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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亞歷珊德拉:2009年10月華盛頓特區

有時候,你和喬希出去約會彷彿只是為了吵架。你無法控制這種不自覺的行為。你並不想一邊化妝一邊忍受孩子們對保姆的抱怨(出門兒要花錢,雇個保姆每小時也要18美元),結果坐在飯館裡還要憋著一肚子的火氣,忍著在眼眶裡直打轉的眼淚。你也不想如此,可大多數時候偏偏如此。

平時的你們連單獨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因為總有很多事會打擾到你們。也許你已經忘記了戰場的佈局,忘記了地雷埋藏的位置。或者,也許連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你一直在負重前行,且在等待一個解放的機會好把這負擔丟到他的頭上。

今晚,你們進了一間酒吧。這裡離家很遠,而且附近的街區相當蕭條落後,這裡與時尚的差距出乎你的預料。你原本是要到另一個地方嘗嘗那裡的招牌麵條,卻被告知需要等一個小時,而且那兒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你們又累又餓,扭頭進了這間酒吧。因為這兒與那家餐廳只隔了兩個門面。臨近萬聖節,酒吧裡的服務員全都化了裝。給你們上酒的女服務員袒露著足以讓男人口水直流的乳溝,額頭中間又畫了一隻血淋淋的眼睛。她來到你們面前時,會讓你害羞得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此時你在爭執中已經落了下風,儘管你仍然怒氣沖沖,但要反敗為勝也並非難事。關於夫妻吵架,「原因」是一個很具迷惑性的字眼,不過公平地說,這一次吵架大概是因為錢,或者是在錢的問題上缺乏交流。在經濟方面,他的格局相對更大一些——你們有多少錢,能用多長時間,還需要掙多少——但應對雞毛蒜皮的日常支出的人卻是你,這種各自為政缺乏協調的局面很容易引起矛盾。就像今晚,當你把一疊現金和取款憑條遞給他時,他很吃驚地看到你們的存款餘額已經少得可憐。

目前這種狀況,你們兩個誰都不想談錢的事。蒂莉剛剛轉到一所新學校:私立,特殊教育,可以說非常非常貴。然而該由誰來買單的問題依舊懸而未決。

這裡需要很好地運用法律語言,那是讓政府為蒂莉支付學費的關鍵。每一個孩子都有權利受到「免費和適當的」教育,如果本地公共教育系統無法為蒂莉提供合適的教育環境,那麼他們就有義務安排她到合適的學校去接受教育。即便這意味著需要支付在私立機構上學的全部學費。

可事情操作起來並非那麼簡單。你們聘請了一位律師和一位教育顧問,你們出席了所有必要的會議,雖然不可否認那些會議無聊透頂,而且越來越令你們為前景感到憂慮。你們已經做好了上法庭爭取的準備,儘管你們並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你們非常清楚它的另一面,雖然乍看起來有些離譜。但你受夠了這種感覺就像訛詐政府一樣的行為。彷彿所有這一切——帶你的孩子去檢查、評估,讓專家證明你的孩子不正常,無法像別的孩子那樣上普通的學校——都是你從她出生那天起就計劃好的。

這不是我想要的。你會說。誰都不想這樣。你隔桌望著她們,這些為政府工作的疲憊、多疑的女人(本質上,她們是一群正派的人,恐怕誰都不會想到她們的工作有可能會使一些孩子失去他們迫切需要的治療處置費),想像著告訴她們:你們知道嗎?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想撇開所有的廢話,開門見山地大聲說出你的想法:你們不想出錢讓我的孩子上特殊學校對不對?真遺憾,可這也不是我們的第一選擇啊。

但這樣做無濟於事。不管怎麼說,在問題解決之前,你和喬希都只能自己負責蒂莉的學費和其他支出。這不是一筆小數目,你們不得不抵押了房子,還動用了你們的退休儲蓄。但新學校非常不錯,你們都很滿意。他們喜歡蒂莉。這首先就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改變。更重要的是,他們似乎懂得如何同她打交道。學校會有一個完整的協作團隊,保護她穿過四年級的戰場。即便中途遇到了問題,他們也知道該如何解決。如今每天早上,你總算,總算可以安安心心地把女兒留在學校,就算10點鐘接到了學校的電話,你也會不慌不忙,因為你知道那很可能只是因為蒂莉嗓子疼或者忘記了帶午餐,而絕對不會是因為她情緒失控,搞得老師束手無策。

