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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缺陷 1961-1962年 第十三章

早晨,天還沒亮,麗貝卡和伯納德又一次做了愛。

在柏林的米特老城區,他們已經同居了三個月。他們和麗貝卡的父母沃納、卡拉,麗貝卡的外祖母茉黛、麗貝卡的弟妹瓦利和莉莉住在一起。但房子很大,沒人會打擾他們。

在這期間,愛慾暫時彌補了他們失去的一切。麗貝卡和伯納德都失業了。儘管東德急缺教師,但由於秘密警察的阻撓,兩人再也沒找到活兒干。

兩人都在接受社會民主黨寄生者的調查,因為這個罪名,沒有哪家學校會接納他們。麗貝卡和伯納德遲早會受審下獄。伯納德會被送到勞役營,也許會在勞役營中死去。

於是他們決心要逃跑。

今天,將是他們在東柏林的最後一天。

當伯納德輕輕把手沿著麗貝卡的睡衣往上摸時,麗貝卡說:「我真的很緊張。」

「我們也許沒有更多的機會了。」伯納德說。

麗貝卡抓進伯納德,用身體貼著他。她知道伯納德是對的。他們也許會因為試圖非法越境而死。

如果兩人陰陽相隔,那就更糟了。

伯納德伸手去取避孕套。他們說好一到自由世界就馬上結婚,在那之前不能懷孕。這個安排千萬不能出岔,麗貝卡可不想在東德撫養孩子。

儘管擔心害怕,但對未來的期望卻佔了上風,麗貝卡熱烈地回應著伯納德的觸碰。最近她才發現男女之愛是那般美好。她很喜歡和漢斯以及之前兩個戀人和風細雨的性愛,但從未嘗試過如此暴風驟雨般的投入,沉浸在完全的忘我狀態。麗貝卡想到,如此投入的激情恐怕以後是不會再有了。

結束後伯納德說:「你是一頭母獅。」

麗貝卡說:「我從來沒有這樣過,這全是因為你。」

「是因為我們倆,」伯納德說,「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呼吸平穩以後,麗貝卡說:「每天都有人逃到那邊去。」

「沒有人統計過逃過去了多少。」

偷渡的方式多種多樣:有的游泳過河,有的爬過鐵絲網,有的藏在汽車和卡車裡通過檢查點。被允許進入東德的西德人給親戚們帶來假護照,幫助他們矇混過關。盟軍戰士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有個東德人在戲服商店買了套美軍制服,大搖大擺地走過了邊境上的東德檢查點。

麗貝卡說:「越境時被打死的人也有很多。」

東德的邊防軍沒有絲毫憐憫心和羞恥感。只要看到有人企圖越境,他們就開槍射殺。作為教訓,他們有時甚至把傷者留在無人能及的邊境上,讓國境兩邊的人看著他血盡而亡。對於試圖離開共產天堂的叛徒來說,死刑是最好的懲罰。

麗貝卡和伯納德計劃通過伯諾爾大街逃亡。

諷刺的是,柏林牆的一些地方還存在著房子在東柏林,門口的人行道卻在西柏林的情況。1961年8月13日,星期天,住戶們打開門,發現門口攔著道鐵絲網。起初,許多住戶從樓上的窗戶往西柏林那邊跳,一些人弄傷了自己,另一些人跳在了西德消防員舉著的毛毯上。現在,房屋的住客們已經被疏散了,門和玻璃都釘上了板條。

麗貝卡和伯納德的計劃有所不同。

他們穿上衣服,和家人一起吃了早飯——也許未來很長時間他們都無法和家人一起吃早飯了。這頓早飯和去年8月13日的早飯一樣,但這次要緊張得多。上次家人們只是有些傷感:麗貝卡也是要去西德,但那時不必冒生命危險。這一次他們都很害怕。

麗貝卡試著裝得愉悅一些:「也許將來有一天,你們也會跟隨我們的腳步越過邊境。」她說。

卡拉說:「你很清楚,我們是不會過去的。你必須走——你在這裡找不到未來。但我們會留下。」

「爸爸的工作怎麼樣了?」

「現在還勉強維持著。」沃納說。因為地處西柏林,沃納已經不能去自己開辦的工廠了。他嘗試著遠程操控,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東西柏林之間沒有電話連線,沃納只能依靠信件來處理工廠事務,但信件因為要接受審查而經常延誤。

