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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高牆 1961年 第六章

克里姆林宮的尼娜·奧尼洛娃廳,是以在塞瓦斯托波爾戰役中戰死的女機槍手命名。廳裡的牆上掛著一位蘇聯將軍把紅旗勳章放在她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掛在一個白色大理石壁爐之上,上面熏得像吸煙者手指一樣烏黑。房間其他部分的牆上,原來掛著照片的地方,現在掛上了帶著鑲在定制石膏鏡框裡的油畫,這裡的牆壁似乎在革命之後就再沒粉刷過了。這個大廳在革命之前也許是間優雅的沙龍,現在大廳的中央由幾張餐桌拼成了一個大長桌,桌子旁邊放了二十來把廉價的椅子。長桌上放著幾個每天都被清空但似乎從來擦過的陶瓷煙灰缸。

德米卡·德沃爾金心情沉重、思路混亂地走進尼娜·奧尼洛娃廳。

尼娜·奧尼洛娃廳是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的部長助理和秘書長經常在一起碰頭的地方。

德米卡是總書記兼主席團主席尼基塔·赫魯曉夫的助理,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待在這種地方。

維也納峰會就在幾周之後了。這將是赫魯曉夫和新任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引人注目的第一次碰面。明天,在今年主席團最為重要的一次會議上,蘇聯的領袖們將制定出峰會的策略。今天,領袖的助理們齊集在尼娜·奧尼洛娃廳為主席團會議作準備。這是助理們為峰會準備會議而召開的預備會議。

預備會議上,赫魯曉夫的助理必須把赫魯曉夫的想法告訴別的助理,以便他們為各自的上司做好明天的會議準備。德米卡還有件不能明言的任務,那就是發現任何潛在的反對聲音,並在可能的情況下,粉碎它。他的任務就是確保明天的討論就能按赫魯曉夫的想法順利地進行下去。

德米卡熟知赫魯曉夫對峰會的想法,卻覺得應付不來這樣的準備會。他是赫魯曉夫助理中最年輕最沒經驗的一個,剛剛從學校畢業一年。德米卡之前從來沒參加過這樣的預備會議:他的資歷尚淺,不夠格參加這種會議。但十分鐘前他的秘書打電話告訴他赫魯曉夫的第一助理病了,另兩個助理又正巧遇上了車禍,因此只得由德米卡出席這天的會議。

德米卡之所以能得到為赫魯曉夫工作的機會是出於兩個理由。其一是他的成績很好,從幼兒園到大學他幾乎都是第一。另一個原因在他舅舅身上,他舅舅沃洛佳是個位高權重的將軍。德米卡不知道哪個原因更為重要一些。

克里姆林宮給外界鐵板一塊的印象,但事實上,它是個權力的角鬥場。赫魯曉夫的權力基礎不是很穩固。他是個實打實的共產黨員,但又是個看到體制漏洞,想用新思路讓國家體制更加完善的改革者。可克里姆林宮裡的斯大林殘餘們卻並不甘心失敗。他們利用可以找到的每一個機會削弱赫魯曉夫的勢力,阻礙改革的深入。

助理們的會議是非正式的。秘書們沒穿正裝,沒打領帶。他們一邊喝茶抽煙,一邊進行討論——除了幾位女士以外,大多數助理都是男人。在這些人中間,德米卡只認識安德烈·葛羅米柯的助理娜塔亞·斯莫特羅夫。娜塔亞二十五六歲,儘管穿著一條單調的黑裙子還是很漂亮。德米卡和娜塔亞說不上熟悉,但也和她說過幾次話。他坐在娜塔亞身邊,她看見德米卡,露出驚奇的表情。「康斯坦丁諾夫和帕加裡出車禍了。」他解釋道。

「他們受傷了嗎?」

「不太嚴重。」

「阿爾卡耶夫呢?」

「出疹子了。」

「真是不幸,所以你是領袖的代表?」

「我很緊張。」

「別擔心。」

德米卡看了看周圍的助理們。他們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麼。他低聲問娜塔亞:「會議的主持人是誰?」

