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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艾莉絲:2012年6月17日新罕布什爾州

週六營火會結束的第二天早上,斯科特沒有像平時那樣敲著平底鍋叫我們起床。這倒奇怪了,今天是新人入營的頭一天,我們都知道這天夠我們所有人忙的。但昨天夜裡,我們都比平時睡得晚些,今天的早餐也沒能按時吃。現在,人人都覺得疲憊、煩躁,彷彿事事都不順心。

斯科特也沒來餐廳。因為早餐組未能按時做飯,我們就都自發過來幫忙。大人們沉默不語,表情嚴肅,大家都只顧低頭做自己的事。除了蒂莉和賴安,沒有其他人說話。他們在玩遊戲,內容自然和雕塑以及《辛普森一家》有關。平時一向沉穩的夏洛特今天出了點意外,因為花生醬用完,她大發了一通脾氣。

直到我們都坐下來開始吃早餐了,大人們才開始簡單地聊上幾句。他們正說著要不要到斯科特的臥室看看,這時紗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斯科特走了進來,手裡拿著兩個白色的麵包盒。他的樣子看起來……我也說不準,有點害怕。

「早上好,各位。」雖然是打招呼,但他的語氣卻像是提出了一個問題。

「早。」我回答,我以為大家會異口同聲,但今天回答者卻寥寥無幾。

「賠罪禮物。」斯科特說著舉起兩個盒子,臉上若有若無地掛著笑。他把盒子放在自助餐桌上。此時,大部分小孩子已經起身跑到跟前。他們都想知道盒子裡裝著什麼。「別擔心。」斯科特說著拿起一把黃油刀,割斷了盒子上的繩子,「絕對不含人工香料和色素。」

我依舊坐在原位,因為我比他們更有自制力。可當盒子打開,我看見裡面的甜甜圈後,也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每人兩個。」斯科特說,「人人有份。」

那只是很普通的甜甜圈,一種光溜溜的,另一種裹了巧克力。但我們已經三周沒有吃過零食了,所以它們看起來分外美麗誘人。我一樣拿了一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發現,大人們沒有一個起身去拿甜甜圈的。

斯科特拿了一個油光發亮的,坐在他平時的位子上,但他並沒有急著下口,而是把甜甜圈放在面前。

「行啦。」珍妮爾說,「既然是賠罪禮物,那你是不是應該說點什麼呢?」

斯科特點點頭。「沒錯,我是有話要說。」他略微停頓,用手揉揉眼睛,歎了口氣,「簡略地說,昨天夜裡我的行為很不合適。」說完他的眼睛挨個兒掃過我們的臉,「對不起。」

他舉起一隻手,彷彿要制止誰說話,可我們中並沒有人開口,「詳細一點……呃,昨天發生了很多事。那是一場不可阻擋的完美風暴。」

「昨天沒有下雨!」蒂莉喊。她知道斯科特的意思,但我猜她只是希望嚴肅的部分快點過去。在她的大腦中,「對不起」三個字意味著每個人都不能再生氣,那樣我們才能處理別的事情。

「孩子們。」斯科特說,「你們可以留下來聽,也可以先出去玩一會兒。我有些話要說,但我不希望中間被人打擾。所以如果你們不願意安安靜靜地坐在屋裡,呃,尤其現在你們手裡有了甜甜圈——」眨眨眼睛,微微一笑,「那何不到外面去盡情享受呢?」

蒂莉站起身就往外走,同樣離座的還有坎迪、賴安和夏洛特。我也想和她們一同出去,但我忍住了。我可以安靜坐著聽他說話。況且我想成為唯一一個留下的孩子(除了海登,他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甜甜圈,看樣子他要半天顧不上別的了),那會讓我驕傲。我可以當孩子們的代表。我很高興自己留了下來,因為當紗門在最後一個出去的孩子身後關閉,斯科特準備繼續說下去時,他看到安然坐在椅子上的我,欣慰地笑了。

