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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缺陷 1961-1962年 第十二章

「你住的房子真是太炫了。」杜杜·杜瓦對戴夫·威廉姆斯說。

戴夫十三歲,打從記事以來就一直住在這裡。他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自己住的這套房子。他打量著庭院的磚牆和房子裡的一排喬治王朝時代的窗戶。「有這麼炫嗎?」他問。

「看上去非常古老。」

「這幢房子始建於十八世紀,應該只有二百年左右的歷史。」

「只有!」杜杜笑了,「在舊金山,沒有什麼東西的歷史超過二百年!」

這幢房子在倫敦的彼得大街,離議會只有幾分鐘的步程。附近的大多數房子都建於十八世紀,戴夫依稀記得這些房子本來就是建給國會議員以及上議院和下議院的議員住的。戴夫的父親勞埃德·威廉姆斯就是個國會議員。

「你吸煙嗎?」杜杜從口袋裡掏出包煙來。

「有機會就抽。」

杜杜給了戴夫一支,兩人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杜杜·杜瓦也是十三歲,但看上去比戴夫老成一些。她穿著緊身毛衣,繃緊的牛仔褲和靴子,顯得非常時尚。她說她連開車都會了。杜杜還說英國的廣播非常乏味:只有三個電台,沒有一個播放搖滾樂——而且午夜就沒廣播了!看見戴夫盯著自己黑色套頭毛衣前的兩團隆起時,她一點都沒尷尬,只是對他笑了笑。但杜杜一直沒給戴夫機會吻她。

杜杜不是第一個和戴夫接吻的女孩。戴夫想讓杜杜知道這個,不想讓她覺得他毫無經驗。算上沒有回吻他的琳達·羅伯特森,杜杜將是他第三個吻過的女孩。重點是,他知道該如何去吻一個女孩。

但他至今還沒和杜杜接過吻。

就快要吻上了。在父親的亨伯霍克車裡,戴夫小心地攬住杜杜的肩膀,但杜杜卻把頭轉到一邊,看著車窗外點亮的街燈。戴夫輕手輕腳地給杜杜撓癢,杜杜卻沒有被弄得咯咯直笑。他們剛在戴夫十五歲的姐姐伊維的臥室裡隨著電唱機裡的音樂跳舞,但當戴夫放上的《今夜你寂寞嗎?》這首歌時,杜杜卻不願再跳慢舞了。

戴夫仍然懷揣著希望。很可惜,冬日下午的小花園不是個適合接吻的好地方。兩人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杜杜縮緊著身子,想讓自己更加暖和一點。他們從家人中間溜了出來,但之後還有個派對要參加。杜杜的手提包裡放了小半瓶伏特加。父母大口喝威士忌和琴酒的時候,他們只有軟飲料喝,所以杜杜得自給自足。喝了酒以後,任何事都有可能會發生。戴夫看著她叼著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過濾嘴的粉紅色嘴唇,一心想著吻上去會是什麼感覺。

房子裡傳來戴夫母親的美國口音:「孩子們,快進來吧——我們要出發了!」戴夫和杜杜把煙扔進花叢進了屋。

兩家人已經集合在了前廳裡。戴夫的祖母艾瑟爾·萊克維茲將被「推選進」上議院,這意味著她將以萊克維茲夫人的名號成為上議院議員。戴夫的父母勞埃德和黛西、他姐姐伊維,以及兩個孩子的小夥伴加斯帕·默裡都已經齊集在了前廳。威廉姆斯家在戰爭時結交的美國人杜瓦一家也已經準備好出發了。伍迪·杜瓦作為攝影記者被外派到倫敦工作一年,他帶著妻子貝拉以及兩個孩子卡梅隆和杜杜。美國人很想看看英國議會的進階儀式是什麼樣的,所以杜瓦一家人也要參加這個慶祝儀式。他們離開威廉姆斯家,浩浩蕩蕩地向議會廣場進發。

走在霧濛濛的倫敦街道上,杜杜把注意力從戴夫轉到加斯帕·默裡身上。加斯帕十八歲,一頭金髮,身體又高又壯。他穿著一件厚厚的花呢夾克。戴夫想快點長大,像加斯帕那樣有男子氣概,這樣杜杜就能帶著愛慕和欽佩的目光看他了。