葉夫根尼·菲利波夫聽見了他的話,他是保守派國防部長羅季翁·馬利諾夫斯基服務的助理。菲利波夫只有三十來歲,卻打扮得比實際更老。穿著寬大西服和灰色法蘭絨襯衫。他用責難的聲調高聲重複了一遍德米卡的問題。「會議的主持人是誰?當然是你。你是身為主席團主席助理,這你還不知道嗎?大學生,趕快開始吧!」

德米卡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在他很快來了靈感,說,「因為尤里·加加林偉大的太空行走,赫魯曉夫同志在世界各國的祝福聲中前往維也納。」上月加加林剛剛領先於美國幾個星期,成為太空巡遊的第一人。這對蘇聯和尼基塔·赫魯曉夫來說是個很好的宣傳。

桌子旁的助理們拍起手來,德米卡的感覺好了許多。

菲利波夫又說話了。「如果沒有肯尼迪的就職演講,我們的總書記可能會更出風頭。」他的話裡似乎總是少不了刺,「我想提醒桌子周圍的諸位,肯尼迪譴責我們謀求世界霸權,發誓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我們。儘管我們採取了許多友好的舉動——多說一句,這在許多老成持重的同志看來是不明智的——肯尼迪卻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攻擊意圖。」他像個老師一樣舉起手臂豎起根手指說,「我們只能有一個答案:加強我們的軍事力量。」

德米卡還沒想好應對之策,娜塔亞就開始和菲利波夫對著幹了。「我們不可能打贏軍備競賽。」她用以理服人的語氣說,「美國比蘇聯富有得多,美國可以輕鬆地匹配我們對軍事投入的增加。」

德米卡感到,娜塔亞比她的保守派主子要理性得多。他感謝地看了娜塔亞一眼,附和道,「赫魯曉夫同志的和平共處方針可以減少我們在軍事上的投入,把節省下來的錢花在工業和農業上。」克里姆林宮的保守派痛恨和平共處的外交原則,在他們看來,和帝國主義的鬥爭是至死方休。

通過眼角的餘光,德米卡看到自己四十多歲的秘書維拉走進會場。她是個聰明但焦慮的女子。他揮揮手,示意維拉出去。

菲利波夫可不是這麼好打發的。「不能允許如此天真的政治觀點唱主角,這樣會極大減弱我國的軍事實力。」他以責備的語氣說。「長此以往,我們很難在國際舞台上取得勝利。中國就是一例,看看中國人是如何羞辱我們的吧。那已經讓我們在維也納處於弱勢了。」

菲利波夫為什麼不惜一切要證明德米卡是個傻瓜呢?德米卡突然回想起菲利波夫也曾應聘在赫魯曉夫手下服務——結果那個職位被德米卡獲得了。

「就如同豬灣之於肯尼迪。」德米卡回答說。肯尼迪授權行事囂張的中央情報局入侵古巴的豬灣:這個計劃出了岔子,肯尼迪也因此受到了羞辱。「我覺得我們首領才是更強勢的一方。」

「不管怎樣,赫魯曉夫失敗了——」菲利波夫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了。預備會議提倡開誠佈公,但其中還是有限制的。德米卡抓住了菲利波夫一時的漏洞。「同志,赫魯曉夫在什麼上失敗了呢?」他問,「請給大家說明白。」

菲利波夫迅速彌補了失誤。「我們沒能達成外交上的主要目標:找到一個解決柏林問題的永久性方案。東德是我們在歐洲的橋頭堡。東德安全了,與它相鄰的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才會安全。它現在的動盪局勢是無法容忍的。」

「就到這吧,我覺得我們對原則問題的討論已經夠多了。」德米卡驚奇地在自己的聲音裡找到了自信。「會議結束前,我想把總書記目前就這一問題的思路告訴你們。」

菲利波夫剛想開口抗議上個話題突然的結束,德米卡就說開了。「我讓你們發言的時候,你們才能發言。」他故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刺耳。助理們全都鴉雀無聲了。

