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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亞歷珊德拉:2012年3月華盛頓特區

讓蒂莉開始在家自學的前幾周,雖然過程磕磕絆絆,但整體上卻是成功的。一般來說,萬事開頭難,但在家教育卻可能要另當別論:少了些行政上的繁文縟節,而所需的資料在網上唾手可得。你的一些臉書好友給你提了些課程和日程安排上的建議。通過本地網絡群體你也聯繫到了一些業內人士。你幾乎每天都和斯科特·比恩通電話。不管是大問題還是小麻煩,他的很多意見從理論上和實際上都能幫到忙。

而由於你在宣傳和營銷方面也給他帶去了很多幫助,所以他在收費上給了你一些優惠。近來他正計劃一個新的大項目——在新罕布什爾州辦一個家庭式的夏令營,屆時處於核心的家庭要在那裡待上一年左右,而在夏天的時候每週都會舉行子女教育討論會——因此在宣傳方面他需要你的幫助。喬希已經提醒過你好幾次,說你對斯科特過於依賴,但你有什麼辦法呢?如果不是經常和斯科特通電話,你可能早就瘋掉了。

根據蒂莉的學習規劃,你們平均每天要投入五個小時左右。通常情況,你和蒂莉每天上午學習三個小時,下午兩小時。中午,如果天氣允許,你們還會一同出去散步。你給她報了週末游泳課,以彌補缺失的體育課。至於社交,那也是重要的一環,但你決定前兩個月先把它擱置到一邊。事有輕重緩急,一口吃不成胖子。

你把第一次實地考察安排在了第三周的星期五,目的地是西奧多·羅斯福島公園(1)。這是你欠她的一次旅行。當初她剛來例假時,你製作了一個貼紙表用來提醒她及時更換衛生棉條,並允諾說只要她認真把表格貼好,就帶她去那裡參觀遊玩。她做到了,如今你只是順水推舟,兌現承諾。為了這次實地考察,你調整了這一周的歷史課,從內戰直接跳到了西奧多·羅斯福任職總統期間。你還讓她讀了一本專為青少年寫的羅斯福傳記。為了增加趣味性,你特意從網上搜了一些視頻、音頻材料:《辛普森一家》關於巴特興趣的一集;20世紀90年代的一部教學動畫;羅斯福的演講錄音。作為長期計劃,你還考慮抽時間帶她去看華盛頓國民隊(2)的棒球比賽,欣賞第四局時的「總統」賽跑——帶著漫畫頭套的華盛頓、林肯、傑弗遜、羅斯福還有塔夫脫(莫名其妙)在球場上賽跑(3)。

上午10點左右,你開車帶著蒂莉朝弗吉尼亞(4)方向駛去。路途很順利,因為西奧多·羅斯福島離國家機場(你依然拒絕叫它裡根國家機場,儘管改名已經將近15年)不遠。車上載著瓶裝水和一頓野餐。你為蒂莉準備了練習題,還預備了幾件毛衣,以防水邊溫度低。你感覺很好,甚至有些樂觀。

停好車,你們走過通到島上的步行橋。

「好了。」你說,「一個小問題,現在從我們下面流過的是什麼河?」

「波托馬克河。」蒂莉答道。你和她擊了一下掌。

不用說,蒂莉最想看的是雕像。你事先打印了一份地圖並研究了路線,所以你很清楚下橋之後紀念碑廣場就在你們左側某處(地圖實際上可有可無,因為公園內到處都有指示牌。但你很喜歡這種一切自在掌握的感覺)。

昨天晚上和斯科特通電話時,他說:「你知道嗎?你、喬希還有你們的兩個女兒,這樣一個家庭其實正是我創辦夏令營最需要的。如果你們厭倦了城市裡的忙碌和喧囂而有意加入,請務必和我聯繫。」

你笑了笑,並感謝他的好意。你有些受寵若驚,同時也感到困惑。他要為有特殊需求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打造一個烏托邦式的田園避難所。這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但也有點瘋狂。你很納悶他從哪兒能找到這些願意放棄自己的整個生活,而陪他到野外養雞種菜的家庭。

你和蒂莉找準了路開始向目標進發。這是一個美麗的冬日,雖然有點冷,但陽光普照。你們打算春天的時候再來一次,那時島上會有更多的綠色植物可供研究。但現在也不錯:樹上雖然光禿禿的,但地上樹影斑駁搖曳,頗有種質樸無華的感覺。