戴夫把加斯帕看作大哥哥一樣徵求他的建議。他告訴加斯帕自己喜歡杜杜,問加斯帕如何才能抓住她的心。「持之以恆,」加斯帕說,「有時堅持的時間長點,女人的心就軟了。」

戴夫聽見杜杜和加斯帕談話的聲音。「這麼說你是戴夫的堂兄了?」走過議會廣場時杜杜問加斯帕。

「不是,」加斯帕回答說,「我們不是親戚。」

「那你怎麼不付房租,在他們家自由出入呢?」

「我媽媽和戴夫的媽媽在布法羅是同班同學。他們在那兒認識了你父親。從那時起,他們就一直是朋友。」

戴夫知道,兩家的關係比加斯帕說的要緊密得多。加斯帕的母親伊娃是來自納粹德國的難民,戴夫的母親黛西大方地把伊娃接到家裡,加斯帕只是不好意思把威廉姆斯家對自己家的恩情在陌生人面前和盤托出而已。

杜杜問:「你在這裡學什麼?」

「學法語和德語,在聖朱利安學院,倫敦規模最大的幾所大學之一。但大多數時候我都在為校報寫稿,我想當個記者。」

戴夫很羨慕。他沒學過法語,也沒到上大學的年紀。他的成績在班上是最後一名。父親對他非常失望。

杜杜問加斯帕:「你父母現在在哪兒?」

「在德國。他們隨軍隊在全球輪值。我爸爸是個上校。」

「竟然是上校!」杜杜驚歎道。

戴夫的姐姐伊維附著他的耳朵說:「小賤人,她以為自己在幹什麼?她先是對你暗送秋波,然後又和一個比她大上五歲的人調情。」

戴夫沒說話。他知道姐姐傾心於加斯帕。戴夫本可以借此來嘲弄伊維,但他忍住了。他喜歡伊維,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記下這件事,等到下一次伊維拿他開涮的時候再說。

「必須是個貴族才能進上議院嗎?」杜杜問加斯帕。

「再古老的家族也會有第一代,」加斯帕說,「不過現在英國已經有了不世襲的終身貴族制度,萊克維茲夫人就將是個終身貴族。」

「我們要向她行屈膝禮嗎?」

加斯帕笑了。「呆瓜,我們用不著行屈膝禮。」

「女王會來參加儀式嗎?」

「不會。」

「太讓人失望了。」

伊維小聲罵了句:「裝瘋賣傻的臭娘們兒。」

一行人走進上議院入口處旁的威斯敏斯特宮。一個穿著平膝短褲和長筒絲襪宮廷服裝的男人在門口迎候他們。戴夫聽到祖母用抑揚頓挫的威爾士口音說:「老掉牙的制服標誌著我們的制度需要徹徹底底的變革。」

戴夫和伊維經常去議會大樓,但這對杜瓦家的人來說卻是第一次,他們對看到的景像贊歎不已。杜杜忘卻優雅,驚歎地說:「這裡的地磚、花紋地毯、牆紙、木製板條、彩色玻璃和石雕上都做了裝飾,真是太了不起了!」

加斯帕饒有興致地看著杜杜:「這是典型的哥特復興式建築。」

「哦,是這樣嗎?」

戴夫開始對加斯帕試圖在杜杜面前表現的行為感到生氣了。

一行人分成了幾撥。大多數人跟著引座員上樓,走進一條能俯瞰辯論廳的長廊,艾瑟爾的朋友們已經在那等著他們了。杜杜坐在加斯帕身邊,但戴夫設法坐在了杜杜的另一邊,伊維擠在戴夫身邊。戴夫經常去威斯敏斯特宮另一邊的下議院,但上議院更為華麗,皮椅是紅色的,而不是下議院的綠色。

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樓下一陣喧鬧,戴夫的祖母和四個司禮員站成一列走進辯論廳。艾瑟爾和司禮員都穿著帶有毛皮裝飾的長袍,顯得有趣極了。杜杜說:「真是大開眼界!」戴夫和伊維卻在一邊嬉笑不已。

隊列在王座前停下,祖母毫不費力地跪在地上——她已經六十八了,但動作依然利索。司禮官大聲朗讀著手裡拿著的卷軸上的大段內容,戴夫的媽媽黛西向杜杜的父母——高大的伍迪和微胖的貝拉——小聲解釋著儀式的內容和含義。戴夫卻一點沒聽,他覺得這都是在胡說八道。

