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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艾莉絲:2012年6月8日新罕布什爾州

那是我們來夏令營的第六天晚上,我想應該是個星期五。我和蒂莉、坎迪還有賴安在我們的「鎮廣場」上玩耍。鎮廣場,是我們給客房和餐廳之間那片草地取的新名字。當時的時間大約在7點半或8點,我們剛剛吃過晚飯。夏洛特和海登那些小孩子已經回屋睡覺去了,但我們幾個稍大一點的可以在外面待到9點半。

我們每天的基本日程安排是這樣的:早飯後開會,通告當天的任務清單並以列表的形式制訂工作計劃。我們的每一天被劃分成許多小塊,包括上午工作時間、午餐時間、自由時間、下午工作時間、晚餐時間。晚上的自由時間更多些,有時月色優美,我們還會游泳唱歌。

賴安和蒂莉在玩遊戲,其實算不上遊戲,更像是表演情景劇:辛普森一家參觀世界上最大的雕塑。我和坎迪坐在地上,我們都是帶了書的,所以能讀能寫。我在畫營地的地圖,她在給她的爸爸寫信(原來裡克並不是她的親爸爸)。

我已經用鉛筆勾勒完成營地各區的分佈,現在開始填上我們自己取的名字。員工宿舍區我們稱之為春田鎮,客房區則叫謝爾比維爾(這兩個名字都是賴安起的,全出自《辛普森一家》)。小小的辦公樓我們按照蒂莉的主意命名為比恩鎮。餐廳則照搬了哈利·波特電影,叫學院大廳。這是我和坎迪一起想到的。湖邊的沙地我們叫裡霍博斯,因為我們都去過那片海灘。我和蒂莉套用動畫片《幻象天堂》裡的名字,把那片小湖命名為「知識海洋」。

我挑出一支紫色彩筆,開始給頁面最頂上大寫的空心字母「H」塗色,這是「和諧」的首字母。坎迪探過頭來默默瞧著。

「你都跟你爸爸說什麼了?」我問。

她聳聳肩,「說烤麵包和安裝小雞孵化器的事。」預訂的雞蛋明天就該到了,還有一隻雞,那是斯科特週六就挑選好的。「他不太同意我們來這裡。」她接著說,「所以我就說些好玩的事情給他聽。」

「為什麼不同意呢?」我好奇地問。蒂莉正斜著身體從我們附近大步走過,來到我跟前時,她在我胳膊上撓了一下。我猝不及防,手裡的彩筆從字母H上畫了一筆。我只好加粗字母,好把出軌的敗筆遮掩過去。

坎迪盯著我又塗又畫。「我想主要是因為他不能經常見到我吧。」她說,「況且你應該知道了,賴安不是他的兒子,所以他無所謂賴安是好是壞。」她捏起信紙,在空中抖了抖,抹去幾片草屑,然後開心地笑著說,「還有啊,他覺得斯科特的聲音特別古怪,他說這個所謂的夏令營聽起來像是騙人的。」

我也笑起來,「這倒沒錯,他的聲音的確古怪,不過聽習慣就好啦。」

蒂莉又轉了回來,逕直加入到我們的對話,儘管我十分懷疑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你爸媽為什麼離婚呢?」她問坎迪。

我心裡咯登一聲,這種事怎麼可以當面問人家呢?何況還問得這麼直接。

但坎迪似乎並不介意。她再度聳了聳肩說:「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很小,還是個嬰兒呢。如果你問我媽媽,她肯定會說是因為他們都太年輕了,不過這話什麼意思,我到現在也不明白。」

「你是不是喜歡你爸爸比喜歡裡克更多一些?」我問。既然話題已經打開,我也要適當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嘛。我是說,在我身邊也有一些父母離了婚的小夥伴,但我和他們從來沒有談論過這種事,大家似乎一致認為那是個不可觸碰的禁區。

「那當然咯。」她回答說,「我愛我爸爸。他特別了不起。」

她回過頭繼續寫信,而我開始給字母「A(1)」填色,蒂莉則又回去找賴安。但幾分鐘後,坎迪把寫好的信折起來時,她突然說道:「我猜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吧。」我愣了下神,方才想起我們剛剛聊的話題,「因為說實話,我和我爸爸並沒有真正在一起生活過。」

