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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缺陷 1961-1962年 第十一章

前往「電氣餐廳」和拉裡·馬維尼共進午餐時,喬治非常擔心。喬治不知道馬維尼為何要和他見面,但出於好奇,他還是同意了。兩人年紀相仿,都在做高層的助理:拉裡是空軍參謀長柯蒂斯·勒梅的助理。但他們的上司卻互不相讓:肯尼迪兄弟不信任軍方。

拉裡穿著空軍中尉的制服。他一副軍人模樣,鬍子刮得非常乾淨,頭髮剃得很短,領帶系得很緊,鞋擦得珵亮。「五角大樓方面痛恨種族隔離制度。」他說。

喬治揚起眉毛。「真的嗎?我以為軍隊歷來不願信任持槍的黑人。」

拉裡舉起手以示安慰:「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但首先,這只是個姿態,軍隊看重的是實際的需要:從獨立戰爭以來,黑人參加了合眾國的每一次戰爭。其次,種族隔離已經成為了歷史。現在,五角大樓需要各種膚色的青年服役。我們無法接受種族隔離造成的低效和花費:兩種廁所,兩種營房,本該並肩作戰的人之間的偏見和恨意。」

「好,我相信你說的。」喬治說。

拉裡吃了口烤奶酪三明治,喬治舀了勺墨西哥辣肉醬。拉裡說:「看來赫魯曉夫已經達到他在柏林的目的了。」

喬治知道這才是午餐真正的話題。「這樣一來,我們就不用和蘇聯打仗了。感謝上帝!」

「肯尼迪臨陣退縮了,」拉裡說,「東德政權原本就快要垮了。如果總統採取更強硬路線的話,那裡本來很可能會發生政變。但那道牆擋住了湧向西方的難民,這樣蘇聯就可以在東柏林為所欲為了。我們的西德盟友對此非常氣憤。」

喬治吹了聲口哨:「無論如何,總統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戰。」

「以加強蘇聯的統治為代價,這根本算不上是勝利。」

「這是五角大樓的看法嗎?」

「差不多吧。」

軍方的人肯定都那麼看,喬治生氣地心想。他現在明白了:馬維尼來這裡是希望向他表明五角大樓的立場,希望喬治能夠給予支持。他告訴自己,我應該高興才對,這意味著人們已經把我看作是鮑比核心團隊的一員了。

可他不能任由別人攻擊總統:「我本以為還能指望得上勒梅將軍呢,人們不是都叫他『炸彈客』勒梅嗎?」

拉裡皺起眉,即便覺得這個綽號可笑,他也沒有表現出來。

喬治覺得整天叼著根雪茄的傲慢老頭配上這個綽號簡直可笑極了。「我記得他曾經說過,如果爆發核戰爭,最後剩下兩個美國人和一個蘇聯人的話,那還是美國贏了。」

「我從沒聽他這樣說過。」

「肯尼迪總統告訴他:『你最好希望剩下的兩個美國人是一男一女。』」

「我們必須更強勢些,」拉裡開始變得惱怒,「我們已經失去了古巴、老撾和東柏林,而且很可能再失去越南。」

「你覺得我們會拿越南怎麼辦?」

「派軍隊過去。」拉裡張口就來。

「我們不是已經往越南派了幾千個軍事顧問了嗎?」

「那還遠遠不夠。五角大樓一次次向總統提出建議,讓他把戰鬥部隊派往越南。但他似乎沒這個膽量。」

喬治覺得這種說法很不公平,他對此很是惱火。「肯尼迪總統不缺勇氣。」他反駁道。

「那他為什麼不對越南的共產黨人發起進攻?」

「他吃不準我們會不會贏。」

「他應該向經驗豐富的將軍們取取經。」

「真是這樣嗎?進攻豬灣的愚蠢建議不正是那些將軍們提的嗎?如果參謀長聯席會議的將軍真的有經驗,他們為什麼不告訴總統由古巴流亡者進行的那次攻擊一定會失敗呢?」

「我們告訴他要實施空中掩護——」

「拉裡,別硬撐了,豬灣事件的前提是避免把美國人捲入進去,怎麼能空中掩護呢?形勢變糟以後,五角大樓想派海軍陸戰隊前去補救,但肯尼迪兄弟卻懷疑起了你們的動機。你們讓總統捲入一場由流亡者進行的注定失敗的入侵,是因為你們想逼他派軍隊過去。」

「事實並非如此。」

「也許吧,但他認為你們現在想用同樣的辦法讓他捲入越南這個泥潭,決定不被你們愚弄第二次。」

「看來他是因為豬灣事件對我們懷恨在心了。喬治,認真點兒,僅僅因為不想被軍方愚弄就能任由越南走向赤化嗎?」

「當然不能任由越南走向赤化,但也不是只有戰爭這一種方法。」

拉裡放下刀叉。「要來些甜點嗎?」他意識到自己完全是在浪費時間,喬治不會成為五角大樓的遊說者。

「謝謝你,不用上甜點。」喬治說。喬治加入鮑比的團隊是為了爭取正義,是為了讓自己的孩子能擁有和一般美國人同樣的權利。和亞洲的共產主義作鬥爭還是留給別人去幹吧。

拉裡的臉色變了。他朝餐廳那頭揮了揮手。喬治回過頭,突然間被嚇了一大跳。

拉裡正在向瑪麗亞·薩默斯揮手。

瑪麗亞沒有看見他。她已經把臉轉向與她同來的一個白人女孩了。

「那是瑪麗亞·薩默斯嗎?」喬治滿心疑惑地問。

「是的。」

「你認識她嗎?」

「我們是芝加哥大學法學院的同窗。」

「她來華盛頓幹什麼?」

「說來很有趣。瑪麗亞應聘白宮新聞辦公室的一個職位失敗了,但應聘的人沒去就職,於是他們又找上她了。」

喬治非常激動。瑪麗亞也在華盛頓——而且會一直在華盛頓上班!他決定在離開餐廳之前和瑪麗亞搭上話。

他突然想到,也許可以從拉裡這兒知道更多瑪麗亞的事情。「你在法學院和她約會過嗎?」

「沒,她只和有限的幾個有色人種出去約會過。她是那種冰美人。」

喬治沒把這種說法當回事。對一些男人來說,對他們說不的女人都是冰美人。「有沒有對她來說比較特殊的人?」

「有個人和瑪麗亞約會了一年,但因為瑪麗亞一直沒肯和他上床而甩了她。」

「這並不奇怪,」喬治說,「她來自一個非常正統的家庭。」

「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一起參加了自由之行運動,我和她聊了很多。」

「她很漂亮。」

「沒錯,她的確很漂亮。」

兩人平分付了賬單。出去經過瑪麗亞的餐桌時,喬治停下腳步跟她打了聲招呼。「歡迎來華盛頓。」他說。

瑪麗亞熱情地笑了。「你好,喬治,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碰到你。」

拉裡說:「瑪麗亞,我剛剛還在跟喬治說你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是個出了名的冰美人呢。」說完拉裡大聲笑了起來。

這只是個男生們愛開的玩笑,沒什麼稀奇,但瑪麗亞臉紅了。

拉裡走出餐廳,但喬治留了下來。「瑪麗亞,很抱歉他這樣說,這讓我很不好意思。這樣說很沒風度。」

「謝謝你,」瑪麗亞指著邊上的女孩說,「這是安東尼婭·卡貝爾,她也是個律師。」

安東尼婭瘦削、嚴肅,頭髮緊緊束在腦後。「很高興認識你。」喬治說。

瑪麗亞對安東尼婭說:「在阿拉巴馬時,我差點被種族隔離主義者的撬棒砸中,喬治為了保護我弄折了胳膊。」

安東尼婭很受觸動。「喬治,你是個真正的紳士。」她說。

喬治知道兩個女孩正要離開:她們的賬單在桌上的茶托裡,壓在幾張紙幣下面。他問瑪麗亞:「我能陪你走回白宮嗎?」

「當然可以。」瑪麗亞說。

安東尼婭說:「我要去一下藥店。」

三人走進華盛頓初秋的微風中。安東尼婭揮手說再見,喬治和瑪麗亞向白宮走去。

穿過賓夕法尼亞大街時,喬治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瑪麗亞。瑪麗亞穿著漂亮的黑色雨衣,雨衣裡是件白色的高領毛衣。作為一名經常要參加白宮活動的政府僱員,她的穿著比較正式,但難掩臉上溫暖的笑容。她相貌標緻,鼻子和下巴都很小巧,棕色的大眼睛和柔軟的嘴唇非常迷人。