之後,艾瑟爾和四個司禮員中的兩位坐在了辯論廳的一條長凳上。這時,儀式最有趣的部分開始了。

坐下之後,他們馬上站了起來。他們脫下帽子鞠躬,然後又坐下戴上帽子。之後他們又像牽線木偶一樣重複了一遍這一整套動作:起身,脫帽,鞠躬,坐下,戴帽。這時戴夫和伊維忍不住大笑起來。接著樓下的人第三次重複了這套動作。戴夫聽見姐姐語無倫次地說:「停下,快停下。」姐姐的話讓戴夫笑得更歡了。黛西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但她自己也覺得這套儀式太過滑稽,最後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過了好一會兒,儀式終於結束了,艾瑟爾離開了辯論廳。家人和朋友們全都站了起來。戴夫的媽媽帶眾人走過幾條走廊和幾段扶梯前往地下室的聚會現場。戴夫朝角落看了看,發現他的吉他靜靜地躺在那裡。戴夫和伊維將在酒會上表演,但伊維是主角,他只是伊維的伴奏師。

很快,地下室裡就聚集了大約一百個人。

伊維找到加斯帕,開始問校報方面的問題。談到加斯帕感興趣的話題,氛圍越來越烈,但戴夫知道伊維肯定不會得償所願。加斯帕是個懂得保住既得利益的人。現在他免費住在設施豪華的威廉姆斯家,到就讀的大學只有短短幾站路。在玩世不恭的戴夫看來,加斯帕不可能會動搖,和房東的女兒談戀愛會破壞現在舒適的生活。

但伊維幫了他一個忙。沒有了加斯帕,戴夫可以大大方方地追逐杜杜了。戴夫給杜杜拿了杯薑汁啤酒,問杜杜覺得剛才的儀式怎麼樣。杜杜沒有拿他的啤酒,而是偷偷地在軟飲料裡倒了點伏特加。沒一會兒,艾瑟爾進來了,地下室裡響起山呼海嘯的鼓掌聲。艾瑟爾換上了平時穿的紅裙子配紅大衣,銀髮上戴著頂小帽。杜杜小聲說:「她以前一定是位美若天仙的夫人。」

戴夫覺得把祖母說成美女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艾瑟爾開始說話了。「很高興此刻能與你們一起分享,」她說,「我只遺憾親愛的伯尼沒能活著看到這一天,他是我遇見的最聰明的男人。」

伯尼爺爺是一年前死的。

「被人稱為『女男爵』的感覺很奇怪,對我這個社會黨人來說更是如此,」她的話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笑了,「如果活著的話,伯尼會問我是要打敗敵人還是投入到敵人的那一邊。在這裡我向大家保證,成為貴族是為了將來能廢除貴族制度。」

地下室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同伴們,我之所以放棄阿爾德蓋特下院議員的職位,是因為我覺得是時候讓位給年輕人了,但我並沒退休。社會上還有太多的不公平,太多的簡陋住房,太多的貧窮和太多的飢餓——但能讓我繼續鬥爭的時間卻只剩下最後的二三十年了。」

她的話又引來了一陣笑聲。

「有人跟我說,進入上議院以後我應該選擇一個議題,把它作為我的議案。我已經擬定好了這個議案。」

人群安靜下來。人們都想知道艾瑟爾·萊克維茲下一步的動向。

「上周,我的老朋友羅伯特·馮·烏爾裡希離開了人世。他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在三十年代遭受了納粹的摧殘,之後一直在劍橋經營餐館。當我在東區的一家工廠做裁縫的時候,他給我買了條新裙子,帶我去裡茲大飯店吃飯……」她挑釁地揚起了下巴,「他是個同性戀者。」