「在維也納,赫魯曉夫會告訴肯尼迪我們再也不會無休止地等待下去了。我們為了規範柏林的秩序提出了許多合理化的建議,但美國人卻說他們不想作任何改變。」長桌邊好幾位助理點了點頭。「如果美國仍然不同意我們的方案,赫魯曉夫會告訴他們蘇聯將採取單方面行動。如果美國試圖阻止,我們將以武力進行應對。」

會場上出現了冗長的沉默。德米卡利用這個機會站起身。「謝謝你們的參與。」他說。

娜塔亞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這是否意味著我們要因為柏林和美國開戰呢?」

「總書記認為不會發生戰爭,」德米卡把赫魯曉夫閃爍其詞的回答告訴他們,「肯尼迪又沒瘋。」

離開時,德米卡看見娜塔亞驚訝和崇敬的表情。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表現得如此強硬。他從來都不是軟柿子,這是群有權有勢的聰明傢伙,而他剛剛壓倒了他們。他的地位起了作用:儘管他是個新人,總書記助理的身份給了他權力。另外,菲利波夫對他的敵意也起了作用。他們需要理解,試圖削弱領袖權力的人不會好過。維拉在大廳門前踱步。她很有經驗,不會沒來由地驚慌失措。德米卡有了個不好的直覺:「是我妹妹的事情嗎?」他問。

維拉驚呆了,她瞪大眼睛充滿敬畏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這不是什麼超能力。德米卡一直害怕坦尼婭會自找麻煩。「她做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被捕了。」

「哦,我的老天。」

維拉向德米卡指了指牆邊桌上的一部電話機,德米卡把話筒拿了起來。是媽媽安雅來的電話:「坦尼婭被抓進盧比揚卡了!」盧比揚卡是克格勃在盧比揚卡廣場總部的簡稱。媽媽已經快瘋了。

德米卡並不吃驚。兄妹兩人都覺得蘇聯存在著許多問題。德米卡覺得蘇聯需要改革,坦尼婭卻認為要推翻社會主義。這種意見上的不同並沒有影響到兄妹之間的感情。和小時候一樣,兩人還是彼此間最好的朋友。

持有坦尼婭思想的人很可能會被捕——這就是蘇聯存在的問題之一。「媽媽,冷靜點,我可以把她弄出來。」德米卡說。他希望自己真能兌現這個承諾。「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在詩會引起的騷亂中被捕了。」

「她肯定是去了馬雅可夫斯基廣場,如果只是那樣的話……」德米卡不知道坦尼婭幹了些什麼,但他知道她一定幹了遠比誦詩更為糟糕的事情。

「德米卡,在他們……」

「我知道。」媽媽是讓他在坦尼婭受審問之前就把她弄出來。如影隨形的恐懼籠罩了他,讓他身上發冷。克格勃總部臭名昭著的牢房讓蘇聯的所有公民都聞之而色變。

他的第一直覺是要打個電話,但現在他想僅僅這樣是不夠的。他必須親自去一趟。他猶豫了一下:如果讓人知道德米卡去盧比揚卡救他的妹妹,他的前途很有可能會受到傷害。但這個想法幾乎沒讓他停下動作。坦尼婭要比他自己,比赫魯曉夫,甚至比整個蘇聯都來得重。「媽媽,我這就去,」他說,「打個電話給沃洛佳舅舅,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

「好主意!哥哥知道該怎麼做的。」

德米卡掛了電話。「給盧比揚卡監獄打個電話,」他告訴維拉,「告訴他們你是從總書記辦公室打的電話。你就說總書記對主任記者坦尼婭·德沃爾金的被捕非常關注,赫魯曉夫的助理正在去質詢他們的路上,告訴他們在他去之前什麼都別做。」

坦尼婭記了筆記。「我要叫輛車嗎?」

盧比揚卡廣場離克里姆林宮不到一英里。「我的摩托在樓下,騎車去更快一些。」由於手中的權力,德米卡擁有了一輛兩根排氣管的沃斯科德五速摩托車。

從坦尼婭反常地不再把每件事都告訴他之後,他就預感到妹妹要惹上麻煩了。這對雙胞胎兄妹非常親密,兩人之間毫無秘密。媽媽不在,只剩他們倆的時候,坦尼婭會光著身子穿過房間去取放在晾衣櫥裡的內衣,德米卡尿尿時也不必關廁所門。德米卡的女友們常說這種親密很色情,但事實卻恰恰相反,他們能如此親密是因為兩人的關係中不涉及任何性的因素。