這讓麗貝卡非常痛心。家庭是麗貝卡在這個世上最為看重的東西,但此時她卻被迫要離開家。「沒有不倒的牆,」麗貝卡說,「柏林終究將合二為一,那時我們就又會在一起了。」

門鈴響了。莉莉從桌旁跳了起來。沃納說:「希望郵遞員送來了工廠賬務方面的信。」

瓦利說:「我會盡快到牆那邊去。我可不想在老眼昏花的共產黨員說了算的東柏林再待一時半會兒。」

卡拉說:「成年以後,你想幹啥就幹啥。」

莉莉一臉害怕地走進廚房,「不是郵遞員,」她說,「是漢斯來了。」

麗貝卡輕輕驚叫一聲,已經不怎麼往來的丈夫怎會知道她的逃亡計劃呢?

沃納問:「他是一個人來的嗎?」

「我想是的。」

茉黛外祖母問卡拉:「還記得我們是如何對付約西姆·科赫的嗎?」

卡拉看了看孩子們,他們顯然不知道約西姆·科赫遭遇了什麼。

沃納走到櫥櫃前,打開最下面一個抽屜。抽屜裡放了幾個很重的平底鍋。他把抽屜抽出櫃子,把抽屜放在地上。然後他把手伸進櫃膛,從裡面拿出一把棕色握柄的黑色手槍和一小盒彈藥。

伯納德驚呼道:「我的老天啊!」

麗貝卡不怎麼瞭解槍,但她覺得這應該是把瓦爾特P38手槍。戰後沃納肯定一直保存著這把槍。

麗貝卡很想知道約西姆·科赫究竟遭遇了什麼?他是被殺了嗎?

動手的是媽媽還是外婆呢?

沃納對麗貝卡說:「如果漢斯·霍夫曼把你帶出去,我們就永遠見不到你了。」說完他開始給手槍上膛。

卡拉說:「他也許不是來逮捕麗貝卡的。」

「沒錯。」沃納說。接著他轉身對麗貝卡說:「跟他談談,看他是來幹什麼的。危急時就大聲尖叫。」

麗貝卡站起身,伯納德也站了起來。「你別去,」沃納對伯納德說,「看見你他也許會發怒的。」

「可是——」

麗貝卡說:「爸爸說得對,聽我叫了以後再行動。」

「好吧,聽你的。」

麗貝卡做了個深呼吸。把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她走到玄關。

漢斯穿著新的深藍色西裝站在門口,脖子上戴著麗貝卡去年在他生日那天送他的條紋領帶。漢斯說:「我帶來了離婚登記表。」

麗貝卡點點頭。「你早就在想著要和我離婚了。」

「可以和你談談嗎?」

「還有什麼好談的嗎?」

「也許還有。」

麗貝卡打開平時家裡吃正餐,有時她改改卷子的飯廳。兩人走進飯廳,坐了下來。麗貝卡沒有關上門。

「你真的想這樣嗎?」漢斯問。

麗貝卡害怕極了。他是在說逃跑的事情嗎?他已經全都知道了嗎?麗貝卡鼓起勇氣問:「你在說什麼啊?」

「當然是離婚的事了。」漢斯說。

麗貝卡迷惑不解。「為什麼不?」她說,「你也是這麼想的。」

「你真想離婚嗎?」

「漢斯,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我想說我們不必離婚。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這次不會再有任何欺騙。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個斯塔西軍官,那我也再沒有必要對你撒謊了。」

在麗貝卡看來最愚蠢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然發生了。「但這又是為什麼呢?」她問。