地下室裡響起一陣驚訝的低語聲。

戴夫喃喃道:「天哪!」

杜杜說:「我喜歡你奶奶。」

人們不習慣聽人公開討論同性戀的問題,尤其談論這個議題的還是個女人。戴夫咧嘴笑起來,奶奶好樣的,這麼多年來一直在製造麻煩。

「別小聲議論,你們才不會真正地驚訝呢,」她一針見血地說,「你們都知道世界上存在只喜歡同性的人。這樣的人很少傷害其他人——事實上,從我的經驗來看,同性戀者比異性戀者的暴力傾向要低——但他們的愛卻被這個國家的法律所禁止。更糟的是,便衣警察還喬裝成同性戀陷害他們,逮捕他們,拘禁他們。在我看來,這和因為猶太人、和平主義者、天主教徒的身份而遭逮捕是完全一樣的。因此我在上議院主要會致力於同性戀方面的法律改革。希望你們祝我好運。謝謝你們。」

艾瑟爾又贏得了一輪熱情的掌聲。戴夫覺得地下室幾乎所有人都真誠地希望她能成功。他深有感觸,把同性戀抓進牢裡關起來的確很愚昧。上議院在他眼中的地位一下子提升了不少:如果上議院能促成法律上有關同性戀條文的變化,這裡就沒那麼滑稽了。

最後艾瑟爾說:「最後讓我的孫子孫女給美國來的親戚和各界朋友們獻上一首歌。」

戴夫跟著伊維登上台。「奶奶又扔下了顆炸彈,」伊維輕聲對戴夫說,「我想她還會贏。」

「她總能得到她想要的。」戴夫捧起吉他,彈出個G調。

伊維馬上開始了演唱:

在晨曦初現時,你可看見……

地下室裡大多是英國人,而非美國人,但伊維的歌聲馬上把眾人吸引了。

是什麼讓我們如此驕傲,在黎明的最後一道曙光中高聲歡呼?

戴夫覺得民族自豪什麼的都是胡說八道,儘管這樣,他還是有些哽咽。美國的國歌太能打動人了。

是誰的旗幟在熊熊的烈火和隆隆的炮聲中始終高揚?

地下室裡非常安靜,戴夫連自己的呼吸都分辨得出。只有伊維能辦得到。伊維只要一上台,所有人都能被她吸引。

要塞上面那面英勇的旗幟,在黑暗過後依然聳立。

戴夫看了看媽媽,看到她正在抹眼淚。

飛揚的星條旗是否會在自由的土地和勇者的家園上永久地飛揚?

觀眾們歡呼鼓掌。戴夫不得不支持這樣的姐姐:雖然有時她確實讓人頭痛,但確實能把觀眾的情緒調動起來。

他又喝了杯薑汁啤酒,然後四處找杜杜,但杜杜不在地下室。他看到了杜杜那讓人渾身不舒服的哥哥卡梅隆。「嗨,卡梅隆,杜杜去哪兒了?」

「去抽煙了吧。」卡梅隆說。

戴夫想找到杜杜,他決定四處去看一看。他放下酒杯。

他和祖母同時間走到門口,於是他為祖母敞開了門。祖母也許是去上廁所:不記得聽誰說過,老太太一般上廁所都上得很勤。祖母對他笑了笑,走上鋪著紅地毯的樓梯。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於是跟在了祖母身後。

走到樓梯當中的時候,祖母被迎面走來的一個拄著枴杖的老人叫住了。老人穿著淡灰色條紋的高檔西服,胸口的衣袋裡伸出一塊絲綢的手帕。老人的皮膚斑駁,頭上都是白髮,但年輕時顯然非常英俊。「艾瑟爾,祝賀你。」他握著戴夫祖母的手說。

「菲茨,謝謝你。」兩人似乎非常熟悉。

老人抓著戴夫祖母的手不放。「你已經是個女爵了。」

她笑了。「生活是不是很奇妙?」

「的確令人目不暇接。」

兩人擋住了樓梯,戴夫只能站在後面等。兩人的話很平常,但對話卻非常熱情。戴夫不知道他們倆到底是怎麼回事。

艾瑟爾說:「家裡的女僕當上了貴族,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女僕?戴夫知道祖母早年曾經在威爾士的一座大宅子當女僕。老人一定是她當時的僱主。