「好了。」他說,「自從我開始開設和諧教導法培訓項目以來,我遇到過很多人對我的動機產生質疑。這我能理解,一個單身男人喜歡和小孩子打交道,這的確不太讓人放心。」說到這裡他聳聳肩,「人們的擔心不無道理。另外一種質疑則是針對我的能力。一些人會不自覺地想『這人自己連孩子都沒有,又有什麼資格指導別人教育孩子呢?』我通常不擔心這種情況。俗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他們自己會得出結論的。我知道我的做法沒有錯。但因為我的項目規模還很小,許多人也沒有把它太當回事。」

他在木桌子上敲著手指。「不好意思。」他說,「請允許我去倒點水。」

「我去吧。」我自告奮勇地說。他又衝我笑了笑。

「謝謝你,艾莉絲。」

我起身去自助餐桌前倒水,他也繼續說了下去。

「於是我才有了開辦這座夏令營的想法。我已經在宣傳上投入了很多,因為我希望它能成功,這對我,對你們都很重要。」

我倒了一杯水,又拿眼偷偷瞄了下裝甜甜圈的盒子。裡面還剩下很多,因為大人們一個還沒吃。不知道他們中會不會有人只要一個的,但這個問題現在提可不是時候。

「我依然是常規的做法:登報紙,印廣告,聯繫一些我認為可能會感興趣的組織機構。創建網站,發佈信息。之後來到這兒,因為一直很忙,也就沒工夫再管宣傳的事了。」

「艾莉絲,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把水放到他面前時,他對我說,「我們一再說和諧營是個沒有互聯網的地方,但這種說法並不準確。」

我唰地扭頭看著他。說真的,我當時的感覺震驚無比,「真的?」

他點頭承認。「這件事大人們已經知道。辦公室有台筆記本鎖在抽屜裡,是可以聯網的。但那純粹是為了夏令營的公務:收發郵件、處理報名事宜、預定物資等。我們盡最大努力做到不濫用電腦和網絡,我們會定期檢查歷史記錄看有沒有人偷用。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凌晨3點偷偷跑過去玩《開心農場》。」他笑了笑,「但我們和諧夏令營也有臉書賬號,需要經常查看。」

「哦。」我說。我已經在想倘若蒂莉知道了這件事會作何反應。也許我最好不要告訴她?我不知道。總之我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要說的事就和網絡有關。」斯科特說著又面向了大家,「昨天下午,我上網查看這周的客人反饋。我在郵箱裡看到幾十封電子郵件,都是前幾天收的,大部分發件人我都不認識。其中有批評恐嚇的,有開玩笑的,有提出採訪要求的,等等等等。我搞不清是怎麼回事。於是我又檢查咱們的臉書頁面,發現上面全是嘲笑和辱罵。我差點瘋掉,因為這實在讓人費解。我不記得自己招誰惹誰啊。看到頁面最底下我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是我上次發的一條推文(1)惹的禍。我在推特上發了一些教育方面的文字,比如『要正視孩子,不要恐懼』之類的。上一條推特本該寫的是『不打方成器』,可我打字的時候不知道怎麼搞的,竟然寫成了『不打不成器』。」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太滑稽了,一個兒童教育專家竟然鼓勵家長打孩子。

「是啊。」斯科特衝我伸出一隻手,「很好笑,對不對?這很明顯是一句玩笑,或者筆誤。可人們卻死死揪住不放。結果弄得謠言滿天飛,說我是個披著羊皮的狼。更離譜的是有人把我視為邪教頭子。雖然都是些捕風捉影、毫無根據的東西,但看起來卻能把人氣得吐血。而關於我的種種猜測同樣熱鬧:我什麼動機?什麼目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一個喜歡和兒童——且是有特殊需要的兒童——打交道的單身男人,要麼是聖人,要麼是變態。而略微一調查人們就不難發現,我渾身上下並沒有一點像聖人的地方。」

他停下來喝了口水,隨後又是歎氣又是搖頭。我已經開始感到無聊了,況且餐廳裡很熱。透過窗戶,我看見坎迪和夏洛特玩得正嗨。她們在玩什麼?看著像解凍遊戲。但玩這個遊戲兩個人似乎太少了,而賴安和蒂莉並沒有想加入的意思。

「我小時候也是個古怪的孩子。」斯科特說。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他說的這些事和昨天夜裡他在營火會上的異常舉動有什麼關係。他已經說過對不起了,應該知道我們會原諒他吧?