漢斯把手伸過桌子:「你不知道嗎?你不能至少猜一下嗎?」

「我猜不到!」雖然這樣說,但麗貝卡已經想到了一點可能性。但這個念頭實在太過瘋狂,麗貝卡不願往那個方面去想。

「我愛你。」漢斯說。

「老天,你怎麼還敢這樣說?」麗貝卡咆哮道,「你看你都做了些什麼。」

「我是認真的,」漢斯說,「起先我假裝很愛你。但很快我就意識到你是個何其完美的女人。我想娶你,這不僅僅是在執行任務。你聰明,漂亮,又致力於教育事業——你的一切都讓我深感敬佩。麗貝卡,回到我身邊吧——求你了!」

「絕不。」麗貝卡大聲喊。

「用一天時間好好想想,一周也行。」

「絕不!」

麗貝卡高聲拒絕,但漢斯卻表現得像是她在虛與委蛇一樣。「改天再和你談。」他笑著說。

「不,」麗貝卡高聲嚷,「休想,想都別想!」然後她從餐廳裡跑出來了。

家人們表情恐懼地站在打開著的廚房門口。「怎麼了?發生什麼了?」

「他不想和我離婚,」麗貝卡哭著說,「他說他愛我,想和我重新開始——他讓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伯納德說:「看我不勒死他。」

他已經來不及了,門口響起關門的聲音。

「感謝上帝,」麗貝卡說,「他終於走了。」

伯納德張開雙臂抱住麗貝卡,麗貝卡把臉埋在他的臂膀中。

卡拉聲音顫抖著說:「沒想到他會那麼說。」

沃納從槍裡拿出子彈。

茉黛外祖母說:「事情還沒完,漢斯一定會再來的。秘密警察認為老百姓絕不會對他們說不。」

「她說得很對,」沃納說,「麗貝卡,你必須今天就走。」

麗貝卡從伯納德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哦,不——今天就必須走嗎?」

「現在就走,」她爸爸說,「你的處境很危險。」

伯納德說:「你爸爸說得對,漢斯下一次可能就使硬的了,我們必須把明天的出走計劃改到今天。」

「好吧。」麗貝卡說。

麗貝卡和伯納德跑回樓上的房間。伯納德穿上白襯衫,黑色的燈芯絨大衣,戴上一條黑領帶,像是要參加一場葬禮似的。兩人都穿上了黑色的運動鞋。伯納德從床下取出上周買的一卷晾衣繩,他把晾衣繩像彈藥帶吊在肩膀上,然後披上件棕黃色的皮外套做遮掩。麗貝卡穿上了黑色的套頭毛衣和黑色的長褲,在毛衣外面穿上了一件黑色的短大衣。

他們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就做好了準備。

家人們已經等在了玄關。麗貝卡和所有人擁抱親吻。莉莉哭著說:「別被他們殺掉。」

伯納德和麗貝卡戴上皮手套,走到門口。

他們再一次和家人揮手告別,然後便出了門。

瓦利遠遠地跟著他們。

他想看看他們是怎麼逃過去的。麗貝卡和伯納德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他們的行動方案,甚至連家人也沒有。媽媽說要保密的話誰都不能說。她和爸爸都很堅持這點,看來這是他們從隱秘的戰爭經歷中得來的教訓。

瓦利告訴家人他要在自己的房間裡練吉他。最近他有了一把電吉他。房間裡沒有聲音的話,父母準會以為他在沒有插電的情況下練習呢!

他從後門溜出門。

麗貝卡和伯納德手挽手向前走。他們的步伐輕快,但沒有趕忙到會遭人懷疑的程度。這時是早晨八點半,晨霧開始漸漸散去了。瓦利輕鬆坦然地跟在兩人後面,他看見伯納德的肩膀上有塊凸起,應該就是那卷晾衣繩。他們沒有回頭看,瓦利的運動鞋在行走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發現麗貝卡和伯納德也穿著運動鞋,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也會選擇運動鞋。