「我和拉裡在越南問題上發生了爭論,」喬治說,「我覺得他是想讓我通過非正式渠道把軍方的想法傳達給鮑比。」

「應該是的,」瑪麗亞說,「但總統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對五角大樓讓步。」

「你怎麼知道?」

「今晚他將發表演說,告訴國民我們在外交政策上是有界限的。我們不可能糾正所有錯誤,也不可能避免所有不幸。我剛寫好這次演講的新聞稿。」

「很高興他能如此強硬。」

「喬治,你沒聽到我說了什麼嗎?我寫的新聞稿!你不明白這有多了不起嗎?以前只有男人才能寫白宮的新聞稿,女人只有把稿子打出來的份!」

喬治煥發出笑容。「祝賀你。」喬治很高興能和瑪麗亞重新在一起。兩人很快恢復了友誼。

「我一回到白宮就會知道人們對新聞稿的想法。司法部的情況怎麼樣?」

「自由之行運動似乎取得了成效,」喬治熱切地說,「很快跨州的長途車都會釘上這樣的標語:『無論何種種族、膚色、宗教、國籍都可以乘坐。』車票也會印上這句話。」喬治對取得的成果非常自豪。「你看怎麼樣?」

「非常棒。」但瑪麗亞很快拋出了關鍵問題,「這條法令是強制的嗎?」

「那要看我們這些司法部的了。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付出的都多。我們好幾次駁回了密西西比州和阿拉巴馬州當局的判例。其他州的許多城市已經作出讓步,開始執行司法部的法令。」

「很難相信我們真的贏了。種族隔離主義者的卑鄙手段似乎永遠使不完。」

「選民登記是我們的下一場戰役。馬丁·路德·金希望在今年年末把南方黑人選民的數量提高一倍。」

瑪麗亞若有所思地說:「我們真正需要的是讓南方各州難以違抗的新民權法案。」

「我們正致力於起草這部法案。」

「你是不是說鮑比·肯尼迪是民權運動的支持者?」

「當然不是。一年前他甚至沒考慮頒布什麼民權法令。但鮑比和總統很不喜歡白人在南方各州施以種族暴力的那些現場照片。這些照片出現在世界各大報紙的頭版,讓肯尼迪兄弟面子上很難看。」

「他們真正在意的是地緣政治。」

「是的。」

喬治想約她出來,但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他先要盡快斬斷和諾琳·拉蒂默之間的戀情:既然瑪麗亞已經到了華盛頓,他和諾琳之間就沒前途可言了。但他覺得自己先得同諾琳了斷才能和瑪麗亞約會。若非如此就是對兩位女性的欺騙。不會耽擱太久:沒幾天他就能見到諾琳了。

喬治和瑪麗亞走進白宮西翼。黑人在白宮並不常見,遇到的每個人都盯著他們看。兩人走進新聞辦公室。喬治驚訝地發現新聞辦公室空間狹小,擠滿了桌子。七八個職員正專心致志地用灰色雷明頓打字機和幾排閃著燈的電話機忙著各自的工作。隔壁房間傳來電傳打字機的卡嗒聲,這種卡嗒聲時而會被代表重要情報的鈴聲打斷。喬治看到裡頭還有間辦公室,他想那應該是新聞辦公室主任皮埃爾·薩林傑的辦公室。

所有人都全神貫注,沒人閒聊或向窗外看。

瑪麗亞把喬治帶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向他介紹正在鄰桌打字的三十來歲的紅髮女郎:「喬治,這是我的朋友內莉·福德漢姆小姐。內莉,大家為什麼都不說話啊?」

內莉還沒來得及回答,薩林傑就從自己的辦公室裡出來了。他個子矮胖,穿著一身裁剪得體的歐式西服。肯尼迪總統正和他在一起。

總統對所有人笑了笑,他對喬治點點頭,然後對瑪麗亞說:「你就是瑪麗亞·薩默斯吧?」他說,「你寫的新聞稿非常棒——條理清楚,重點突出。做得很不錯。」

瑪麗亞高興得漲紅了臉。「總統先生,謝謝你。」

總統似乎沒有什麼要緊事要辦。「來這兒之前你在幹什麼?」他饒有興致地問瑪麗亞。

「我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讀書。」

「你喜歡在新聞辦公室的工作嗎?」

「當然,這份工作非常令人興奮。」

「你的工作做得很棒,繼續努力。」

「我會盡上全力的。」

總統走出了辦公室,薩林傑緊隨在後。

喬治忍俊不禁地看著一臉茫然的瑪麗亞。

過了許久,內莉·福德漢姆說話了:「他只要在這兒一站,你就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瑪麗亞看著她。「是的,」她說,「剛才我就是這種感覺。」

瑪麗亞有點孤獨,但非常高興。

她喜歡在白宮工作,身處這些聰慧、誠摯、只想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的人們中間。她覺得在白宮可以學到許多東西。她知道自己必須和偏見作鬥爭——對女人以及黑人的世俗偏見——但她相信自己可以用智慧和決心超越這種偏見。

她家有不信邪的傳統。瑪麗亞的祖父索爾·薩默斯從阿拉巴馬州的各各他步行到芝加哥,途中因為「流浪」被捕,在一座煤礦裡服了三十天的勞役。在那兒,他看見有人因為企圖逃跑而被棍棒活活打死。三十天後他沒能獲釋,他跟煤礦的管理人講道理,反而被暴打了一頓。他冒著生命危險逃出煤礦,歷經千辛萬苦抵達芝加哥,後來成了伯利恆福音教會的牧師。已經八十歲的他現在處於半退休狀態,還時不時在教堂講道。

瑪麗亞的父親丹尼爾讀了黑人大學和法學院。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蕭條裡,他在芝加哥大多數人連張寄信郵票都買不起的南部郊區開了間律師事務所。瑪麗亞經常聽他回憶起客戶們用各種各樣的東西付給他律師費的事情:手工做的蛋糕,後院養的雞孵出的雞蛋,有時客戶還會給他剃個頭,做做木工什麼的。羅斯福的新政使經濟有所起色以後,他才成為芝加哥最有名望的黑人律師。

因此瑪麗亞並不害怕逆境。但她的確很孤獨。周圍所有人都是白人。祖父薩默斯經常說:「白人沒什麼過錯,他們只不過不是黑人。」她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白人即使整天在外面閒逛也不會被當作「流浪漢」,他們對阿拉巴馬州直到1927年還在把黑人送往勞役營視而不見。如果她和周圍的同事們提起這種事,他們只會憐憫地看上她一陣,然後回頭繼續自己的工作,她知道他們覺得她是在誇大其詞。白人們覺得談及偏見的黑人和抱怨病痛的病人一樣討厭。

她很高興能再次見到喬治·傑克斯。男孩再怎麼有吸引力,一個正經的女孩也不該主動去追,但她一到華盛頓就想去找喬治。她很清楚自己見了喬治該說些什麼。自從兩年前和弗蘭克·貝克爾分手以後,喬治是她遇見過的最能讓她傾心的男人。如果弗蘭克向她求婚她肯定會答應,但弗蘭克不想受婚姻的束縛,只想和她上床,她只能選擇和弗蘭克分道揚鑣。當喬治和她一起走回白宮的時候,她以為喬治一定會提出約會,但喬治卻沒有約她,這讓她非常失望。

瑪麗亞和兩個黑人姑娘租了一套公寓,但和她們毫無共同點。另外兩個女孩都做秘書,只對時尚和電影感興趣。

瑪麗亞習慣了被視作異類。大學裡很少有黑人姑娘,法學院裡更是只有她一根獨苗。現在她是白宮裡除清潔婦和女廚師之外的唯一黑人女僱員。她從不為此而抱怨:所有人都對她很友善。但她卻感到非常孤獨。

遇見喬治後的第二天早晨,她正在辦公室裡研究菲德爾·卡斯特羅最新發表的演講,從中尋找新聞辦公室也許用得上的素材。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有個男人在電話裡問她:「想去游泳嗎?」

對方的波士頓口音聽起來很熟悉,但瑪麗亞卻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你是哪位?」

「我是戴夫。」

打電話來的是總統的私人助理戴夫·鮑爾斯,人們常稱他為總統的第一夥伴。瑪麗亞和他說過兩三次話。戴夫和瑪麗亞在白宮遇到的大多數人一樣和藹可親。

但戴夫的提議卻讓瑪麗亞大吃一驚。「去哪兒游泳啊?」她問。

戴夫笑了:「當然是白宮。」

瑪麗亞知道在總統辦公室和西翼之間的西走廊有個游泳池。她沒見過那個游泳池,但知道游泳池是為羅斯福總統而建的。她聽說因為嚴重的背傷,肯尼迪每天至少要游一次泳。

戴夫說:「我還叫上了別的女孩子。」

一提到游泳,瑪麗亞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頭髮。大多數坐辦公室的黑人婦女都戴著假髮或頭套。白人和黑人都覺得黑人的自然卷和辦公室裡的氣氛格格不入。這天瑪麗亞就把頭髮梳成了蜂巢型,外面套上了一個頭套,假髮經過處理,模仿了白人婦女順滑筆直的髮質這不是什麼秘密:每個看見她的黑人婦女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戴夫這樣的白種男人不可能注意到這一點。

她怎麼能下水游泳呢?如果頭髮弄濕的話,瑪麗亞精心打理的這個髮型就全毀了。

瑪麗亞非常侷促,不知該對戴夫怎麼說。但她很快找了個理由。「我沒帶泳衣。」

「這裡有泳衣,」戴夫說,「我正午去接你。」說完他掛上了電話。

瑪麗亞看了看表,離十二點還有十分鐘。

她該怎麼辦?她可以從容地在淺水區游泳,不把頭髮弄濕嗎?