但從去年開始,德米卡知道坦尼婭有事情在瞞著他。他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大致能猜得到。肯定不是什麼男朋友:兩人在各自的戀愛方面毫無隱瞞。他們常就戀愛方面的問題交換意見。他幾乎能肯定這事有關政治。坦尼婭之所以要瞞著他是因為要對他加以保護。

他把車停在可怖的克格勃總部大樓外,那是一棟矗立在廣場中央的黃磚大樓,革命前是保險公司的總部。想到妹妹被關在這幢大樓裡,他就直犯噁心。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吐了。

坦尼婭的主編,丹尼爾·安托諾夫已經到了,他正在大堂裡和一個克格勃官員進行爭論。丹尼爾又矮又小,德米卡以前覺得他是個無害的男人,但這時候他卻很堅定。「我想見坦尼婭·德沃爾金,我現在就要見她。」他說。

克格勃官員一副固執的表情:「那是不可能的。」

德米卡插話說:「我是總書記辦公室派來的。」

克格勃官員毫不動容。「你在那幹嗎,小子——泡茶的嗎?你叫什麼名字?」他粗魯地問。他是在威嚇德米卡,一般人很怕把自己的名字報告給克格勃。

「我叫德米特裡·德沃爾金。我來這是想告訴你,赫魯曉夫同志私下裡對這個案子很感興趣。」

「滾蛋吧,德沃爾金。」克格勃官員說,「赫魯曉夫同志根本不知道這案子,你只是想把你妹妹給弄出去而已。」

儘管很粗魯,但德米卡卻被這位官員充滿自信的粗魯舉動鎮住了。他猜測一定有許多人聲稱和上層人士有關係,想把家人和朋友救出來。他改變了策略。「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梅茲上校。」

「你們指控坦尼婭·德沃爾金犯了什麼罪?」

「襲警。」

「一個手無寸鐵的姑娘襲擊你們這些全副武裝的警察嗎?」德米卡譏笑道。「她首先要搶了他的槍才行。得了,梅茲,別犯蠢了。」

「她參加了一個煽動性的集會。集會上傳播反蘇文學。」梅茲遞給德米卡一張皺巴巴的紙。「集會演變成了一場騷亂。」

德米卡看了看這張紙。紙上的標題是《異議》。他聽說過這份反動小報,坦尼婭很可能與這份小報有關。小報上有篇關於男高音歌唱家烏斯丁·波蒂安的報道,德米卡吃驚地發現,波蒂安就要因為肺炎死在西伯利亞的勞改營裡了。聯想到坦尼婭今天剛從西伯利亞回來,他意識到這篇報道肯定是坦尼婭寫的。她可能會惹上了真正的麻煩。「你是說坦尼婭拿著這張紙嗎?」他詢問道,看到梅茲猶豫的表情,他繼續說道:「我不這麼想。」

「她根本不該在那兒。」

丹尼爾插嘴道:「你這個傻瓜,她可是個記者啊。和你們這些警察一樣,她是去觀察事態的發展的。」

「她又不是警察。」

「所有塔斯社記者和克格勃合作,你知道這個嗎?」

「你無法證明她是新聞社派去的。」

「我是她的上司,我當然能證明。」

德米卡很想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他覺得應該不大會是真的。他對丹尼爾捨身為坦尼婭辯護的行為非常感激。

梅茲失去了自信。「她和一個名叫瓦西裡·葉科夫的人在一起,葉科夫的口袋裡有五份這樣的反動宣傳品。」

「她不認識任何叫瓦西裡·葉科夫的人。」德米卡說。這也許是真的,德米卡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如果發生騷亂的話,你怎麼知道她原本和誰一起來的呢?」

