說,「行動很危險。」

喬治知道泰德爾的目的。泰德爾想讓喬治也沾點血。殺了人的話,喬治就沒有批評貓鼬行動的立場了。但喬治不是這麼容易把控的。「不用,謝謝了,」他說,「我的身份只是一個觀察員。」

「我是行動的負責人,叫你拿你就拿上。」

「我叫你滾一邊去。」

泰德爾讓步了。

桑切斯繫上船,所有人都下了船。沒人說話。桑切斯指點著近處看上去最大的那個倉庫。六個人一起往倉庫跑去,喬治跟在最後面。

周圍看不見任何人。喬治看到一排比木屋還小的房子。土路那頭一匹綁著的驢正在百無聊賴地用嘴拔著地上的雜草。碼頭上只有一輛美國四十年代產的銹漬斑斑的客貨兩用車。喬治意識到,這是個特別窮的地方。伊薩貝拉原先顯然是個貿易繁盛的港口。喬治覺得這裡的衰落應該是從艾森豪威爾總統1960年對古巴推行禁運政策以後開始衰落的。

一條狗突然叫了起來。

倉庫由木牆和生銹的鐵皮屋頂組成,但倉庫沒有窗。桑切斯找到倉庫的一扇小門,一腳把門踢開。所有人都跑進了倉庫。倉庫很空,只有些包裝用剩的垃圾:破包裝盒,紙板箱,用剩的各種繩子,被人扔掉的麻袋和破漁網。

「太完美了。」桑切斯說。

四個古巴人在地上扔了很多燃燒彈。很快燃燒彈就被點燃了。包裝垃圾立刻著了火,木牆很快也會燒著。所有人跑出倉庫。

有人用西班牙語扯著嗓子喊:「嗨,你們在幹嗎?」

喬治轉過身,看見一個穿著不知什麼制服的白髮老人。老人年紀很大,不可能是警察或軍人,所以喬治覺得他應該是個守夜人。老人穿著拖鞋,但腰上別著把手槍。看到起火的倉庫和眼前的這些人,老人摸索著槍套想要拔出槍。

還沒摸出槍,桑切斯就向他開了一槍。老人胸口白色的制服襯衫被血染紅,他踉蹌了幾步,向後跌倒。

「我們走!」桑切斯一聲號令,除了喬治之外的那五人一齊跑向快艇。

喬治跪在老人面前。老人瞪大的眼睛對著明亮的天空,但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泰德爾在喬治身後大聲喊:「喬治!快走吧!」

鮮血從老人胸口的槍傷處迸發出來,但沒多久就變成了涓涓細流。喬治去摸他的脈搏,但老人這時已經沒有脈搏了。至少他死的時候沒有受太多的痛苦。

倉庫的火燒得很快,喬治很快就感受到了烈火的灼熱。

泰德爾說:「喬治,快跑,不然我們就要把你落下了。」

快艇的油門在咆哮著啟動了。

喬治合上死去老人的眼睛。他站起身,低著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跑向快艇。

一登上艇,快艇便橫跨海灣呼嘯而去。喬治把自己緊綁在艇身上。

泰德爾在他耳邊朝他大吼:「你他媽的以為自己在幹什麼?」

「我們殺害了一個無辜者,」喬治說,「我覺得他值得我給予哀悼。」

「他為共產黨工作!」

「他只是個守夜人——也許連共產主義和奶酪蛋糕有什麼區別都分不清楚。」

「你這個該死的娘娘腔!」

喬治回頭看了看,倉庫已經變成了一團巨大的火球。鎮上的人簇擁在倉庫四周,顯然想把火焰撲滅。他把目光轉到前方的大海,沒有再次回頭看。

回到邁阿密堅實的土地上以後,喬治對泰德爾說:「在海上的時候,你叫我娘娘腔,請你再叫一次試試看。」喬治知道這樣做和參加這次突襲一樣蠢,但他不想簡單地就這樣算了。「我們到了美國,平安地上了岸,何不再把剛才說的話說一遍試試?」