她意識到自己剛剛沒有說在點子上。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們請她去幹什麼。她還想知道總統屆時會不會在場。

她看著鄰桌的內莉·福德漢姆。內莉為白宮工作十年了,至今仍未婚。她曾經私下裡告訴瑪麗亞自己在幾年前失戀了。加入白宮以後,內莉給了瑪麗亞很大幫助。這時內莉一臉好奇。「『我沒帶泳衣,』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被邀請去總統的游泳池游泳,」瑪麗亞說,「我應該過去嗎?」

「當然要去!但回來以後一定要把在那兒的所見所聞告訴我。」

瑪麗亞壓低嗓門說:「他說那裡還有幾個別的女孩子,你說總統會在那兒嗎?」

內莉四下看了看,發現沒人才繼續說,「傑克·肯尼迪喜歡在漂亮女孩子的簇擁下游泳嗎?不喜歡才怪!」

瑪麗亞仍然不知道該不該去。這時她想起了拉裡·馬維尼給自己起的「冰美人」的外號。她覺得受到了侮辱。她才不是什麼「冰美人」呢!二十五歲還是個處女,只是因為她還沒遇見能真正把身體和靈魂相托付的男人,但她並不古板。

戴夫·鮑爾斯出現在門口:「可以走了嗎?」

「噢,來了。」瑪麗亞說。

戴夫·鮑爾斯領著瑪麗亞經過玫瑰園的邊緣走到游泳池門口。另兩個女孩同時也到了。她們倆都是白宮的秘書,瑪麗亞以前見過她們幾次,每次兩人都待在一起。戴夫給她們作了介紹:「這是珍妮弗和傑拉爾丁,叫她們珍妮和傑莉就好了。」

女孩們把瑪麗亞帶進換衣間,掛鉤上掛著十來件泳衣。珍妮和傑莉很快把身上的衣物脫下。瑪麗亞注意到兩個女孩的身材都很棒。她不常見到裸體的白種女孩。珍妮和傑莉雖然都是金髮,但陰毛都是深色的,呈現整齊的三角形。瑪麗亞很想知道她們是不是用剪刀修整過。她從來沒想過要用剪刀修剪陰毛。

換衣間裡都是用棉布製成的連體式泳衣。瑪麗亞沒有選鮮艷的顏色,而是選了件中規中矩的深藍色。穿上泳衣以後,她隨珍妮和傑莉走到泳池邊。

三面牆上畫著描繪加勒比海風景的油畫,畫裡有棕櫚樹,也有遠航的帆船。另一面牆上掛著鏡子,瑪麗亞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穿著泳衣的模樣。除了屁股大了點,自己不怎麼顯胖,她心想。深藍色泳衣和她的深棕色皮膚也非常相襯。

瑪麗亞看見游泳池一邊的桌子上放著飲料和三明治。她非常緊張,沒胃口去吃這些東西。

戴夫坐在游泳池邊,褲腳捲起,光腳在池水裡滑水。珍妮和傑莉高聲說笑,在泳池裡玩得不亦樂乎。瑪麗亞坐在戴夫對面,把腳試探地伸進了池水。游泳池的水和洗澡水一樣溫熱。

沒幾分鐘,肯尼迪總統出現了,瑪麗亞不禁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總統穿著平時穿的黑西裝和白襯衫,戴著條非常窄的領帶。他站在游泳池邊,對姑娘們微笑。瑪麗亞聞到總統身上發散出一股可人的檸檬古龍水味。肯尼迪總統問她們:「能讓我加入嗎?」好像這是她們的泳池,而不是他的。

珍妮說:「當然可以,快下來吧!」見到總統,珍妮和傑莉並不吃驚。瑪麗亞推測她們不是第一次和總統一起游泳。

他走進換衣間,換了套藍色的泳衣。總統身材瘦削,皮膚黝黑,也許是因為經常在海恩尼斯港科德角度假別墅經常盪舟,身材保持得非常好。他坐在游泳池邊,然後輕柔地滑入水中。

肯尼迪總統游了幾分鐘。瑪麗亞不知道母親會怎麼說。母親一定不會同意她和任何一位總統以外的已婚男人一起游泳。但在白宮,在戴夫·鮑爾斯以及珍妮和傑莉面前,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總統游到瑪麗亞坐著的地方。「瑪麗亞,在新聞辦公室工作得怎麼樣?」他煞有其事地問。

「謝謝你,先生。我的工作很順利。」

「皮埃爾是個好上司嗎?」

「是的,每個人都喜歡他。」

「我也很喜歡他。」

和總統離得這麼近,瑪麗亞發現他的眼角和嘴角有淡淡的魚尾紋,紅棕色頭髮之間也夾雜著幾許銀絲。總統眼睛的顏色沒那麼藍,更接近於淺褐色。

總統知道她在觀察他,瑪麗亞心想。但他並沒有介意。也許他習慣被人觀察,也許他喜歡被人觀察。他笑笑說:「你都在幹些什麼活?」

「什麼活都干。」瑪麗亞受寵若驚。也許總統只是禮數周到,但他似乎真的對瑪麗亞感興趣。「大多數時候我為皮埃爾做些調查,今天早晨我梳理了一份卡斯特羅的演講稿。」

「你比我強多了,他的演講稿長得看都看不下去。」

瑪麗亞笑了,她的腦袋裡有個聲音在說:總統和我在游泳池一起開菲德爾·卡斯特羅的玩笑!她告訴總統:「皮埃爾有時會讓我寫新聞稿,這是我最喜歡的工作。」

「叫他讓你多寫一些,你很擅長寫新聞稿。」

「謝謝你,總統先生。我無法向你形容這對我意味著什麼。」

「你來自芝加哥,是嗎?」

「是的,先生。」

「你現在住在哪兒?」

「我在喬治敦和兩個在國務院工作的女生合住在一起。」

「不錯,很高興你能安頓好。我讚賞你至今為止的工作,皮埃爾也一樣。」

他轉身和珍妮說話,但瑪麗亞沒聽見他說了些什麼。她興奮極了。總統記得她叫什麼。他知道她來自芝加哥,對她的評價也很高。他又那麼英俊,她覺得自己都快要飛到月亮上去了。

戴夫看了看表說:「總統,十二點半了。」

瑪麗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已經在這裡逗留了半個小時。她以為才剛過了兩分鐘呢!總統走出遊泳池,走進更衣室。

三個女孩走出遊泳池。「吃個三明治再走。」戴夫說。女孩們走到游泳池邊的小桌子旁。瑪麗亞想吃點三明治——午餐時間到了——但她的肚子抽緊,似乎什麼都吃不下去。她喝了一瓶含糖汽水。

戴夫離開了游泳池,女孩們換上了平時她們上班時穿的衣服。瑪麗亞往鏡子裡瞧了瞧。她的頭髮因為游泳池裡的濕氣而有點潮,但還好沒有弄亂。

她同珍妮和傑莉道了別,然後回到了新聞辦公室。桌上放著厚厚一份衛生保健方面的報告。薩林傑給她留了張紙條,讓她在一小時內完成兩頁的摘要。

她看了眼內莉,內莉問她:「游完了嗎?那裡怎麼樣?」

瑪麗亞想了想,然後說:「還真不好說。」

喬治·傑克斯受命去聯邦調查局總部見約瑟夫·烏戈。烏戈這時是聯邦調查局局長埃德加·胡佛的私人助理。指令說聯邦調查局得到了有關馬丁·路德·金的重要情報,烏戈想把這個情報告訴司法部長的助理。

胡佛痛恨馬丁·路德·金。聯邦調查局沒有一名黑人特工。胡佛還痛恨鮑比·肯尼迪。遭胡佛恨的有許多人。

喬治想拒絕。他一點都不想和背叛了民權運動和他個人的混球烏戈說話。喬治胳膊上的傷還時不時隱隱作痛——在那場種族分子引發的暴力事件中,烏戈袖手旁觀,一直在抽著煙和警察聊天。

但如果是壞消息,喬治卻想第一個知道。也許聯邦調查局特工發現了金的婚外情,或者類似的事情。喬治希望有機會阻斷不利於民權運動的消息的傳播。他不想讓丹尼斯·威爾森之流把這件事大肆宣揚。為此,他必須去見烏戈,哪怕受到嘲笑也得去見。

