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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亞歷珊德拉:2012年1月華盛頓特區

你已經很久沒有接到過蒂莉學校打來的電話了,所以當手機屏幕上蹦出學校的號碼時,你沒有防備,更談不上心驚肉跳。你估計大概是某個學校領導,要和你確定蒂莉下一步個別化教育計劃(1)的日期。

結果,你發現來電話的居然是校長本人,他想「就下午發生的一件事提前給你透個風」。

根據校長的說法,蒂莉在音樂課上似乎與同學發生了爭執,而老師的介入被蒂莉理解為拉偏架。幾分鐘後,蒂莉說要去洗手間,得到許可後她沒有去洗手間,而是徑直出了學校。

從情形看,蒂莉只是臨時起意才離開學校的。稍後當你問她時會發現,她圍著學校走了兩圈,然後才去了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可是到了店裡,她才想起自己沒有帶錢,於是又返回了學校。

最可怕的部分是,從她離校到自己回來在樓下傳達室外按響門鈴,前後20分鐘的時間居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出去了。

近一段時間,你也有些麻痺大意,至少沒有以前那麼警惕。你每週和斯科特·比恩通一次電話,咨詢些問題——最近幾個月你一直如此,喬希也不再心疼你在這方面投入的花銷,因為那些錢並沒有白花,有些方法的確起到了作用。現在你更關心的已經不再是「蒂莉和她爸爸講色情笑話的問題」,而是「怎麼以和平的方式讓她做作業的問題」。

這次「事件」你並沒有孤立地去看。電話中,讓你更困惑的是究竟發生了什麼。去接她的時候,你窩了一肚子火。你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懲罰她,問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同時再設法搞清楚她過馬路的時候,有沒有注意過往的車輛。

回到家,吃過晚飯,你照例洗碗,監督她做功課。隨後才有時間回想白天發生的事。然而直到臨睡覺前你擁抱她時才感到一陣後怕,怕得渾身發抖。這一天,誰都說不準會出現什麼別的結果。

蒂莉已經不小了,到下次過生日時就滿13歲。正常情況下,這個年齡的大多數孩子已經可以獨自離家,去會朋友,或者搭公共汽車上學。但是(永遠有但是)你得記著,蒂莉不屬於大多數孩子那一類。

那天夜裡你和喬希吵了一架,不吵才怪呢。起因是你們兩個都在蒂莉的臥室,都想弄明白發生了什麼,都想確保同樣的事情不會再度發生,但是你們兩個採取了截然不同的方式。喬希用的是「紅臉」戰略,溫言軟語,循循善誘;你用的卻是「白臉」戰略,拿車禍、誘拐兒童的案例對她進行赤裸裸的恫嚇。你知道這並不是最好的法子,而且你也承認你有點怒火攻心。可是,去他媽的。你必須要讓女兒意識到今天這類事件的嚴重性。

喬希不停地給你使眼色。終於,當你的聲音變得尖銳,並對蒂莉說你不能忍受失去她時,他開始連連噓你。你們兩個用手勢和表情簡單交流了一番,但結果並不讓人滿意。隨後你親了親蒂莉,給她蓋上毛毯,咚咚咚地走下了樓梯。

喬希在樓上又待了幾分鐘,你也不知道他和蒂莉都說了些什麼,但你能聽到他溫和的聲音和舒心的語調。等他下樓時,你已經氣得渾身冒煙了。你生氣的部分原因是連你都不再相信自己。你不相信自己的直覺,尤其在子女教育,或者更具體地說,在對待蒂莉方面。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什麼都聽喬希的呀,不能什麼事都是他說了算。

然而憤怒的時候,你那些強有力的爭辯之辭就都見鬼去了。最後你氣急敗壞地罵他是個渾蛋,這樣的做法實在幼稚,而他也毫不客氣地說你太孩子氣。你們似乎總為同樣的事情爭吵。儘管你們都有一種莫名的緊迫感(很有可能只是錯覺),但這一次的爭吵並沒有什麼新鮮內容。除了你們壓低聲音沖對方咆哮的樣子有點可笑,因為蒂莉十有八九是醒著的,而她的耳朵比誰都靈。

後來,你氣呼呼地踩著樓梯上樓去——喬希留在客廳,多半會睡在沙發上——你覺得你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他並非事事都對,即便你們已經在一起17年。關於這一點,你必須時時提醒自己。可你又離不開他。全世界只有你和他懂得如何愛這兩個孩子;全世界也只有你和他會為了這樣的事情吵架。你們看問題的角度永遠不可能達成一致,所以你們很可能會一直就這樣吵下去。

