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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艾莉絲:2012年6月20日新罕布什爾州

星期三午飯時間,我們開始執行「狼人計劃」。我興奮莫名,感覺像在演戲。我知道這種做法有點卑鄙,可問題是,我不在乎。說白了這些孩子都是過客,和我們這些核心家庭不同。週六他們離營之後,我們這輩子都可能再也見不到彼此。他們只不過在這裡待上一個星期,給我們平添些麻煩罷了。

我們——賴安、坎迪、蒂莉和我——在自助餐檯前把自己的餐盤裝得滿滿的,然後和凱利、傑森坐在了同一桌。我只管埋頭吃我的三明治,等待恰當的時機。

在電視和電影中,只要保證大人們毫不知情,小孩子的計劃往往能執行得天衣無縫。好像他們既能考慮到所有細節,又能準確無誤地把握時間。但在現實生活中,尤其遇到蒂莉和賴安這種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隊友,倘若不弄出點一波三折,似乎就對不起這個計劃。所以我才事先和他們商量好,由我來決定什麼時候開始執行計劃。儘管此時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給了我無數個暗示,但我仍然等待著,一直等到午餐吃了一半。

傑森有點緊張,因為他聽說我們夜裡要開營火會,所以很害怕……我不知道他怕什麼,怕被篝火燒著嗎?總之別人都在吃飯,唯獨他不停地問這問那,還總把一片片餐巾塞到嘴裡嚼啊嚼的,然後吐出來放到桌上,把我們噁心得幾乎吃不下飯。

坎迪告訴他小火把的事,以及怎麼唱和諧夏令營的營歌。然後她說到營火會結束時,四周將一片漆黑。她假裝不經意地瞄了我一眼,我心領神會,開口說道:「記住要和大家待在一塊兒,因為只有篝火能嚇跑林子裡的……呃,反正林子裡那東西怕火光。」

蒂莉和賴安表情誇張地瞪著我,異口同聲地說:「噓!」

他們的反應起到了應有的效果。

凱利對我們的話不感興趣,但是傑森就像動畫片裡一樣,立刻警惕地看著我們。「什麼意思?」他問,「林子裡有什麼?蚊子嗎?」

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因為,第一,他問得實在太蠢了;第二,幾個星期以來,我們身上已經被蚊子叮了個遍,這些小孩子恐怕也早就習慣了渾身上下被媽媽噴滿驅蚊藥的日子。

「不是。」蒂莉說,「實際上,火光會吸引蚊蟲,但能嚇跑……」

我按照事先說好的在她胳膊上打了一下。「蒂莉!」我壓低聲音說話,但又故意讓該聽到的人聽到,「不能說。」

坎迪連忙像模像樣地補救,「她說的是兔子、金花鼠之類的。」

「兔頭馬!」賴安說。顯然這不是我們事先約好的台詞,而且極有可能出自讓他無法抗拒的《辛普森一家》。「是有著兔子腦袋的馬……」他稍微一停頓,但並沒有給任何人插入的機會,「……身體也是兔子的。」(1)說完他自己大笑了一陣,蒂莉看起來有點生氣,但我想這樣也好,看起來蠻真實的。大人們會以為我們仍像往常一樣有說有笑。倘若真有人好奇過來一探究竟,頂多會發現賴安又在引用《辛普森一家》,蒂莉又在咬自己的頭髮。哪一天的午餐時間不是如此呢?

「嗯,沒錯。」我煞有介事地接著說,「篝火能嚇跑兔頭馬。」

「或者比那更大的東西。」蒂莉說。她太心急了,還不如什麼都不說,等著新來的提問。

「比如?」凱利忍不住問。她還在假裝高冷,但她微微皺起的眉頭告訴我,也許我們的議論終於引起了她的好奇。

蒂莉、坎迪和我面面相覷,彷彿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賴安用手捂嘴強忍著笑,所幸這會兒沒人注意他。

「我們也不知道。」我說,「但我們覺得樹林裡有更大的東西。」

「比如什麼?熊嗎?」傑森問。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我想只要我們再加把勁兒,肯定能把他嚇哭。有那麼一秒鐘,我感到一陣難過。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我們只能硬著頭皮把計劃進行下去。