聯邦調查局總部在司法部大樓的另一層。喬治在局長套間旁邊的一個小辦公室裡找到了烏戈。烏戈剃著聯邦調查局特工的標誌性短髮,穿著灰色西裝和白色尼龍襯衫,繫著根淡藍色的領帶。烏戈面前的小桌子上放著一包薄荷捲煙和一個文件夾。

「你想幹什麼?」喬治問。

烏戈掩蓋不了自己的喜悅,「撲哧」一聲笑了。他說:「馬丁·路德·金的一個顧問是個共黨分子。」

喬治非常吃驚。這個指控能給整個民權運動抹黑。他感到非常憂慮。很難證明哪個人不是共黨分子——但事實並不重要:戴上這個帽子就很難翻身。如同中世紀對巫師的指控一樣,愚昧無知的大眾很容易被這樣的指控煽動起來。

「你說的那個顧問是誰?」喬治問烏戈。

烏戈似乎要更新回憶似的看了看文件。「斯坦利·列維森。」他說。

「不像是個黑人名字。」

「是個猶太人。」烏戈從文件夾裡拿出張照片,遞給喬治。

照片上是一個頭髮稀疏、戴著超大鏡片的白人老頭,戴著個蝴蝶型領結。喬治在亞特蘭大見過金牧師和與他共事的許多人,卻沒見過這麼個人。「你能確定他在為南方基督教領袖會議工作嗎?」

「我沒說他為金工作。他是個紐約的律師,還是個成功的生意人。」

「那他怎麼稱得上是金的『顧問』呢?」

「他幫金出版書,在阿拉巴馬的一起逃稅案中為金辯護。他們不常見面,但經常打電話通氣。」

喬治坐直身子:「你怎麼知道他們經常打電話?」

「我有我的消息源。」烏戈自鳴得意地說。

「你指控金經常打電話給一個紐約律師,從他那裡得到納稅和出書方面的建議。」

「重點不是律師,那傢伙是個共黨分子。」

「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共產黨員?」

「我的消息源告訴我的。」

「什麼消息源?」

「我不能把線人的身份告訴你。」

「司法部長有權知道。」

「你又不是司法部長。」

「你知道列維森的黨員證號碼嗎?」

「你說什麼?」烏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共產黨員都有黨員證,每個黨員證都有編號。列維森的黨員證編號是什麼?」

烏戈裝模作樣在文件上找。「我想應該不在這份文件上。」

「看來你無法證明他是個共產黨員。」

「我們不需要證據,」烏戈沉不住氣了,「我們不準備起訴他。我們只是把懷疑報告給司法部長,這是我們的義務。」

喬治的嗓門升高了。「你們想詆毀金牧師,理由是他求助的律師是共產黨人——同時卻又提不出任何證據。你們怎麼能這樣呢?」

「你沒說錯,」烏戈的大言不慚讓喬治非常吃驚,「我們的確需要更多證據。所以我們請求監聽列維森的電話。」監聽請求必須得到司法部長授權。「這份文件是給你的。」烏戈向喬治遞出手裡的文件。

喬治沒有去接。「監聽列維森電話的話,你們會聽到一些金牧師的電話。」

烏戈聳聳肩。「和共產黨人打交道的人就要承擔被監聽的風險。這有什麼問題嗎?」

喬治覺得美國這樣一個崇尚自由的國度搞竊聽絕對有問題,但他沒有這樣說。「我們都沒確定列維森是個共產黨人呢!」

「所以我們才要去調查。」

喬治接過文件,站起身,然後推開門。

烏戈說:「胡佛下次見到鮑比肯定會提到這件事,因此別想加以隱瞞。」

喬治的確想過要隱瞞,但這時他卻否定了這個想法:「當然不會。」知情不報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你會怎麼辦?」

「我會告訴鮑比,」喬治說,「由他來作決定。」說完他離開了烏戈的小辦公室。

喬治坐電梯上了五樓。幾位司法部官員剛剛走出鮑比的辦公室。喬治往裡看了看。和平時一樣,鮑比沒穿外套,袖子高高捲起,鼻樑上戴了副眼鏡。他顯然剛結束一個會。喬治看了看表:離開下一個會議之前還有幾分鐘時間。喬治走進鮑比的辦公室。

鮑比熱情地和喬治打了聲招呼:「喬治,你來了啊,事情辦得怎麼樣?」

打從喬治覺得鮑比要揍他的那天以後,鮑比就一直把他當作自己人看。喬治很想知道,司法部長是否一直走的是這種「不打不相識」的套路。

「不是什麼好消息。」喬治說。

「坐下慢慢談。」

喬治關上門。「胡佛說他在馬丁·路德·金認識的人裡發現了一個共產黨。」

「胡佛這個愛找麻煩的舔屁眼的傢伙。」鮑比說。

喬治吃了一驚。鮑比說胡佛是個同性戀嗎?這看起來有些不太可能。鮑比可能只是發洩而已。「那個人叫斯坦利·列維森。」喬治說。

「是個什麼人?」

「為金就稅務和其他方面事情提供咨詢的律師。」

「在亞特蘭大開業嗎?」

「不,列維森的事務所在紐約。」

「聽上去不像是和金來往過密的人。」

「我也這樣認為。」

「但這並不重要,」鮑比疲倦地說,「胡佛總能把事情說得比事實真相要糟上幾百倍。」

「聯邦調查局的人說列維森是共黨,但卻不肯告訴我他們掌握了什麼證據,但也許他們會告訴你。」

「我才不想知道他們的信息是從哪來的呢。」鮑比舉起手,手掌向外展,做出防衛的手勢。「如果出什麼岔子,事情就怪到我身上來了。」

「他們連列維森的黨員證號碼都不知道。」

「這是虛張聲勢,」鮑比說,「他們只是在猜測,但老百姓還是會信他們。」

「我們該怎麼辦?」

「金必須和列維森絕交,」鮑比果斷地說,「這事傳出去的話,金的名聲就毀了。民權運動的混亂局面會進一步加劇。」

喬治覺得民權運動沒什麼「混亂」,但肯尼迪兄弟卻這樣認為。但這不是問題的重點。胡佛的指控才是他們亟待處理的首要威脅。鮑比說得沒錯:只要金和列維森斷絕關係,那一切都解決了。「怎樣才能讓金和列維森斷絕關係呢?」喬治問。

鮑比說:「你飛到亞特蘭大去告訴他。」

喬治有些恍然。馬丁·路德·金以藐視權貴而著稱。喬治從維雷娜那裡聽說金是軟硬不吃的那種人。在平靜的外表下,馬丁·路德·金有一顆難以征服的心。「我現在就去打電話,跟亞特蘭大方面約一下。」說完他朝辦公室門口退了過去。

「喬治,謝謝你,」鮑比明顯鬆了口氣,「很高興有你可以依靠。」

和總統一起游泳之後的第二天,瑪麗亞拿起電話,聽見電話裡又一次傳來了戴夫·鮑爾斯的聲音。「五點半白宮的職員有個聯誼會,」他說,「你想來參加嗎?」

瑪麗亞本打算和室友一起看奧黛麗·赫本和英俊瀟灑的喬治·佩帕德主演的《蒂凡尼的早餐》,但白宮的低級職員是不能和戴夫說「不」的。只能讓兩個室友在沒有她的情況下盡情去欣賞佩帕德的精彩表演了。「讓我去哪兒啊?」

「上樓就行。」

「上樓嗎?」樓上可是總統的私人住處啊!

「到時候我帶你上去。」說完戴夫便掛斷了電話。

瑪麗亞馬上就後悔了,要是今天能穿上更漂亮一點的衣服那該多好啊!她穿著一條格子花紋的百褶裙和一件釘著鑲金紐扣的白色女式上衣。她的頭髮剛剛剪成最近流行的短髮,後面留得很短,前面的髮梢只及到兩側的面頰。她覺得自己和華盛頓幾乎所有的白領女孩沒什麼兩樣,心裡擔心極了。

她問內莉:「今晚的員工聯誼會邀請你參加了嗎?」

「沒有,」內莉說,「在哪兒辦啊?」

「樓上。」

「你可真幸運。」

五點十五分,瑪麗亞去女廁所打理了頭髮和妝容。她發現廁所裡沒有其他任何一位女性職員在打扮,看來她們都沒有被邀請。聯誼會也許是為了歡迎新職員召開的吧。

五點半,內莉拿起手提包下班。「照顧好你自己。」她對瑪麗亞說。

「你也多加小心。」

「我可不是在和你寒暄。」瑪麗亞還沒來得及問內莉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內莉就走出了辦公室。

戴夫·鮑爾斯很快就現身了。他領瑪麗亞出門,沿著西側的柱廊走到游泳池入口,然後乘坐入口旁的電梯上了樓。

下了電梯,他們走進一個裝著兩盞枝形吊燈的大廳。這裡的牆被漆成了介於藍色和綠色之間的淺青綠色,為什麼塗成這種顏色瑪麗亞就沒時間細究了。「我們現在在西大廳。」戴夫領她走過下一道門,進入一間放著幾個舒適沙發,有面看得見日出的弧形窗戶的房間。

珍妮和傑莉也在這裡,但再沒有其他人了。瑪麗亞坐在沙發上,琢磨著還會不會再有人來。咖啡桌上有一個放著雞尾酒杯和水壺的托盤。「喝杯代基裡酒吧。」戴夫沒等瑪麗亞回答就給她倒了杯雞尾酒。瑪麗亞很少喝酒,但喝了口代基裡酒以後,她卻很喜歡這種酒的味道。接著她又從甜點盤裡拿了塊芝士泡芙,這就是所謂的聯誼會嗎?