瓦利又高興又害怕。多麼奇妙的一個早晨啊!當爸爸拉出抽屜,拿出那把槍的時候,瓦利差點摔了一跤。老傢伙真心是要殺了漢斯·霍夫曼!也許爸爸還沒有老到昏聵無用的程度。

瓦利為深愛著的姐姐感到害怕。麗貝卡可能馬上就要被殺。但他同時也很興奮,如果麗貝卡能逃過去的話,那他也能逃過去。

瓦利仍然想偷渡去西柏林。違抗了父親不准去夜生活夜總會的命令之後,瓦利沒有攤上更大的麻煩:父親說吉他被摔已經足夠了。但他仍然生活在父親沃納·弗蘭克和東德總書記瓦爾特·烏布利希這兩個暴君的陰影之下。一有機會,他就想從這兩個暴君的掌管中脫離出去。

麗貝卡和伯納德走到一條直通柏林牆的街上。街道盡頭,兩個警察正在清晨的寒氣中跺著腳。他們的肩上扛著配備著使用彈鼓的蘇制機關鎗。在瓦利看來,沒有人能在兩個警察的看管下跨過那道鐵絲網。

麗貝卡和伯納德離開街道,走進一塊墓地。

瓦利無法跟著他們一起走在墓地之間的小道上:在空曠的墓地裡,跟蹤者會非常顯眼。他快步折向墓地中間的小教堂,躲在小教堂的後面。藏好以後,他伸出頭,看著姐姐和伯納德,他們顯然沒看見他。

瓦利看著他們走向墓地的西北角。

墓地西北角樹著一道六角形網眼的鐵絲網。鐵絲網的另一邊,是一幢房子的後院。

這解釋了他們為何要穿平底的運動鞋,瓦利想。

但晾衣繩又是幹什麼用的呢?

伯諾爾大街上的這幢房子已經沒人住了,但側面的巷子裡還住著人。麗貝卡和伯納德又驚又怕地爬過巷子裡一排房屋的後院,和被柏林牆擋住的街盡頭隔著五個門洞。他們爬過第二道鐵絲網,然後是第三道,所在的位置離柏林牆越來越近。麗貝卡剛過三十,動作很靈敏。伯納德儘管已經四十歲了,但身材保持得很好:他還在學校的足球隊當教練。他們很快就到了離街盡頭只有三個門洞的那幢房子。

麗貝卡和伯納德上個月一襲黑衣扮成弔唁者來過這個墓地,他們的真正目的是觀察這些房子。麗貝卡和伯納德觀察得不是很清楚——他們不敢冒險使用望遠鏡——但確信街盡頭數過來的第三幢房子有條直達屋頂的通道。

房子之間的屋頂是連通的,最後直達波諾爾大街那幢清空了住客的房屋。

離終點越近,麗貝卡越是不安。

他們原本想從低矮的煤倉爬到副屋的平頂,再爬到山形牆外突出的窗框。然而,從墓地遠看過來不算太高的這段高度近看卻非常可怖。

他們不能走進房子。居住在裡面的人多半會報警:不報警的話,他們會因為縱容偷渡而受到嚴厲的懲罰。

屋頂霧濛濛的,也許會很滑,但至少沒有在下雨。

伯納德為麗貝卡:「你準備好了嗎?」

麗貝卡很害怕,她完全沒有準備好。「當然準備好了。」她卻這樣說。

「你是頭母獅。」伯納德又讚歎了一遍。

煤倉剛及胸口,兩人爬上了煤倉。鬆軟的運動鞋在煤倉頂上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

伯納德站在煤倉頂上,用胳膊撐著副屋的邊緣,一骨碌爬了上去。然後他俯臥在副屋屋頂,伸下手,把麗貝卡拉了上去。兩人很快就一同站在了副屋屋頂上了。麗貝卡擔心他們會不會太顯眼,但舉目四望,她只在墓地裡看見了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接下來是旅程中最為艱險的一部分。伯納德把一個膝蓋跪在狹窄的窗台上。好在窗簾都拉上了,即便屋裡有人,他們也不用擔心——除非屋裡的人聽到響聲,拉開窗簾探察。接著,伯納德艱難地把另一個膝蓋也跪在了窗台上。他用麗貝卡的肩膀作支撐,努力地在窗台上站起來。站定在窗台上以後,他把麗貝卡拽了上來。