「不是。」我說,「比熊還要大,還要……可怕。」

「我們懷疑……」蒂莉準備下猛料了,但我連忙打斷,免得她把戲演過頭。我不希望她提狼人,那會毀了整個計劃。況且這聽起來也很滑稽,像個無聊的鬼故事。要想起到真正嚇人的效果,就是什麼都不明說,只說樹林裡有東西,但具體是什麼,我們不知道,也聞所未聞。神秘未知的東西才最恐怖。

「我們也不知道。」我搶過了蒂莉的話頭。說實話,這並不容易,「我們只聽到一些聲音,看到一些影子。也許什麼都沒有。」我直勾勾地盯著傑森,盡量不去看他嚼過的那堆東西,「你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我說。但就連我自己都能聽出我的語調是多麼卑鄙。

這時,斯科特站起身,開始講下午的安排,我們便也沒有機會再多說什麼。這正合我意。我覺得渾身輕鬆,高興得幾乎把持不住,就像吸了氦氣一樣。我成功了。我保證了計劃能夠按照我們預想的那樣進行下去。

這種愉快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午餐之後又過半小時。當時我正和幾個小夥伴做遊戲,斯科特突然走過來,拉住我便去了辦公室。

我實在沒想到我們的計劃這麼快就被暴露了。斯科特說傑森(除了他還有誰)嚇壞了(活該),把我們說的話告訴了他媽媽,而且鬼知道他是怎麼轉述的,結果有麻煩的就只有我一個人。此時此刻,氦氣跑光了,我開始擔憂起來。因為看得出來斯科特非常生氣,甚至超過了應有的程度。我不知道他會怎麼處置我,祈禱媽媽能在這兒,或者爸爸,可後來我意識到那根本無濟於事,說不定他們會站在斯科特一邊。「在這裡,每個成年人都是你的爸爸或媽媽。」斯科特會這麼說。

在狹小的辦公室裡,斯科特圍著我坐的椅子踱來踱去。他的手一會兒握成拳頭,一會兒又鬆開。隨後他突然從桌子上拿起一個訂書機,朝我身後的牆上扔去。訂書機雖然沒有砸到我的頭,卻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我扭頭看時,只見牆上的漆被砸爛了一塊。那還是入營第一天我自己刷的漆呢。我在椅子裡縮起身子,收起雙腿,好像此刻只有兩個膝蓋能給我保護。

「我會查清楚的。」斯科特說。他的聲音像火一樣能夠燙人,「但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做這種事的人偏偏是你?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看著我,不再說話。看來兩個問題我只需回答一個,但我不想進一步激怒他。所以我弱弱地答了一句:「艾莉絲·哈蒙德?」

「對!」他說,「你是叫艾莉絲·哈蒙德沒錯。但換個角度,你知道自己是誰嗎?你是我們這裡的好孩子,是我們可以放心的人。」

我的喉嚨裡不由自主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他的話刺痛了我,彷彿胸口真的紮了什麼東西一樣痛,而且痛的感覺越來越強,越來越深。有那麼一會兒我感覺自己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後來我哭了,哭得傷心欲絕,不管用什麼辦法都無法克制。

「我……」當我試著說話,嗓子卻出了狀況,聲音像波浪一樣上上下下,「我是好孩子。」我終於說道,可腦海中卻在回想著我與傑森的對話,回想著我煞費苦心地去嚇唬他,想要把他嚇得……怎麼說呢,尿褲子,或者睡不著覺?我是好孩子嗎?這不是真話。我不是好孩子。

我抱著雙腿,頭趴在膝蓋上哭了好久好久。按道理聽斯科特這麼說我該高興才對,或許是為了蒂莉,所以我才高興不起來。因為如果我是好孩子,那就表示蒂莉是個壞孩子,可不管有時候她多麼令我惱火,我都知道這不是真的,她並不壞。因此可以說,我似乎在為全世界而哭。這一部分是因為我對傑森做的事太不地道,一部分是因為斯科特剛剛說我變成了壞孩子,而我又知道他說得沒錯。然而更重要的,我哭是因為我意識到這樣的結果正是我想要的: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能有這麼一個人,上下打量一番我和蒂莉,然後告訴我說我才是乖巧、聰明、聽話的那一個。不管蒂莉是否知情,我都知道這種想法對她來說是最大的殘酷。