「第一夫人會來嗎?」瑪麗亞問,「我很想見見她。」

片刻的冷場讓瑪麗亞覺得自己說錯話了。過了一會戴夫才說,「傑姬去格倫奧拉了。」

格倫奧拉位於弗吉尼亞的米德爾堡,是傑姬·肯尼迪養馬和縱馬嬉戲的牧場。那兒離華盛頓只有一小時的車程。

珍妮說:「她把卡羅琳和小約翰也帶去了。」

卡羅琳·肯尼迪四歲,小約翰才一歲。

如果嫁的是總統的話,瑪麗亞心想,我才不會留下他一個人去騎馬呢!

總統突然出現了,戴夫和三個女孩全都站了起來。

他看上去非常勞累,但笑容卻和以往一樣親切。他脫下外套,把外套扔上椅背,坐上沙發,靠在沙發背上,然後把腳放上了咖啡桌。

瑪麗亞覺得自己被世界上最尊貴的私人俱樂部接納了,覺得非常高興。她在總統家裡,面對腳蹺得老高的總統喝飲料吃甜點。不管未來怎樣,她都會把這一刻牢記在心間。

喝光了杯子裡的雞尾酒以後,戴夫幫她又倒了一杯。

為什麼把我叫來?瑪麗亞覺得有幾分不對勁。這裡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只是個想快點升到助理新聞官的研究員,總統有什麼事也找不到她啊?這裡的氣氛輕鬆,周圍卻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這些人對她完全不瞭解。她又是上這來幹什麼的呢?

總統起身問:「瑪麗亞,想參觀下我的住處嗎?」

總統帶她參觀自己的住處?誰會對總統說不呢?

「當然可以。」瑪麗亞站起身。剛剛喝的代基裡酒上了頭,瑪麗亞感到一陣暈眩,但這陣暈眩很快就過去了。

總統走過一扇邊門,瑪麗亞快步跟了上去。

「這裡本來是間客房,但肯尼迪夫人把它改造成了餐廳。」總統說。餐廳裡貼著美國獨立戰爭的圖片。中間的方桌相對於廚房來說顯得太小了,瑪麗亞心想,方桌頂上的枝形吊燈又顯得稍微大了一點。但她的腦海始終被一個念頭所佔據:我,瑪麗亞·薩默斯——獨自和總統一起在總統的白宮住處!

總統面帶微笑地直視著她的眼睛。「你覺得這裡怎麼樣?」他問,像是只有在聽了瑪麗亞的意見以後才能打定主意。

「我喜歡這裡的裝飾。」瑪麗亞希望能想出更聰明的回答。

「從這走。」總統領著瑪麗亞走回西大廳,進入走廊對面的另一道門,「這是肯尼迪夫人的臥室。」走進臥室以後,總統反手扣上了門。

「太美了。」瑪麗亞歎道。

門對面是兩扇長窗,掛著淡藍色窗簾。瑪麗亞的左手邊是壁爐和沙發,下面鋪著淡藍色格子地毯。壁爐架上的鏡框裡鑲嵌著幾張很有品位的畫,一看就是傑姬選的。房間另一邊的床罩、蚊帳以及小茶几上的桌布同樣也是淡藍色,給人一種渾然一體的感覺。即便在雜誌上,瑪麗亞也沒看見過如此舒適的房間。

但她轉念又想:總統為何將其稱為「肯尼迪夫人的房間」呢?總統平時睡在這嗎?臥室裡的大雙人床被隔成了兩半。瑪麗亞突然想起,因為嚴重的背傷,總統睡覺必須睡硬板床。

總統帶瑪麗亞走到窗邊,兩人一起看著窗外。柔和的夕陽照在南草坪和草坪邊的噴泉上,肯尼迪的兩個孩子時常在那裡玩耍。「真是太美了!」瑪麗亞驚歎道。

總統把手搭在瑪麗亞的肩上。這是他第一次碰她,瑪麗亞激動地抖了一下。總統身上的古龍香水味撲鼻而來,兩人距離得如此之近,近得足以讓瑪麗亞分辨橘子味裡的麝香和迷迭香味。總統露出極其迷人的淡淡微笑。「這是個非常私密的房間。」他小聲說。

瑪麗亞看著他的眼睛。「是啊。」她輕聲說。瑪麗亞覺得自己和總統非常親密,似乎兩人已經認識了很長時間,似乎可以毫無疑問地愛他信任他一樣。想到喬治·傑克斯,她湧起了一陣罪惡感。但這種感覺很快就過去了。畢竟,喬治還沒有約過她。她把喬治拋到了腦後。

總統把另一隻手放在瑪麗亞的另一個肩膀上,輕輕地把她拉回到床邊。兩條腿碰到床以後,瑪麗亞便坐在了床上。

總統把她繼續往後拉,直到她的身體完全靠在他的手肘上。他直視著瑪麗亞的眼睛,開始脫下瑪麗亞的襯衫。這時,瑪麗亞為襯衫上的廉價金色紐扣感到羞恥,這種紐扣實在不配出現在如此優雅的臥室裡。脫下瑪麗亞的襯衫以後,總統把手放在了瑪麗亞的乳房上。

瑪麗亞突然開始厭惡隔著她和總統的尼龍胸罩。她飛速地解開了剩下的紐扣,脫下襯衣,把手伸到背後解下胸罩,然後把襯衣和胸罩扔到一旁。總統仰慕地看著瑪麗亞的雙乳,用柔軟的雙手觸碰它們。他先是輕柔地撫摸,然後用力抓住它們。

他把手伸進她的格子裙,脫去她的內褲。要是能像珍妮和傑莉那樣事先把陰毛修剪一下那該多好啊,她想。

總統喘著粗氣,瑪麗亞的呼吸也急促起來。總統解開西裝褲的皮帶,脫下褲子,然後伏在瑪麗亞的身上。

他總是這麼迅速嗎?瑪麗亞不知道。

總統順利地進入了她。遇到阻礙之後,他停下了動作。「你以前沒做過嗎?」他驚奇地問。

「這是第一次。」

「你可以嗎?」

「可以。」她不僅可以,而且滿心歡喜地渴望繼續。

他推進得更輕柔了。有什麼東西裂開來了,瑪麗亞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禁不住輕輕叫了出來。

「你可以嗎?」總統又問了一次。

「是的。」瑪麗亞不想讓總統停下。

總統閉起眼睛,繼續下去。瑪麗亞打量著總統的表情,看著他一臉的專注和幸福的微笑。隨著他滿意地歎息了一聲,一切結束了。

總統站起身,穿上褲子。

他手指角落裡的一扇門笑著說:「那裡有個浴室。」然後拉上了門襟。

暴露著身體躺在總統眼前,瑪麗亞突然覺得非常尷尬。她飛快站起身,抓住襯衣和胸罩,彎腰撿起內褲,飛一般地朝浴室奔了過去。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問:「剛剛發生了什麼?」

我失去了貞操,她想,我把貞操獻給了一個偉人,他恰好是這個國家的總統……我喜歡這種感覺。

她穿上衣服,補了補妝。好在他沒弄亂她的頭髮。

這是傑姬的浴室,瑪麗亞突然感到有幾分負罪感。她想立刻離開這裡。

臥室裡已經沒人了。她走到門邊,然後轉身看了看自己剛才和總統睡過的那張床。

她意識到總統一次都沒吻她。

瑪麗亞進入西大廳。總統一個人坐在大廳裡,腳蹺在咖啡桌上。戴夫和女孩們已經不見了,留下托盤裡的幾個杯子和剩餘的一些甜點。肯尼迪看上去很放鬆,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對總統來說,這只是他每天的必修課嗎?

