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星星上的人 > 第34章 艾莉絲:2012年7月8日新罕布什爾州 >

第34章 艾莉絲:2012年7月8日新罕布什爾州

國慶節過後四天,最後一批參加夏令營的客人如期抵達營地,儘管當時我們並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批。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已經……習慣了現狀。坎迪依然沒有歸營,我們姐妹倆也依然住在斯科特的小屋,而我仍舊不明白蒂莉怎麼會那麼放蕩。但除此之外,我也只能呵呵。

週六營火會上,也就是新成員抵達前一天的夜裡,斯科特在我們大家面前做了一個簡短的動員。「大家靜一靜。」他說。最近他沒那麼苛刻了,卻有點呆板,時常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用媽媽的話說,「有點扎人」。「這周我們經歷了一些波折。」他說,「我知道大家都不好過,但我需要你們打起精神,在客人們面前展現我們團結一心的面貌。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們齊聲說。

「那好。記住,我們是一個模範集體,我們要讓客人看看我們是怎樣和諧相處的。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強大和成功。因為我們的名字不是矛盾夏令營,也不是三天和氣三天打鬧夏令營。再說一遍,我們的名字是什麼?」

「和諧夏令營!」我們喊道。

「底氣不足。」斯科特說,「再來一次。」

「和諧夏令營!」我們又一次喊道,聲音震天動地。

「好。」他滿意地說,「我要說的就這麼多。有沒有人想補充點什麼?」

「我有。」黛安說。

斯科特的臉色忽然間冷酷得嚇人,但這種表情轉瞬即逝。他很快換上一副憂愁關切的模樣。「哦,黛安。」他說,「你還好嗎?」

「我沒事。」她說著繞過篝火,來到斯科特跟前,轉身面向大家,「但我想告訴大家,最近我一直在就坎迪的事和警方溝通,目前看來,如果我想要回坎迪,最好的方法就是離開夏令營。」

大家都怔住了,沒人說話,也沒人走動。這可不妙。我想斯科特也肯定非常意外。我的心裡頓時七上八下起來。

「我明白了。」他最後說。他的聲音響亮刺耳,「看來這並非是腦子一熱才做出的決定。」

黛安點點頭。她看上去非常堅決。「我知道。」她說,「我很抱歉,但我已經再三思慮過,除了這麼做別無他法。明天上午吃過早飯,我就走。」

斯科特慢慢搖著頭。「那其他家人呢?」他問。

這時裡克清了清嗓子,我們紛紛扭頭看著他。「我們暫時繼續留在這兒。」他說。

「暫時。」斯科特說,「很好,我想我已經知道這一家對夏令營的感情有多深了。」

「斯科特。」黛安說。我看她已經快要哭了,「我在這裡的處境很不利。新罕布什爾警方沒有管轄權,因為我和坎迪在這裡居住的時間還不夠長。我前夫說……」她停住了。

「說什麼?」斯科特吼道,「你前夫說什麼了?」

黛安挺直了身子,臉稍稍側向一邊,「他說這裡的環境不利於坎迪的健康,而且我把坎迪帶到這裡也沒有得到他的同意。」

「你決定站在他那一邊對不對?」斯科特問,「一個跟你離婚的男人,一個綁架了你女兒的男人,你居然選擇站在他那一邊,而背棄你的家人?」

「斯科特,你改變不了我的決定。」黛安說,「我現在只想要回我的車鑰匙。今晚就要。」

「好。」斯科特說。他的聲音特別安靜和克制,也許充滿了危險。「你覺得我會阻止你嗎?我有強迫過任何人留在這裡嗎?」

「沒有。」黛安回答,「但能把鑰匙給我嗎?」

「到辦公室找我。」斯科特說,「我會把該死的鑰匙還給你的。」

黛安僵硬地點了點頭,轉過身,一個人走進了林子。

這天夜裡,我再沒見到斯科特。我和蒂莉回去後便匆匆上床睡覺了。星期天,早餐前後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但中午時,他卻出現在行車道的盡頭,滿臉微笑,看上去又和平時一樣輕鬆,正常。

「你好啊,室友。」我走到近前時他對我說,「謝謝你清理了浴缸排水口。」那是我兩天前做的事了,也許他剛剛才注意到,也許他只是需要一個搭訕的理由。

「不用謝。」我說。可待在他身邊仍令我渾身不舒服,所以我回到了其他小孩子中間。

幾分鐘後,第一輛車緩緩駛來。我們全都上前打招呼,幫忙拿行李。這是一個有三個孩子的家庭,兩個男孩一個7歲一個9歲,另有一個尚在蹣跚學步的小女兒。斯科特為那個媽媽打開車門時,她正在低頭看手機。她豎起一根手指示意斯科特稍等一等。

斯科特報以禮貌的微笑並耐心等待,同時沖坐在後排的孩子們扮了個鬼臉。終於,那位媽媽處理完手機上的事,斯科特扶她下車,然後伸出一隻手,彷彿在問她要什麼東西。

「這裡不能用手機。」他親切地說,「交給我吧。」

她一臉不悅,嘴裡說著什麼,但她的丈夫用警告的語氣叫了聲「親愛的」,她便老老實實閉上了嘴。接著她用了將近一分鐘退出手機上的應用軟件,並關掉手機,才遞給斯科特。她的手機有著綠色的外殼,上面用人造鑽石鑲了一片三葉草,看起來別提有多難看了。