「我早就不介意這種事了。」老人說。他拍了拍艾瑟爾的手,然後又收了回去。「準確地說,在艾德禮當政期間,我的立場就已經變了。」

祖母笑了,顯然她很喜歡和這位老頭交談。兩人的言談中有一種與愛恨無關的深意。如果不是上了歲數的老人的話,戴夫還以為他們在調情呢。

戴夫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

艾瑟爾說:「這是我孫子戴夫·威廉姆斯。如果真的不介意的話,你也許可以握握他的手。戴夫,這是菲茨赫伯特伯爵。」

菲茨猶豫了一會兒,戴夫一度以為伯爵會拒絕和他握手。但伯爵似乎很快拿定了主意伸出手。戴夫和伯爵握了握手,道了聲好。

艾瑟爾說:「菲茨,謝謝你。」話沒說完,她就哽咽了。祖母沒再多說什麼,兀自走上了樓。戴夫禮貌地對老伯爵點點頭,跟在祖母身後走上樓梯。

很快,祖母就進了廁所。

戴夫覺得兩位老人之間一定有什麼淵源。他決定問問母親這件事。這時戴夫看見一個可能通向外面的通道,便把奶奶的事情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戴夫穿過門,發現自己正在一個放著許多垃圾桶的不規則形的內院裡。這裡不是進出要道,靠這邊的樓上沒有窗,還有些不易覺察的小角落,很適合談情說愛。想到這一層,他的心裡燃起了希望。

沒看見杜杜,但他聞到了煙味。

他走過幾個垃圾桶,往內院的角落裡看。

和戴夫預料的一樣,杜杜左手拿著煙站在內院裡。不過加斯帕正和她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戴夫盯著他們。他倆的身體像是粘上了似的,正在富有激情地擁吻,杜杜的右手插在加斯帕的頭髮裡,加斯帕的右手放在杜杜胸部。

「加斯帕·默裡,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渾蛋。」戴夫罵了一句,回到了樓裡。

在學校排演的話劇《哈姆雷特》裡,伊維·威廉姆斯自薦扮演奧菲莉婭瘋癲時候的裸體一幕。

只要一想到伊維演戲的情景,卡梅隆·杜瓦就覺得熱得不太舒服。

卡梅隆愛著伊維,只是不喜歡她的政治觀點。從保護動物到解除核燃料,伊維參加所有的反抗示威,不持相同觀點的人在她看來都是冷酷無情的傻瓜。但卡梅隆已經習慣了——他和大多數同齡人都合不來,和家人也形同陌路,他的父母都是無可救藥的自由派,他的奶奶還曾是《布法羅無政府主義者報》的記者。

威廉姆斯家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家人都是左派。彼得大街這個家唯一還算正常的只有寄宿在此的加斯帕·默裡,他沒有那麼偏執,只是有點憤世嫉俗。倫敦是許多危險分子的巢穴,比卡梅隆的家鄉舊金山還要遭。他迫不及待地盼望著父親的派遣結束,早點回美國去。

讓他捨不得的只有伊維。卡梅隆十五歲了,這是他的初戀。他沒想談戀愛: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但在學校的課桌前嘗試要記住法語和拉丁語單詞的時候,他卻禁不住想起伊維在唱《星條旗永不落》時的樣子。

伊維也喜歡他,對此他很確定。她知道他聰明,問了他許多問題:核電站的工作原理是什麼?真有好萊塢這個地方嗎?加利福尼亞的黑人待遇好不好?更讓他高興的是,卡梅隆說出答案的時候她總是聽得很認真。她不大閒聊:和卡梅隆一樣,她對聊天沒興趣。在卡梅隆的想像中,自己和伊維將是對集名望與智慧於一身的夫婦。

今年卡梅隆和杜杜將要去伊維和戴夫就讀的學校。就卡梅隆所知,這所學校非常激進,學校裡的老師都是些共產黨人。伊維的瘋狂角色所引發的論戰瞬間席捲了校園。戴著格子圍巾、留著長鬍子的戲劇老師傑裡米·法爾克納支持這個主意,教導主任卻沒這麼蠢,他立場鮮明地反對學生光著身子演戲。

對於這個自由主義導致墮落的實例,卡梅隆倒是樂見其成。

威廉姆斯家和杜瓦家一起去學校看演出。卡梅隆很討厭莎士比亞,但他渴望看到伊維在舞台上的表演。她的表演似乎很容易被觀眾的情緒渲染,變得極富熱情。艾瑟爾說,伊維很像她的曾外祖父,艾瑟爾的父親,先驅的工會活動家、福音派傳教士戴·威廉姆斯。作為戴的女兒,艾瑟爾曾經這樣說過:「我父親也有這種渴望榮光的眼神。」