終於抬起頭看看辦公室時,我仍然喘著粗氣,彷彿隨時都有嘔吐的可能。斯科特注視著我。他已經不再怒氣沖沖,但也沒有表現出特別關心的樣子,只是面無表情。

「好了。」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先冷靜冷靜。發生這樣的事,不管你多後悔,恐怕不處罰是不行了。今天晚上你要勞動反思,下午也不准游泳了。」他歎口氣,「以後要注意一點,好嗎?」

他離開了辦公室,我重新趴在膝蓋上。我想看看自己會不會又哭起來,實際上我想哭,不然藏在胸口的痛便無處釋放。可是,我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我的頭很疼,嘴巴很乾,好像全身的水分都被哭幹了一樣。

我站起身,把濕透的紙巾扔進垃圾桶。然而桶裡的一片紙屑引起了我的注意。紙屑上塗滿了變色筆的筆跡,看起來似乎是從什麼東西——某人畫的畫——上撕下來的。我盯著它看了半天,因為在其他垃圾的襯托下,它是那麼的醒目,漂亮。

站在狹小悶熱的辦公室,我想到了勞動反思的事。我原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接受這樣的懲罰,沒想到如今我倒成了第一個失去獎品資格的人。我暗暗發誓,我要恨斯科特·比恩一輩子,可即便這種想法在腦海中跳得正歡,我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因為我仍然希望他能喜歡我,無論如何都喜歡我。即便我長大了,斯科特也七老八十,但只要我們還在這個該死的夏令營裡,我就仍然希望他把我當成一個好孩子看待。

走出斯科特的辦公室,我連尋死的心都有了。這是蒂莉說得最多的話,通常發生在她因為一些小事大發脾氣,打我,或者衝著全家吼髒話之後。有些時候,我甚至願意贊同她。但我恐怕從來都不知道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此時此刻,我感覺整個世界一塌糊塗。更可怕的是,我看不到任何補救的方法。天底下似乎只有一件事仍是正常的,那就是我的痛苦與自責。我違反了夏令營的守則,嚇到了傑森,辜負了斯科特的期望,很可能還傷了我父母甚至全體父母的心。然而比這更糟糕的是,我感覺身上彷彿多了一個洞,第一次讓我看清了自己的內心。我忽然明白,我所做的並不是一件單純的壞事,一個錯誤:它是一直隱藏的真相,是真實的我。我以前所有讓大人滿意的優良表現,全是假的,是高超的欺騙。因為我想掩飾那個真實的、邪惡的、不安分的我。

我坐在草地上。土地很乾,草很扎人,就像家裡的草坪長時間沒有澆水時的樣子。但外面依舊很熱、很亮。雖然我感覺在辦公室裡彷彿待了好幾個小時,但看天的樣子,下午最多才過了一半。我能聽見其他小夥伴在湖邊喊叫的聲音,那裡本該也有我的身影。這時我突然想到,斯科特不准我游泳,卻並沒有告訴我下午該幹什麼,所以就算我什麼都不幹,他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偷奸耍滑,這可不是我平時的風格,換作蒂莉倒是百分百正常。但既然我已經犯了錯,惹了麻煩,那接下來守不守規矩又有什麼打緊呢?這樣的想法未免偏執。我知道,其他小孩子在湖邊叫喊,歡笑,打水仗,都是被允許的。但我同樣感覺到自己胸口有一團像火一樣閃閃發光的東西,憤怒,興奮,因為我知道,現在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

因此,我沒有走向湖邊,而是扭頭走上了通往宿舍的小路。我獨自一人回到小屋,躺在自己的床上,很快便安安心心地睡著了。因為我很清楚,不會有人找我,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在哪裡。

直到晚飯時我才見到其他人。我覺得挺不可思議的,因為倘若蒂莉不見了幾個小時,大家肯定會滿世界找她。但由於沒人想到我會犯錯誤,所以也就沒那麼多人注意我。這讓我既惱火,又有點驕傲。