女服務員端來你們的飲料,你衝著她的額頭笑了笑。大屏幕上播放著20世紀80年代的老視頻,很可能有諷刺的意味,但你不在乎。音樂很好聽,視頻播放的是黃鐘樂隊(1)一首老歌的MV,用現代人的眼光,畫面看起來很可笑——迪斯科閃光球,蛇,主唱穿的衣服彷彿來自你祖母的年代——但那也是你的生活,你的過去。恍惚間,你彷彿同時置身於兩個地方:40歲的你正和丈夫慪著氣,並羞愧自己在年輕人聚集的酒吧裡格格不入;另一個你年方十二,正坐在兒時的臥室裡,全神貫注地看著MTV。你的樣子比上課聽講還要認真啊,就像接下來便要參加考試,又好像你能從那裡學到什麼似的。因為你居然在記筆記呢。他們跳舞的姿勢,女人們塗口紅的風格:這只是生活的一種面貌。幾分鐘後,范·海倫樂隊或者辛蒂·羅波(2)會讓你看到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風格。你會不由得再度驚歎一番。

「拉住寶貝的手腕……」歌聲在嘈雜的酒吧裡蔓延。這時,毫無徵兆地,屏幕上一片黑暗。不管負責播放視頻的人是誰——肯定比你年輕——總之他已經聽不下去了。

「嘿。」你不悅地說,「我這兒聽得正高興呢。」你的話弦外有音,儘管你的語調有點酸酸的,因為你的話同時也是說給喬希聽的。你希望他回到你的軌道上來,可他只是聳聳肩,連看都沒有看你一眼,甚至連聳肩的動作都只做了一半。

一分鐘後,屏幕上又開始播放新的音樂視頻——布萊恩·亞當斯的《69年的夏天》。你看看喬希,臉上掛著強裝出來的微笑,你知道他會說什麼。「喲呵。」你首先開口,並故意等了他一秒鐘。於是兩人異口同聲:「布萊恩·亞當斯先生,沒啥可抱怨的。」你們相視而笑,各帶幾分無奈,因為這很有趣,爭吵總該有結束的時候,況且你們已經在一起半輩子了。

你們剛剛說的是電影《冰血暴》中史蒂夫·布西密(3)的台詞。原話實際上是「荷西·費裡西諾(4),沒啥可抱怨的」(你們兩個誰都搞不清楚「先生」二字從何而來,因為你們特意在YouTube上搜了搜,原話中並沒有)。但這句詞並不完全出自《冰血暴》,它也屬於你們兩個,是你們常用流行語的一部分。歌詞、口頭禪,《辛普森一家》中的對白都是你們平素喜歡引用的東西。這類話簡單明瞭,雙方都不會有什麼歧義。現在發生的事情並不新鮮,以前發生過,以後也還會發生。

你想像著將來有一天喬希死了,孩子們也各有各的歸處,你住進了養老院,那裡的工作人員一定會在背地裡議論你:那個瘋婆子真是滿嘴瘋話。那時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你這些話的出處,他們會以為是你自創的。至少這能讓你更受歡迎。你會對為你梳頭的女護工說你不會出高價買她的圍巾。你會對每天負責把你從床上扶上輪椅,又從輪椅扶到床上的男護工說該做些甜甜圈了。沒人聽得懂你的話,也沒有人能看著你的眼睛接上你的詞。「我在超市裡迷路了」意思很可能是「謝謝」或者「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到的這兒」。「我叫伊尼戈·蒙托亞」的意思很可能是「我的腿很疼」或者「我能聽點兒音樂嗎?」又或者「注意:它的發生比你想像的要快」。