麗貝卡跪在窗台上,試著不往下看。

伯納德把手伸到他們接著要去的傾斜屋頂的斜邊上。他無法從窗台直接爬到屋頂:周圍只有一塊石板的邊緣可以支撐。他們之前已經討論好了這個問題。麗貝卡跪著挺起胸,讓伯納德把一隻腳擱上她的右側肩膀。攀著房頂的邊緣,他把全身的重量壓在麗貝卡身上。雖然十分沉重,但麗貝卡完全能扛得住。過了一會,伯納德把左腳踩在她的左肩上。在如此短的一刻之間,麗貝卡尚且能承受住伯納德的重量。

很快,伯納德把腿伸過屋頂的邊緣,翻身上了屋頂。

他把身體最大限度地展開,然後把手往下伸。她用戴著手套的手抓住麗貝卡的衣領,麗貝卡一把抓住了他的上臂。

窗簾突然被拉開,一個女人張皇地瞪著離她只隔了幾公分的麗貝卡。

女人尖叫一聲。

伯納德使足力氣把麗貝卡往上舉,終於使麗貝卡把腳跨過了屋頂。他拚命把麗貝卡往自己身邊拽,終於把麗貝卡拽上屋頂。

但兩人都失去了重心,開始沿著傾斜的屋頂往下滑。

麗貝卡伸展出胳膊,用手掌壓住屋頂上的磚,試著停住下滑的勢頭。伯納德做出了相同的動作。但兩人還是在往下滑,緩慢但卻無情地往下滑——滑到屋頂最下方時,麗貝卡的運動鞋碰到了屋簷上的鐵製排水溝上。排水溝不怎麼堅固,但剛好能擋住他們,麗貝卡和伯納德幾乎同時停止下滑。

「尖叫聲是怎麼回事?」伯納德急切地問。

「臥室裡的女人看見我了,但街上的人應該不會聽見她的叫聲。」

「她也許會鳴響警報器。」

「不用管她,我們繼續吧。」

他們沿著排水溝往前爬。房子很破,房頂上的一些磚塊已經碎了。麗貝卡盡量不把身體重量全都壓在排水溝上。兩人的進展非常非常地慢。

麗貝卡想像著窗口的女人和丈夫的交談。「如果什麼也不做,我們會作為幫兇而被捕。我們可以說我們睡著了,什麼都沒聽見,但警察也許還是會把我們抓走。即便我們報告了警察,他們也可能猜疑我們協同偷渡而逮捕我們。事態緊急的時候,他們看見誰就抓誰。乾脆別管這事了吧,我這就去把窗簾拉上。」

老百姓極力避免和警察有任何接觸——但窗口的女人有可能不是普通百姓。如果她或她的丈夫是享有特權的共產黨員,警察就不會對這對夫婦不利。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完全有可能大聲叫喊,把警察給招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推移著,麗貝卡並沒有聽見騷動聲。她和伯納德也許闖過了這一關。

他們到了屋頂外立面的一塊凸起處。伯納德把雙腳放在突起的兩邊,不斷地向上攀爬,他的雙手一會就摸到了屋頂。這時他已經緊緊地抓住了屋頂,但警察仍有可能從街上注意到手套手指的那個小黑點。

他翻過屋頂,沿著另一邊外立面的突起處往前爬,離伯諾爾大街和自由越來越近。

麗貝卡跟在伯納德後面。她回頭看了眼,想知道有沒有人能看見她和伯納德。他們的一襲黑衣在灰色的屋頂磚頭的映襯下不是很顯眼,但並不能完全隱身。有人在看著他們嗎?她可以看見墓地和房子的後院。一分鐘之前她看到的人影已經從墓地中間的小教堂跑到了墓地門口。一股難以言傳的恐懼浮上心頭。墓地裡的人看見了他們,正在趕著去向警察報告嗎?

一陣驚慌以後,麗貝卡覺得這個人影非常熟悉。

「瓦利?」她驚呼道。

瓦利上這幹什麼?他顯然跟著麗貝卡和伯納德一路走到了這裡。他也要去西邊嗎?匆忙之間他到底想落身何處啊?