「我要找上司談談。」梅茲說完就轉身走了。

德米卡刺耳地說:「別讓我們等太久。克里姆林宮再來人就不會是我這樣的端茶小弟了。」

梅茲走下樓梯前往地下室。德米卡心頭一緊:所有人都知道這裡的地下室裡有克格勃的審訊室。

沒過一會兒,一個嘴裡叼著香煙的老頭走到大廳裡的德米卡和丹尼爾身旁。他長相醜陋,滿臉橫肉,下巴挑釁式地前突著。丹尼爾不太高興看到他。他給德米卡介紹,來人是特別報道部的總編彼得·奧普特金。

奧普特金吊起眼睛,努力不把煙氣往德米卡臉上噴。「你妹妹在抗議集會上被捕了是嗎?」他的語氣很生氣,但德米卡覺得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潛藏著幾分開心。

「只不過是詩歌朗讀會而已。」德米卡糾正道。

「都是一回事。」

丹尼爾插話說,「我讓她去的。」

「從西伯利亞回來的第一天嗎?」奧普特金狐疑地問。

「這並不是個任務。我只是建議她有空過去看看。」

「別對我撒謊。」奧普特金說,「你只是想保護她。」

丹尼爾抬起下巴,挑戰地看了奧普特金一眼。「你不也是為這來的嗎?」

奧普特金還沒來得及說話,梅茲上校回來了。「這個案子的審理還在斟酌階段。」他說。

奧普特金拿出證件,對梅茲上校作了自我介紹。「問題不是坦尼婭·德沃爾金該不該得到懲罰,而是以何種形式受到懲罰。」他說。

「先生,你說得很對。」梅茲逢迎地說,「你能和我過來一下嗎?」

奧普特金點點頭,梅茲帶他走下了樓梯。

德米卡輕聲問丹尼爾,「他不會讓他們折磨她吧?」

「奧普特金已經對坦尼婭很光火了。」丹尼爾憂心忡忡地說。

「為什麼?坦尼婭不是個優秀的記者嗎?」

「坦尼婭非常優秀。但她拒絕了奧普特金週六去他家參加聚會的邀請。奧普特金想讓你也去,他想請來些封面人物。坦尼婭的拒絕傷害了他。」

「真該死。」

「我讓她接受邀約的,但她就是不聽勸。」

「你真的派她去馬雅可夫斯基廣場採訪了嗎?」

「沒有,我們不可能做這類非官方集會的報道。」

「謝謝你這麼維護她。」

「這是我的責任——但我不認為這會起什麼效。」

「你覺得會發生什麼呢?」

「她也許會被解雇,不過更有可能會被派到哈薩克斯坦這樣令人不快的地方。」丹尼爾皺起眉。「我必須想出一個既能讓奧普特金滿意,又不至於讓坦尼婭太難受的妥協方案。」

德米卡瞥了一眼大樓門口,看見了一個剃著軍人寸頭,穿著紅軍將軍制服的四十來歲男人。「沃洛佳舅舅,你終於來了。」他說。

沃洛佳·別斯科夫和坦尼婭一樣有著雙碧藍色的專注眼睛。「這他媽是要幹嗎?」他生氣地問。

德米卡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他。快講完的時候,奧普特金上了樓。他諂媚地對沃洛佳說:「將軍,我把你外甥女的事情跟我們在克格勃的朋友談了談,他們同意把這件事作為塔斯社的內部事務來處理。」

德米卡一下子放鬆下來。他在想奧普特金之所以這樣做是不是為了讓沃洛佳覺得他欠了自己一次情。

「請讓我提個建議,」沃洛佳說,「你們可以把這件事標注成嚴重事件,在不懲罰任何人的情況下,給坦尼婭換個職位。」

這就是丹尼爾方才提出的建議。

奧普特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像是在考慮沃洛佳的建議一樣。但德米卡覺得他必定會採納別斯科夫將軍提出的任何「建議」。

