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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高牆 1961年 第四章

1961年5月14日,星期天,喬治·傑克斯在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坐上一輛灰狗長途車,這天正好是母親節。

他神經緊繃。

瑪麗亞·薩默斯坐在他身邊。兩人總是坐在一起。這漸漸成為了一個慣例,所有人都假設著喬治身邊的空位是留給瑪麗亞的。

喬治用對話來掩飾自己的緊張。「那麼,你怎麼看馬丁·路德·金?」

金是南方最重要民權組織南方基督教領袖會議的主席。前一天晚上,他們在亞特蘭大一家黑人開的餐館裡見到了他。

「他是個了不起的傢伙。」瑪麗亞說。

喬治卻沒有如此確定。「他說自由之行運動意義重大,可他卻沒有和我們一起坐車。」

「換位思考。」瑪麗亞理智地說,「他是另外一個民權組織的帶頭人。將軍不可能去當別人軍隊裡的腳夫。」

瑪麗亞確實冰雪聰明,喬治就沒從這個角度看過問題。

喬治幾乎要愛上她了。他極其渴望和瑪麗亞獨處的機會,但他們寄住在一些很有聲望的黑人家庭,他們中大部分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不允許家中的客房被當作接吻的地方。儘管瑪麗亞魅力四射,但她只不過坐在喬治身邊和他說笑而已。她從來沒有做過表明想要和他超出朋友關係的肢體動作:她沒有碰過喬治的胳膊,沒有牽著喬治的手和他一起下長途車,更沒在集體活動時挨緊過他。瑪麗亞從沒和喬治調過情。雖然已經二十五歲了,但她很可能還是個處女。

「你和金聊了很長時間。」喬治說。

「如果他不是個牧師的話,我還以為他對我感興趣呢!」她說。

喬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就算是牧師,對如此耀眼的瑪麗亞動心也並不為怪。他覺得她還不太懂男人。「我和他也聊了一會兒。」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喬治猶豫了。嚇著他的正是馬丁·路德·金的一席話。他決定告訴瑪麗亞:她有權知道。「他說我們熬不過阿拉巴馬。」

瑪麗亞愣住了:「他真這樣說了嗎?」

「他確實這樣說了。」

現在他們兩個都嚇壞了。長途汽車緩緩地開出了汽車站。

最初幾天,喬治擔心自由之行運動太過平靜。在公共汽車上,白人乘客絲毫不介意黑人坐在他們的座位上,有時甚至還會和黑人們一起唱歌。當運動的參與者們扯掉車站上「白人專用」及「有色人種專用」的字樣時,也沒人加以阻攔。一些市鎮甚至自行塗掉了這些字樣。喬治擔心種族隔離主義者想到了絕妙的對策。沒有麻煩就意味著沒有宣傳效果。他們甚至在白人專用的餐廳裡得到了上好的服務。每天晚上他們走下長途車,不受干擾地開會,通常是在教堂。開完會後,他們在支持者的家中過夜。但喬治覺得,一旦他們走了以後,那些文字又會被恢復,種族隔離的陰雲又將捲土重來。自由之行運動就是在浪費時間。

真是驚人的諷刺。從記事起,喬治就時不時地被表示他是個下等人的言辭激怒和受傷,雖然有時候是間接的表述,但卻堂而皇之。他比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國白人都聰明,比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國白人更有禮貌,穿著更好,但卻被整日只知道喝酒或者給汽車加油的愚蠢抑或懶惰的白人看不起。以前每當他走進商店,餐廳,或是外出尋找工作的時候,他就會尋思自己是不是會因為膚色原因而被忽視或者被對方驅趕。他常常為此而感到羞恥。但現在,他卻反而為沒碰到這種遭遇而感到有幾分失望。

與此同時,白宮亂了陣腳。運動開始後的第三天,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在喬治亞州立大學發表演講,表示要加強南方的公民權利。三天以後,他的總統哥哥卻與他背道而馳,撤回了對兩項民權法案的支持。

