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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高牆 1961年 第五章

一大早,吃完早餐以後,坦尼婭·德沃爾金離開了西伯利亞的雅庫茨克——世界上最冷的城市。她乘坐一架蘇聯空軍的圖-16運輸機返回三千英里以外的首都莫斯科。機艙被設計成能裝下六個軍人,但飛機的設計者沒顧上考慮乘客的舒適度——座椅用扎人的鋁合金製成,而且沒有任何防噪音措施。航程歷時八個小時,中間有一次降落加油。因為莫斯科和雅庫茨克相差六個時區,所以抵達後坦尼婭正趕上另一頓早餐。

儘管莫斯科是夏天,但坦尼婭仍然帶上了大衣和絨帽。走出機場以後,她打了輛車,讓司機把她送回蘇聯特權精英所住的政府公寓。坦尼婭和媽媽安雅,以及通常被暱稱為德米卡的雙胞胎哥哥德米特裡住在一起。她們家有三個臥室,但安雅卻總說只有以蘇聯標準這才算是大:她小時候隨外祖父格雷戈裡住在柏林的外交官公寓,那時他們住的房子比這要豪華許多。

今早家裡非常安靜:媽媽和德米卡都上班去了。他們的外套都掛在大廳裡:坦尼婭的父親二十多年前在牆上敲了一排釘子。天氣很暖和,哥哥的黑色雨衣和媽媽的棕黃色外套都留在了家裡。坦尼婭把大衣掛在這些衣服旁邊,把手提箱放進了自己的臥室。她原本就沒指望他們在,但對母親不能為自己燒茶,以及德米卡不能聽自己的冒險經歷而微微有些失望。她想過要不要去看看外祖父母,格雷戈裡和卡捷琳娜,他們住在這個公寓的另一層。但她馬上又想到自己沒有這個時間。她沖了個澡,換了套衣服,然後乘公共汽車前往蘇聯國家通訊社:塔斯社的總部。她是這裡的千多名記者之一,但像她這樣能夠在空軍噴氣機上飛來飛去的並不多。她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她的文章能在不觸碰當局底線的情況下吸引年輕讀者的心。知名度高也為她帶來了壞處——上面經常給她分派一些難度很大的採訪任務。

坦尼婭在餐廳裡吃了一碗加了酸奶油的蕎麥粥,然後去了自己所在的特別報道部。儘管已經名聲在外,但她還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她和同事們打了招呼,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把紙和墨桶放進打字機,接著開始寫起了報道。

飛機上很顛簸,根本寫不了字,不過她已經在腦子裡構思好了。因此現在可以根據筆記本上記錄的要點飛快地寫。報道鼓勵蘇聯年輕夫婦移居到西伯利亞從事採礦和鑽探業:這可不是項容易的任務。西伯利亞的監獄提供了足夠的壯勞動力,但文化水平不高。西伯利亞需要的是地質學家、工程師、測量員、建築師、化學家和管理人員。坦尼婭在報道中刻意避開了當地的男人,而是把筆墨放在了他們的妻子身上。報道一開頭,她就描繪了一個在零度以下的艱苦環境裡仍然能談笑風生的年輕母親克拉拉。

快到中午的時候,坦尼婭的編輯達尼爾·安托諾夫拿起放在托盤裡的稿紙讀了起來。他個子很矮,帶著新聞界裡不常見的禮貌優雅。「報道非常棒,」看了一會兒,他說,「剩下的什麼時候能給我?」

「我已經盡量打得很快了。」

安托諾夫吞吞吐吐地說:「你在西伯利亞的時候,聽到烏斯丁·波蒂安的消息了嗎?」波蒂安是個男高音歌唱家,他在意大利演出完回國的時候,被查出私帶了兩本《日瓦戈醫生》,現在被關在了勞改營。

坦尼婭的心因罪惡感而緊張地跳動著。安托諾夫懷疑她了嗎?作為一個男人,他的直覺異常靈敏。「沒有。」她撒了個謊,「為什麼這樣問?你聽說了什麼嗎?」

「什麼都沒有。」說完,安托諾夫走回了自己的辦公桌。

快寫完第三篇報道時,彼得·奧普特金走到她的桌旁,叼著根煙看起她寫的報道來。奧普特金身材矮胖,皮膚粗糙,是特別報道部的總編。和達尼爾不同,他沒有編輯的資歷,而是作為黨代表出現在這個部門的。他的任務是確保報道不違背克里姆林宮的準則,而他立足的唯一資本是刻板的教條主義。

