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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艾莉絲:2012年6月18日新罕布什爾州

新成員入營之後,一切都變了。起初似乎還挺有意思,像開個大派對:我們認識了新朋友,帶他們參觀營地,展示我們的勞動成果,就連伙食都比往常好了些。

可我們的工作量也一下子增加了許多。這是必然的,因為夏令營的總人數幾乎增加了一倍。一兩天後,新鮮勁兒褪得乾乾淨淨,我開始感覺到這些新營員就像是來度假的,而我們是他們的服務員。每天早上我們要起得早早,為大家做早餐;而後僅僅料理雜務就要忙到中午。下午倒有些有趣的活動,可主角仍是那些新來的孩子,其餘的我們只是跑跑龍套、打打雜。此外我們還有種特別奇怪的感受:我們彷彿是動物園裡展覽的動物。新來的家長們總是盯著我們,看我們是否正常,行為是否端正;總之他們在暗暗考察,看自己的孩子入營之後能變成什麼樣子。

星期一下午,我幫斯科特設置障礙訓練場。他讓我去提一壺水,順便拿幾個杯子到湖邊。所以我去了餐廳,正好碰上家長們開座談會。進去之前,透過紗門我看見媽媽就坐在門口,並聽到她對一個新來的媽媽說:「不,艾莉絲什麼問題都沒有。她是NT。」

隨後我拉開門,媽媽看見了我。我走過去站在她後面,摟住她的脖子。「什麼是NT?」我問。

「待會兒再告訴你。」她溫柔地說,隨後匆匆抱了我一下便把我打發走了。

結果那天下午,我就翻來覆去地想,NT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往好的方面想想,也往壞的方面想想。一開始我認為NT代表「Natural Talent」,天賦的意思,為此我還沾沾自喜;可稍後我想到了像蒂莉一樣的小孩子。他們在發展方面也許有點不平衡,但有些孩子在美術、數學或拼寫等方面卻特別出眾。(能夠熟記每一集動畫片算不算是才華呢?)於是我就想,也許N代表的是negative(消極)?可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到一個用它組成的正面搭配。

夜裡臨睡之前,我又問媽媽。她告訴我說,NT代表Neuro Typical,典型發育的意思,談不上好或壞,就是……就是正常而已。蒂莉屬於非典型發育,也就是說她不太正常。我是個正常的孩子,這就是媽媽在不知道我偷聽的前提下,向別人描述我時用到的詞。不知為什麼,我倒希望她能用別的詞。

狼人的點子,最先是蒂莉想到的。星期二吃過晚餐,我、蒂莉、坎迪和賴安在餐廳刷盤子。到目前為止,我們當中還沒有一個人犯過錯,因此也就沒有一個人接受過勞動反思的懲罰,並且可以說我們仍在為了爭取那三塊巧克力棒而繼續努力著。但由於大家的表現都很規矩,那額外的雜務活便只能由值日生來完成了。

我們邊幹活邊討論新來的小孩子們。這週一共來了四個,其中兩個還算可以,蠻討人喜歡;但另外一對兒,一個叫傑森,一個叫凱利的,是雙胞胎兩兄妹,他們就不太討人喜歡了。他倆今年10歲。我不喜歡他們,部分上是因為他們的媽媽總是叫我莉莉(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很多人即便經過介紹,對我們家的印象也多半只記得我們姐妹倆的名字裡都帶個「莉」字)。但另外一個原因是,凱利有點傲慢,她臉上總是掛著一副不相信人的表情,哪怕你還沒有開口。傑森總是緊張兮兮,疑神疑鬼。來這兒第一天,他不停地問我們每天都幹什麼,而且問得特別具體,比如我們是在早餐之前還是之後刷牙,進行室外活動時想去廁所了怎麼辦等。

這會兒我正站在水池邊刷盤子,坎迪負責抹乾。蒂莉和賴安則一起把乾淨的餐具放回原處。他們倆只能當一個人用,因為不管幹什麼,他們用掉的時間總比別人多一倍。這樣說可能有點不大好聽,但事實如此。

坎迪說起了凱利。那個女孩兒以為我們是在這裡打工,類似於童工或僕人,這時蒂莉(她已經安靜了好大一會兒,所以你會誤以為她多半沒有聽你們說話)突然說:「我們可以調戲調戲那些新來的小屁孩兒。」