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兀自擔心。

麗貝卡和伯納德到了公寓樓靠伯諾爾大街一邊的後牆。

大樓這邊的窗戶都被木板釘上了。麗貝卡和伯納德討論過破板而入的可能性。他們想打碎木板潛入樓內,再打碎另一側的木板出去。但討論下來,他們覺得這樣做太吵也太費工夫。兩人根據猜測決定更簡單的還是從樓頂過去。

他們所在的這幢樓的屋脊正好與旁邊那幢樓的樓頂排水溝等高,他們可以輕鬆地從這幢樓躍上那幢樓。

從這時開始,只要一抬頭,小巷裡拿著機關鎗的邊防軍人就能清楚地看見他們。

這是他們最容易受到攻擊的時刻。

伯納德爬到屋脊,兩腿跨在屋脊之上,然後沿著屋脊爬到公寓樓屋頂的最高處。

麗貝卡跟在後面。她呼吸急促。她的膝蓋瘀腫了,被伯納德踏過的肩膀疼得厲害。

雙腳跨在較低的一節屋脊,麗貝卡往下看了一眼。她吃驚地發現街上的警察離她是如此地近。他們正在點煙。如果有個警察抬頭看一眼,那他們就全完了。她和伯納德這兩個顯而易見的目標對手持機關鎗的警察來說再容易不過了。

不過他們離自由也只有咫尺之遙。

她鼓起精神,沿著面前的屋脊繼續往上爬。這時,她左腳下有塊磚突然動了動,腳上的運動鞋滑了一下,麗貝卡整個人撲倒在屋脊上。她仍然跨坐在屋脊之上,但腹股溝遭到了重重的撞擊。她低沉地叫了一聲,人向一邊倒,但很快維持住了平衡。

不幸的是,鬆動的磚塊卻沿著屋頂往下滑,翻過排水溝垂直下墜,摔在人行道上,發出很大的一聲噪音。

麗貝卡僵住了。

警察四下看了看,他們任何一刻都可能想到磚塊是從屋頂掉下來的,都有可能往屋頂上看。但在他們注意到屋頂上的奧秘之前,一個警察被扔來的石塊砸中了。很快,麗貝卡聽見弟弟在喊:「你們這些狗娘養的警察。」

瓦利又拿起一塊石頭,往警察身上扔,這一塊沒有砸中。

侮辱東德警察等同於自殺,瓦利知道這一點。他可能被捕,遭到毆打,坐牢下獄,但他必須這麼做。

他看見伯納德和麗貝卡在屋頂上一無遮擋。警察每時每刻都有可能發現他們。一旦發現了他們,警察會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擊。射程很短,不到五十英尺,兩位逃亡者很快就會被警察手裡的機關鎗打成蜂窩。

除非能讓警察分心。

警察看上去沒比瓦利大幾歲。瓦利十六歲,他們看上去頂多二十。他們叼著剛點的煙,疑惑地打量周圍,不知道為何會掉下來一塊碎磚,扔過來兩塊石頭。

「豬頭!」瓦利大喊,「你們這群豬頭,你們的老媽都是些妓女!」

警察們看見他了。儘管有霧,警察們還是看見了一百碼開外的瓦利。看見瓦利以後,警察便朝瓦利移動過去。

瓦利開始後退。

警察跑開了。

瓦利轉身就逃。

在墓地門口瓦利轉身看了看。一個警察意識到不能跑出柏林牆的哨位太遠,很快就停了下來。警察還沒有時間冷靜分析,為什麼有人會做出如此魯莽的事情。

另一個警察單腿跪地,把槍瞄準瓦利。

瓦利鑽進了墓群。

伯納德把晾衣繩繞在石頭煙囪上,把晾衣繩拉緊,牢牢地在煙囪上打了個結。

麗貝卡平躺在屋脊上,喘著氣向下張望。她看見一個警察追在瓦利身後,瓦利一溜煙鑽進了墓群。第二個警察回到了哨位上,但還好——他不斷回頭向後,看著同事那邊。瓦利為了轉移警察的注意力,把自己的生命當成了賭注,麗貝卡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擔心。