種族隔離者會這樣贏嗎?喬治不禁想。避免直接對抗,然後一如既往地進行下去?並不是這樣的。平和的狀態維持了僅僅四天。

在運動的第五天,一位成員因為強調自己也有僱人擦鞋的權利而被關進了牢房。

暴力衝突在第六天爆發了。

被打的是學習神學的約翰·路易斯。他在南卡羅來納洛克山的白人廁所遭到了幾個暴徒的襲擊。路易斯任由對方踢打沒有還手。喬治沒有看到衝突場面,這也許是件好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路易斯甘地般的自制力。

在第二天的報紙上,喬治看到了這次衝突的簡短報道,但幾乎被艾倫·謝潑德——美國第一位進入太空的宇航員,完全蓋過了。這讓喬治非常失望。誰會在乎一個被打的黑人呢?他辛酸地想。不到一個月之前,蘇聯宇航員尤里·加加林剛剛成為第一個進入太空的人。俄國人在載人航天飛行上勝過了美國人一籌。美國白人能遨遊太空,美國黑人卻連廁所都不允許進。

在亞特蘭大走下長途車時,自由之行運動的成員們受到了一些人的熱烈歡迎。喬治的熱情又恢復了。

但這只是喬治亞州的情況,現在他們正在前往阿拉巴馬。

「金為什麼說我們熬不過阿拉巴馬?」瑪麗亞問。

「有傳言說三K黨在伯明翰籌劃著什麼,」喬治陰沉地說,「很顯然聯邦調查局知道這件事,但他們什麼也沒有做。」

「當地的警察呢?」

「警察就是三K黨員。」

「那兩個人呢?」瑪麗亞朝走道另一邊後面那排上的兩個男人甩了甩頭。

喬治回頭看了眼坐在那裡的兩個胖胖的白種男人。「他們怎麼了?」

「你沒覺得有警察的氣息嗎?」喬治明白了瑪麗亞指的是什麼,「你認為他們是聯邦調查局的人嗎?」

「他們的衣服很寒酸,不像是聯邦調查局出來的人。我猜他們是阿拉巴馬高速公路巡邏隊的便衣警察。」

喬治大為震撼:「你怎麼這麼聰明?」

「我媽媽一直逼我吃蔬菜,爸爸又在美國暴徒最為集中的芝加哥當律師,那裡可是流氓匪徒之都。」

「那麼你覺得他們兩個在幹什麼呢?」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們不是來保衛我們的公民權的,你覺得呢?」

喬治望向窗外,看見一個標識牌上寫著「歡迎進入阿拉巴馬」。他看了看表,這時是下午一點,太陽高掛在湛藍的天空中。要是死在今天,也算挺美好的。他想。瑪麗亞想投身政界或是公益事務。「抗議者可以有很大的影響力,但改變世界格局的終將是政府。」瑪麗亞說。喬治想了一會兒,不知自己是不是同意這句話。瑪麗亞曾經到白宮的新聞辦公室應聘,並得到了面試機會,但並沒有成功。「華盛頓不僱傭黑人律師,」她憤憤不平地對喬治說,「我也許會去芝加哥,在爸爸的法律事務所工作。」

喬治的過道對面坐著一個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的中年婦女,她的膝蓋上放著個白色大手提袋。喬治笑著對她說:「這天氣坐車真好!」

「我去伯明翰看女兒。」儘管喬治沒問,她還是說道。

「真是太棒了,我是喬治·傑克斯。」

「我是科拉·瓊斯。瓊斯是夫姓。我女兒的預產期還有一周。」

「是頭胎嗎?」

「第三個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說你這個外祖母可真是太年輕了。」

女人神情愉快地說:「我四十九歲了。」

「真想不到!」一輛灰狗長途閃著燈從另一個方向開了過來,運動成員所乘的長途車慢慢停了下來。一個白人走到喬治所在這輛車的駕駛座的車窗旁邊,喬治聽見他對司機說:「安尼斯頓的長途車站聚集了一大群人。」司機對來人說了些話,但喬治沒聽清。「小心點。」窗邊的男子說。