「哦。」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好先應付一聲。

「其實我們在一起生活過,但那時我還小,什麼都不記得。而我2歲時,媽媽就和裡克在一起了,所以是他一直看著我長大的。」她用手指在信紙折疊的地方來回捋了幾次,「當我生裡克或者媽媽或者賴安的氣時,我就會想,要是能和爸爸住在一起該多好啊,可是那種生活我又不敢想像。他住在一個特別小的公寓裡,每次我一去,他就只好睡在折疊沙發上。再說了,如果真搬到他那兒,我還得轉學呢,加上其他一堆麻煩事兒,所以還是算了。」

說到這裡她止住了,或許她也不想過多透露吧。她把信紙放在草地上,拿起信封,把書墊在膝蓋上當桌子用。「嘿,能讓我用下你的彩筆嗎?」她說,「我想在信封上畫點東西再寄出去。」

「沒問題。」

我們各畫各的,彼此沒再說什麼。但賴安和蒂莉那邊卻挺熱鬧,兩人各說自話,好像誰也沒聽誰的,不過看起來倒也沒什麼關係。

「於是伯恩斯先生開始為他的伯恩斯紀念館籌集資金。」蒂莉說,「因為他不想自己掏錢,儘管他富得流油……」

「對,他直接從每個工人的工資裡扣錢,」賴安說,「但荷馬毫不介意,因為工廠開始給工人們提供免費啤酒了。哦,對了,你有沒有看過……」

「……他的意思好像是說『不行!如果世界上最高的雕像有420英尺,那這一座必須要有421英尺。』但他忘記了在雕像下面加個底座……」

「牙齒保健計劃!麗莎需要戴牙箍!牙齒保健計劃!」

「他們在聊什麼呢?」我抬起頭說。我看見一隻蚊子落在我的胳膊上,趕跑它時,彩筆不小心在皮膚上留下一條紫色的線。

坎迪笑著說:「呀,真不錯。」她把手裡的彩筆伸過來,好像要在我的胳膊上畫點別的東西,但被我推開了。

「畫得真漂亮!」我看著她的信封說。信封正面的一個黑色方框裡寫著他爸爸的名字和地址,而她在黑框外面畫了一些小花和其他的裝飾,看起來十分可愛。我順口念出了他爸爸的名字:「邁克爾·麥克尼爾。那你到底姓高夫還是姓麥克尼爾呢?」

「麥克尼爾。」她回答,隨後她又壓低了聲音對我說,「我覺得這個姓好聽些。你不要告訴賴安,上次蒂莉叫他賴安·高爾夫時,我快笑死了。」

「安息吧,坎迪。」我嬉皮笑臉地說,「坎迪·高爾夫。」

坎迪抓住我的胳膊又想在上面亂畫,我跳起來就跑,放在腿上的書和紙嘩啦一聲全掉在了草地上。坎迪起身追我,我們兩個一前一後穿過草地。經過蒂莉時,我聽見她嘴裡正說:「……純金,他會像自由女神像一樣高舉一隻胳膊,但手裡拿的是個核形原子。」而繞過賴安時,他說的卻是:「二十塊能買好多花生!」我引著坎迪繞餐廳跑了一個大圈,每當她追近的時候,我們便又是大笑又是尖叫。當我再次從賴安和蒂莉身旁經過時,兩人正笑得前仰後合,儘管我連他們聊的是不是同一個話題都深表懷疑。

第二天早上,我、爸爸、湯姆和海登負責做早餐(不過海登除了坐在地上把一堆勺子排得整整齊齊,並沒干其他的活,但說實話,沒人跟他計較)。昨晚斯科特去了趟好市多(2),所以今天我們都有口福了。爸爸在做法式吐司,湯姆正用一個好似打孔機的東西剔除櫻桃的核。看起來都好好吃的樣子,我在旁邊饞得直流口水。

我負責擺放餐盤和餐具。爸爸和湯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我在廚房和餐廳之間來回穿梭,也就聽得有一句沒一句。