她看著另一邊的自由世界。伯諾爾路的另一邊,一男一女正看著她,對她指指點點。

伯納德手拿晾衣繩坐下,然後沿著西側的房頂往下滑,一直滑到了房簷。接著他把晾衣繩在胳膊下面胸口繞了兩圈,留下一段五十英尺左右的晾衣繩末梢。他可以借煙囪上繫著繩索的支撐,把身體翻過屋簷。

他回到麗貝卡身邊,跨坐在屋脊上。「坐正。」說著他把晾衣繩的末端繫在麗貝卡身上,打了個結。伯納德用戴著皮手套的手牢牢地拉緊了繩索。

麗貝卡最後看了眼東柏林那邊,看見瓦利機敏地跨過了墓地遠端的一道鐵絲網,穿過一條街,消失在了巷子之間。警察放棄了追逐,折回哨位。

在折回哨位的過程中,警察無意間往公寓屋頂抬頭看了眼,突然間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麗貝卡知道警察肯定發現了他們。屋簷上的兩個身影在藍天下分外顯眼。

警察一邊叫一邊指點,然後邁開步子奔跑。

麗貝卡翻下屋脊,沿著屋頂斜坡,緩慢滑到屋簷上的排水管處。

樓下傳來一陣機關鎗的開火聲。

伯納德站定在她身旁,用繫在煙囪上的繩子支撐住自己。

麗貝卡感覺到伯納德用繩子拉住了自己。

行動的時候到了,她心想。

麗貝卡翻過排水管,垂在半空中。

胸口綁著的晾衣繩勒得她生疼。她在空中蕩了一會兒,很快伯納德放出繩索,麗貝卡開始一節一節地往下落。

麗貝卡和伯納德在麗貝卡家的房子練習過這個動作。伯納德把麗貝卡從最高層的窗戶一直放到樓下的後院裡。這樣做很傷手,伯納德說,但如果有好的手套,還是能做到的。在下降的過程中,伯納德讓她一有機會就在樓邊的窗台上站一會兒,好讓他有機會歇一口氣。

麗貝卡聽見樓下傳來鼓勵的叫喊聲,心想一定有許多人聚集在了柏林牆西面的伯諾爾路上。

她看見了身子下面的人行道以及沿著樓房外牆展開的鐵絲網。她已經在西柏林了嗎?東德的軍人和警察可以在柏林牆東邊殺無赦,但因為蘇聯不想在外交上惹麻煩,他們無法向西柏林這邊開火。但此時她正吊在鐵絲網上方,這裡既不屬於東柏林,也不屬於西柏林。

又一陣機關鎗的開火聲。警察在哪?他們又是在向誰開火呢?麗貝卡猜測警察會盡快爬上屋頂,趕在麗貝卡和伯納德順利逃亡之前向他們開槍射擊。如果警察也像他們那樣從屋外攀上屋頂的話,那警察多半就趕不上了。但他們完全可以進入住宅樓,沿著樓梯跑到屋頂。

麗貝卡幾乎就快要落地了。她的腳碰到了鐵絲網上。她把手往大樓的牆上一撐,從外牆上擺脫出來,但她的腳卻還纏在鐵絲網上。鐵絲網撕裂了她的褲子,在她的皮膚上劃開了幾道口子。馬上有群人聚過來,接住她,幫她擺脫鐵絲網的糾纏,從胸口解開繩子,把她放在地上。

站穩以後,麗貝卡馬上抬頭看。伯納德站在屋簷上,正在解開胸口繫著的繩子。麗貝卡往後退了幾步,以便能看清伯納德。警察還沒趕到樓頂。

伯納德雙手緊緊抓住繩子,然後翻下屋頂,腳蹬著牆面,兩隻手抓著繩子往下滑。這個動作非常難,因為他把全身重量都放在了抓著的這根繩子上。在不會被外人看見的一天深夜,他在家的後牆上練習過這個動作。但這幢樓房要高出許多。

街上的人群向他歡呼。

有個警察出現在了樓頂。

伯納德冒著繩索會從手裡脫落的風險,下滑得更快了。

有人大喊:「取條毛毯來。」

麗貝卡知道,已經沒時間讓人拿毛毯過來了。

警察把機關鎗對準伯納德,但還是猶豫了一下。他無法朝西德境內開火。很可能把子彈打在圍觀者而不是逃亡者身上。這很有可能成為爆發一場戰爭的導火索。

警察轉過身,看著繞在煙囪上的繩索。他可以解開繩索,但伯納德完全可以在那之前到達地面。

警察會有刀子嗎?