丹尼爾說:「也許可以把坦尼婭派遣到國外,坦尼婭的英語和德語都非常好。」

德米卡知道,丹尼爾這是在誇大其詞。坦尼婭在學校裡學過這兩種語言,但那和能正常交流完全不一樣。丹尼爾是想幫她擺脫髮配到遙遠的蘇維埃地區之苦。

丹尼爾說:「去國外以後,坦尼婭仍舊可以給我的部門作報道。我不願失去她——她真的很優秀。」

奧普特金露出狐疑的神色。「不能派她去倫敦或波恩,那簡直就像是在獎賞。」

他說得沒錯。派到資本主義國家的首都工作對蘇聯人來說就是一種賞賜。派到資本主義國家的津貼很高,儘管不能買很多東西,但西方的生活要比在蘇聯好過得多。

沃洛佳說:「那就東柏林或華沙吧。」

奧普特金點點頭。送到另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比較像是一種懲罰。

沃洛佳說:「很高興我們能解決這件事。」

奧普特金對德米卡說:「週六晚上我家有個聚會,你願意來參加嗎?」

德米卡覺得這算交易達成了。他點點頭,「坦尼婭告訴我了,」他假心假意地說,「我們兩個都會去的,謝謝你的邀請。」

奧普特金面露喜色。

丹尼爾說:「我正巧知道我們在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缺個記者,社裡馬上要安排個人去那裡,她可以明天就去。」

「哪個國家?」德米卡問。

「古巴。」

心情愉悅的奧普特金說:「可以這樣安排。」

這肯定比哈薩克斯坦要好,德米卡心想。

梅茲和坦尼婭出現在大廳裡。德米卡的心猛地一緊:坦尼婭臉色蒼白,非常恐懼,但完全沒有受傷。梅茲像條只會叫喚的狗一樣外厲內荏地說:「請允許我提醒一聲,小坦尼婭以後要遠離詩會了。」

沃洛佳的表情像是要勒死眼前的蠢蛋似的,但他換上了微笑的表情。「這是個非常好的主意,謝謝你。」

所有人一塊走出大樓,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德米卡對坦尼婭說:「我騎摩托來的——這就送你回去。」