他們所乘的車又出發了。

「一大群人是什麼意思?」瑪麗亞焦慮地問,「可能是二十幾個人,也可能是一千來人;可能是歡迎我們的群眾,也可能是充滿憤怒的暴徒。他為什麼不多告訴我們一些情況呢?」

喬治覺得瑪麗亞刻意用憤怒遮掩著自己的恐懼。

他回想起母親的話:「我只是怕他們會殺了你。」參加運動的一些人聲稱自己願意為自由的事業而選擇去死,喬治不知道自己是否願意成為名烈士。他還有許多事想要去做,比如和瑪麗亞睡覺。

不一會兒,他們到了安尼斯頓。它看起來和別的南方小鎮別無二致:低矮的房子,棋盤似的街道,又髒又熱。路邊站滿了人,就好像要舉行一場遊行。許多人都盛裝打扮,女人戴著帽子,孩子們梳洗一新,無疑剛去過教堂。「他們是想看到什麼?長著角的人嗎?」喬治問,「我們終於到這了,夥計們,真正的北方黑人,打扮體面。」儘管只有瑪麗亞能聽見他的話,但他卻像是在對馬路兩邊的圍觀者發表演說似的。「我們是來這收繳你們的槍,教你們什麼是社會主義的。但首先我想問一問,這裡的白人女孩通常在哪兒游泳啊?」

瑪麗亞咯咯直笑。「如果聽見了你的話,他們肯定不知道你是在開玩笑。」

喬治不是在開玩笑。這和在墓地吹口哨一樣,只是在給自己壯膽而已。

長途車開進了車站,裡面奇怪地一個人也沒有。車站大樓似乎關著並上了鎖。喬治覺得這裡的氣氛非常詭異。

司機打開了長途車的門。

喬治根本沒看清暴徒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們突然之間圍住了車。他們都是些白種男人,有的穿著工作服,有的穿著禮拜的西服。他們拿著棒球棍,金屬管和長長的鐵鏈,並朝車上大喊。大多數都很幼稚,但喬治也聽到了一些諸如「希特勒萬歲」之類的充滿恨意的口號。

喬治站起身,他的第一直覺就是關上公共汽車的門。但那兩個男人,瑪麗亞覺得他們像是公路巡警,出手比他更快,他們快步上前關上了車門。也許他們是來保護我們的,喬治心想。但也許他們只是在保護他們自己吧。

喬治朝周圍的幾扇車窗外望去。外面一個警察都沒有。當地警察這麼可能不知道有一群武裝暴徒聚集在車站上呢?毫無疑問,這裡的警察必定和三K黨是沆瀣一氣的。

沒一會兒,暴徒們用攜帶的武器開始襲擊。他們用鏈條和鐵橇敲擊著車廂,聲音十分刺耳。玻璃窗被砸破了,瓊斯夫人驚恐地大叫起來。司機啟動汽車,但一名暴徒躺在了車前。喬治覺得司機也許會開車從那人身上軋過去,但他卻熄火了。

一塊石頭穿過了車窗並,玻璃碎了,喬治覺得面頰像被蜜蜂咬了下似的刺痛。他的臉被一塊玻璃碴劃了道。瑪麗亞坐在窗邊:她的處境很危險。喬治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向自己。「蹲在過道裡。」他朝瑪麗亞大嚷。