看了前幾頁以後,奧普特金對坦尼婭說:「我告訴過你不要寫天氣的。」他來自於莫斯科以北的一個村莊,仍然帶著濃厚的蘇聯北方口音。

坦尼婭歎口氣說:「彼得,有關西伯利亞的系列報道不可能不談到天氣。人人都知道那裡很冷,沒人會被糊弄的。」

「但你的報道通篇都是有關天氣的描寫。」

「這篇報道描寫的是一個來自莫斯科,有理想有追求的蘇聯婦女。講述她如何在艱苦的環境下養活全家——重點刻畫的是她在西伯利亞的偉大經歷。」

安托諾夫加入了對話。「彼得,她說得對,」他說,「如果對西伯利亞的寒冷避而不談,讀者就會知道這篇報道全是在瞎說,他們就不會相信。」

「我不喜歡這樣。」奧普特金固執地說。

「你必須承認,」安托諾夫據理力爭,「坦尼婭把西伯利亞的生活描繪得非常激動人心。」

奧普特金想了一會兒,「也許你是對的,」他把報道放回托盤,「週六晚上我家有個聚會,」奧普特金轉換了個話題,「慶祝我女兒大學畢業。不知道你和你哥哥能來參加嗎?」

奧普特金常用這種無聊的聚會來結交高層,卻總是達不到目的。坦尼婭知道自己可以替哥哥回答。「我和哥哥都很想去參加你的聚會,但不巧那一天正好是家母的生日。真是很可惜。」

奧普特金看起來像是受到了冒犯。「太糟糕了。」說完,他就走開了。

等他走遠後,安托諾夫問:「那天不是你母親的生日吧?」

「當然不是。」

「他會去查的。」

「那他就會知道我是為不想去找了個禮貌的托詞。」

「你應該去亮個相。」

坦尼婭不想就這件事和他進行爭論。她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寫完這些報道以後,她要馬上離開通訊社大樓,對烏斯丁·波蒂安展開營救。但丹尼爾是個開明的好上司,所以她克制住了自己的不耐。「彼得才不在乎我去不去呢,」坦尼婭說,「他是想要目前正在為赫魯曉夫工作的我哥去。」坦尼婭經常會碰到些為了結交她家裡的大人物而和她交朋友的人,對這種事已經見怪不怪了。她已故的父親是克格勃上校,舅舅沃洛佳是紅軍情報機關的將軍。

安托諾夫有著記者的堅持。「彼得在西伯利亞的報道上讓了步,你最好適當地表達一下謝意。」

「我不喜歡彼得的聚會。他的那班朋友喝醉以後,就開始對別人的老婆動手動腳。」

「我不想讓他對你生恨。」

「為什麼他要恨我?」

「你很有魅力。」安托諾夫並不是在和坦尼婭調情。他和一個男性朋友同居,坦尼婭知道他是不會對女人感興趣的那種人。他採取了一種就事論事的語調。「你漂亮、能幹,還很年輕,彼得有一萬個理由恨你。嘗試著對他更好一點吧。」說完,安托諾夫就離開了。

坦尼婭意識到他也許是對的,但她決定之後再去想這件事,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打字機上。

午飯時她去食堂弄了盤醃鯡魚拌的土豆色拉,在自己的位子上吃了。

坦尼婭很快就完成了第三篇報道。她把打字紙遞給安托諾夫。「我要回家睡覺,」她說,「別給我打電話。」

「寫得非常好。」他說,「好好睡一覺。」

她把筆記本放進挎包,離開了通訊社大樓。

這時她必須確保沒有人跟蹤。她很累,這意味她很可能會犯低級的錯誤。這讓她有點擔心。

她走過樓下的公共汽車站,沿著公共汽車的線路經過幾個街區走到前一站,在那上了車。這不是合理的舉動,因此任何和她一樣做的人肯定是在跟蹤她。但沒人這麼做。

她在因革命改建成民宅的前王宮下了車。她先沿著住宅繞了一圈,為了確認她又擔驚受怕地繞了第二圈。接著她走進陰暗的大廳,登上殘破的大理石樓梯,向瓦西裡·葉科夫的公寓走去。

正要把鑰匙放進鎖孔時,公寓門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苗條金髮女孩站在門口。瓦西裡站在女孩身後。坦尼婭在心裡罵了一句。她既來不及轉身就跑,也來不及假裝走錯了門。金髮女孩審視了一眼坦尼婭,把坦尼婭的髮型、體態和衣著盡收眼底。她親了親瓦西裡的嘴,得勝似的看了眼坦尼婭,然後走下了樓梯。