這沒什麼:壓力越積越多,總要通過適當的方式宣洩出去。有些溝通必不可少,但很多時候收效甚微。至於今晚的結果,無非是枕邊少了一個人,第二天還要面對一個尷尬的早晨。

不幸的是,你們兩個的話似乎都沒有說到蒂莉的心裡。不到一周,你們又接到學校的電話。這一次她和體育老師發生了衝突,學校傳達室的人在她準備溜出學校時逮住了她。

學校裡的每一個人——老師、助教、輔導員——都對她倍加留心。可學校不可能時時刻刻派人跟著她,況且她的班裡還有其他八個孩子,每個孩子都有各自的問題。如果有一天老師們認為蒂莉不再適合待在學校,你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連特殊教育學校都待不下去,可供你選擇的地方就更加少得可憐。選擇不是沒有,但條件令人擔憂。有些地方不叫學校,而自稱什麼什麼中心,不適合在家治療的孩子。有些地方設有精神科病房。有些地方甚至有軟墊病房。

還有一種家庭教育的理念,即在家中完成教育計劃。你感到恐懼,或許你不該有這種感覺。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和幾年前你因為孩子太小而放棄工作待在家中的意義完全不同。你很早就知道,課堂也許並不是蒂莉學習知識最好的地方。你可以根據她的興趣因材施教,還可以帶她實地考察:華盛頓到處都有大人物的雕塑,大部分你們還沒有去看過。最出名的自然是傑弗遜和林肯,兩個都有19英尺高,但一個站著,一個坐著,蒂莉覺得這很重要。如果有一天那個大理石林肯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並從他那新希臘式的神殿中走出去,會有多高呢?也許你和蒂莉可以算一算。這樣一道數學題既迎合了她的興趣,也符合六年級的課程標準。

類似的雕塑數不勝數。新建的馬丁·路德·金紀念碑(高30英尺,從「希望之石」中脫穎而出)、富蘭克林·羅斯福紀念碑、塊頭很大,個頭不高,羅斯福坐在一個看起來像輪椅的座位上。國家廣場上有一尊12英尺高的愛因斯坦雕像。在網上隨便一搜,還有許多你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雕塑,比如位於林肯公園、17英尺高的瑪莉·麥克裡歐德·貝頌(2)的雕像。

蒂莉喜歡的是一個非常有趣、而你之前又極少關注的領域。它讓你開始思考一些崇高的東西,比如我們如何衡量歷史人物的價值,如何決定哪些人物需要紀念。

蒂莉可能會說,只給總統、將軍、科學家和民間領袖豎雕像是不公平的。不過她還太小,不明白其實每個人都在重複著同樣的人生故事。在任何特定的時刻,我們都是亞當或夏娃,是所羅門王、奧德修斯或郝思嘉(3),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或者你叔叔從前的同事。從大的方面看,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重複前人走過的路。

設想一下,假如螞蟻能拍電影。出於興趣,我們或許會看上一兩部,可是看得多了就會厭倦,如此定會錯過電影裡的許多微妙之處。首先我們肯定會被「千蟻一面」的演員搞得暈頭轉向,其次我們會發現他們講的幾乎是同樣的故事。這只螞蟻死在了蛹期,因為工蟻們為了躲避捕食者而不得不傾巢逃亡。這只螞蟻在照看蟻卵的時候折斷了翅膀。這只螞蟻在拚命挖洞;這只螞蟻在守衛巢穴。可故事的基本模板是什麼呢?他們工作、繁殖、死亡,循環往復。我們要看過多少這樣的電影,才會相信其實所有螞蟻的故事都是一樣的?

只過了幾周時間,你便接到了校長的電話。她讓你去她的辦公室,並首先向你誠懇道歉。她說大家都很喜歡蒂莉,而且一定會懷念她,但是學校目前的條件已經無法滿足蒂莉的教育需要。

你和喬希只能點頭認同,並向校長表示感謝。這樣的結果你們早已料到。你們的亞馬遜購物車裡已經收藏了一大堆家庭教育方面的書籍和資料。你到家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網站下訂單。

前路渺茫,你也不知道以後會出現怎樣的局面。會是一場災難嗎?或者是你一生中做出的最好選擇?你到底是巨人呢,還是螞蟻?

假如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歷史上的偉人們那樣得到尊重。假如我們的生活被認真記錄小心保存。每一個生命的誕生都像一場海戰的勝利一樣偉大。每一個生命的死亡都像一場國家的災難一樣令人悲歎。紀念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一條公園長凳,一尊塑像,一首史詩。

假如我們每個人都值得被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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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個別化教育計劃(簡稱IEP)在美國特殊教育法中佔有重要地位,並受到特殊教育界的廣泛關注,它的服務對象是全體障礙兒童。

(2) 瑪莉·麥克裡歐德·貝頌是美國黑人女教育家,曾擔任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的少數民族事務特別顧問。她的塑像位於華盛頓國會大廈東面不遠的林肯公園內,與林肯紀念堂遙相對望。

(3) 奧德修斯是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主人公,郝思嘉是小說《飄》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