一個手指上戴著銅套的男人獰笑著把拳頭伸進瓊斯夫人身邊的車窗。「和我一起趴下來!」瑪麗亞把瓊斯夫人拉到地上,用肩膀護住年老的夫人。

吼聲越來越大。「該死的共產分子!」暴徒們尖叫著,「你們這群懦夫!」

瑪麗亞說:「喬治,快貓下腰!」

喬治不想在這群暴徒面前表現懦弱。

噪聲突然消失了。對車廂的敲擊告一段落,也沒有玻璃被打碎了。喬治看見外面有個警察。

也該是時候了。他想。

警察揮著警棍,但和手指上戴有銅套的男人說話很和氣。

喬治發現又來了三個警察。他們讓人群平靜下來,但讓喬治氣憤的是,他們除此之外什麼都沒做。好像這群人並沒有違法似的。他們和鬧事者們閒聊著,看起來像是朋友。

兩個公路巡警靠在各自的椅子上,看上去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喬治猜測這兩個人原本只是來監視他們的,沒想到會成為群體暴力的受害者。他們被迫和自由之行運動的參與者一起自衛。經過了這麼一出以後,他們也許會用全新的視角看問題。

長途車發動了。喬治看見一個警察在擋風玻璃前清走暴徒,另一個警察正在指引司機往前開。在車站外,一輛警車在長途車前把它帶上了開往城外的路。

喬治的感覺好了些。「我想我們逃過這一劫了。」他說。

瑪麗亞站起身,顯然沒有受傷。她從喬治的西裝胸前的口袋裡抽出一塊手帕,輕輕地幫他擦了擦臉。白色的手帕上立刻染上了紅色的血漬。「一條猙獰的小傷口。」瑪麗亞說。

「沒事,我死不了。」

「不過你不會像以前那麼英俊了。」

「我英俊嗎?」

「你曾經很英俊,但現在……」

平靜沒有維持多久。喬治瞥見一長排小貨車和轎車跟在長途車後面。他呻吟一聲。「我們還沒逃過這一劫。」他說。

瑪麗亞說:「我們在華盛頓上車前,我記得你跟一個白人小伙子說話。」

「是哈佛大學法學院的約瑟夫·烏戈,你為什麼會提到他?」喬治問。

「我想我在車站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傢伙。」

「不可能,他是我們這邊的,你一定搞錯了。」但喬治記得,烏戈的確來自阿拉巴馬。

瑪麗亞說:「他有一對凸出的藍色眼珠。」

「如果他是暴徒之一的話,那就意味著他一直假借支持民權運動的名義在監視我們。但他不該是那種告密者啊!」

「你確定嗎?」

喬治再次看了看身後。

警車在小鎮的邊界折轉,但其他車輛卻沒有。

車上的暴徒們聲嘶力竭地叫喊著,聲音蓋過了汽車的引擎聲。

在遠郊202高速公路一段車輛很少的直道上,兩輛車超過了長途車,然後降速下來,迫使長途車司機剎車。長途車司機試圖越過這兩輛車,但兩輛車一左一右卡在車前,擋住了長途車的超車路線。

科拉·瓊斯臉色刷白,不停在抖,像抓著救生圈一樣緊緊地抓著白色的塑料手提袋。喬治說:「瓊斯夫人,很抱歉把你捲進來。」

「我也很抱歉。」她回答道。

前面兩輛車最終停在路旁,長途車超越了它們。但噩夢並沒有結束,車隊仍然緊隨在後。沒過多久,喬治聽見了一聲熟悉的炸裂聲,長途車的車身開始搖晃起來,喬治意識到輪胎爆了。司機減慢車速,在路邊的一個雜貨店邊停下了。喬治看了看店牌:福賽斯之家。

司機跳下長途車。喬治聽見司機咕噥一聲:「怎麼爆了兩個?」接著他走進雜貨店,多半是打電話求助去了。

喬治如同弓弦般緊繃,爆一個胎也許是意外,爆兩個就是埋伏了。跟在後面的車果然停了下來。穿著禮拜日西服的十幾個白人從車上湧了下來。他們大聲咒罵著,揮舞著武器,氣勢洶洶撲面而來。看到他們的臉充滿恨意地扭曲著,喬治的腹部收緊了。他總算明白為何母親提到南方的白人時泛著淚花了。