他繼續說了下去,「可能和如今醫生診斷的古怪小孩兒不同,誰知道呢?時代不同啊。」

我傾身過去問媽媽:「你兩個甜甜圈都要嗎?」她扭頭看看我,顯然沒明白我的意思。但她立刻在心裡回放了一遍,然後笑著低聲回答:「不,我只要一個,另一個留給蒂莉。」

我起身走到自助餐桌前,打開盒子看看甜甜圈還剩下多少。

「我也很無奈。」斯科特說,「也許我該讓你們中間的某一位來當負責人,那樣出現在信頭上的名字起碼是位真正的家長。要不然人們會死咬著不放,他們會問是什麼讓我打開了兒童教育這扇門。我總不能說『我小時候就是個古怪孩子,所以現在也喜歡和古怪的孩子打交道』吧?這樣的理由顯然沒有多少說服力。」

我挑了一個稍微完整點的巧克力味兒甜甜圈。我可以拿著它出去——不,那樣一來,別的小孩兒也會想要的,但我可以在這兒吃完再出去,這樣似乎更有意思些。

「有時候我也會考慮做點手腳。」斯科特說,「杜撰我的身份背景。如果我說我們家兄弟姐妹六人,我是老大,我最小的弟弟是個另類(再說一遍,那個年代還沒有相關診斷);如果我說他老是被人欺負,或者他老在學校欺負別人,結果走上了歧途;如果我說他現在已經死了,或者在坐牢,或者在某個超市上班,因為除了這些他不可能有別的前途……也許這麼一說,信的人就多了。即便是假的也無所謂。你們會認為現在已經瞭解我了,之前不理解的地方,在看了這個故事之後也豁然開朗了。

「或者,如果我告訴你們,我在學校是個典型的問題學生,我進過少年教養院,你們又會怎麼想?我現在做的事轉眼變成了贖罪,於是皆大歡喜,我們又可以拉起手來唱起歌了。不管怎樣,嘴長在你們身上,想怎麼說是你們的事。」

「抱歉打斷一下,斯科特。」湯姆說,「我看了下時間,要是我們繼續在這裡耽擱下去,就誤了迎接新營員的工作了。」看來並非只有我一個人厭倦了他的長篇大論。如果馬上就能結束,我就提前出去了,所以我拿著甜甜圈坐回了原位。

「哦,好的。」斯科特說,「我只想說,推特的事給我提了個醒。我們會受到公眾的密切關注和監督。整個夏天,我們會有很多營員來來去去,他們是付了很大一筆錢來為自己的孩子尋找解決方法的。當一些人發現我們這裡並沒有靈丹妙藥時,說不定會很失望。我們可以幫助他們,的確,但你們覺得一個星期就能看到效果嗎?我不知道。」

我吃完了甜甜圈,滿足地舔舔手指,然後用餐巾擦了擦。

「所以我開始擔心我們的口碑和形象問題。就是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我恰好經過了你們的宿舍,裡克的和黛安的。我只朝你們的小屋裡望了一眼,就發現了留在廚房櫃檯上的啤酒罐。那就是我生氣的原因。」

我輕輕往後挪了挪椅子,盡量不讓椅腿和地板擦出聲響。我做好了衝出去的準備,只等他徹底把話說完。

「所以,對不起。」斯科特說,「非常對不起大家,但是我想……」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含糊,我忽然意識到他哭了。我望望在座的家長,可他們似乎無動於衷,全部低頭盯著自己的餐盤,任由他哭著。

「對不起。」斯科特擦了擦眼睛,再次說道。此時我已經離開了座位,在他接下來的一句話說完之前,我已經抱住了他的脖子。「但是我覺得你們也欠我一個道歉。」他說。

「噓!」我說,並把他抱得更緊了些,而其他大人仍然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好像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斯科特的肩膀在我懷裡微微顫抖。「沒事的,斯科特。」我的聲音輕柔而溫和,「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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