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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艾莉絲:2012年6月10日新罕布什爾州

我和珍妮爾坐在空蕩蕩的餐廳裡。她在幫我畫「和諧夏令營」的新標誌。時間是星期三上午,距離第一批夏令營成員(我們稱之為營員)的到來還有四天,他們大約會在星期天的午餐時間抵達。

新標誌看上去相當漂亮,當然,因為是我設計的,至少大部分是。實際上這份工作是由珍妮爾負責的,她懂平面設計,但她把大部分工作都讓給了我。動手之前她只交代了一句:「別設計成拼圖就行。」

所以我的設計構想是這樣的:一棵松樹被13顆星星緊緊環繞。13顆星星代表我們核心大家庭的全體成員。我也談不上什麼設計理念,也許只是因為描述的時候比較好聽罷了,但我相信完成之後一定會很漂亮,況且斯科特也說這種設計正合他意。

「好了。」珍妮爾說,「該說著色的事兒了。咱們定的方案是白色字母,中等藍色背景對不對?」

「對,我想給人一種夜晚的感覺。不過斯科特說顏色不能太暗,否則開車經過的人不容易看清楚。」

「是,我覺得綠色比較合適,比現實中的松樹更亮一點的綠色。」

「我也這麼覺得。星星的話就用黃色最合適了。」

「嗯,好極了。午飯後我去趟油漆店,咱們下午接著干。」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我想如果能親自挑選色料一定很有意思。

她搖了搖頭,「抱歉,親愛的。按照規定,小孩子是不能離營的,至少眼下還不能。」

我驚訝地盯著她,這樣的規定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你是說我們不准出去?」

她笑著說:「別說得那麼難聽。沒人把你們當犯人,只是……你應該明白,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你們創造一個不同的環境。所以我覺得你還是慢慢習慣一下為好。」

「是治療需要?」我問。爸爸媽媽平時說話的時候經常使用這類詞,還有斯科特。但我一直不明白他們是不是把我也包含在內了?那些不需要治療的孩子難道也要受同樣的限制嗎?

珍妮爾向後一靠,歪著腦袋瞅了我小半天,彷彿在暗暗思索該如何回答我的問題。「親愛的。」她最後說道,「你爸爸媽媽之所以選擇這裡,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不僅對蒂莉有好處,你明白嗎?」

我聳聳肩,低頭看著我們在上面設計標誌的三合板。說實話,這一點我並不明白,因為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我以為我們全家純粹是為了蒂莉才到這兒來的。

「艾莉絲?」珍妮爾看我不說話,輕輕叫了一聲。她伸出雙手捧住我的腦袋,讓我抬起頭。她盯著我的眼睛說:「你一定很失落對不對?感覺自己被忽視了?嗯?」

我似是而非地搖了搖頭,真是這樣嗎?我也搞不清楚了。也許真如她所言。來這裡之前,出問題的人通常都是蒂莉,上奇怪學校的人是她,因為表現不正常而被趕回家的人也是她。可在這兒,我慢慢發現,一切都掉了個個兒。

「聽著,親愛的。」珍妮爾說,「我們這群人走在一起,最初的原因的確是因為每個家庭裡都有一個孩子出現了問題。但我們在這裡計劃的一切,說過的每一句話,卻是為了每一個孩子。所以,不讓你去油漆店,並不是因為怕那些需要治療的孩子們感覺到冷落,你懂嗎?我們的規定針對的是每一個孩子,我們覺得你們全都留在營地是最合適的。」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感覺喉嚨裡像哽住了一樣難受。

「很好。不過我有個主意。油漆店離這兒不遠,我可以跑兩趟。第一趟我先去店裡取些色樣回來,讓你親自挑選,第二趟再去買。你看這樣好不好?」

「如果能這樣就太好了!謝謝你。」我快活得幾乎要笑起來,我的心情瞬間多雲轉晴。

「那好,就這麼定了。」她微笑著說,「你瞧,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收拾東西的時候,媽媽和海登一起走了進來。海登每天由不同的家長輪流陪伴,好讓他漸漸適應父母不在跟前的生活。

「嘿,小乖乖。」珍妮爾說著跪在地板上,這樣她就和海登一般高了。海登古怪地叫了一聲,並向她跑來。我早就注意到,他不喜歡與人擁抱,所以跑到珍妮爾跟前時,他用前額在她的臉蛋兒上蹭了蹭,這個動作看起來格外親暱可愛。