領頭的是先前在汽車站拿著鐵橇敲碎車窗玻璃的少年。跟在後面的那個人試圖走上客車。那兩個白人乘客中的一個站在台階上方,拿出一把左輪手槍。瑪麗亞的猜測沒錯,這兩個人果然是公路管理局的便衣。入侵者往後退去,便衣警察鎖上車門。

喬治覺得這也許是個錯誤。如果運動參與者需要趕緊下車的時候怎麼辦呢?車外的人開始搖動汽車,像是要把長途車推翻似的。他們一邊搖一邊高聲喊:「殺死黑鬼,殺死黑鬼!」車上的女乘客們尖叫一片。瑪麗亞緊抱著喬治。如果不是面臨著生命危險,喬治一定會樂壞的。

喬治看見兩個穿著制服的公路巡警朝這邊走了過來,心中一下子騰起了希望。但讓他發怒的是,這兩個巡警並沒有約束這群暴徒。他看了眼車上的兩個便衣:他們的表情充滿了恐懼和愚蠢。顯然這兩個巡警並不認識他們的臥底同事。阿拉巴馬高速公路巡警隊顯然和這些種族主義者一樣,毫無組織紀律。喬治焦慮地思考著解救瑪麗亞和自己的方法。下車逃跑?躺在地上?還是搶過便衣的槍射殺幾個白人呢?這些選擇看起來都比什麼都不做要糟。

他滿懷怒火地看著窗外那兩個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的巡警。該死的!他們都是些警察啊!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如果不能維護法律的話,他們為何要穿上這身制服呢?

接著他看見了約瑟夫·烏戈。肯定不會弄錯:喬治看見了那對再熟悉不過的凸出的藍色眼珠。烏戈走到一個巡警身邊,對巡警說了些什麼。說完後兩個人都笑了。

他是個該死的密探!

如果能活著離開這裡,喬治心想,我會讓這渾蛋後悔的。

外面的人叫嚷著要運動成員下車。喬治聽見他們喊:「快下車,讓你們這些黑佬的支持者嘗嘗我們的厲害!」這讓喬治覺得留在車上會安全些。

但情勢很快發生了改變。

一個暴徒回到他的車旁,打開了後車箱。很快他拿著一個燃燒物跑向了長途車。過來以後,他往破碎的車窗裡扔了一團燃燒物。很快燃燒物騰起一團濃煙。但那不僅僅是個煙霧彈,它點燃了座位上的皮革,黑煙很快讓乘客透不過氣來。一個女人尖叫著問:「前面的空氣足一些嗎?」

喬治聽見外面的人在喊:「燒死那些黑人,把他們都給烤了!」

人們爭先恐後想下車。通道裡擠滿了氣喘吁吁的人們。人們都試圖從後往前擠,但前面似乎已經被堵上了。喬治大聲嚷:「快下車,所有人都得下車!」

在車廂前部有個人喊著回答了他:「門打不開!」

喬治想起帶槍的巡警隊便衣為了阻止暴徒上車已經鎖上了車門。「我們必須從車窗下去!」他大聲喊。「跟我一起跳窗!」

他站上椅子,踢掉了車窗上剩下的大部分玻璃。接著他脫下西裝,把它包在窗框上,避免窗框上剩下的玻璃碴傷到跳窗的人。

瑪麗亞無助地咳嗽著。喬治對她說:「我先跳下去,你跳的時候我接住你。」他彎腰站在窗框上,抓住車座後背以保持平衡,然後跳下了車。他聽見自己的襯衫發出撕裂的聲音,但沒感覺到疼,於是得出了自己沒有受傷的結論。他落在路旁的草叢上。暴徒們害怕燃著的長途車會起火爆炸,早就退後了。喬治轉過身,對瑪麗亞伸出雙臂:「像我一樣爬出來就行了。」

和喬治的束腳的牛津鞋比起來,瑪麗亞穿的女鞋要輕便得多。看見瑪麗亞的小腳站在窗框上,喬治為犧牲了那件西裝感到有些高興。瑪麗亞比喬治個子矮,但豐碩的體型卻比喬治要寬。喬治看見瑪麗亞屁股的部位在窗邊的一塊玻璃上掃過,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但是玻璃碴沒有刮破瑪麗亞的裙子,瑪麗亞很快落在了他的雙臂之中。