「好啊。」坦尼婭顯然有什麼事想和德米卡談談。

沃洛佳舅舅不像德米卡那樣能讀懂坦尼婭的心思,他對坦尼婭說:「坐我的車吧——你渾身發抖,不太好乘摩托車。」

沃洛佳沒想到坦尼婭竟然拒絕了他的好意:「舅舅,謝謝你,但我還是想和德米卡一起走。」

沃洛佳聳聳肩,坐上等在門口的吉爾轎車。丹尼爾和奧普特金和將軍互道了再見。

所有人都離開以後,坦尼婭驚悸地看了德米卡一眼。「他們是否提起過瓦西裡·葉科夫的事情?」

「提過,他們說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是這麼回事?」

「是的。」

「真他媽該死。他是你男朋友嗎?」

「當然不是。你知道他怎麼樣了嗎?」

「他口袋裡有五份《異議》。想短期內離開盧比揚卡是不太可能的,就算他朋友身居高位也不行。」

「天哪,他們會審問他嗎?」

「我想會審問的。他們想知道瓦西裡是分發還是製作了這些印刷品,當然後者要嚴重得多。」

「他們會搜查他的公寓嗎?」

「不搜才怪呢!為什麼這樣問——克格勃在那會找到些什麼?」

坦尼婭看了看周圍,發現沒人在盯梢。她壓低嗓門對德米卡說:「製作出版物的打字機在他的公寓裡。」

「我很慶幸瓦西裡不是你的男朋友,因為接下來二十五年他都要待在西伯利亞了。」

「別這麼說!」

德米卡皺起眉。「看得出來,你沒在和他談戀愛……但你也不是完全對他無動於衷。」

「他很勇敢,作的詩也很棒,可我們不是談情說愛的關係。我甚至從來都沒吻過他。他是那種交了不少女伴的傢伙。」

「和瓦倫丁一個德性。」德米卡大學時的室友瓦倫丁·列別德夫也是這樣的一個花花公子。

「沒錯,就是那德性。」

「如果克格勃搜查他的公寓,找到那台打字機的話,你會很在乎嗎?」

「是的。我們一起出了《異議》,今天的報道是我寫的。」

「該死,我怕的就是這個。」現在,德米卡知道過去一年來坦尼婭在瞞著他什麼了。

坦尼婭說:「我們必須去他的公寓把打字機處理掉,現在就去。」

德米卡後退了一步。「不行,肯定不行。」

「我們必須去。」

「我可以為你冒任何險,也可以為你愛的人冒一些險,但我不會為這傢伙冒險。被抓住的話,我們會在西伯利亞待上一輩子的。」

「那我一個人去。」

德米卡皺著眉,試圖測算出採取不同策略的風險大小。「還有誰知道你和瓦西裡的事情?」

「沒有人。我們很小心。每次去他那的時候我都會看看有沒有被人跟蹤。我們從沒一起出現在公眾場合。」

「這麼說,克格勃的調查不會把你和他聯繫在一起了?」

坦尼婭猶豫了一下。這時,德米卡知道他們遇上大麻煩了。

「怎麼啦?」德米卡追問道。

「這要看克格勃的調查有多徹底。」

「為什麼這樣說?」

「今天早晨去瓦西裡公寓的時候,有個叫瓦瓦拉的女孩正巧在那。」

「哦,真他媽該死!」

「我去的時候瓦瓦拉正要出門,她不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克格勃給她看馬雅可夫斯基廣場被捕者的照片,她會認出你嗎?」

坦尼婭露出心煩意亂的表情。「她認認真真地打量了我一遍,把我當成了潛在的對手。是的,她一定能認出我來的。」

「老天,那我們必須把打字機弄出來。沒找到打字機的話,瓦西裡最多是《異議》的散發者,克格勃不會把他的女朋友們都調查得很徹底,尤其還有那麼多個。你也許能逃過一劫。如果讓他們找到打字機的話,你就完了。」

「我自己去處理。你說得對,我不能讓你身處險境。」

「我不能留你一個人面對如此的危險,」德米卡說,「地址在哪?」

她告訴了他。「不算很遠,」德米卡說,「來,上車吧。」他一踩油門,發動起摩托車。

坦尼婭遲疑了一下,然後坐上了摩托車。

德米卡打開車頭燈,駕著摩托車飛奔。

德米卡一邊開著摩托車,一邊思量著克格勃是否已經對瓦西裡的公寓展開了搜索。他覺得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假定克格勃逮捕了四五十人,對這些人進行姓名地址的核對和優先級的排序就得花上一整夜。但小心點還是必要的。

到達坦尼婭給他的地址時,他先沒有減速地駛過了那幢樓。在路燈的映照下,德米卡看見了一幢十九世紀的公寓樓。這類公寓樓不是被改造成了政府機關大樓就是被隔成了居民住宅。樓外沒有車輛,也沒有穿著皮大衣的克格勃特工。他圍著大樓行駛了一圈,覺得沒有什麼可疑情況以後在距門幾百碼的地方停下車。

兄妹倆下了摩托車。一個遛狗的女人向他們道了晚安,然後走開了。兩人一同走進大樓。

大樓的前廳原本是個氣宇軒昂的大廳,現在卻只有一個灰暗的燈泡孤零零地吊在中央。前廳的大理石地板磨損得很嚴重,寬大樓梯的扶手也掉了幾段。

兩人走上樓梯。坦尼婭拿出把鑰匙,打開了公寓的門。走進公寓以後,兩人便關上了門。

坦尼婭帶德米卡走進客廳。一隻灰貓警覺地看著他們。坦尼婭從壁櫥裡拿出了一個放著半盒貓糧的盒子。坦尼婭把手探進貓糧,從貓糧下面拿出一台罩著罩子的打字機。接著她又從裡面拿出幾張謄寫用的蠟紙。