「他沒給你惹麻煩吧?」珍妮爾問我媽媽。

「哦,當然沒有。我們在一起很開心呢。我讓他根據大小和顏色整理我的鋼筆來著。」

珍妮爾忍不住笑了笑,「呀,他喜歡這個。我敢打賭他一定高興得不得了吧?」

「是啊,他興奮極了。」媽媽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問道,「設計得怎麼樣了?」

「很順利。」我說著舉起三合板讓她看。

「哇!」她湊近了仔細端詳,「看上去真不錯。」

海登也走過來。「噠!」他指著我們的設計說,「噠!」我不知道他是想說點什麼,還是僅僅隨便發出個聲音。

「噠!」我也學著他的腔調說。因為之前我注意到他的父母,包括斯科特都會這麼做:重複他的話。即便不知所云。他咧嘴一笑,伸手便要拉我的胳膊。我覺得有點噁心,因為他老把手指塞進嘴裡,上面沾滿了口水,但我並沒有躲避。

「也許是我太激動了。」珍妮爾說,「但我可以肯定,自從來這兒之後,他開口發音的次數明顯多了。」

「我也有同感。」媽媽說。

「這是好事,對嗎?」我問。

「我想應該是吧。」珍妮爾說,「我是說,肯定是好事吧。可誰知道呢?做媽媽的什麼事都比別人想得多。」

晚飯後,斯科特照例起身發言。「各位,今天每個人的表現都非常好。」他說,「我們今晚吃的沙拉,是第一次用我們自己菜園裡種的生菜做成的。」

大人們紛紛鼓掌叫好。賴安脫口而出一句荷馬·辛普森的台詞:「我們結婚的時候,你答應過不讓我再管種菜的事。」

斯科特繼續,「營地標誌的設計今天進展得不錯,而且看上去非常漂亮,在這裡順便要感謝一下艾莉絲和珍妮爾……」

在大人們的掌聲中,我微笑著低下頭,極力做出謙遜的樣子。

「……還要謝謝裡克,解決了客房B的水管漏水問題。」

斯科特說話的當兒,我小心翼翼地把餐具放在碟子裡,這樣等他一結束我就能立刻起身了。晚飯後的自由時間是我一天中最愜意的部分,所以我不想耽誤哪怕一秒鐘。

「再多等一分鐘,我馬上就結束。」斯科特說。我連忙抬起頭,心想他是不是看到了我的舉動,「但有件事我想先和大家說說。這件事家長們已經知道,是關於行為守則和不良後果的。」

小孩子們開始低聲抱怨,賴安模仿荷馬·辛普森的語調哀號著:「哦,為什麼我不管做什麼都會帶來不良後果?」我也附和著,儘管我並不是那種愛惹是生非的孩子。

「好了,我知道。」斯科特說,「誰都不願意談這個話題,包括大人們也一樣。入營以來我們遇到的麻煩並不算太多。但我們想在第一批營員到達之前,先把有些事確定下來。所以從明天開始,我們將在晚餐之後增加一個懲罰性的環節,叫『勞動反思時間』。」

「我敢打賭。」蒂莉說,「你會讓我們再吃一頓晚飯,只不過這一次,你會對我們下毒。」

多數大人都笑了起來,包括斯科特。可問題是她並非開玩笑,一定程度上她真的認為我們會遭遇最後的晚餐。

「這恐怕有點極端了吧,你不覺得嗎?」斯科特問。

「我想也是。」儘管那只是一句反問,蒂莉還是回答了,但她的聲音聽起來並非心悅誠服。

「其實只是一點點額外的工作——比如打掃餐廳,或者其他當天需要完成的小任務——同時也給大家提供一個討論的機會,看看應該怎麼做才能不違反守則。」

「應該怎麼做呢?」坎迪問。

「問得好。怎麼做呢?首先我們得知道都有哪些守則,對不對?為此我特意編了個首字母縮略詞,好方便大家記住這些守則。」

他把畫架拉過來,掀到一張新的空白紙上。然後他在紙上寫了「SPARK」五個大寫的字母,幾乎佔據了整張紙。

「閃光!」夏洛特喊道。遇到認識的詞,她總是興奮不已。

「對,閃光!」斯科特說,「實在對不起大家,昨天我熬了大半夜才想出這個組合,我曾試過和諧HARMONY,也試過夏令營CAMP,可我很難把這兩個單詞中的字母與我們的守則全部對應起來,所以就暫時用SPARK好了,雖然還不夠完善。我們可以叫它『閃光守則』。」