公園裡人不多,可能因為並非週末,但偶爾總能遇到一些,有跑步的,有遛狗的。蒂莉嘴裡除了雕像還是雕像:誰設計的,什麼時候造的(或捐贈的,這是雕像世界裡的又一個大門類);設計師為了展示羅斯福「獨特的演說姿態」,特意讓他的一條胳膊舉過頭頂。一路上,不時有行人向你報以微笑,甚至有位牽著一條小獵犬的老太太還停下來稱讚蒂莉知識淵博。

幾分鐘後,你們走過一架矮橋,來到一片寬闊平坦的磚墁地,西奧多·羅斯福的雕像就在這裡了。蒂莉停下腳步,發出小小的一聲驚呼。她喜愛這樣的時刻——雕像從普通的風景中突然之間脫穎而出。她拉著你的手向前走去。

你們兩個瞻仰著紀念碑,儘管與蒂莉提到的許多紀念碑相比,它並不算宏偉龐大,但總的來說還差強人意。你們圍著廣場慢慢走了一圈,把紀念館的其他部分看了個遍:幾個噴泉,四塊巨大的大理石板,上面刻著羅斯福的金句名言,主題分別是:「自然」「青年」「國家」和「男兒氣概」。

「這些石板是60年代豎的。」蒂莉說,「我覺得那時的性別歧視還很嚴重。」

你讓她獨自轉悠,自己來到一張低矮的大理石長椅上掏出野餐。你很有把握她一定會在這裡多待一會兒的。

遠處的樹林中傳來一陣小孩子說說笑笑的聲音,大概是某個學校郊遊的學生。當他們走近你們時,你發現這是一群和蒂莉年齡差不多的孩子,或許還要小上一兩歲。你看不出他們是哪個學校的,儘管他們穿著統一的服裝:男生一律卡其褲,女生一律格子裙,上身則全部都是馬球衫。多麼不同的人生,蒂莉原本也能像他們那樣。可無論如何,今天他們來到了同一個地方。

你咬了一口三明治。蒂莉似乎還不餓,她仍在四處張望。你前面是主題為「自然」的石板,上面刻錄的金句是:在自然曠野中艱苦生活,其實很有趣味。你想,或許這就是斯科特創辦夏令營所追求的目的吧。

蒂莉跑過來。「我能用用你的手機嗎?」她問,「我想拍幾張雕像的照片。」

「好啊。」你把手機遞給她。用不著教她怎麼用,玩手機她比你還要在行。

你看著她走近雕像,圍著它轉了個圈,從不同的角度拍了照。你在包裡翻找蘋果。離你不遠的幾個小孩子在玩猜謎遊戲。

「我用眼睛偷偷地瞧,」其中一個小女生說,「我看到一個以字母B開頭的東西。」

「是長凳(Bench)!」一個男生說。

「不對。」

「臭蟲(Bug)?」另一個說。

「呀,哪裡有臭蟲?」

「沒有,我只是想著說不定她看見了。」

「不對。」出謎的那個女生說,「不是臭蟲。」

你和孩子們經常在車上玩這個遊戲。蒂莉出題時通常會給你們一些提示。「我用飢餓的眼睛偷偷地瞧。」她會這樣說。而此時也許車子剛好經過一家麥當勞餐廳。

「我知道了。」另一個女生說,「是發卡(Barrette)!」

「總算猜對了!」

你會心一笑。在這樣一座國家公園裡,他們不看風景,卻看別人的頭髮。

附近的雕像邊突然傳來一陣哄笑,你抬起頭,心底驀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天啊。」旁邊一個和你望著同一個方向的孩子叫道,「她在幹什麼呀?」

起初你沒有看見蒂莉,於是你站起身,視線越過圍觀的人頭。只見蒂莉躺在地上,從下往上給雕像拍照。你抓起包便向她衝去。呃,你也說不清自己要幹什麼,保護她?拯救她?或者如果必要的話,盡力把傷害降到最低?