泰德爾瞪著喬治。泰德爾比喬治高,但是沒他壯。泰德爾一定接受過某種形式的徒手格鬥訓練,喬治看得出他在衡量利弊,旁邊的古巴人倒都是一副無動於衷的神色。

泰德爾看了看喬治殘缺的耳朵和魁梧的身材說:「我想我們還是把這件事忘了吧。」

「我想也是。」喬治說。

回華盛頓的飛機上,喬治起草了一份寫給鮑比的簡短報告,他說在他看來貓鼬行動起不到任何效果,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古巴人(除了流亡者以外)有推翻卡斯特羅的想法。這對美國在全球的威望也是個威脅,反美的敵意可能變成一股世界性的潮流。遞給鮑比這份報告時,喬治簡單明瞭地說:「貓鼬行動起不了什麼作用,太危險了。」

「我清楚,」鮑比說,「但我們必須做些事情。」

德米卡才知道,每個女人都是不一樣的。

他與瓦倫丁每週末都和尼娜、安娜在女孩們的公寓裡同居,兩對戀人輪流睡床和臥室地板。一起睡的晚上德米卡都要和尼娜做愛兩到三次。現在,他比以前想像時更清楚地知道,女人的裸體是何等婀娜和美味。

之後,他開始用全新的目光看待其他的女人。德米卡猜測著她們裸體時的樣子,揣摩乳房的曲線,想像著她們陰毛的形狀和做愛時臉上的表情。從某種方面來看,瞭解了一個女人,就會瞭解其他所有女人。

在匹斯達海灘欣賞娜塔亞·斯莫特羅夫穿著黃色泳衣,披著濕漉漉的頭髮光腳走在海水裡的樣子時,德米卡略微感到對尼娜有幾分不忠。娜塔亞身材瘦削,不像尼娜那樣圓潤,但在德米卡眼中也同樣耀眼。也許德米卡的這番遐想可以被原諒:他和赫魯曉夫在黑海岸邊已經一起待了兩個多星期,一直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不過他必須按下心中的衝動,因為娜塔亞的手上戴著只結婚鑽戒。

中午德米卡游泳時,娜塔亞坐在岸邊讀著打印的報告。當德米卡上岸穿上媽媽做的短褲時,娜塔亞在泳衣外套了條裙子。兩人一起從黑海岸邊朝被他們稱為「營房」的大房子走去。

這幢房子非常醜陋,裡面是提供給他們這種助理以及低級官員的臥室。他們在瀰漫著煮豬肉和煮捲心菜味的餐廳裡碰到了其他幾位助理。

匹斯達正在舉行下周政治局會議之前的協調會議。和以往一樣,這次會議的目的是找到有爭議的問題,衡量雙方的力量對比。有了這種會議,助理就可以幫助主子們避免提案遭到排斥的尷尬了。

德米卡立即展開了攻擊。「國防部為什麼要減緩調兵古巴的步伐?」他問,「古巴是美洲大陸上唯一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它的存在可以證明馬克思主義可以席捲全球,而不是僅僅適用於東方。」

德米卡對於古巴革命的熱情更多出自於個人。他為那些叼著煙卷,一臉鬍子,穿著迷彩戰服的英雄而感到激動——古巴的革命者和蘇聯穿著西裝、面容嚴峻的領導人完全不一樣。共產主義道路應該是創建更精彩世界的美好征程。但蘇聯人民有時卻必須像中世紀的僧侶一樣忍受貧窮和飢餓。

國防部長的助理葉夫根尼·菲利波夫吹了聲口哨。「卡斯特羅不是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他說,「他無視古巴社會主義人民黨制定的正確路線。」古巴社會主義人民黨是古巴親莫斯科的政治團體,「偏執地要走改良主義的道路。」

在德米卡看來,社會主義的確需要改良,但他沒有這麼說。「古巴革命是對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重重一擊。只要肯尼迪兄弟痛恨卡斯特羅,我們就應該全力支持他!」

「他們恨卡斯特羅嗎?」菲利波夫問,「我不是很清楚這個。豬灣事件已經是一年以前是事了。他們在那之後還幹過些什麼?」

「他們藐視卡斯特羅的和平試探。」

「沒錯,即便肯尼迪想和卡斯特羅締結和平條約,國會裡的保守派也不會讓他這麼做。但那不表示他會去打仗。」

德米卡環顧周圍,看著穿著短袖襯衫、穿著拖鞋的其他助理。他們冷眼旁觀著德米卡和菲利波夫,在判斷出誰能在爭執中勝出一籌以前一直保持著沉默。德米卡說:「我們必須確保古巴革命的勝利果實不會付之東流。赫魯曉夫同志認為美國還會再次入侵,新的入侵組織得會更嚴密,聲勢也會更為浩大。」