「……滿足我們的需要。」湯姆正說道,「我也沒指望住五星級酒店。」

「嗯嗯。」爸爸回應著,「已經夠好了。」

我拿了一堆餐巾放在送餐桌上。我們這裡用的是布餐巾,環保。記得大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們剛剛學習了自然和生態方面的知識,於是我勸媽媽在家裡也用布餐巾。我現在還記得媽媽當時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從那之後,每次我提起餐巾的事她都會露出同樣的表情。她說我們可以嘗試用布餐巾,但那樣會增加額外的洗衣量。媽媽討厭洗衣,也許是她不太擅長的緣故。在老家的時候,我們每天早上都得自己跑到地下室裡找乾淨衣服,因為家裡的髒衣服總是堆成小山了,她還沒有拿去洗,即便洗過了,她也沒工夫疊起來。不過這兒的洗衣房裡有兩台大洗衣機和烘乾機,和酒店裡的差不多。大伙輪流值日洗衣服,每隔兩天換一個人。

我把餐巾疊成方形,規規矩矩地摞在叉子旁邊。餐巾的圖案和花色各不相同。那是賴安和坎迪的媽媽黛安用她自帶的縫紉機做出來的,所用布料自然不拘一格,找到什麼便是什麼:衣服、枕套、擦碗布。蒂莉每次都要黛安首先保證這些餐巾沒有一片是用賴安的破內褲做成的,否則她一概不用。

回到廚房,爸爸和湯姆笑得正歡,不知道我錯過了什麼。只聽見湯姆說:「……瘋狂?用我弟弟的話說,『黑人才不喜歡隔絕,那是白人喜歡幹的事』。」

「隔絕是什麼意思?」我問。

爸爸回答:「隔絕就是……」話說一半他又停了下來,好像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才好,「待會兒我再跟你解釋吧。這個有點……有點像我們現在的情況,但又不完全一樣。」

「和我們現在的情況差不多,但更瘋狂些。」湯姆說。

「求你了,爸爸,快告訴我。」

「寶貝兒,這是個很無聊又很複雜的話題,現在聊不是時候。去把餐桌收拾妥當,好嗎?」

我只好不再多問。如果是蒂莉一定不會放棄,她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果得不到答案,她就會變得越來越煩惱,開始胡思亂想各種爸爸不願告訴她的原因。比如少兒不宜啦,可能涉及男女之事啦,或者說不定爸爸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但是憑經驗,我知道這一次爸爸說的是真的。如果他說這是個既無聊又複雜的問題,那它一定既無聊又複雜。

我打開碩大的洗碗機,抓出一把餐具。走出房間時,我聽到湯姆又撿起了剛才的話題,「當然,我們家同樣有人認為自閉症也是白人才得的病……」

餐具拿到送餐桌上之後,我又一件一件把它們放進我們吃飯用的小籃子裡。我並不完全理解自閉症的含義,因為在我看來,海登身上出現的問題和蒂莉身上出現的問題是兩碼子事。但我知道醫生對蒂莉的診斷結果就是自閉症。讓我奇怪的是,不知道蒂莉是否知道這一點。我從沒聽她說起過這三個字,可至於她有沒有聽說過,那我就無從得知了。

我快速清點了一下餐具的數量——先是叉子,然後是餐刀和勺子——並確保每一樣都有備用的,以免誰在吃飯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什麼在地上需要更換。身後,彈簧紗門被人從外面拉開,斯科特走了進來。「早上好,艾莉絲。」他說。

「嘿,斯科特。」我埋頭整理著餐具籃,讓它們一個個排列整齊,然後才轉身對他微微一笑。

「什麼東西好香啊,是你做的嗎?」他問。他知道我喜歡做飯,昨天安裝孵化器的時候我們聊過。

「不是,但你絕對會喜歡的。我爸爸可是做法式吐司的行家。」

「太牛了,我都等不及了。」

我收起多餘的餐具走回廚房,斯科特緊跟在我後面。爸爸正用平底鍋翻一片麵包,他旁邊的大托盤裡已經煎好了一大摞。我們進來時他抬頭看了一眼。

「嗨,斯科特。」他招呼說,「鑰匙帶過來了嗎?」昨天夜裡斯科特是開著我們的車去好市多超市的。他一個人開著我們的車出去,想想還蠻有意思。而更讓我吃驚的是,我已經快一個星期沒坐過汽車了。

「我正要說這事兒呢。」斯科特說,「鑰匙我不打算還給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想順便把湯姆的車鑰匙也收過來,不知道你隨身帶了沒有,湯姆?」