「我用眼睛偷偷地瞧。」你身後的一個男生說,「我看到一個以字母R開頭的東西。」

「笨蛋(Retard)?」其中一個女生問。隨即又是一陣哄笑。

小渾蛋。你心裡罵道。

「喂,蒂莉。」你叫道。她聞聲坐起來,奇怪地看著那些圍觀的小學生們。

「幹什麼?」她在和那群孩子說話,「我只是拍照而已。」

有幾個孩子偷偷在笑,不過蒂莉似乎並沒注意到。

「別想歪了。」她說著站起來,撣一撣身上的土,「雖然看起來有點像,但我可不是在拍他的褲襠。」

現在所有的孩子都笑了起來。「過來吃午餐。」你說。你拉著她的胳膊,但她掙脫了你的手。她似乎很高興遇到一群聽眾。

「這尊雕像只有17英尺高。」她對那群孩子說,「但你們知道世界上最高的雕像是什麼嗎?」

「嘿。」你催促她,可她提高了音調,故意壓過你。

「我可以告訴你們,不是自由女神,而是中國河南省魯山縣的中原大佛。」

「快走吧。」你拉住她說,「我們該野餐去了,這些小朋友也該歸隊了。」

這一次她沒有掙扎,而是扭頭對那群孩子大喊:「中原大佛不帶基座都有420英尺高呢!」你不明白——蒂莉難道沒有聽見那些孩子在笑嗎?或者難道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就是他們嘲笑的對象?

去年聖誕節時,女兒們收到了一部任天堂遊戲機。有那麼一陣,她們整天泡在電子遊戲裡。她們最喜歡的遊戲是《馬裡奧賽車》。艾莉絲喜歡扮演其中一個成年公主,但蒂莉卻往往被那些幼兒角色所吸引(你也不知道這該不該引起重視)。很多時候她都選擇公認最可愛的碧琪公主:一個頭戴皇冠、嘴裡銜著安撫奶嘴、模樣超級可愛的金髮小女孩。一個小孩子開著賽車穿過工廠和商店,鑽進金礦,衝下山坡,滑過深度空間的五彩跑道,有時候連你都覺得蠻好玩的。

有一天,你又坐在了她們兩個旁邊,但你的注意力並不在她們的遊戲上。過了一會兒,你忽然聽到蒂莉開玩笑說:「讓一個小孩子開車穿過火山,媽媽,你覺得這樣安全嗎?」

你笑了笑,驚訝於她的思慮。隨後你放下手機或者別的佔據著你的東西,開始認真看孩子們玩遊戲,並在心裡默默為蒂莉加油。你被遊戲感動得想哭:勇敢的碧琪公主,面對火山仍能鎮定自若。碧琪公主發動汽車,向熊熊火焰衝去。

你拉著她走到長椅前,把拿出來的東西重新裝進包裡。

「你幹什麼呀?」她問,「不是要在這兒野餐嗎?」

「我們再找個好一點的地方。」你說。

那群孩子的目光已經從雕像轉到了你們身上。其中一個男生假裝咳嗽,大聲說了句「笨蛋」。

「什麼?」蒂莉問。她不解地望著那群小孩。

「寶貝兒,咱們走。」你說。

「誰是笨蛋?」她問那群孩子。

起初並沒有人回答。有些孩子低著頭;有些捂著嘴偷笑;有些饒有興致地旁觀。該死的,這群孩子的老師哪兒去了?

這時,人群後面有個聲音——你說不準是誰,甚至連男生女生都分不清——喊道:「你啊,怪胎。」

就像所有人同時得到了說話的許可,一時間,更多的人喊起來:「怪胎!」「怪胎!」「誰在乎那些破雕像!」

你看著蒂莉的臉,她終於明白那群孩子原來在取笑她。你看著她在你面前情緒失控。她張大嘴巴,發出低沉的一聲哀號。在眼淚洶湧而出之前,她轉身跑了。

蒂莉並不善於奔跑,可你比她也強不到哪兒去。你跟著她沿原路往回跑,離開開闊地,跑進了樹林。你始終不讓她跑出你的視野,但你同樣沒力氣追上她。

「蒂莉!」你在她後面喊著,「等等我,蒂莉。」你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她沒有停下。你追著她一路跑過步行橋,到了停車場。你估計她此刻並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只是一心要離那群孩子遠遠的。可是停車場並不大,只是挨著公園道路的一小片地方。如果她繼續跑下去,就會遇到一條自行車道,一段窄窄的草地,接著便是公路了。