「你的證據在哪兒?」

德米卡被擊敗了。他費盡了全力,也非常有侵略性,但卻處於弱勢地位。「現在還沒有證據,」他說,「但我們要考慮到各種可能性。」

「我們可以在形勢明朗以後再加以增援。」

好幾個助理頻頻點頭。菲利波夫給了德米卡重重一擊。

這時娜塔亞說話了。「事實上,我這倒有一些證據。」她把在海灘上讀到的幾頁打印文件遞給德米卡。

德米卡粗粗掃了一眼這份文件。文件是克格勃的美國站站長髮來的,文件的標題為:「貓鼬行動」。

在德米卡飛快閱讀文件的同時,娜塔亞說:「和國防部菲利波夫的觀點相反,克格勃確信美國人還沒放棄古巴。」

菲利波夫非常氣憤。「這份文件為何沒有拿給我們傳閱?」

「這份文件剛從華盛頓傳過來,」娜塔亞冷冷地說,「下午你應該能看到文件的副本。」

娜塔亞似乎總能先人一步掌握到關鍵信息,德米卡心想。這對助理來說非常有用。她對外交部長葛羅米柯很有價值,所以才能一直身居高位。

德米卡被讀到的東西驚呆了。感謝娜塔亞的幫忙,德米卡可以因為這份文件贏得今天的爭論,但對古巴革命來說這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消息。「這比赫魯曉夫同志所擔心的情況還要糟,」他說,「中央情報局在古巴的滲透小分隊破壞了古巴的糖廠和發電站。這是赤裸裸的戰爭行為。他們還密謀要暗殺卡斯特羅!」

菲利波夫絕望地問:「這份文件可靠嗎?」

德米卡問他:「同志,你對克格勃有什麼看法嗎?」

菲利波夫閉了嘴。

德米卡站起身。「很抱歉,準備會要提前結束了,」他說,「我想總書記同志需要盡快看到這份文件。」說完他離開了這幢樓。

德米卡穿過松木林中的林間小道走到赫魯曉夫的白色灰泥別墅。別墅的房間裡裝飾著白色的窗簾以及漂白木材做成的傢俱。德米卡非常想知道這些現代式樣的傢俱究竟是誰選擇的:肯定不是農民出身的赫魯曉夫。如果赫魯曉夫關注室內裝飾的話,他一定會選天鵝絨的沙發套和鮮花式樣的地毯。

德米卡在俯瞰海灣的樓上陽台找到了赫魯曉夫。後者正拿著一架碩大的科姆茲雙筒望遠鏡。

德米卡一點都不覺得緊張。他知道赫魯曉夫很喜歡自己。赫魯曉夫很喜歡德米卡敢於同其他助理據理力爭的姿態。「您肯定想馬上看到這份報告,」德米卡說,「貓鼬行動——」

「我剛讀過,」赫魯曉夫打斷了他的話,「你看那邊。」他指著黑海另一邊的土耳其說。

德米卡把雙筒望遠鏡放在眼前。

「那是美國的戰略核導彈,」他說,「炮口就瞄準這裡。」

德米卡看不見任何核導彈,也看不見離這兒一百五十多英里的土耳其。但他知道赫魯曉夫如此戲劇化的姿態切中了問題的實質。美國在土耳其部署了雖然過時,但並不是全無殺傷性的木星導彈。德米卡從紅軍情報部門的舅舅沃洛佳那裡得知了這個情報。

德米卡不知該怎麼辦。他應該假裝從望遠鏡裡看見戰略核導彈嗎?赫魯曉夫一定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德米卡沒來得及回答,赫魯曉夫就奪回了雙筒望遠鏡。「知道我會怎麼辦嗎?」他問。

「請您告訴我。」

「我會讓肯尼迪感同身受,在古巴部署戰略核導彈——對準他的別墅。」

德米卡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沒想到赫魯曉夫竟然要這樣幹。在德米卡看來,這絕對是著臭棋。他同意對古巴進行更多的軍事援助,還為此和國防部進行爭論——但部署戰略核導彈未免就太過了。「部署核導彈嗎?」德米卡重複了一遍總書記的話,想贏得些思考的時間。