卡梅隆認真地研讀過《哈姆雷特》——為了得到好成績,他做什麼都一絲不苟——知道奧菲莉婭是個非常難演的角色。卡梅隆知道,伊維可以用粗俗的歌曲把這個原本非常悲慘的角色演得十分滑稽。但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又如何能演好這個角色,把觀眾的興頭都調動起來呢?卡梅隆不想在伊維臉上看到失落的表情。但在腦海深處,卡梅隆總會浮現出伊維遇到恥辱性失敗時用手臂抱住纖細肩膀的情景。

卡梅隆和父母以及妹妹杜杜一起走進了兼作體育館的學校禮堂。這裡不僅有股舊書味,還有股運動鞋散發出的汗臭。他們在威廉姆斯一家人身旁坐了下來。威廉姆斯一家都到了:工黨下議院議員勞埃德·威廉姆斯、他的美國妻子黛西、外祖母艾瑟爾·萊克維茲,以及寄住在他們家的加斯帕·默裡。伊維的弟弟戴夫沒和他們在一起,中場休息時他在賣東西的鋪子裡當小工。

過去幾個月中,卡梅隆好幾次聽說戰爭時父親和母親是在倫敦黛西舉辦的宴會中相識的。那一次,爸爸把媽媽送回了家:每當爸爸講到這件事時,他的眼中總會出現一道奇異的光芒,這時媽媽總會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像在說趕緊閉嘴,這時爸爸就不再多說什麼了。卡梅隆和杜杜都很想知道爸爸送媽媽的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爸爸在諾曼底跳傘以後,媽媽一度覺得再也見不著他了,但她還是斷了和另一個男人的婚約。「你們的外婆很生氣,」媽媽說,「她一直沒原諒我。」

禮堂的椅子即便對於只有半小時的晨會來說也很不舒服。晚上的演出對卡梅隆必定如同煉獄一般。卡梅隆知道,《哈姆雷特》全長五個小時。伊維向他擔保,他們排的是個縮略的版本。卡梅隆很想知道他們究竟縮略了多少。

他問坐在身邊的加斯帕:「伊維演瘋女人的角色時到底會穿什麼啊?」

「我不知道,」加斯帕說,「她什麼都沒告訴我。」

燈光熄滅,大幕拉起,舞台中央出現了埃爾西諾的城垛。

上色的背景是卡梅隆的傑作。伍迪是個攝影師,卡梅隆也許遺傳了他的天賦,色彩感非常好。他對自己畫的月亮非常滿意,他畫的月亮正好抵消了聚光燈的光線,使舞台上的哨兵分外逼真。

其他就沒什麼可期待的。卡梅隆看過的所有校園劇都令人失望,這部也不會例外。出演哈姆雷特的十七歲少年故作神秘,表演得卻和木頭一樣。但伊維的表演卻令人驚艷。

在第一幕中,奧菲莉婭出場不多,她只是默默地聽居高臨下的兄長和浮誇的父親說話,只是在末段有幾句勸說哥哥別太虛偽的簡短對話。在第二幕告訴父親哈姆雷特野蠻闖入她臥室的那一場,伊維卻一下子爆發了。起初她瘋瘋癲癲,但而後她卻平靜下來,變得非常專注,當她在台上說到「他深沉、怨艾地長歎」時,觀眾們連大氣都一口不敢出。當下一幕怒氣當頭的哈姆雷特斥責她不該加入女修道院時,伊維困惑受傷的表情讓卡梅隆不禁想上台扇哈姆雷特幾巴掌。傑裡米·法爾克納明智地在這時結束了上半場的演出,隨之而來的掌聲經久不息。

戴夫在中場休息時經營一個出售軟飲料和糖果的小攤,他的十幾個朋友盡心盡力地為他忙活著。卡梅隆大為感動:他從來沒見過如此投入工作的學生們。「你給他們興奮藥丸了嗎?」他一邊問一邊拿起一瓶櫻桃飲料。

「當然沒有,」戴夫說,「他們每出售一件東西,我給他們百分之二十的佣金。」

卡梅隆希望伊維中場休息時下台和家人們聊天,但直到第二部分開幕鈴響時伊維都沒出現。他很失望,卻又急切地想看到伊維接下來的表現。

表演到用下流的笑話在眾人面前羞辱奧菲莉婭這段的時候,扮演哈姆雷特演員的技巧提高了一點。也許這是他的自然流露,卡梅隆不懷好意地心想。在哈姆雷特的羞辱面前,奧菲莉婭尷尬失落,最後幾近狂亂。