顯然沒有。

他突然靈感勃發,把槍口對準繃緊的晾衣繩放了一槍。

麗貝卡尖叫一聲。

晾衣繩斷開了,繩子的末端飛揚在伯諾爾街的空中。

伯納德像塊石頭一樣墜落下來。

人群散開了。

伯納德「砰」的一聲墜在街邊的人行道上。

然後他就躺著不動了。

三天以後,伯納德睜開眼,看著麗貝卡打了聲招呼:「嗨!」

麗貝卡說:「感謝上帝。」

麗貝卡擔心得失去了理智。醫生告訴她伯納德一定能恢復知覺,但麗貝卡一定要親眼看到才相信。伯納德經歷了幾個手術,其間還注射了許多藥。等了這麼久,麗貝卡頭一次在伯納德臉上看見了活人的氣息。

靠在醫院的病床上,麗貝卡克制住想哭的衝動,吻了吻伯納德的唇。「我很高興,」她說,「你終於醒了。」

伯納德問:「發生了什麼事?」

「你從半空中掉下來了。」

他點點頭:「我還記得屋頂上的情形,但在那之後……」

「警察開槍打斷了晾衣繩。」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給我上石膏了嗎?」

麗貝卡一直在等他醒,但卻害怕著這一時刻的來臨。「腰部以下都上了石膏。」她說。

「我……我沒法動我的腳。我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伯納德的表情很恐慌,「我的腿被截肢了嗎?」

「沒有。」麗貝卡做了個深呼吸,「你的腿發生了大面積的骨折,但感覺不到腿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因為脊髓神經部分受了損。」

他沉思了很久,然後問麗貝卡:「我會痊癒嗎?」

「醫生說脊髓神經也許能痊癒,但不會很快……」

「這麼說……」

「你腰部以下的功能也許會得到恢復。但離開醫院時你將坐輪椅離開。」

「醫生說多長時間才能恢復了嗎?」

「他們說……」麗貝卡努力不哭,「你必須做好一輩子擺脫不了輪椅的準備。」

伯納德把目光拋向一旁。「我是個殘疾人了。」

「但我們自由了。你現在在西柏林。我們終於逃出來了。」

「逃進了輪椅裡。」

「別那樣去想。」

「我他媽的能去做什麼啊?」

「我已經想過了,」麗貝卡強裝出堅定而自信的樣子,「你會娶我,然後重新回到課堂裡。」

「那完全不可能。」

「我已經給安塞姆·韋伯打了電話。你也許還記得,他現在在漢堡的一家學校做校長。他為我們倆提供了職位,九月就能上班。」

「坐在輪椅裡教書嗎?」

「這有什麼關係!你完全可以教授物理,你講解的物理能讓班上最遲鈍的孩子都能領悟。教課不一定要用到腳。」

「你不會想嫁給一個殘疾人的。」

「是的,」麗貝卡說,「但我想嫁給你,也會嫁給你。」

他的語氣變得尖刻起來。「你不會嫁給一個下半身完全沒用的男人。」

「聽我說,」麗貝卡嚴厲地說,「三個月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愛是什麼。我剛剛找到了你,我才不想失去你呢。我們活著逃出來了,我們會繼續活下去。我們會結婚,會教書,會永遠愛著彼此。」

「我吃不準。」

「我對你只有一點要求,」麗貝卡說,「你一定不要失去希望。我們會一起面對所有的困難,解決所有的問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能戰勝一切的艱難險阻。伯納德·赫爾德,請你現在就對我發誓,永遠不離棄我,永遠不。」

兩人沉默了很長一會兒。

「請向我發誓。」麗貝卡催促道。

伯納德笑了。「你真是一頭母獅。」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