瓦西裡三十歲了,但還貪戀年輕的女孩。年輕女孩則被他的高大身材、雕塑般的長相、稍微有點長的濃密黑髮,以及一對棕黃色的性感眼睛所吸引。坦尼婭對他的欣賞則是出於完全不同的理由:她愛他的聰明、勇敢,還敬他是世界級的作家。

坦尼婭走進瓦西裡的書房,把包放在一把椅子上。瓦西裡是電台的文稿編輯,生性不擅整理。瓦西裡的辦公桌上鋪滿了紙張,地板上放滿了各類書籍。他似乎正在根據馬克西姆·高爾基的第一部劇本《非利士人》編寫廣播劇,他那只名叫小姐的灰色的貓正睡在沙發上。坦尼婭把小姐放在地上,自己坐上沙發。「那個小妞是誰?」她問瓦西裡。

「是我媽。」

儘管很生氣,但坦尼婭還是笑了。

「抱歉,讓她來這兒了。」儘管這麼說,但瓦西裡沒有太懊悔的樣子。

「你知道我今天要來的。」

「我本以為你還會再晚一點。」

「她看見了我的臉。不應該讓任何人知道你我有聯繫。」

「她在加姆百貨商店上班,叫瓦瓦拉,不會對你起疑的。」

「拜託,瓦西裡,別再讓這種事發生了。我們的工作已經夠危險了,別再增加多餘的風險了。你哪天都能搞上年輕姑娘。」

「你說得對,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我給你倒些茶吧,你看上去很累。」說完,瓦西裡忙著泡茶去了。

「我是很累,但烏斯丁·波蒂安都快要死了。」

「天殺的,他怎麼了?」

「他得了肺炎。」

坦尼婭和波蒂安沒有私交,但在他惹上麻煩以前採訪過他。除了天賦異稟以外,他還是個熱心腸的好人。波蒂安是個享譽世界的蘇聯藝術家,他的生活中處處都享有特權。但他仍能夠惹怒那些不如他幸運的、受到不公待遇的公眾——這正是他被送往西伯利亞勞改營的原因。

瓦西裡問:「獄方仍然在讓他勞動嗎?」

坦尼婭搖搖頭。「他已經動不了了,但獄方就是不送他去醫院。他整天躺在牢裡,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糕。」

「你見到他了嗎?」

「當然沒有。問到他的情況就相當危險。去勞改營的話我多半也出不來了。」

瓦西裡把糖和茶包遞給她。「他得到任何治療了嗎?」

「沒有。」

「你覺得他也許還能活多久?」

坦尼婭搖頭。「我已經把我知道的全部情況都告訴你了。」

「我們得把這件事傳出去。」

坦尼婭非常認同。「要救他的命,就只有把他的病情公之於眾。然後指望著政府能在被羞辱的時候保持大度。」

「那麼我們出個號外?」

「是的。」坦尼婭說,「今天就出。」

瓦西裡和坦尼婭合作出版一份名為《異議》的非法出版物。這份出版物報道審核制度、遊行示威、審判和政治犯。瓦西裡在莫斯科電台的辦公室裡有台打印機,平時是用作複印文稿的。他會偷偷用它打印五十份《異議》。大多數拿到這份出版物的人會用自家的打字機,甚至抄寫的方式複製出幾份送給傳給周圍的人。這種自制地下出版物的方式叫地下出版物,在蘇聯傳播很廣,有整部小說也被這樣發行過。

「我來寫吧。」坦尼婭走到碗櫥邊,從碗櫥裡拿出一個放滿了貓糧的紙盒。她把手探進貓糧,從貓糧裡拿出一台罩著罩子的打字機。這就是用於為《異議》撰寫稿件的那台。

打字和手寫一樣獨一無二。每台打字機都有自己的特徵。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母從來都不是正正方方的:不是這高了點,就是那偏了點。這導致警方的專家們可以輕易根據字體找到相應的打字機。如果《異議》的文字和瓦西裡電台編輯的稿件出自於同一部打字機,也許會被人發現的。於是瓦西裡從節目編排部偷了台舊的打字機,把它帶回家,藏在貓糧裡避免被人看見。搜查認真一點,貓糧裡的打字機不難被人發現。不過真有那麼一天的話,瓦西裡不管怎麼說都玩完了。