隨後他指著每一個字母向我們解釋。

「S代表Safety,安全的意思。安全第一嘛。

「P代表Participating and following,意思是參與和服從。

「A代表Acting and speaking appropriately,意思是言語舉止要得當。

「R代表Responsibility,意思是我們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最後,K代表Kindness and respect,意思是友善和尊重。」

他望了一眼大家,「有什麼問題沒有?都是些最基本的要求對不對?沒錯,我只是希望每個人在做事之前先想一想,三思而後行。」

坐在我旁邊的蒂莉繃直了身體。待她舉起手時,嘴裡的話已然吐出了一半。

「要是你打了一個人,那算是安全問題呢,還是不尊重人的問題?或者是行為不當的問題?」

我翻了個白眼(當然,並不明顯的白眼,因為我知道那樣做屬於不尊重人的行為)。蒂莉對規則的理解總是異於常人。但凡規則一出,她便立刻開始尋找漏洞,並用各種極端到瘋狂的假設考驗規則。就像她懷疑斯科特會給我們下毒一樣。她想搞清楚哪些情況會使她的生命受到威脅,或者會導致她坐牢等嚴重後果。

她又開始了。「或者,是不是應該算作不服從……」但斯科特打斷了她。

「蒂莉,它屬於哪一類都不重要。你知道那樣做是錯誤的,對不對?」

「對,可是……」

斯科特抬手止住她,提高音調說:「那就別做。這就是我說的,做事之前先想一想。」

「但如果有些行為不屬於守則中的任何一項呢?就像……」她頓了頓,努力尋找一個例子。

斯科特趁機把話題拉回正軌。「蒂莉,要是真有人能想到規避這些守則的辦法,這個人一定是你。但我們是一個集體,大家要同心協力,互相監督,而且要相信每個人都是公平公正的,對不對?這些閃光守則說白了只是一種參考。」

「好吧,那要是出於好意違反了守則呢?比如要是有人的衣服燒著了,為了救火你只能在他身上又踢又打?」

斯科特被她這種奇怪的想法逗得笑起來。他連連搖頭,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模樣。爸爸常說蒂莉將來一定能當個好律師,因為她特別善於雞蛋裡挑骨頭,但我可不敢苟同。我覺得她如此吹毛求疵是因為她真的不理解我們為什麼要制定那麼多條條框框。因為不理解,所以她擔心自己不能好好地遵守。

終於,斯科特再次舉起手說:「蒂莉,要是我們繼續糾纏下去,我就永遠都沒法說巧克力棒的事了。」

巧克力棒這幾個字立刻轉移了蒂莉的注意力,同時也引起了所有小孩子的興趣。

「巧克力棒?」她問。

「對,巧克力棒。」斯科特咧嘴一笑說,「到夏天結束時,凡是沒有因為違反守則而被懲罰過的人都能得到三塊巧克力棒作為獎勵。我說的可不是那種又小又難吃的普通巧克力棒。到時候我會去大商場買最貴最好吃的巧克力棒,而且你們可以自己選牌子。」

這下蒂莉更激動了。我們收拾好餐具走出餐廳時,她一直圍著斯科特問:「如果我們不想要巧克力棒而要其他種類的糖果呢?」「給我們糖果難道不會違背夏令營的宗旨嗎?」他任由蒂莉問這問那,然後利用她的空當再簡單地回答。我快走幾步追上了爸爸媽媽。

爸爸和媽媽一人拉著我的一隻手。記得小時候我就喜歡讓他們這樣拉著我前後蕩來蕩去。但現在我長大了,他們已經蕩不起來我了,可兒時的甜蜜記憶始終保存在我心裡。

「你想好要選什麼牌子的巧克力棒了嗎?」媽媽問我。

「我大概會選一個特趣的,一個銳滋(1)的,第三種要什麼我還不知道。」

「如果我是你。」爸爸說,「就三個全要發薪日(2)的。」

「你太奇怪了。」我說。

蒂莉追上來拉住了爸爸的另一隻手。

「太棒了!」她說,「我都不知道該選哪個。我喜歡的牌子實在太多了。」

你先做到整個夏天不犯錯再說吧,我在心裡說。但隨後她自己也提到了這個問題。

「唉,我還是現實一點吧。」她說,「恐怕我是沒機會拿到獎品了。」

「喂。」我從爸爸的另一側向前探著腦袋說,「你行的。」

誰知道呢?一切都是未知數。包括我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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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特趣和銳滋都是知名巧克力糖果品牌。

(2) 發薪日Pay-Day,著名果仁巧克力糖果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