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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亞歷珊德拉:2011年3月華盛頓特區

3月裡的一個星期六,你帶兩個女兒去玩具店,讓她們挑選送給表妹的生日禮物。一路上,兩人心情都很不錯。她們興高采烈地討論了很多要買的東西,既實事求是,又充滿幻想。

「也許我們可以給她買一個會唱歌的機器。」蒂莉說,「機器上有人眼識別技術,你一流淚它就知道你不開心,就會唱歌給你聽。」坐在前排的你笑著搖了搖頭。多奇妙啊,孩子天馬行空的創造力已經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你應該把這些奇思妙想寫下來,但你也知道,等你有機會終於拿起筆時,很可能已經想不起那蒂莉式的金句了。

「也許吧。」艾莉絲遲疑地說,「或者我們可以給她買一個玩具小馬。她超喜歡小馬的。」

進了玩具店,你讓孩子們先逛一逛,自己終於可以歇口氣。你喜歡這個地方:店不算大,光顧的客人也大多以街坊鄰居為主,而且它彷彿已經開了好多年。雖然價格比很多地方要貴些,但種類卻更豐富齊全,因此你很願意過來捧捧場。

蒂莉的情況最近好轉了些,雖然沒那麼激動人心,至少在改變。亂舔東西的現象仍然沒有消失,但從頻率上說已經有所改觀,而新的症狀就破壞性而言似乎不足為慮。大多時候她都回學校上課,這對你們兩個都是解脫。

你堅持聽斯科特·比恩的演講錄音,讀關於他的新聞。你堅信他的理論對蒂莉的治療是有所裨益的。他提出的建議,推薦的技巧,既簡單明瞭又易於操作,不知不覺間使你少了些無助感。你手上已經準備了一套工具,儘管你連什麼時候用何種工具都不甚清楚。

他還定期給你發電子郵件。內容雖然簡短,但情真意切。不是那種群發的套用信函,而是讓你感覺非常舒適的私人信件。他在信中會直呼孩子們的名字,詢問她們的近況。「最近好嗎?」他總是這麼問。很明顯,這是一種非常聰明的營銷方式,因為這些短信,他的名字便時常出現在你的腦際。可儘管如此,他的寥寥數語也總能輕易將你打動。你對每一個人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關心和努力都心存感激。

在斯科特·比恩的講座上,你認識了另一位來自費城的媽媽珍妮爾,從那以後你們一直保持著聯繫。抱團取暖,你從中得到了幫助和安慰。你們經常互通郵件,聊聊近況,用自嘲的方式開些冷酷的玩笑。就在幾周前的一天夜裡,你趁孩子們睡著之後還給珍妮爾打過電話。你並非沒有其他朋友,但與你同病相憐的朋友實在太少。

你不想招惹晦氣,但你的的確確感覺到,也許,也許最近這場危機已經過去了。即便沒有過去你也不怕,因為你準備了秘密武器。在斯科特每封郵件的最底端,也就是簽名的正下方,總會列著和諧教導法的一些服務項目。其中的第一條,雖然只有六個字,卻像糖果一樣被你小心珍藏:歡迎私下咨詢。

你穿過擺滿玩具的展架,遇到可愛的、合適的便記在心裡,留到以後女兒們過生日或者聖誕節時再買。你打算讓孩子們多逛一逛,多挑一挑。可是分開才短短兩分鐘,你就聽到了蒂莉的尖叫。

情感的崩潰,情緒的失控,具有很大的隨機性,總是讓你措手不及。你牢記著常見的觸發因素:飢餓、疲勞、疾病;並小心避免。可問題是,有時候它的爆發讓你感覺莫名其妙。你看不到任何可能的原因,即便到了事後,你,喬希,以及蒂莉的治療師坐下來像福爾摩斯一樣抽絲剝繭,仔細分析推理每一個因素——外在的、人為的、吃過的飯、看過的動畫片——卻仍然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但有一點你很清楚,蒂莉的每一次失控通常都伴隨著一個無法實現的心願。比如她想要得到某樣東西卻得不到時。但她的心願並非無理取鬧,與某些不懂事的小孩子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不能擁有全部玩具截然不同。而更多是因為當她無法得到什麼東西時,內心會產生難以形容的恐懼。她感覺自己陷入了絕境,剎那間迷失了方向,且看不到任何出路。周圍的一切忽然變得龐大無比,充滿壓抑。如果你不准她用電腦,她會以為從此以後再也不能用電腦。按照她的理解,你或喬希接下來很可能會拔掉插頭,抱起電腦,出門扔到垃圾桶裡。因此倘若她不努力爭取,誰知道那樣下去會發生什麼呢?世界總是充滿了不可預知。