紙盒裡還放著複印機的專用蠟紙。打字機上沒有色帶:字母穿透紙張,複印機把把墨印在字母鑽出的小孔上,形成一行行文字。

坦尼婭寫了篇有關波蒂安的報道。她在報道中寫道,如果蘇聯最偉大的男高音死在勞改營裡,那蘇共總書記尼基塔·赫魯曉夫就該為此而負責。她在報道裡總結了波蒂安被判有的反蘇罪名,包括他對文藝自由的激情保衛。為了撇清別人對自己的懷疑,她把波蒂安在勞改營生病的消息源安在了一個虛構的歌劇愛好者身上。

寫完報道以後,坦尼婭把兩張蠟紙遞給瓦西裡。「我寫得非常簡潔。」她說。

「契訶夫曾經說過,簡潔是一種能力。」瓦西裡慢慢地讀了整篇報道,然後讚賞地點了點頭。「我這就去電台印五十份,」他說,「然後我們去馬雅可夫斯基廣場散發。」

坦尼婭不感到驚奇,但有幾分不安。「會出事嗎?」

「當然不會。馬雅可夫斯基廣場有個民間組織的文化活動,正適合我們的目的。」這一年的早些時候,莫斯科的年輕人經常聚集在布爾什維克主義詩人——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的雕像前。一些人大聲讀詩,吸引來更多的人。一個長年的民間詩會漸漸形成。其中有的詩作會隱晦地批評政府。

這種現象在斯大林治下連十分鐘都持續不了,但改革家赫魯曉夫卻不然。他的改革包括了對文化界有限度的容忍。至今為止,當局還沒對詩會展開過行動。但自由化總是進一步退兩步。坦尼婭的哥哥說這完全決於赫魯曉夫推行自己的政策是否順暢,以及克里姆林宮內部的保守派施壓的力度。正因如此,很難對當局的走向進行判斷。

坦尼婭很累,沒精力去想這些,她覺得換作其他地方也會有一樣的風險。「你去電台的時候,我要在這兒睡個覺。」

坦尼婭走進臥室。床單很亂——看來瓦西裡和瓦瓦拉一整個上午都在床上。她揭開床罩,脫下鞋,伸展四肢躺在床上。

坦尼婭很累,但腦子裡全是事情。她很怕,但仍然想去馬雅可夫斯基廣場。儘管印刷粗糙,傳播範圍小,但《異議》是份重要的出版物。它的存在證明蘇聯共產黨政府並不是無所不能的。它也給了持不同政見的人支持。宗教界領袖抗議政府起訴演唱反動歌曲的民謠歌手,民謠歌手同樣也為宗教界所受到的壓迫進行吶喊。與其覺得自己是衝著鐵板一塊的政府獨自吶喊,持不同政見者通過《異議》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孤立無援,而是千萬個希望政府變得更好的人中的一部分。

民眾的呼聲可以救得了烏斯丁·波蒂安。

坦尼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有人撫摩著坦尼婭的臉頰,她被吵醒了。她睜開眼睛,看見瓦西裡躺在身邊。「快滾開。」她說。

「這是我的床。」

她坐起來。「我二十二歲了——對你來說,已經太老了。」

「我可以為你破例。」

「如果想加入你的紅粉團,我會通知你的。」

「為了你,我可以放棄其他所有人。」

「你不會的。」

「我會的。」

「也許五分鐘吧。」

「永遠。」

「堅持六個月,我就會考慮。」

「要六個月嗎?」

「如果連六個月都堅持不了,奢談永遠又有何意義。該死的,現在幾點了?」

「你睡了一整個下午,別起來。我只是脫下衣服,和你上床睡一會兒而已。」

坦尼婭站起來。「我們該出發了。」

瓦西裡讓步了。他也許原本就不是認真的,只是覺得有必要向眼前的女孩示愛而已。示意過後他很快就會忘了這茬兒,至少會忘一陣子。瓦西裡遞給她一捆大約二十五張的紙,兩面都印著一行略微有些模糊的文字:新一期《異議》。儘管天氣很好,但瓦西裡戴上了一條紅色的棉布圍巾,這讓他看上去更有些藝術家氣質。「我們走吧。」他說。

坦尼婭讓他等一會兒,她要先去衛生間。鏡子裡的女孩用藍色的堅定眼睛看著她,頭髮雜亂,眼睛浮腫。她戴上了一副太陽鏡遮住眼睛,在頭髮上包上一塊棕黃色的頭巾。這樣一打扮,她就和任何一個年輕女孩沒什麼兩樣了。