坦尼婭撕開蠟紙,把紙片扔進壁爐,然後點燃一根火柴,把紙片給燒了。看著燃起的火苗,德米卡怒問道:「為什麼要為這種空洞的抗議押上自己的一切啊?」

「我們正在承受著暴政的壓迫,」坦尼婭說,「必須做些什麼讓希望存留下去。」

「我們生活在一個社會主義不斷發展的時代。」德米卡說。「我們面臨著很多問題,也遇到了一些困難。但你應該幫忙解決問題,而不是四處煽風點火。」

「如果沒人被允許談論這些問題,又怎麼能找到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呢?」

「我們在克里姆林宮裡一直在談論著社會上存在的種種問題。」

「可同一批目光短淺的人們卻總是拒絕作出重大改變。」

「克里姆林宮不是所有人都目光短淺。許多人正在認真工作以期改變蘇聯的面貌。再給我們更多時間吧。」

「革命到現在都已經四十年了,還需要多久你們才可以承認社會主義徹底失敗了啊?」

壁爐裡的紙片很快燒成了灰燼。德米卡沮喪地轉過身。「我們就這個問題爭吵了好些次了。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先要離開這裡。」說著他拿起了打字機。

坦尼婭抱起貓,和德米卡一起出了門。

離開大樓的時候,他們在前廳裡遇見了一個拎著手提箱的男人。男人在樓道裡與德米卡和坦尼婭擦肩而過時對他們點了點頭。德米卡暗自希望對方在昏暗的燈光下沒能看清楚他們的樣子。

走出大樓以後,坦尼婭把貓放在了人行道上。「小姐,以後你得靠自己了。」她說。

貓倨傲地走開了。

他們匆匆地走到街角,德米卡一直在徒勞地把打字機往外套裡藏。讓他氣餒的是,月亮已經升起,兩人在月光的照射下無可隱藏。他們走到了摩托車旁。

德米卡把打字機遞給坦尼婭。「怎麼處理這台打字機呢?」他輕聲問。

「扔河裡吧?」

思考了一會兒,德米卡想起了學生時代經常和同學們一同前往的一處河岸,他們去過那好幾次,在那通宵達旦地痛飲著伏特加酒。「我知道一個地方。」

上了摩托車以後,德米卡騎著摩托車從市中心向南騎行。那處河岸位於市郊,雖然遠了點,但丟棄打字機非常合適——被人注意的幾率會小上很多。

快馬加鞭地騎了二十分鐘之後,德米卡把車停在尼科洛-佩洛文斯基修道院的外面。

這座擁有著一座宏偉教堂的修道院現在已經成了一片廢墟。修道院裡的財寶被搶奪一空以後,已經荒棄了數十年。修道院坐落在莫斯科往南的鐵道線和莫斯科河之間的一塊土地上,周圍的土地上新蓋了好幾幢高聳入雲的居民樓,但晚上附近卻沒什麼人。目光所及之處德米卡沒看到任何人。

德米卡把摩托車推下公路,把車停在幾棵樹中間。之後他帶著坦尼婭經過灌木叢,走進已經是一片廢墟的修道院。修道院的殘垣斷壁在月光下顯得特別地詭異。大教堂的穹頂已經掉落在地,但修道院屋頂上的綠瓦大多數都完好無損。德米卡覺得非常恐懼,覺得幾代修道士的鬼魂在透過破碎的玻璃看著他們。

向西走過一片窪地,他們來到了莫斯科河邊。

坦尼婭問:「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

「學生時代經常來。那時我們經常喝得醉醺醺的,看著太陽在河面上升起。」

他們走到河邊。這裡是河道的一個大的折轉處,河水在月光下顯得特別清澈。德米卡知道此處的河道夠深,完全可以保證打字機永遠淹沒在河底。

坦尼婭猶豫了下。「真是可惜。」她說。

德米卡聳了聳肩。「打字機的確很貴。」

「不是錢的問題。我是說蘇聯少了一個看問題的角度,少了一種思維方式。這台打字機就是呼籲自由的宣言。」

「你最好丟掉它。」

她把打字機遞給他。

德米卡把輥筒拉到最右邊,用輥筒當把手托住打字機。「我要扔了。」他說。德米卡向後揮起手臂,用上全身所有力氣把打字機扔進河裡。他扔得並不遠,但隨著「撲通」一聲,打字機沉入河底不見了。

德米卡和坦尼婭並肩站立著,看著月光下的河水中展開的一道道漣漪。

「謝謝你,」坦尼婭說,「尤其是因為你不認同我的做法。」

德米卡摟住妹妹的肩膀,和她一起離開了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