「給你。」她說,「估計我們已經不在堪薩斯了。」她掃了一眼站在附近的其他大人,可沒有一個人回應她的笑話。

不過,蒂莉臉上倒是掛著古怪的笑。「沒關係。」她對那個媽媽說,「你會更喜歡這裡的。」

這個媽媽手機殼上畫著三葉草圖案的家庭姓芬奇。不安分的賴安從一開始就喊人家「粉筆」,雖然這兩個詞並不押韻。

奇怪的是,最後只來了這麼一個家庭,與斯科特原本說的三家相差甚遠。下午晚些時候我聽大人們(核心家庭的大人們)談起這件事,另外兩家似乎同時在最後一刻取消了行程。他們各有各的理由——其中一家說他們的孩子生了病,另一家則說孩子他爸的姑媽或什麼過世了——斯科特覺得不可能這麼巧,尤其在夏令營剛剛出過坎迪的事情這個節骨眼上。

如此一來,夏令營出現了失衡的局面。過去我們核心家庭的人數與客人家庭的人數大致相當,而營裡的很多活動也是按照較大規模群體設計的集體活動。如今,主多客少,彷彿是我們一群人圍著這麼一個小家庭轉。加上芬奇家的這位媽媽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名叫弗朗西絲,卻偏偏要我們叫她弗朗西絲小姐。也許在她看來,這很正常,可在我們夏令營裡卻不這麼幹。

斯科特曾勸過她,但她不聽。後來斯科特也很無奈地說,既然這個星期的情況比較特殊,那麼營地裡的規矩也可以適當變通一下。直到賴安模仿《辛普森一家》中尼爾森(1)的口氣指著斯科特大喊「哈——哈」時我才意識到:這恐怕是第一次有人和斯科特對著干並迫使他屈服。

這一周過得很不順心。我已經厭倦了和斯科特住在同一屋簷下。住在這裡不舒服嗎?並沒有。但總覺得有點……孤獨。而直到黛安離去我才發現,原來任何人都可以想走就走。如今既然知道了這一點,我滿腦子便都是離開的念頭。

但斯科特仍盡力表現得和平時一樣,所以我們的日常工作並沒有什麼變化。星期三,我們正準備做棉花糖,賴安一臉不高興地跑過來說:「母雞潘妮有點不對勁。」

報完信,他扭頭又跑向雞捨,我、斯科特和其他一幫人跟在後頭。到了雞捨,我看見潘妮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不想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哭,但我實在不忍心接受潘妮死掉的噩耗。小夏洛特已經哭了起來,還有喬什·芬奇,這倒讓我有些意外。他來這兒才三天,和潘妮能有什麼感情呢?

我們圍成一個圈,斯科特走上前提起潘妮。我不知道大家在等什麼,斯科特又不是獸醫,更不會法術。但他把母雞捧在手中,吹了吹她的羽毛,輕輕拍打幾下,然後湊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我想他大概會說「沒事了」之類的話吧。我們全都默不作聲,夏洛特被她爸爸抱起時也停止了哭泣。接著,斯科特閉上眼睛,嘴唇一動一動,像在祈禱,又像在唸咒語。他把潘妮放在胸口,然後,誰都沒有料到,他突然舉起胳膊把潘妮拋向了空中。我大吃一驚,身邊有幾個人也同時發出驚叫。也許大家都在想,天啊,他在幹什麼呀?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己這麼做會出現怎樣的後果,難道他希望會有奇跡發生?但不管怎麼說,當母雞潘妮的身體離開斯科特雙手的一剎那,她睜開了眼睛,並出人意料地發出一陣咯咯聲。起初她像磚頭一樣自由墜落。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她落到地上摔出個好歹,可就在她的雙腳即將觸地的一剎那,她開始扇動翅膀,繼而飛了起來。

斯科特樂得合不攏嘴。看到他高興的樣子,又發現母雞潘妮安然無恙,我們也都鬆了一口氣。一些人笑了起來,我聽到有人說「這傢伙真有辦法」。

我感覺肩膀上多了一隻手,轉身一看發現是媽媽。她俯身下來抱住我,把我壓得不由得彎下腰去。這時蒂莉也撲過來,還好我們沒有摔倒,於是三個人抱成了一團。過了一會兒,爸爸走過來,調皮地說:「我最愛的姑娘們都在這兒呢。」我差點哭起來,因為我們一家四口已經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了。

最後,母雞潘妮的事告一段落,人們紛紛回去各幹各的事情。整個雞捨只剩下我們一家四口。

「喂,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什麼了嗎?」蒂莉說,「羅爾德·達爾的《世界冠軍丹尼》。你還記得書裡有一部分講丹尼和他的爸爸逮野雞的事吧?他們把安眠藥碾碎了和葡萄乾混在一起。那些野雞吃了之後抵擋不住瞌睡,一個個從樹上掉了下來。」

我們愣了一會兒,隨後媽媽忽然問:「你懷疑斯科特給雞下了藥?」

爸爸笑著連連搖頭,「我覺得這種事他幹得出來。」

媽媽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說:「噓,別說這種話。」

「怎麼了?」爸爸壓低聲音問,「你覺得他的密探在偷聽嗎?」

「說不定小雞會告密呢。」蒂莉依舊用她大大咧咧的嗓門兒說。這時我們全家都笑了起來,而且笑得十分開心,雖然蒂莉的笑話並不是特別特別好笑。笑過之後,我們一家四口在雞捨站了很久,就像從前一切正常時那樣。

————————————————————

(1) 《辛普森一家》中的一個人物,喜歡在別人出糗時說「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