你時刻保持警惕,像下棋一樣,總是多往前看三步。然而蒂莉的大腦猶如一台精密的機器,你不可能跟上她思維的節奏。比如她說要和妹妹玩遊戲。好極了,是吧?這正是你希望看到的,不是嗎?你慶幸她的思想總算能從封閉的頭腦中釋放出來片刻。

可遊戲還沒開始,她已經設計好了所有的情節:她和妹妹不是普通的外星人,而是來自哈蒙德星球的外星人。她要求遊戲完全按照她的思路進行下去,沒有絲毫妥協的餘地。如果她認為兩個外星人一個應該叫佐戈克斯,另一個叫格拉普圖,那就必然要叫這兩個名字。倘若妹妹想叫勞倫,那便是災難了。

今天的事再次證明蒂莉的失控防不勝防。前一分鐘,你還悠閒自在地看著五顏六色的包裝紙,下一分鐘,玩具店的另一頭便傳來蒂莉歇斯底里的尖叫。那是一種能讓聽者都抓狂的叫聲。沒有語言,純粹從肺裡發出,靜謐的空氣瞬間被震得粉碎。

你丟掉手裡的禮品袋,循著聲音匆匆跑去。姐妹倆都在玩具娃娃區,轉過一排貨架時,你剛好看到蒂莉正用手猛打艾莉絲。

「住手!」你也分不清自己是吼是叫,「蒂莉,快住手!」

蒂莉的手再次落到艾莉絲身上之前,你衝過去抓住了她。此時她終於可以說話了,只聽她抽抽搭搭地罵道:「我恨她。她是個渾蛋!讓她去死!」透過眼角的餘光,你看見艾莉絲緊貼著貨架溜到一邊,跑向過道的另一頭。

斯科特·比恩給過你很多錦囊妙計,但那些方法只有在你保持冷靜的前提下才能奏效。而此時此刻,你和冷靜之間還隔著一堵牆。

你緊緊攥著蒂莉的手腕。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鬆手!」她掙扎著,聲音都變了調,「你弄疼我了。你恨我嗎?」

也許這一刻你的心中的確有恨。孩子們經常對你說,生一個人的氣和恨一個人在某個短暫的時間點上是重合的,而你現在正經歷前所未有的憤怒。

平常全家人都在的時候,往往是喬希負責說服蒂莉,而你負責安慰艾莉絲。但此刻喬希不在,整個爛攤子只能靠你一個人收拾。

你無言以對,只好抿起嘴唇,鬆開了蒂莉。深呼吸,呼吸,呼吸。你雙臂抱在胸前,雙手在衣袖下面使勁抓著自己的胳膊,直到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這是你慣用的方法,因為肉體疼痛可以干擾精神的運轉,從而將憤怒轉化為悲傷。它使你更容易集中精神。當喉嚨開始膨脹,雙眼開始酸痛的時候,你也就終於可以開口說話了。

「不。」你盡量克制著說,但你已經明顯感覺到眼淚滑過臉頰,「我不恨你。我愛你。」

你用雙手摩挲著她的胳膊,發現她渾身都在發抖。她的怒火遠沒有熄滅,儘管你很可能永遠都無法知道這其中的緣由。但此刻你只想帶她出去,到空曠的地方任她喊叫,因為你不想被十幾個買玩具的顧客集體圍觀。可你做不到,這一點你心知肚明。對蒂莉來說,任何勸她出去的嘗試都等於威脅,那只會刺激她的情緒,除非你強行把她拖走,可那種做法無異於火上澆油,肢體上的接觸會進一步激化矛盾,令糟糕的現狀更加難以收拾。誰知道她發起瘋來會幹出什麼事呢?