「想吃點東西嗎?」總統問,「這裡就有廚房。」

「不用了。謝謝你,總統先生。」

瑪麗亞想:他剛和我睡了覺,但我仍然叫他總統先生。

總統站起身。「南門那裡有輛車正等著送你回家。」說著他把瑪麗亞帶出大廳,「你還好嗎?」這一天他第三次問。

「我很好。」

電梯來了。瑪麗亞很想知道總統會不會和她吻別。

他沒有。瑪麗亞上了電梯。

「瑪麗亞,晚安。」總統說。

「晚安。」話剛說完,電梯門就關上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喬治才找到機會和諾琳·拉蒂默說了分手的事。

他害怕這一刻的到來。

自然,以前他也和其他女孩分過手。只約過一兩次很好分,只要不打電話就行了。從他的經驗來看,談了段時間的戀愛再分手,體驗大致相同:兩個人都清楚激情已經冷卻,帶著稍微一點遺憾分道揚鑣。但諾琳不屬於這兩種情況:喬治和諾琳僅僅約會了幾個月,兩人發展的勢頭還算不錯。喬治原本一直希望能很快和諾琳上床。諾琳一定想不到他會說分手的。

喬治約諾琳吃午飯。諾琳很想讓喬治帶她去白宮地下室名為「大食堂」的餐廳吃飯,但「大食堂」只招待男客。喬治也不想帶諾琳去「賽馬俱樂部」這種時髦的地方,害怕諾琳誤以為他會求婚。最後,他選擇了華盛頓政界人士多年來一直喜歡去的「老埃伯特餐館」。

諾琳更像是個阿拉伯人,而不是黑人。她頭髮烏黑,皮膚呈橄欖色,鼻子的曲線很柔和,是個一等一的美人。她穿著件合體的蓬鬆毛衣:喬治覺得她這樣穿是為了不觸怒自己的上司。男人對辦公室裡外形居高臨下的女性通常都很反感。

「對不起,昨天晚上臨時取消了約會,」點完菜以後喬治說,「我被招去和總統開會了。」

「沒事,我沒法和總統相比。」諾琳說。

這話說得很沒道理,諾琳當然沒法和總統相比。但他不想和諾琳就這個話題糾纏下去。他道出了今天來的主題:「我想和你說個事,」他說,「認識你以前,我還認識另一個女孩。」

「我知道。」諾琳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喬治,我喜歡你,」諾琳說,「你很有趣,人也非常好,除了耳朵有點破相之外,相貌也沒說的。」

「只是……」

「只是我看得出你戀上了別的女人。」

「真的嗎?」

「我猜應該是瑪麗亞。」諾琳說。

喬治非常吃驚。「你怎麼知道的?」

「你在我面前提到她四五次,卻從來沒提過以前認識的任何一個別的女孩。不需要過多思考,就能知道她對你很重要。但她在芝加哥,因此我本以為能靠離你近而贏到你。」諾琳的臉色突然暗淡下來。

喬治說:「她來華盛頓了。」

「聰明的姑娘。」

「她不是為我來的,她在這兒找到一份工作。」

「無論如何,你都因為她而不要我了。」

他不能說是,但事實就是如此。於是他索性不說話了。

菜上來了。但諾琳沒拿起刀叉。「喬治,希望你幸福,」她說,「照顧好你自己。」

諾琳的話非常突兀,喬治一時來不及反應。「呃……你也要幸福!」

她站起身:「再見了。」

「諾琳,再見了。」喬治只能這麼說。

「你可以吃我那份色拉。」說完,她走出了餐館。

喬治用刀叉擺弄著盤子裡的食物,心情非常糟糕。諾琳以特有的優雅姿態跟他做了了斷。諾琳沒有給他製造一點麻煩。喬治希望她幸福美滿,諾琳應該有個幸福的未來。

喬治從餐館走到白宮。由副總統林登·約翰遜主持的平等就業委員會的會議馬上要開始了。喬治和約翰遜的一位副手斯基普·迪克遜結了盟。不過這時離會議開始還有半個小時,於是喬治先到新聞辦公室去找瑪麗亞。

喬治在白宮外面遇見了瑪麗亞。這天瑪麗亞穿了件和斑點頭箍相配的裙子。頭箍下面很可能是個假髮套——瑪麗亞可愛的鮑勃頭看上去有點不太自然。

瑪麗亞問喬治最近怎麼樣,喬治不知該何以作答。他覺得愧對諾琳,但現在他可以以一顆誠摯的心對待瑪麗亞。「總體上來說還不錯,」他說,「你呢?」

她壓低聲音說:「有時我還是很討厭白人。」

「怎麼啦?」

「你應該沒見過我爺爺吧?」

「我還沒見過你任何一個家人。」

「爺爺有時仍舊在芝加哥布道。但他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老家阿拉巴馬的各各他。他說他一直沒習慣中西部的寒冷天氣。不過他仍然很活躍。他穿上最好的西裝,到各各他的鎮政府參加公民選舉。」

「出什麼事了嗎?」

「投票站的人侮辱了他,」瑪麗亞大搖其頭,「你知道他們的鬼花招。他們讓人做文化測試:他們讓你讀一段州憲法,叫你解釋並把它寫下來。投票站的人選擇讓你朗讀哪一段。他們讓白人朗讀簡單的段落,比如說:『沒人應該為欠債坐牢。』但他們讓黑人讀的卻是冗長複雜只有律師才能懂的段落。判斷選民是文盲與否的權力都掌握在選票站的人手裡。所以黑人大部分都是文盲,而白人都不是。」

「狗娘養的。」

「這還不是全部。試圖投票的黑人都會被解雇以作懲罰,但爺爺早就退休了,他們沒法使上這一招。當爺爺離開鎮政府的時候,他們就以流浪的罪名逮捕了他。他在獄中待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夜沒有飯吃。他們竟然對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做出這種事。」瑪麗亞的眼裡滿是淚水。

這件事堅定了喬治的決心。他有什麼可抱怨的呢?誠然,他做的一些事的確不怎麼乾淨,但只有為鮑比工作才能真的有可能幫到薩默斯老爹這樣的人。南方的種族主義分子終有一天會被打倒。

他看了看表。「我要去和林登開會了。」

「把我爺爺的事情告訴他。」

「有機會就告訴他。」和瑪麗亞在一起的時間總覺得稍縱即逝。「對不起,我得趕緊走了。幹完活後見個面吧?」他提出建議。「一起找個地方喝點東西、吃個飯怎麼樣?」

瑪麗亞笑了:「謝謝你,喬治,但今天晚上我已經有約了。」

「太不湊巧了。」儘管喬治想過瑪麗亞也許有了男朋友,但他還是大失所望。「我明天要去一次亞特蘭大,但兩三天內就會回來,週末見個面好嗎?」

「不用了,謝謝。」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解釋道,「我和男友的關係現在很穩定。」

喬治大受打擊——他覺得自己很愚蠢:瑪麗亞這樣的漂亮姑娘怎麼就不會有穩定的戀情呢?他簡直就像是個傻瓜。他像是沒站穩一樣覺得頭重腳輕,愣了很久才說出一句:「那傢伙真是個幸運兒。」

瑪麗亞說:「聽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

喬治想知道對手是什麼人。「他是誰?」

「你不認識他。」

現在也許還不認識,知道他的名字我就會去認識了。「說來我聽聽。」

瑪麗亞搖搖頭:「我現在還不想說。」

喬治非常失望。他有了一個對手,但卻連這個對手的名字都無從知道。他想逼瑪麗亞說出來,但又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得像個莽漢:女孩子最討厭這樣。「好吧,」他不情願地說,「晚上過得愉快。」

「我會過得愉快的。」

兩人就此分道揚鑣。瑪麗亞回新聞辦公室,喬治朝副總統辦公的地方走。

喬治心碎了。在遇到的女孩子中間,瑪麗亞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她卻投入了別人的懷抱。

他琢磨著:這個人會是誰呢?