我一直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如果斯科特還沒有把我的事告訴爸爸媽媽,那麼晚餐時候我就不得不主動向他們坦白,好讓他們知道今天夜裡我要進行勞動反思。可我一直沒有找到恰當的時機。媽媽始終和那些新來的媽媽們坐在一起,爸爸則和那些爸爸們同桌。而和我同桌的仍是午飯時的原班人馬。我原以為自己會被隔離或者別的,總之不會和傑森碰面。斯科特起身講話時我提心吊膽,心想他肯定會把狼人的事說出來,結果卻是我庸人自擾。

晚飯後的活動可謂豐富多彩——唱歌,生存技能,工藝美術,即興表演。如果我是自由身,定會選擇其中的某項——所以大家吃過飯便各幹各的去了。媽媽走到我們這一桌前,分別吻了我和蒂莉。

「嗨,姑娘們。」她說,「我要帶家長們去開討論會,所以就不陪你們了。玩得開心點,咱們待會兒見!」說完她急匆匆地向辦公室走去。我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爸爸的身影。我猜他已經離開了吧。所以我想,也許爸爸媽媽沒必要知道我被處罰的事。可奇怪的是,這麼想並沒有給我帶來絲毫如釋重負的感覺。

勞動反思的地點在廚房,所以吃過晚飯,我若無其事地在餐廳裡轉悠,等著別人一個個離開。結果最後發現攤上麻煩的除了我,還有賴安和坎迪(但是沒有蒂莉,不知道為什麼),外加海登的爸爸湯姆留下來監督。細想之下,這樣的處罰倒也愜意,至少暫時沒什麼可抱怨的。

「好了。」看看時候差不多了,湯姆說,「我該給你們唸唸斯科特留下的任務清單了。一、打掃餐廳……具體任務下面有十幾項。洗碗、抹乾、擦桌子……這些活兒你們應該都知道,還用我一件一件念出來嗎?」

「一件一件念。」賴安喊道,顯然他是成心找不自在的。他在餐廳裡急得團團轉,彷彿一秒鐘都不想多待下去。

坎迪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念什麼念?我們都知道該幹什麼。」她說。

「對,我們知道該怎麼做。」我說。

「那就好。」湯姆說,「主要任務只有三項:打掃餐廳,為明天的早餐擺好餐桌椅子,然後討論你們各自受罰的原因。如果我們一邊幹活一邊討論,那就能早點結束了。」

於是我們分了工便迅速開始了。我負責洗碗,坎迪掃地,賴安擦桌子——他把手裡裝滿醋的噴壺當成激光槍,倒也自得其樂。

「大夥兒幹得不錯。」湯姆稱讚說,「現在開始討論發言,艾莉絲,你先來,告訴大家斯科特為什麼讓你接受勞動反思?」

我首先把傑森的事大概說了一遍,然後便開始教條式地自我檢討。我說我很後悔,那樣做很幼稚,也很卑鄙,並保證以後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湯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彷彿接下來打算問更多的問題,但最後他只是搖了搖頭。

「好吧。」他說,「賴安,你呢?」

賴安停下擦桌子的動作。他手裡的毛巾已經濕透,因為他噴了太多清潔劑,不過桌子倒也整潔一新。

「是,長官!」他喊道。有時候我實在搞不懂他——難道是因為他剛剛把噴壺當成激光槍,所以也把自己當成了軍人?或者僅僅是因為口不擇言,因為他腦袋裡裝的東西實在太多?「我是因為狼人的事,另外我還罵斯科特是個渾蛋。長官!」

湯姆的臉從四周往中間收縮,他把頭扭向一邊,免得被我們看見他在笑。「哦,怪不得。」他彎腰端著一個簸箕,讓坎迪把垃圾掃進去,「現在呢?你覺得你做對了嗎?」

「是,長官!」賴安扯著嗓子喊,隨後像瘋了一樣哈哈大笑。

湯姆扭頭盯著他。「原來是這樣。」他說。

賴安聳聳肩,又朝桌子上噴了更多醋水。「也不是那樣……」他說,「我只是開個玩笑。我覺得很好玩。」

「哪一部分是開玩笑?罵斯科特渾蛋,還是你說自己做對了?」

聽到湯姆說出「渾蛋」兩個字時,賴安睜大了眼睛。看得出,他一定很想笑,或者發表一通評論。老實回答問題。我心裡著急地說,真希望我們能心靈感應。每當蒂莉打算幹點什麼蠢事或者說出什麼不恰當的話時,我總是這樣在心裡警告她。可惜每一次都不管用。