賴安從櫥櫃裡忽然探出頭。「你這主意不錯。」他說,「讓我也加入吧。」

「你說的什麼意思?」我沒理會賴安,問蒂莉說。

「我們只管對他們胡說八道唄。我們就說林子裡有怪物,經常聽到奇怪的聲音……」她越說越興奮,編故事總能讓她喜不自勝。

「太棒了!」坎迪說。

賴安也被這個主意深深吸引,他和蒂莉你一言我一語地謀劃開了。

「我們可以讓人藏起來……」

「……皮毛、假血漿之類的……」

「……把他們嚇個半死……」

「不能太離譜。」我提醒說,「要不然就沒人相信了。」

「沒錯。」坎迪附和著說,「而且關鍵是你們這兩個傢伙一定要保密。」

「閉嘴。」賴安不服氣地說,「我們當然會保密。」

「因為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大人們知道。」坎迪警告說,「特別是斯科特。」

「還用你說?」賴安挖苦道。

「那好。」蒂莉說,「咱們把故事編得好聽一點。」

各自回宿舍睡覺時,蒂莉纏著我聊了很久,她一直滔滔不絕地說怪物的事。根據之前在餐廳商量的結果,故事中的怪物是個像狼人一樣的東西,但又有些不同。它只在夜間活動,卻無所謂是不是月圓之夜。我們不知道他是人變成了動物,還是一直都是動物。坎迪說在細節方面我們應該模糊一點,越是未知的東西才越可怕,就好比僅憑一句「樹林裡有東西」就能嚇住不少小孩子。

但蒂莉可不答應,她受不了「模糊」。我聽得三心二意,因為那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討論。她編造了各種各樣的背景故事,甚至還提議每週換一種怪物,這樣每一批新來的小孩子就能聽到不同版本的故事。她不善於處理這樣的場面,因為她有很強的控制欲,而且對細節的追求近乎苛刻,如果一件事不能按照她的意思來,她就會覺得失望難過。

剛回來時,我已經困得快要睜不開眼,可這會兒卻精神奕奕起來。蒂莉的聲音越來越倦怠,話也不再趕得那麼緊了,可她始終沒有停下。睡著之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一定非要月圓之夜,因為這是個都市傳說。」隨後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我聽見爸爸媽媽仍在客廳裡說話,但具體說什麼卻聽不大清楚。好在小屋的牆壁很薄很薄,我仔細聆聽,還是聽到了大概。首先,他們在議論其他家長——我爸爸實在不喜歡賴安的爸爸,他講了一段他與賴安爸爸的對話,結果把媽媽逗得直笑。隨後爸爸問:「嘿,我們還有紅莓汁嗎?」

「沒了。」媽媽說,「只剩下橙汁。」

「要不要喝點睡前酒?」

「什麼睡前酒?依雲礦泉水瓶全都空了。」

「我早有準備。」爸爸說,「迷你瓶。就藏在我的剃鬚工具包最底下。」

「哦,真狡猾。看來斯科特的搜查並不徹底嘛。」

我在床上坐起來。原來他們在說酒的事,那可是夏令營裡的違禁品。發現爸爸媽媽也像小孩子一樣鑽空子,我忽然感到一陣興奮。他們是大人,斯科特有什麼權力管他們呢?我不太理解斯科特與家長們的關係。我可不認為他是大家的老闆,儘管很多事都是他說了算。我想應該沒有人從他那裡拿到一分錢工資,但轉念一想,我們在這裡白吃白住,根本用不著花錢啊,如此一來,也許大家就扯平了。

我悄悄從被窩裡鑽出來,躡手躡腳地來到走廊上。爸爸去了廚房,片刻後他端了兩杯橙汁出來(我猜應該是酒)。他們碰了杯,輕抿一口。媽媽並沒有朝我這邊看上一眼,卻忽然不動聲色地說:「艾莉絲,難道你打算在黑影裡坐一夜嗎?」

我忍不住笑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我問。

她扭頭衝我一笑,「媽媽有超能力。要不要過來坐會兒?」

「好啊。」我站起來走向沙發。他們原本緊緊挨著,現在兩人都往旁邊挪了挪,在中間給我騰出了一個位置。我一屁股坐進去,頭舒服地枕在媽媽的肩膀上。她輕輕撫摩著我的頭髮。

「睡不著?」爸爸問。

「嗯。」我指了指他端的玻璃杯,杯底有幾塊冰,因為屋裡很熱,凝結在杯身上的小水珠正滾滾而下,「我能喝口果汁嗎?」

「當然。」爸爸說。

他起身後,沙發瞬間彈了起來。他走向廚房時,我在後面交代說:「我的不用兌酒。」

他倆全都一愣,驚訝的同時或許還有內疚。這時媽媽摟住了我,我們三個同時大笑起來。瞧,女兒也有超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