瑪麗亞脫去衣服,和肯尼迪總統一起入浴。

傑克·肯尼迪一直沒間斷吃藥,但只有洗澡水才能減輕他的背痛。有時他甚至連早上剃鬍子都在浴缸裡剃。如果可能的話,他寧願在浴缸裡睡覺。

這裡是總統自己浴室裡的浴缸。洗漱台的架子上放著他的古龍香水。那次以後,瑪麗亞就再也沒進過傑姬的臥室。總統有自己的臥室和浴室,通過短短的一條走廊和傑姬的臥室相連。不知為何,走廊裡放了台電唱機。

傑姬又出城去了。瑪麗亞一直試著不去想傑姬,不讓這種想法折磨自己。瑪麗亞知道自己殘忍地傷害了一個好女人,她為此感到難過,她只能不去想傑姬·肯尼迪。

瑪麗亞很喜歡這間豪華得讓人難以想像的浴室。浴室裡配備了綿軟的毛巾、白色的浴袍和昂貴的肥皂——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黃色橡皮鴨子。

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程序。戴夫·鮑爾斯每週約她一次,下班以後,她會坐電梯前往總統的住處。西大廳裡會備好一瓶代基裡雞尾酒和一盤甜點。有時戴夫會在西大廳,有時珍妮和傑莉在那兒,有時西大廳一個人都沒有。瑪麗亞會喝上點雞尾酒,在滿心的渴望中耐心地等待著總統的到來。

總統來了以後,他們立馬就去臥室。肯尼迪總統的臥室是瑪麗亞在這世上最喜歡的地方。臥室裡有張藍色頂篷的四柱床,壁爐前放著兩把椅子。臥室的各處都堆放著一疊疊的書、雜誌和報紙。瑪麗亞甚至產生了餘生可以一直快樂地生活在這的想法。

總統溫柔地教她該如何口交。瑪麗亞非常願意學。大多數時候,總統一來就想和她口交。他總是很匆忙,彷彿一輩子就這一次似的,總統的匆忙常常會撩撥起瑪麗亞的情慾。但瑪麗亞還是喜歡放鬆之後性愛中更柔情更感性的總統。

有時總統會放上一盤唱片。他喜歡辛納特拉、托尼·貝內特和珀西·馬昆德。他從沒聽過奇跡樂隊和謝麗爾組合演唱的歌曲。

餐廳裡總會準備好些冷食:雞肉、大蝦、三明治和色拉。吃完後,他們會脫衣服入浴。

瑪麗亞和總統坐在浴缸兩頭。總統把兩隻橡皮鴨子放在水中。「我的鴨子肯定游得比你的鴨子快。」他的波士頓方言很像英國人說的英語,常會漏過詞尾的「r」音。

瑪麗亞拿起一隻橡皮鴨。她最喜歡這時的總統:頑皮,愚笨,有點小孩子氣。「這樣吧,總統,」她說,「如果你膽子夠大的話,我們索性賭一美元吧。」

大多數時候她仍然稱他為總統先生。傑姬叫他傑克,他弟弟有時會叫他約翰尼。瑪麗亞只會在達到高潮的時候叫他約翰尼。

「輸你一美元我就破產了。」總統笑著說。但他很敏銳,他知道瑪麗亞這天的情緒不對頭。「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您說,」瑪麗亞聳了聳肩,「我不能跟您談論政治方面的問題。」

「為何不能?政治是我的畢生事業,你不也一樣嗎?」

「您日理萬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是讓您放鬆的。」

「今天可以為你破一次例。」總統移過來和她坐在一起,從水裡抱起她的腳,用手撫摩著她的腳趾。瑪麗亞知道自己的腳非常美,她經常給自己的腳趾磨光。「你不太開心,」他輕聲說,「告訴我是什麼事。」

看著他淺褐色的眼睛和一臉苦笑,瑪麗亞真不知該怎麼好了。她告訴總統:「前天,我爺爺因為登記選舉而被投入了監獄。」

「被關進監獄了?他們不能這麼幹。你爺爺被指控了什麼罪名?」

「四處流浪。」

「哦,南方有些地方的確會出這種事。」

「在他的故鄉,阿拉巴馬的各各他。」她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把整件事都告訴他。「你想知道我爺爺出獄時說了些什麼嗎?」

「他說了什麼?」

「他說:『肯尼迪入主白宮以後,我原以為我可以選舉投票了呢,但我想我錯了。』奶奶把他的這句話告訴了我。」

「真該死!」肯尼迪說,「他信任我,我卻讓他失望了。」

「我猜他就是這樣想的。」

「瑪麗亞,你怎麼看?」總統仍然在揉著瑪麗亞的腳趾。

看著自己在總統白色雙手裡的那只黑色的腳,瑪麗亞又一次猶豫了。她擔心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會一發而不可收拾。肯尼迪不允許別人對他不誠實的暗示,因為這會違反他作為政治家的承諾。如果逼得總統太急,他也許會了斷兩人之間的關係,那會要她的命的。

但她必須坦誠。她做了個深呼吸,極力保持平靜。「在我看來,事情並不是很複雜,」她說,「南方人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們可以這樣做。儘管有憲法,但各州的法律卻縱容他們這麼做。」

「不盡然吧,」肯尼迪總統打斷了她的話,「我弟弟在司法部處理了好幾起妨礙選舉權的案子,有一個聰明的黑人年輕律師正在為他工作。」

瑪麗亞點點頭。「是喬治·傑克斯,我和他很熟,但他們現在所做的還遠遠不夠。」

總統聳了聳肩。「這點我並不否認。」

瑪麗亞繼續深入:「所有人都覺得我們必須在現行的法律體系中加入新的民權法案。很多人覺得,你既然在選戰中作出了承諾,就……他們不明白你為何還沒推出新的民權法案。」她抿起嘴唇說,「這裡面也包括我。」

總統的臉色嚴肅起來了。

瑪麗亞馬上對自己的實誠感到後悔。「別生我氣。」她乞求道,「我不想讓你不開心——但既然你問了我,我就要誠實地告訴你答案。」說到這,瑪麗亞的淚水流了下來。「可憐的爺爺穿著他最好的西裝,在牢裡坐了一整夜。」

總統擠出笑容來。「瑪麗亞,我沒在生氣。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對你生氣的。」

「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事,」瑪麗亞說,「我崇拜你,永遠不會對你說三道四,你必須明白這一點。說出你的感覺就好。」

「我想我之所以生氣是因為自己太弱了,」他說,「民主黨只有把南方保守議員統計在內才能達到簡單多數。如果我提出民權法案,他們會倒戈相向——但這還不是全部。為了報復,他們會投票否決包括醫療保險在內所有我提出的立法案。就現在而言,醫療保險比民權更能提高美國有色人種的生活質量。」

「這意味著你就要在民權問題上讓步嗎?」

「當然不會。但我們在明年十一月還有中期選舉。我會讓美國人民選出更多的民主黨議員,以實現我在選戰時的承諾。」

「他們會嗎?」

「也許不會。共和黨人就外交政策問題對我發動了猛烈的攻擊。我們失去了古巴,失去了老撾,現在正在失去越南。我任由赫魯曉夫在柏林中間樹起了一道鐵絲網。現在我已經被該死的共和黨人逼到牆角了。」

「這也太奇怪了,」瑪麗亞說,「總不能因為你在外交政策上的軟弱就不讓南方黑人投票選舉吧。」

「所有國家的領導人都必須在世界舞台上表現出自己強勢的一面,不然他的目標一個都不會實現。」

「你就不能試一試嗎?即便得不到通過,拋出一份民權法案看看大家的反應也好啊。至少這樣人們才會知道你是言出必行的。」

他搖搖頭說:「如果拋出了法案又得不到通過,我就會被人覺得任人可欺。這會造成連鎖反應,導致我在其他問題上的決定也不會有多少人聽。在民權問題上犯一次錯都不行。」

「那我該對爺爺怎麼說?」

「你告訴他,即便身為總統,做正確的事也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

總統在浴缸裡站了起來,瑪麗亞連忙也站了起來。他們幫對方擦乾了身子,然後走進了總統臥室。瑪麗亞穿上一件總統的藍色棉內衣。

他們又一次做了愛。如果總統很累,他們會像是第一次做愛時那樣蜻蜓點水。但這一晚總統的精力非常充足。他彷彿又變成了一個頑皮的孩子。總統和瑪麗亞躺在床上,像把外面的世界全都忘了一樣相互嬉戲著。

事後,總統很快就入睡了。瑪麗亞躺在總統身邊,滿心歡喜。她不想早晨來臨,太陽出來以後她又要穿上衣服開始一天的工作了。她現在的生活就跟做夢一樣,戴夫·鮑爾斯的電話就像是現實世界和夢想之間的開關,讓她在兩者之間自由穿梭。

瑪麗亞知道有些同事必定在猜測她在幹什麼。她知道總統永遠不會為了她而拋妻棄子,知道自己應該擔心會不會懷孕,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又錯又蠢,知道這種事情不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但入戲太深,瑪麗亞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

喬治知道鮑比為什麼興高采烈地派他去找金牧師了。如果想對民權運動施壓的話,找個黑人信使更有可能獲得成功。喬治認為鮑比對列維森的判斷應該沒錯,但他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並不是很滿意——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幫兇之感。

亞特蘭大陰雨連綿,天氣很冷。維雷娜穿著一件黑色毛領的灰色大衣到機場接機。維雷娜看上去很美,但喬治還沒有從被瑪麗亞拒絕的傷痛中走出來,沒有被維雷娜所吸引。「我認識斯坦利·列維森,」維雷娜開車帶喬治穿過廣闊的亞特蘭大,「他待人非常真誠。」