不去管瓦西裡不耐煩的踏腳聲,坦尼婭走進廚房,在水龍頭那接了杯水。喝光了之後,她對瓦西裡說:「我好了。」

兩人一起走到地鐵站。地鐵上擠滿了下班回家的工人。他們乘公園環線地鐵到了馬雅可夫斯基廣場地鐵站。他們不會停留太久——分發完五十份出版物兩人就會離開。「如果惹上麻煩的話,」瓦西裡說,「切記,我們不認識。」出地鐵分別以後,兩人融入了人群。太陽低沉,夏日正在轉涼。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不光是個布爾什維克主義者,更是個享譽世界的詩人,整個蘇聯都為他感到驕傲。他的英雄雕像六米多高,矗立在以他命名的廣場中央。幾百人聚集在草地上,他們中大多數是年輕人,其中有人穿著藍色牛仔褲和圓領汗衫,打扮西化。一個帶著帽子的青年正在廣場上兜售自己寫的小說,是用線和複寫紙裝訂成的,小說的名字叫《回憶往昔》。一個長髮女孩拿著把吉他,但絲毫沒有要彈的樣子,似乎只是把吉他當成了手提包一樣的裝飾品。廣場上只有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而便衣警察則明顯到滑稽的程度:大熱天卻穿著皮外套,只為了藏住配槍。坦尼婭盡量不去看他們,他們可沒那麼好笑。參加詩會的人挨個站起來,每個人朗誦一到兩首詩。朗誦者基本都是男人,但也有零星幾個女人。一個頑皮的男孩讀了首以笨拙農夫放牧鵝群為主題的詩歌,人群馬上意識到這首詩是在影射管理這個國家的蘇聯共產黨。除了一臉迷茫的克格勃特工以外,所有人很快都樂開了懷。

坦尼婭漫不經心地聽著年輕人們朗誦的馬雅可夫斯基未來主義風格的詩歌,盡量不為人注意地從人群中走過。每當看到一個表情友善的人時,她就從兜裡掏出一份刊物遞給對方。她一直在關注著同樣在分發刊物的瓦西裡。很快她就聽到驚訝和擔憂的聲音,人們開始談論波蒂安:這裡的人大多數都知道波蒂安是誰,也知道他是因何被監禁的。坦尼婭用最快的速度分發著刊物,希望在警察聞風而動前溜之大吉。

一個像退伍老兵似的短髮男人走上前,他沒有朗誦詩,而是讀起了坦尼婭有關波蒂安遭遇的那篇文章。坦尼婭非常開心:消息比她希望傳播的還快。當讀到波蒂安得不到醫療救治的段落時,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怒吼聲。穿著皮衣的便衣覺察到氣氛的變化,看上去更加警覺了。坦尼婭看到有個秘密警察正急促地對著對講機說著些什麼。

坦尼婭還剩五份刊物沒有發,它們幾乎要在她口袋裡燒出一個洞了。秘密警察本來在人群的周圍。但這時他們開始走入人群,對朗誦者形成了包圍。朗誦者揮舞著手裡的《異議》,絲毫沒有注意到步步進逼的秘密警察。有些察覺到秘密警察的圍觀者湊近在一起,不讓試圖穿越的克格勃通過。克格勃為了抓住演講者,把擋路的人粗魯地推到一邊。騷亂就這樣開始了。坦尼婭膽戰心驚地退到人群的邊緣。她手裡還剩下一份《異議》,她把這份刊物扔在了地上。

六七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趕到了。坦尼婭驚恐地想像著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往路對面最近的一幢大樓看了眼,更多的警察從中蜂擁而出:這些警察一定是藏在大樓裡以備不時之需。他們拿著警棍分開人群,毫不留情地痛打周圍的人。坦尼婭看見瓦西裡轉過身,用最快的速度撤離人群,她也立刻行動了起來。但沒走幾步,一個恐慌的少年人撞在她身上,把她撞翻在地。

坦尼婭蒙了一會兒。視線清晰以後,她看見更多人跑了過來。她跪了下來,一陣暈眩。有人在她身上絆倒了,又把她撞翻在地。這時瓦西裡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抓住她的兩隻胳膊把她拎了起來。坦尼婭愣了一下:她沒想到瓦西裡會不顧危險來救她。

一個警察用警棍猛擊瓦西裡的頭部,把他擊倒在地。警察彎下腰,把瓦西裡的手臂拽到後面,訓練有素地給他戴上手銬。瓦西裡抬起頭,對坦尼婭做了個口型:「快跑啊!」

坦尼婭轉身就跑,但沒跑幾步,就和一個警察撞上了。警察抓住她的胳膊。坦尼婭試圖掙脫,張口大叫:「讓我走。」

警察抓緊坦尼婭的胳膊,狠狠地罵道:「賤人,你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