真正震驚全場的還是她演奧菲莉婭精神錯亂的那一幕。

上台的時候,伊維穿著一件破破爛爛、只到大腿根部的薄睡衣,看上去像個瘋人院的瘋子。她不再可憐,而是攻擊性十足,像個街上喝醉的妓女。伊維說:「麵包師的女兒變成了一個夜貓子。」這句在卡梅隆看來沒有特別意思的話在伊維口中卻韻味十足,充滿了惡意的嘲諷。

卡梅隆聽見媽媽小聲對爸爸說:「不敢相信,這女孩才十五歲。」

演到「少年男子不知羞恥,一味無賴糾纏」這句台詞的時候,扮演奧菲莉婭的伊維竟然作勢要抓住國王在觀眾面前半遮半掩、微微翹起的男性生殖器。

很快氛圍突然變了。跟垂死的父親說話時,淚水突然從她的面頰淌下,高亢的話音剎那間變成竊竊的低語。在說到「他們把他放在冰冷的土地上,我卻只有哭泣」這句台詞時,伊維彷彿又變回了一個孩子。

卡梅隆也想哭了。

接著她揉了揉眼睛,踉蹌了幾步,像個老女巫一樣喋喋不休。「來吧,我的馬車!」她瘋狂地大喊。她把雙手放在裙子的領口,把裙子從正面一撕兩半。觀眾們看得氣都不敢出了。「夫人們,再見了!」她一邊朝觀眾大喊,一邊任由身上的裙子掉在地上。一絲不掛地高喊了三聲「晚安」後,伊維才跑下舞台。

接下來的部分乏善可陳。掘墓人非常無趣,劇末的刀光劍影刻意雕琢的成分又太過濃烈。卡梅隆的腦海裡只有全裸的奧菲莉婭跑在舞台前方的那一幕,她那嬌小的胸部前挺,赤褐色的毛髮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焰,伊維把一個瘋了的姑娘表演得活靈活現。卡梅隆覺得在場的每個男人一定都這樣想。沒人會去管什麼哈姆雷特。

謝場時,伊維贏得了最多的掌聲。不過教導主任並沒上台致以頌讚,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對通常都很業餘的舞台表演表示感謝。

離開禮堂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著伊維的家人。黛西表現得很勇敢,她一直在旁若無人地和其他家長說話。穿著深灰色西服的勞埃德什麼話都沒說,表情非常嚴肅。伊維的奶奶艾瑟爾·萊克維茲微笑著,她也許會有所保留,但不會過分抱怨。

卡梅隆的家人們反應不一。媽媽的嘴唇翹得老高,明顯不贊成表演成這樣。爸爸伍迪卻忍俊不禁地笑著。杜杜則嘖嘖地讚歎個不停。

卡梅隆對戴夫說:「你姐姐表演得太棒了。」

「我卻比較喜歡你那個妹妹。」戴夫壞笑著說。

「奧菲莉婭把哈姆雷特的戲全都搶沒了。」

「伊維是個天才,」戴夫回答,「經常把爸媽惹得惱火。」

「為什麼會這樣?」

「爸媽覺得表演不算正經工作,想讓我們都投身政界。」說著他揉了揉眼睛。

卡梅隆的父親伍迪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我也碰到過這種問題,」他說,「我父親是美國參議員,我祖父也是。他們不明白我為何要當攝影師。在他們看來,拍照片不算是真正的工作。」伍迪在世界上也許僅次於《巴黎競賽》雜誌的《生活》雜誌當攝影記者。

威廉姆斯家和杜瓦家都到了後台。沒一會兒,伊維穿著運動衫和長裙端莊地從女生化妝室走了出來,顯然在說「我才不是露陰癖呢,那是奧菲莉婭」。但她的表情裡有股得勝的喜悅。無論人們對裸體演出會說些什麼,沒人會否認她的表演征服了觀眾。