所以你們哪兒都沒去。你扶著她的肩膀,輕聲細語地撫慰。你讓她數數,讓她深呼吸,「憤怒化解手冊」上的一切方法你都試了個遍。當你確信她已經平靜下來時,便把她留在原地,轉身去找艾莉絲。

你在美術區找到了艾莉絲。她一個人躲在那裡,你在她旁邊蹲下來,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她在家裡這樣做是一回事,可在公共場合……」她說。

天啊。「我知道。」你說,「我知道。」有時候,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承受這樣的局面。

片刻之後,蒂莉自己走了過來。「對不起,媽媽。」她說,「對不起,艾莉絲。」現在她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她想把剛剛發生的事盡快忘掉。可是你……你做不到。當你沒有立即回應她的道歉,沒有馬上說「沒關係」時,她的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她聲音顫抖著問。

你盡量控制自己的語調。平穩、堅決,但不帶任何憤怒——這才是關鍵。「我有點生氣。」你說。你還摟著艾莉絲,使她與姐姐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你抬頭看著站在你們面前的蒂莉,「蒂莉,你這樣讓我很為難,知道嗎?你要學會控制自己。你剛才的行為讓我和艾莉絲都很難堪和傷心。」

你的話對她而言是個無情的打擊。你摧毀了她,而你看著這一切在你眼前發生。看來語氣中有沒有憤怒的味道並不重要。當你說「你讓我很難堪」時,她聽到的是「你是個不長進的蠢貨」。當你說「你要學會控制自己」時,她聽到的是「這個家沒了你會更好」。你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在她身上,她坦然接受著每一次抽打,直到自己遍體鱗傷。她眼看就要哭了,你閉上眼睛,久久不願睜開。

你得幫她。她必須得明白自己的行為對別人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可你這樣打擊她於事無補。她嗚咽起來了,淚水終於滾滾而下。這是你造成的。她開始號啕大哭,邊哭邊捶打自己的肚子,一下又一下。

「我應該去死。」她說,「我應該自殺。」

你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小年紀的蒂莉為何會產生如此殘酷極端的想法?這一幕你覺得好生熟悉——從一件小事直接跳到最壞的結果——是在哪裡見過嗎?細想之餘你會發現,女兒身上有著她媽媽的全部特點。

你是個非常善於自責的人。這是一種聰明的、可以自我複製的品格,你多麼希望沒有把它傳給你的女兒。

看著眼前的女兒,你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你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另一種結果,一個並非完全不可能的場景:艾莉絲躲在一堆玩具娃娃後面,她的媽媽和姐姐坐在玩具店的地板上;兩人哭著,喊著,捶打著各自的肚子。

你拉住蒂莉的手,讓她坐在你旁邊。你抱住她,輕輕對她說:「好了,親愛的,好了。」你能做的只有盡心撫慰。隨後便是無休止的道歉。現在不是指責任何一方的時候,更談不上懲罰。艾莉絲站在一旁看著你們倆,她與你們完全不同。

「好了,寶貝兒。」你輕聲對蒂莉說,「沒事了。」你不停重複著這句話,或許你期望說的次數多了自己便能信以為真。

早幾年前孩子們還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雖然很短——電視上流行保姆類真人秀節目,比如《超級保姆》《保姆911》等。節目中那些急需改變混亂現狀的家庭曾滿足了你罪惡的快感。那應該算作一種幸災樂禍吧——看啊,至少我們家比他們還強些——但你同時也希望從中學到些用得上的東西。有一種看法至今仍無比清晰地印在你的腦海中,即在一個家庭中,製造問題的從來都不是孩子。它好比一次徹徹底底的屍檢,一個註明因果關係的圖表:這些是家長犯的錯,是他們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孩子難道會故意把果汁倒在地板上嗎?極有可能是你創造了這樣的條件,而她只是順勢而為罷了。

他們都是好孩子,永遠都是。通常節目快結束的時候,你總是熱淚盈眶。每個人都好心好意地與人相處,但每個人都把別人逼得快要發瘋。最後只能靠一個旁觀者——保姆——來告訴你們,一切都有好起來的可能。

最後你們什麼都沒買。從玩具店回到家,你往沙發上一坐,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瀏覽私下咨詢的相關信息。由於迫切想知道具體的操作方式,你毫不猶豫地給斯科特發了一封電子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