「他是個律師,是嗎?」

「他不僅是個律師,還在金牧師寫作《奔向自由》的時候幫了很多忙。他們的關係很親密。」

「聯邦調查局說列維森是個共產黨員。」

「在聯邦調查局看來,任何反對埃德加·胡佛的人都是共產黨員。」

「鮑比說胡佛是個舔屁眼的。」

維雷娜笑了。「你覺得他是認真的嗎?」

「我不知道。」

「胡佛會是個同性戀軟蛋?」維雷娜不太相信地搖了搖頭,「真那樣可就好了,現實生活可沒有那麼有趣。」

維雷娜在雨中駕車,把喬治帶到了老城第四區,那裡有幾百家黑人店舖。這裡每個街區似乎都有座教堂。奧伯本大街一度被譽為是美國最富饒的黑人街區,南方基督教領袖大會的總部就在這條街的三百二十號。維雷娜把車停在一幢二層紅磚的樓房前面。

喬治說:「鮑比覺得金牧師很自大。」

維雷娜聳了聳肩:「金牧師對鮑比也是這個看法。」

「你怎麼看?」

「他們倆都沒錯。」

喬治笑了,他喜歡維雷娜的一針見血。

兩人快步走過濕漉漉的人行道,走進了大樓。他們在金牧師的辦公室外等了十五分鐘,然後被叫進了辦公室。

馬丁·路德·金三十三歲,他留著鬍鬚,頭髮漸稀,顯得非常瀟灑。他個子不高,喬治覺得頂多一米六出頭,身形有點微胖。他穿著熨過的深灰色西裝和白色的襯衫,戴著一條黑色的緞子領帶,胸袋裡放著塊白色的絲綢手帕,袖子上釘了兩個袖扣。辦公室裡有股男士用的古龍香水味。金牧師顯然是個很在乎自尊的男人。喬治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他也很在乎自尊。

金握著喬治的手說:「你參加自由之行運動前往安尼斯頓的時候我們見過一面。你的胳膊現在怎麼樣了?」

「已經痊癒了,謝謝你,」喬治說,「因為受傷,我被迫放棄了摔跤,但我一點都不覺得後悔。現在我在常青籐社區的一所高中當摔跤教練。」常青籐社區是華盛頓的一個黑人社區。

「教授黑人男孩一項受規則限制的運動項目,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金說,「快請坐吧。」金牧師揮手讓喬治坐下,自己則在書桌後面落座了。「司法部長為何讓你來見我?」他的自尊似乎受到了傷害。也許金牧師認為司法部長應該親自來走一趟吧。民權運動的內部人士都把金牧師稱為「上帝」,上帝怎能容得了輕慢呢?

喬治簡明扼要地提出了斯坦利·列維森的問題,只保留遭竊聽那部分沒說,「鮑比讓我盡量說服你斬斷和列維森之間的一切聯繫,」他最後總結道,「只有這樣,你才能不被指責為共黨分子的同黨——攤上這個罪名的話,你我致力的民權運動一定會受到損害。」

喬治說完後,金牧師開口了:「斯坦利·列維森不是共黨分子。」

喬治張口想問他問題。

金舉手讓喬治別插話,他最討厭被人打斷說話。「斯坦利從沒加入過共產黨。共產主義鼓吹無神論,我相信基督耶穌,我不會和信仰無神論的人成為朋友。但——」他把身體趴在桌子上。「這並不完全是事實。」

金牧師沉默了一會兒,喬治知道他在猶豫是否要繼續往下說。

「還是把斯坦利·列維森的事情全都告訴你吧。」金終於開口說話了,喬治像是要聽篇布道一樣等待著。「斯坦利很會賺錢,他心裡很過不去,他覺得自己應該盡力幫助別人。於是,在他年輕的時候,他……著上迷了。沒錯,僅僅是著迷而已。他對所謂的共產主義理想著了迷。儘管從沒加入過共產黨,但他通過種種方式以自己出眾的才幹對美國共產黨施以援手。很快他就迷途知返,切斷了和美國共產黨的聯繫,轉而支持黑人爭取自由和平等的運動。於是他就成了我的好朋友。」

喬治等金牧師說完才開口說話:「先生,很遺憾聽你說這些。如果列維森資助過共產黨的話,他就有了抹不掉的污點。」

「但他已經改變了。」

「我相信你,但其他人不會。和他保持聯繫等同於向敵人源源不斷地提供攻擊你的火藥。」

「那就順其自然吧。」金牧師說。

喬治一愣。「你這是什麼意思?」

「必須遵守道德準則,即便不適用在我們身上。不然我們為什麼需要規則?」

「如果你能進行權衡——」

「我們不作權衡,」金說,「斯坦利的確在幫助美國共產黨人這件事上做錯了,但他已經做出了補救。我是個為上帝服務的牧師,我必須像上帝那樣原諒斯坦利,張開雙手歡迎他這頭迷途知返的羔羊。一個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這樣為他歡喜,較比為九十九個不用悔改的義人歡喜更大。我本人也常常需要天父的憐憫,才能不致失足。」

「但這樣做的代價——」

「喬治,我是個牧師。寬恕之道已經深入了我的靈魂,在我而言比公正和自由更為重要。我不能為了搞什麼權衡違背做人的基本原則。」

喬治意識到自己的任務是完不成了。金非常坦白。他不可能改變自己的立場。

喬治站起身。「謝謝你騰出時間闡明觀點,司法部長和我對此深表感謝。」

「願上帝祝福你。」金說。

喬治和維雷娜離開辦公室,走出大樓,默然地上了維雷娜的車。「我送你去賓館。」維雷娜說。

喬治點點頭。他在思考金剛才說的話。這時他什麼都不想說。

開到賓館以前喬治一直沒開口說話。把車停下時維雷娜忍不住問,「你怎麼了?」

喬治說:「見了金,我為自己感到羞恥。」

「牧師常常會那樣,」他媽媽說,「這是他們的職業使然。不過聽聽也是有好處的。」她給喬治倒了杯牛奶,給了他一塊蛋糕。但喬治兩樣都不想吃。

喬治坐在廚房裡,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了母親。「他很強勢,」喬治說,「只要認為是對的,不管會導致什麼後果,他都會立馬去做。」

「別把他抬得太高,」傑姬說,「世上才沒有天使呢——況且他還是個男人。」這時已近傍晚,傑姬仍然穿著黑衣服和平底鞋的工作裝。

「我知道這個,在我為了世俗的問題勸說他離開一個老朋友時,他卻在和我談對和錯的問題。這太讓我感到羞恥了。」

「維雷娜怎麼樣?」

「我真想讓你看看她穿黑色毛領大衣的樣子。」

「你帶她出去了嗎?」

「我們一起吃了晚飯。」喬治沒有和維雷娜吻別。

傑姬不經意地說:「我喜歡瑪麗亞·薩默斯。」

喬治大吃一驚:「你怎麼會認識她?」

「她和我同在一個聯誼會。」傑姬是全美大學女性聯誼會餐廳裡的有色人種職員。「聯誼會裡沒幾個黑人女性,我們聊過幾次。她提到她在白宮上班,我把你的事告訴她以後,才知道你們早就已經認識了。她的家庭不錯。」

喬治被逗樂了。「你怎麼知道她的家庭不錯?」

「她帶父母到我們的餐廳吃過幾頓飯。她爸爸是芝加哥的一個大律師,和戴利市長很熟。」芝加哥市長戴利是肯尼迪的一個重要支持者。

「對於瑪麗亞,你瞭解得比我還多。」

「女人喜歡傾聽,男人喜歡誇誇其談。」

「我也很喜歡瑪麗亞。」

「很好,」想起方才談論的話題,傑姬不禁又皺起了眉頭,「從亞特蘭大回來以後,鮑比·肯尼迪又對你說了些什麼呢?」

「他將同意監聽列維森,這意味著聯邦調查局會監聽到一些金牧師的電話。」

「影響會有多大?金牧師所做的每件事是不是都要因此而公之於眾呢?」

「聯邦調查局會事先知道金牧師的動向。這樣一來,他們就能讓種族隔離主義者事先布好局,想辦法遏制金牧師的努力。」

「這的確很糟糕,但不會毀了他的事業。」

「我可以提醒金牧師竊聽的事情,讓維雷娜告訴金牧師在給列維森打電話時用詞謹慎一些。」

「你是在背叛同事的信任。」

「是的,我正為此而感到兩難呢!」

「事實上,你也許必須為此而選擇辭職。」

「是的,因為這讓我感到自己是個叛徒。」

「他們也許會得知竊聽洩密的事情,在辦公室裡尋找洩密者時,他們只會看到你這一張黑人面孔。」

「但如果這麼做是對的,也許我該這麼做。」

「喬治,你如果離職了,鮑比·肯尼迪的圈子裡就沒一張黑人面孔了。」

「我知道,你是想讓我閉嘴留下。」

「這樣做不容易,但沒錯,我覺得你應該閉嘴留下。」

「我也這樣想。」喬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