然而賴安忽然收起了他的嬉皮笑臉,認真地說:「都是,兩個都是開玩笑。」

「好,你看,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湯姆說,「在你看來那只是開玩笑,可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而且我敢肯定斯科特也不會覺得好笑。」

我見賴安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沒有幽默感。」他以為別人聽不到,可他錯了。

湯姆歎口氣,端起簸箕走到臭烘烘的大垃圾桶前——那裡面裝著全部的剩飯剩菜——把垃圾倒了進去。然後他收起垃圾袋的袋口,準備紮起來。

「賴安,你是個很有意思的小孩。」他說。坎迪在旁邊捂著嘴偷笑。

「不,我說真的呢。」湯姆說,「我沒有諷刺的意思。你知道你是什麼嗎,賴安?你就像一個科學家,在實驗室裡做實驗。你不確定罵斯科特會不會給你惹來麻煩。所以你就用實際行動去試探他的底線,並查明那樣做會給你帶來什麼麻煩。」

賴安興致勃勃地直起身子,「我爸爸跟我說過一個科學家的故事。他把酸水倒在自己的手上,結果手被燒成重傷,不得不割掉。」

湯姆輕輕搖搖頭,我想他肯定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吧,「行行行。對了,賴安,我跟你說件事。有些話小孩子是不能亂說的,以後開口之前先動腦筋想一想,不要想到什麼就脫口而出,好嗎?」

「好的。」賴安滿口答應,儘管他有沒有在聽都是個問題。他把醋水噴到自己手上,而後觀察手掌有沒有變化。

「不,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對湯姆說。有時候,在老師或別的家長等成年人跟前,我總覺得自己有責任讓他們瞧瞧小孩子同樣可以智慧成熟,雖然我身邊的例子少得可憐。但湯姆的話使我想到了蒂莉,「就好像我們周圍到處都有許多看不見的標誌,你懂我的意思嗎?對大多數人來說,這些標誌就藏在腦子裡。比如當你來到繁華的大街上——我指的是你已經長大的情況,不用再牽著大人的手——你很自然地會看到一個無形的標誌,它告訴你說『要等車停下來之後再過馬路』。」

「或者你可以看紅綠燈,那個不是隱形的。」坎迪說。有意思,我倒忽略了這一點。但我想我的意思大家應該都明白。

「好吧。」我說,「咱們假設你看到了某種機器,上面有個大大的紅色按鈕,旁邊寫著『不要按,危險』,與此同時你腦子裡會出現一個小小的無形標誌,告訴你說請遵守按鈕旁的指示。可有些人還是會去按那個按鈕,他們想知道按了之後究竟會出現怎樣的結果。」

「沒錯,就是這個道理。」湯姆說,「這樣說就好理解多了。」

洗過餐具,我開始拿毛巾擦乾第二天早上要吃麥片粥用的碗和勺子。這時湯姆問坎迪是犯了什麼錯誤被罰勞動的。

坎迪聳聳肩,「也是狼人的事。不過隨後我想偷偷給我爸爸打電話時被斯科特逮到了。」

湯姆一臉迷惑。「你爸爸?裡克嗎?」

「不,是我的親生爸爸。」她不耐煩地說,好像這是每個人都應該知道的事實,「他住在波士頓。」

「哦。」湯姆恍然大悟,「是怎麼回事呢?」

「我想用辦公室裡的電話,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個電話不管用。提示說長途業務什麼什麼的,我就想應該怎麼辦能讓爸爸付長途話費,可還沒等我弄清楚,斯科特就進來了,當時他氣壞了。」

「嗯,這個有點不近人情了。」湯姆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抓起一塊抹布擦賴安留下的濕桌子。我低頭看著手裡正擦的勺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在辦公室垃圾桶裡看到的碎紙片應該來自坎迪的信封,就是她寫給爸爸的那封信。