勞埃德第一個說話了。這個當爸爸的說:「我只希望你別因為不雅暴露而被捕。」

「我本來沒想要全裸,」伊維像接受讚美似的說,「這是臨到場上再決定的。我甚至沒想到睡衣會被撕開。」

這完全是胡說八道,卡梅隆心想。

傑裡米·法爾克納戴著他標誌性的大學圍巾過來了。他是學校裡唯一讓學生直呼其名的教師。「真是難以置信!」傑裡米讚歎道,「一個里程碑似的時刻!」他激動得兩眼放光。卡梅隆想到,傑裡米可能也愛上了伊維。

伊維說:「傑裡,這是我的父母,勞埃德·威廉姆斯和黛西·威廉姆斯。」

法爾克納一時間看上去很害怕,但很快恢復了常態。「威廉姆斯先生和夫人,你們必定比我還吃驚,」他巧妙地推卸了責任,「我想讓你們知道,伊維是我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他和黛西握了握手,然後又和明顯不怎麼樂意的勞埃德握了手。

伊維對加斯帕說:「請你作為特邀嘉賓出席慶功派對。」

勞埃德皺起眉。「慶功派對?就為這個?」顯然他覺得沒什麼功好慶的。

黛西碰了碰他的胳膊,「沒事,讓他們鬧上一鬧吧。」她說。

勞埃德聳了聳肩。

傑裡米爽快地說:「給你們一個小時,明天上午還要上課呢!」

加斯帕說:「我比你們都大,我去不太合適吧。」

伊維不高興地說:「一年前你還不過是個中學生呢,跟我一起去嘛!」

卡梅隆搞不清伊維為什麼硬要加斯帕去。他的年齡比他們要大上許多。他已經上大學了:不適合參加中學生的派對。

加斯帕同意了:「一會兒見。」

黛西說:「務必在十一點以前回來。」

伊維的父母離開了。卡梅隆對伊維說:「老天,竟然被你混過去了,沒人因為舞台上的表演而指責你。」

伊維莞爾一笑:「我早就猜到了。」

大伙用咖啡和蛋糕慶功。卡梅隆希望杜杜能過來渲染氣氛,但她沒有參與演出,所以和戴夫一樣早早回家了。

伊維是慶功會上的焦點。連扮演哈姆雷特的男孩都承認她是整齣劇的明星。傑裡米·法爾克納嘮叨個不停地談論著裸體如何表現出了奧菲莉婭的脆弱一面。他的讚揚讓伊維覺得很不好意思,但很快伊維就顯得有些飄飄然了。

卡梅隆旁觀著眾人對伊維的讚頌。他一點也不急:無論你們再怎麼稱讚,和她一起回家的還是他卡梅隆啊!

十點半,慶功會散了。「很高興爸爸能常駐在倫敦,」當他們在曲折的小街上步行的時候卡梅隆說,「我不想離開舊金山,但這裡真的很棒。」

「那就好。」伊維無動於衷地說。

「最高興的是認識了你。」

「你真好心,謝謝你。」

「我的人生因你而改變。」

「不會的。」

卡梅隆設想的不是這樣。他和伊維獨自走在沒有人的街上,緊挨在一起走過大片的黑暗和零星的街燈,相互間輕聲地說著話,可兩人之間卻沒有一點親近感。他們更像是在閒聊。但他不打算放棄。「我想和你做親密的朋友。」他說。

「我們已經是親密的朋友了。」伊維有點不耐煩地說。

到了彼得大街的時候,卡梅隆仍舊沒有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走到門前他停下了。伊維卻繼續朝前走。於是他拽了把伊維的胳膊,把她拉了回來。「伊維,」卡梅隆說,「我愛上你了。」

「卡梅隆,別荒唐了。」

卡梅隆像是被扇了個耳光一樣難受。

伊維想繼續往前走。卡梅隆卻不顧是否會傷害到伊維,緊抓著伊維的胳膊不放。「荒唐?」他的聲音顫抖,顯然有幾分尷尬。平靜下心情以後,他又問了一遍,「這怎麼叫荒唐呢?」

「你什麼都不知道。」伊維用誇張的口吻說。

這句話給了卡梅隆毀滅性的打擊。卡梅隆以無所不知自居,他原以為伊維很喜歡他的這個優點。「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他問。

伊維用力把胳膊從卡梅隆的手中拽了出來。「你這個傻瓜,我正在和加斯帕戀愛呢。」說完,她便走進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