「正是!」赫魯曉夫指著德米卡仍然捏在手裡的克格勃有關貓鼬行動的報告說,「克格勃的報告能讓政治局委員都認同我的觀點。下毒的捲煙?哈哈!」

「我們承諾不在古巴部署核武器,」德米卡以提醒,而不是反駁的姿態說,「我們好幾次在公開的場合對美國人做過這個承諾。」

赫魯曉夫頑皮地笑了笑。「那肯尼迪就更吃驚了。」

這種態度讓德米卡感到很害怕。總書記不是個傻瓜,卻是個賭徒。如果計劃失敗,蘇聯不光將在外交上蒙受恥辱,也會讓赫魯曉夫政權面臨垮台——也一起毀了德米卡的事業。更為嚴重的是,在古巴部署核導彈可能會導致美國對古巴的入侵,而這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德米卡疼愛的妹妹就在古巴,他不能不對此而感到擔心。蘇聯在古巴部署戰略核導彈可能導致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甚至全人類的滅亡。

與此同時,德米卡也感到很興奮。如此重的一拳必將打擊自鳴得意、不可一世的肯尼迪兄弟,打擊在全球耀武揚威的美國,打擊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權力集團。如果這個賭下成功了,蘇聯和赫魯曉夫將取得史詩般的勝利。

他該怎麼辦?德米卡回到現實,努力想出一個避免世界末日危機的方法。「我們可以先和古巴簽定一個和平協定,」他說,「美國如果反對,就說明他們正計劃著入侵一個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赫魯曉夫對德米卡的這個提議缺乏興趣,但口頭上什麼也沒說,於是德米卡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接著我們可以提高古巴常規武器的儲備數量。肯尼迪同樣很難對此加以抗議:一個國家為什麼不可以為自己的軍隊買武器呢?之後我們就可以把導彈——」

「不行。」赫魯曉夫斬釘截鐵地說。德米卡想到,他討厭這種循序漸進。「乾脆這樣,」赫魯曉夫說,「我們可以把導彈放在貼有『排水器械』或是別的什麼的箱子裡,在連船長都不知道盒子裡真正裝著的是什麼的情況下偷運導彈。我們另外派人去古巴部署發射架。美國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們要幹什麼。」

德米卡又恐懼又欣喜,同時還有一點暈眩。即便對蘇聯人來說,這麼一個龐大的項目也很難做到保密。給導彈裝箱、通過鐵路把它們運到港口,在古巴拆箱,進行安裝部署少說需要千餘人手。這些人能夠做到不洩密嗎?

但他什麼也沒說。

赫魯曉夫又說:「當戰略核導彈部署完畢以後,我們會發表個公告。作為既成事實,美國人將會感到很無助。」

赫魯曉夫非常喜歡在對外交往中做出這種戲劇性的姿態,德米卡知道自己沒法進行說服。他謹慎地說:「我不知道肯尼迪總統會對這樣的聲明作出如何的反應。」

赫魯曉夫輕蔑地說:「他就是個孩子——膽小,軟弱,又一點經驗都沒有。」

「沒錯,」儘管認為赫魯曉夫也許低估了美國年輕的總統,但德米卡還是附和道,「只是他們要在十一月六日進行中期選舉,如果我們在選戰時發表公告,肯尼迪可能會做出些出乎意料的舉動,以避免選舉失敗。」

「那麼我們就在十一月六日之後發佈公告。」

德米卡問:「誰來執行這個計劃?」

「你。我任命你為這個計劃的總負責人。你將作為和國防部之間的協調人執行這項計劃。你要確保國防部方面在萬事俱備之前保守這個秘密。」

德米卡非常震驚,他語無倫次地問:「為什麼是我?」

「你很討厭菲利波夫那個軟蛋。我給你個機會,讓你可以牽著他的鼻子走。」

德米卡驚呆了,赫魯曉夫怎麼會知道他對菲利波夫的厭惡的。這個任務對軍隊來說近乎難以完成——計劃失敗的話,德米卡將為此而擔責。無論對蘇聯,還是對他來說,這都將是個天大的災難。

但他知道最好答應下來。「謝謝您,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先生,」他鄭重其事地說,「您完全可以依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