以前你經常講一個故事,一件發生在你們求婚期的有趣的小插曲:那時你和喬希已經戀愛三年,一天夜裡,你們一起出去吃晚飯。那段時間你們一直在討論結婚的事,你們兩個都知道,結婚只是水到渠成,毫無懸念,但你明確表示不能省略求婚這一環節(現在看來,連你自己也承認,那件事被你毀了。你太心急了,故意下套讓喬希鑽,但你把他看得太緊了,讓他連獨自計劃這件事的時間都沒有。不過那已經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總而言之,你們一起出去吃飯。點菜之後,你們愜意地靜坐了一會兒,彼此都不說話。但你趁這個空當做了個小小的白日夢。你在心裡十拿九穩地告訴自己: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來臨了,他要從口袋裡掏出戒指,說些讓你感動得稀里嘩啦的甜言蜜語了。你已經做好了準備:你直起身子,一手撩了撩頭髮。你已經開始盤算稍後都要給誰打電話報喜了。太多啦。終於,喬希要開口了,你屏住了呼吸。「我覺得我可能對粉塵過敏。」他說。

後來你回想當時的情景時覺得特別滑稽。男人的大腦和女人的大腦果然原理不同。不過你也不能怪喬希,因為事實證明他的確對粉塵過敏,在隨後的十一年裡,他每天早上都會咳嗽個不停,直到你們買了泡沫床墊。事後想想,也許那晚傳達的信息和你以為自己領會到的原本就截然不同。

現在你已經明白了,對嗎?生活從來不會以你的意志為轉移。愛情不只有甜蜜,還有辛酸。天不總是藍的,偶爾也會烏雲密佈。

「炒酸菜。」喬希盯著菜單說,「你覺得怎麼樣?」他很隨便地問,而你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是:一個承諾,一個小小的禮物。一隻向你伸來的手,一份你和他都能體會的幸福與溫暖。

你立刻便有了答案,如同「布萊恩·亞當斯先生」一樣簡單,但這一次你只能唱獨角戲。「生活怎能沒有點小冒險呢?」你說。這是你們大學時期常見對答的第一部分。

他早已準備好了接後面的部分:「就算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最後由你來收尾:「總得試試才知道。」

這便是娶你的那個男人。蒂莉轉學後的前兩個月,喬希每天夜裡都忙著為她第二天的午餐準備「神秘甜點」。蒂莉總會給他下達模糊又明確的指示——比如「要帶青蘋果霜」——至於怎麼做,做成什麼樣,則全靠他自己揣摩。所以他每週至少有兩到三次晚上10點還要去超市購買各種原材料。就像青蘋果霜,他是用從雞尾酒配料區買來的風味糖漿做成。他不嫌麻煩,就算要他融化水果糖也在所不辭。

女服務員回來給你們下單時,你們正輕鬆愉快地聊著天。一切都沒有改變,什麼都沒有解決,但此刻你已經知道,夜裡剩下的時間你們將相安無事。你們喝啤酒,吃油膩的酒吧食物,聊香蕉女郎(5)。(「你知不知道她們其中一個和威猛樂隊中的安德魯·維治利結婚了?」)當你們喝得差不多了,估摸著孩子們也該睡著的時候,便回到家裡,結清保姆的工資。然後你們依偎著在沙發上坐一會兒。你們很可能會纏綿一番,但做愛並非固定節目,那要看心情。最後,你們會躺在一張誰都不會過敏的床上,歇一歇已經快散架的老骨頭。這樣的夜晚安排說不上完美,但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事實上你很難想出更舒適的方法度過這樣的夜晚,而你也說不准這樣的生活算是甜蜜還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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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黃鐘樂隊(Wang Chung)是流行於20世紀80年代英國的一支著名的新浪潮樂隊。

(2) 范·海倫樂隊曾經是70年代中後期到20世紀80年代末世界上最受歡迎的搖滾樂隊;辛蒂·羅波是80年代美國著名暢銷歌手。

(3) 史蒂夫·布西密:美國演員,在科恩兄弟執導的電影《冰血暴》中飾演匪徒卡奧。

(4) 荷西·費裡西諾是著名波多黎各旅美盲人歌手,有《古典吉他之王》的美譽。

(5) 香蕉女郎是英國最佳女子三人組合,活躍在20世紀8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