喬治的體格很好,能夠輕易地把不太重的瑪麗亞托舉起來。他把她輕輕地放在地上,但她卻不禁跪下,猛吸起空氣來。

喬治看了看周圍。暴徒們仍然遠離著公共汽車,看來不會過來。他往車裡看了看。科拉·瓊斯站在過道裡大聲咳嗽著,她來回轉著圈,嚇得不知道怎樣逃出來。「科拉,到這邊來。」她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把視線投向喬治。「和我們一樣跳下窗戶就好了。」喬治大聲喊,「我會幫你的。」她似乎明白了,仍然緊抓著手提包站上了車座。看見車窗上參差不齊的玻璃碴,她猶豫了一下。她穿著厚外套,但她似乎覺得扎傷比嗆死要好,她很快下定了決心,把一隻腳放在了窗框上。喬治把手伸過窗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了下來。瓊斯夫人的外套被刮破了,但人並沒有受傷。喬治把瓊斯夫人放在地上。瓊斯夫人蹣跚著,叫嚷著找水喝。

「我們必須離開這輛車!」喬治大聲對瑪麗亞說,「油箱說不定會爆炸。」但瑪麗亞咳個不停,似乎根本動不了。他一隻手環在瑪利亞脖子上。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膝蓋後面,把她抱了起來。他把瑪麗亞抱進雜貨店,放在一個和暴徒保持安全距離的地方。他回頭看了看,發現車裡慢慢變空。車門最終被打開了,那些沒有跳下車的人都跌跌撞撞地走下了車。

車上的火勢越來越大。最後一個乘客下車的時候,長途車已經變成了一個烤爐。喬治聽見有人在叫油箱什麼的,暴徒們接起了這聲叫喊:「它馬上就要炸了!馬上就要炸了!」所有人都退得很遠,害怕殃及自身。隨著沉悶的一聲響和突然爆發的火焰,汽車的油箱爆炸了。喬治很確信車上已經沒有人了。他思量著:至少現在還沒有人死。

爆炸似乎沒有滿足暴徒對暴力的渴望。他們圍在車旁,看著火越燒越大的公交車。

一小群看上去像是當地人的人聚集在雜貨店外面,其中有許多在為暴徒而歡呼。但一個年輕的姑娘卻和他們不同,她拿著一壺水和幾個塑料杯從一幢房子裡走出,給瓊斯夫人和瑪麗亞倒上兩杯水,瑪麗亞感激地喝下一杯水,然後問姑娘又要了一杯。

一個年輕的白人一副關心的模樣走了過來。他長得像隻老鼠,前額和下巴向外凸出,長著一副齙牙,棕紅色的頭髮上塗滿了發油。「親愛的,你還好嗎?」來人問瑪麗亞。但這個人顯然別有他圖,當瑪麗亞要回答他話的時候,他舉起一隻撬棍,對準瑪麗亞的頭頂心砸了下來。喬治伸出胳膊擋住撬棍,撬棍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左手前臂上。這一撬砸得很重,喬治痛苦地慘叫了一聲。年輕人再次舉起了撬棍,儘管左臂受了傷,但喬治卻扛起右臂,撞到對方身上,把對方給撞飛了。