「她為什麼不能給爸爸打電話呢?」我問,「是因為我們不准用電話嗎?還是因為那是現代科技?或者是因為怕費錢?」

湯姆沉默了一會兒。「我也不清楚。」他說,「我估計是斯科特不希望我們與外部世界有任何聯繫。但我想這應該是暫時的,等我們完全適應這裡之後就會好些了。」

「但我們已經適應了呀。」坎迪說,「況且我們並沒有與外界完全斷絕聯繫,營地不是剛剛才迎來一批新成員嗎?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就親眼看見一個小孩兒手裡拿了一部蘋果手機。」

對於她的話,我用微笑表達了贊同。

「沒錯,但你有沒有看到她那部手機只在手裡拿了兩分鐘就被斯科特沒收了?」湯姆說,「坎迪,你的問題我也回答不了,真的。但斯科特是個有主見的人,我相信他這麼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即便在某些方面我也有不同意見,但我尊重他,也相信他。所以,我勸你也學我這樣。」

坎迪一臉埋怨和不屑,但她的反應並不過分,不能見自己的爸爸,也不能和爸爸聊聊天,那多氣人啊。我忽然想到在家的時候,每天夜裡,我們都會興致勃勃地等著爸爸下班回來。那就像一天當中的轉折點。只有一家四口全部聚在了一起,家裡才有了溫暖和生氣。

我竟莫名其妙地感到孤獨和惆悵。奇怪,我明明隨時都能見到自己的爸爸啊。可見面與團聚有著本質的不同,我們都忙於各種雜事,要麼就是聽斯科特長篇大論。這裡絲毫沒有家的溫馨與舒適。

幹完活兒,湯姆關掉餐廳和廚房的燈,帶我們到了外面。我們一起朝湖邊走去,那裡還看得見燃燒的篝火,但歌聲已經停歇。坎迪和賴安衝在前頭,我和湯姆走在後面。這樣也好,我總算有機會和父母之外的成年人談談今天的事。

「湯姆?」我的聲音有點尖銳,好像很緊張的樣子,「今天這件事,你知道斯科特是怎麼對我說的嗎?他說我本該做個好孩子。」

顯然湯姆沒明白我的意思,他說:「你本來就是個好孩子啊,艾莉絲,這是毫無疑問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的好像我應該是這裡最懂事的孩子一樣,甚至是唯一懂事的孩子。」但願我的語氣中沒有炫耀的成分。

夜色中,我看不清湯姆的臉,但他停了下來,扭頭看著我。

「是嗎?」他問,「斯科特真的那麼說了?」

「嗯。」現在我真的有點緊張了,也許這些話我不該說。

湯姆慢慢點了點頭,又繼續開始走路。「這個嘛。」他似乎考慮了一會兒才終於開口,「雖然剛才我說過我相信斯科特,也尊重他的決定,但我還是不得不說,我覺得他那樣對你說有些不妥。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不是好孩子。」

「好吧。」我說,「呃,謝謝你。」

他沉默了片刻。「我的理由是這樣的,第一,我們不可能要求每個人永遠都不犯錯,尤其是孩子。第二,我覺得斯科特當時可能心情不好,所以說話比較極端。因為我相信在他眼中,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可以這樣想,如果你是這裡最懂事的孩子,照這個標準,海登肯定就是這裡最差勁的孩子了,你覺得呢?」

我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希望被他認為我完全贊同他的觀點。

「嗯,你也覺得那不可能,對不對?」他問。

「對。」這一刻我忽然為他和珍妮爾感到難過,看著別的孩子能做許多海登做不了的事情,他們的心一定很痛吧?坦率地說,每個家長來到這裡究竟抱著怎樣的期待,我無從知曉。但我想他們一定有個共同的願望,那就是希望這個夏令營能幫助他們的孩子變得……怎麼說呢,更加正常。可不管海登的父母如何努力,有些事情他永遠也學不會。

「我很喜歡海登。」我說,「他很可愛,像嬰兒一樣可愛。」話一出口我又不安起來,這樣說合適嗎?他會不會以為我嫌海登太幼稚了?

但湯姆只是微微一笑,眼睛望著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啊。」他說,「他的確很可愛。但你知道嗎?有時候可愛也是件很頭疼的事。」

「誰說不是呢。」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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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自《辛普森一家》第6季第19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