謝天謝地她沒有跑到川流不息的公路上,儘管路邊立著一排金屬柵欄。多虧停車場上的瀝青路面破了一塊;多虧破損的路面上鋪著鬆散的礫石;多虧蒂莉笨手笨腳;多虧她的膝蓋不太結實,手腕不太有力。你看到她牛仔褲的膝蓋部位有血跡滲出,手上沾滿了土。可你很高興,因為若非這一跤,你根本不可能讓她停下。你拚命追趕,大聲喊叫,但那無濟於事。你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自信,竟然天真地以為你能把她照顧得好好的,而且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記得有一年,你在兒科急診室裡度過了母親節的前夜,因為艾莉絲吐血了。當時她可能只有1歲或1歲半大。你們嚇壞了,直到診斷結果出來以後,才鬆了一口氣。艾莉絲的病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嚇人,她只是得了一種常見的腸胃炎,因為嘔吐刺激了食管導致疼痛。但你們仍然在醫院折騰了很久,從下午6點直到第二天凌晨3點或4點。從車庫上樓坐電梯時,艾莉絲吐在了你的襯衣上——沒什麼,那時她吐出的東西已經很少了——當護士問你嘔吐物的顏色時,你就讓她看了看你襯衣上的污跡。夜裡11點,你們已經看過醫生,並來到內部休息室看能不能讓艾莉絲喝點東西,任何東西(可惜她什麼都喝不進去,所以你們才耽擱了那麼久。最後,醫生不得不給她輸液補水)。

電視裡播放著本地新聞,可怕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女兒在你懷裡扭來扭去,不管什麼果汁餵進去都會被她吐出來,你只好不停地替她擦嘴。外面忽然一陣忙亂,你抬起頭,看到一輛擔架床疾馳而過,床上躺著一個呻吟的小孩兒,媽媽心急如焚地追在後面。電視裡的節目稍微輕鬆了些,因為母親節馬上就要到了,他們總得讓人們看些高興的事兒。如果需要,你願意在這裡坐一晚上,你很高興艾莉絲並無大礙。你忽然發現這個世界上比你處境更慘的母親大有人在。

從表面上看,今天去急診室的經歷和那一次大同小異:又一次長長的等待。這一次蒂莉同樣沒什麼大礙。可並非所有創傷都能用X光查到。蒂莉此刻異常平靜和黏人,你也不忍心鬆開她。終於,喬希趕來了。他把艾莉絲暫時送到了朋友家。你們三個默默坐著;入夜後,你們彼此依偎在一起,仰臉望著頭頂上的電視屏幕,那裡面正播放著迪士尼頻道的情景喜劇。

夜晚彷彿沒有盡頭,你在手提包裡瘋狂翻找。你沒有目標,只想找到點什麼來轉移你的注意力。你的手指碰到了那些傳單——斯科特的傳單,你已經替他發了一個星期。喬希懷抱蒂莉坐在檢查台上。她已經睡著,新買的模型還擱在肚子上。喬希面色憔悴,而且顯然和你一樣也嚇壞了。

蒂莉的傷口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只等醫生批准,你們隨時都可以出院回家。可是你的心情依然沉重。

你把宣傳冊遞給喬希,他隨便掃了一眼。

「我覺得。」你說,可是你的聲音好像被什麼東西堵在了喉嚨裡,於是你清了清嗓子,重新說道,「我覺得,我們可以考慮下。」

在另一個世界,一切都如你所願。在另一個世界,你甚至連斯科特·比恩這個名字都不曾耳聞。當然,不排除另一種可能,即你不僅聽說過此人,甚至還訂閱過他的通訊。但是他去你家附近圖書館演講的那天晚上,也許碰巧艾莉絲因為嘔吐從學校提前回了家,也許你正沉迷於臉書上的什麼遊戲;但是你想,沒事,下次再去聽吧。後來你在新聞上聽到他的名字,感覺很熟悉,你搖頭暗想「真是個瘋子」。但你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人也可能是我」。因為你太瞭解你自己了。像那樣的事情,你是絕對不可能參與的。

然而,另一個世界並不存在。你就在這裡,你所知道的唯一世界。你和你的丈夫正度過這糟糕一天的最後時刻。他手裡拿著和諧夏令營的宣傳冊。

「你覺得……」你問他,「最壞能有多壞?」

他微微一笑,「生活怎能沒有點小冒險呢?」

你接了上去,「人總得有所作為。」

就這樣,你們做出了一個決定。

你站起身,踮起腳尖親吻你的丈夫。你感受著他扎人的胡楂,柔軟的嘴唇,慶幸和他生在這同一個世界。這麼久以來,你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近似於希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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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奧多·羅斯福島位於華盛頓特區,內有紀念碑和眾多雕像。西奧多·羅斯福是美國第26任總統(1901—1909),人稱老羅斯福。他的獨特個性和改革主義政策,使他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總統之一。

(2) 華盛頓國民隊是一支位於華盛頓特區的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球隊。

(3) 前四位總統都是總統山上的人物,而塔夫脫是第27任美國總統,他於1910年正式批准棒球為美國國球,所以才會出現在總統賽跑中,這一點亞歷珊德拉可能有所不知。

(4) 弗吉尼亞州與首都華盛頓之間僅隔著一條波托馬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