喬治朝瑪麗亞轉過身,看見又有三個暴徒朝他們逼近,顯然他們想為他們賊眉鼠眼的夥伴報仇。喬治以前從來沒想過種族分離分子會如此暴力。

喬治很擅長打鬥。大學時,他是哈佛大學摔跤隊的一員,拿到法學學位時已經是摔跤隊的教練了。但眼下的打鬥不同於有章可循的比賽。況且,他這時能用的只剩下一隻手了。

另一方面,他曾經上過華盛頓貧民區的學校,知道街上的打鬥是多麼的不擇手段。

三個暴徒並排向喬治撲來,於是喬治退到一邊。這樣不僅能使他們遠離瑪麗亞,更可以迫使他們站成一列,必須一個個地和喬治對戰。

第一個傢伙凶狠地向喬治揮舞起鐵鏈。

喬治往後一跳,躲過了舞動的鐵鏈。鐵鏈的衝力使那傢伙一時間失去了平衡。趁他蹣跚的剎那,喬治用力往他腿上踢了一腳,把他踢倒在地,手中的鐵鏈掉在地上。

第二個人跨過地上的同伴。喬治上前一步,側過身,用右肘擊打中了對方的臉,希望能使對方的下巴錯位。第二個攻擊者慘叫一聲,倒了下來,手裡的撬棒飛了出去。

第三個攻擊者突然害怕地停住了腳步。喬治走到他面前,用盡渾身力氣打了他的臉一拳。喬治的拳頭正好落在他的鼻子上,骨頭被擊碎,血液飛濺。他痛苦地發出一聲尖叫。這是喬治有生以來揮出的最為滿意的一拳。讓甘地精神見鬼吧。他這樣想到。

兩聲槍響。所有人都停下打鬥,朝槍響的地方看。一個穿著制服的州警高舉著手裡的左輪手槍。「夥計們,散了吧。」他說,「樂子找完了。」

喬治非常憤怒。樂子?警察目擊了暴徒們的殺人未遂,卻把這叫作樂子?喬治漸漸開始明白,警察的制服在阿拉巴馬不代表任何意義。暴徒們回到了各自的車上。喬治憤怒地發現,四個警察根本沒有記下任何一個人的車牌號碼,更別提盤問他們的名姓了。不過他們估計也都互相認識。約瑟夫·烏戈已經不見了。

長途車的殘骸又發生了第二次爆炸,喬治覺得車上必定還有個油箱。但此時已經沒人處在危險範圍內了。大火自顧自地燒著。有幾個人躺在地上,更多的人在吸入了濃煙以後狂吸著空氣。其他人因為不同部位受傷而在流血。有些人是活動的參與者,有些是普通的乘客,黑人白人都有。喬治用右手抓住左手的胳膊,把左胳膊貼緊身體,試圖不讓它移動,因為只要輕微一動就是陣鑽心的疼痛。方才與他打鬥的四個男人互相攙扶著走回了自己的車。

喬治蹣跚地走到州警身旁。「我們需要一輛救護車,」他說,「也許需要兩輛。」

兩位州警中年輕的一位瞪了他一眼:「你說什麼?」

「這些人需要醫療救治,」喬治說,「叫輛救護車來!」

巡警看上去氣瘋了。喬治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不該叫白人幹這幹那。但年長的州警對他的同事說:「算了,算了。」接著,他對喬治說:「孩子,救護車已經叫了。」

沒一會兒,一輛小巴大小的救護車開過來了,自由之行行動的參加者們互相扶持著上了救護車。當喬治和瑪麗亞走到救護車前時,司機卻說:「你們不能上來。」

喬治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這是給白人用的,」司機說,「不是黑人。」

「你說的是什麼鬼話啊!」

「別頂撞我,小子!」

一個已經上車的白人行動參與者走下車。「你必須把所有人都送到醫院,」他對司機說,「白人和黑人都送去。」

「這輛救護車不送黑人。」司機固執地說。

「我們不能不管朋友。」白人行動參與者們開始挨個走下車。

司機驚呆了。如果空車返回醫院,他一定會被人奚落的,喬治猜道。

年紀大些的巡警走了過來,他對救護車司機說:「羅伊,最好帶上他們。」

「如果你這樣說的話。」司機說。

喬治和瑪麗亞上了救護車。

救護車發動以後,喬治回頭看了一眼。長途汽車什麼也不剩了,只有滾滾的濃煙和燻黑的殘骸,以及一排被燻黑的車頂部支架,它們猶如火刑架上被燒死的烈士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