「為什麼呀?」爸爸問。

「我覺得全部放在辦公室裡統一保管比較合適,你們覺得呢?」

爸爸一直盯著爐子,但臉色微微變了下。他看起來並不生氣,卻揚起了眉毛,有點兒……疑惑?或者不耐煩。

「這應該已經不是你擔心我們離開營地那麼簡單了吧?」

我穿過廚房徑直走向放餐具的抽屜,這時我感覺房間裡的氣氛出現了微妙的變化。說不清為什麼,我忽然有點緊張。一分鐘之前大家還在各忙各的:爸爸做他的法式吐司,湯姆自得其樂地料理他的櫻桃,斯科特斜靠在門口,眼睛盯著我爸爸。他的樣子不像生氣。雖然有點不高興,但看得出他早有思想準備。他就那樣從容淡定地站著,像一個老師耐心等待喧鬧的學生們安靜下來。

「喬希,你覺得你來幹什麼了?」沉默了片刻,斯科特忽然問道。

爸爸看著他,卻沒有回答,他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是因為你太太非要勸你來?是因為我是個精神控制的天才,左右了你的自由意志?還是因為你自己想來?」

「這還用說嗎?」爸爸回答,「當然是我自己想來的。但我不記得答應把自己全部的私人財產拿出來公用。」

「那同心協力創造一個新的社區呢?這你答應嗎?」

爸爸搖了搖頭。「總覺得有點獨裁。你大權獨攬,為了顯示你的權威就要我們交出車鑰匙,以至於以後……」

「拜託,你說得好像我……」

「……我們用自己的車時還得首先得到你的批准……」

「……故意要佔你們便宜似的,你不要……」

「……為了來這兒我們放棄的已經夠多了……」

「……像盯賊一樣盯著我……」

兩人一聲比一聲高,最後竟互相吼了起來。就在他們爭吵的這短短一兩分鐘裡,海登先是發出緊張的哼唧聲,隨後雙手使勁拍打起地板,這會兒他終於被嚇得大哭起來。

我離他最近,便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並朝他伸出手,但我不敢碰到他,生怕那樣會讓他更加緊張。「嗨,小傢伙。」我輕輕叫道。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平靜下來,今天我沒帶那個小閃光燈。他舉起雙手,開始瘋狂撕扯自己的頭髮。我只好連忙抓住他的手,輕輕從他的頭上拉開。

這時湯姆走過來了,海登急忙伸手去抱他。

「謝謝你,艾莉絲。」湯姆抱起海登時對我說。他把海登摟在懷裡足有一分鐘,輕輕地上下晃悠,然後便朝門口走去。「夥計們。」他扭頭對我爸爸和斯科特說,「你們能不能成熟點,別像小孩子一樣。」

走出餐廳時,海登的哭鬧已經明顯緩和了下來。我看著他們從廚房的窗戶外經過,向他們的宿舍走去。可憐的小傢伙還在扯他的頭髮呢。

爸爸和斯科特都愣在了原地,但我想,經過海登這一哭鬧,他們兩個的氣也該消了吧。

終於,爸爸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哎,我說。」他首先開口,「對不起,我原本只想開個玩笑,只是……」他聳聳肩,彷彿為自己的理由感到可笑,「算了,我還是承認了吧,剛才的行為確實有點不得體。坦白地說,我確實是想讓你碰個釘子。」

斯科特點點頭。「唉,我也很抱歉。」他歎口氣,理了理頭髮,「車子的事我是這麼想的。有時候,可能會有人臨時需要用車子,但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車主,因為我們通常在樹林裡活動,而且又不能帶手機。所以我覺得把鑰匙放在同一個地方會更方便,也更安全,這樣不管誰需要用車的時候都能輕易拿到鑰匙。」

「嗯。」爸爸點頭說,「我懂了。這樣也好,合情合理。」

「你能理解就好。」斯科特說,「我知道咱們從事的這項工作很艱難,而且以後會更難。我們誰都沒有經驗,但是……如果我們不能彼此信任,這項工作就很難進行下去。你覺得呢?我必須能看著你並對自己說『我信任這個傢伙,甚至可以把我的命托付給他』。我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到這個程度,但我會繼續努力的。」

「說得好。」爸爸說,「不過我也有句話,把我的命托付給你根本不算什麼……」他端起一摞法式吐司向餐廳走去。經過我身邊時,他忽然彎腰在我頭頂上吻了一下,然後扭頭沖斯科特一笑,說:「哥們兒,我相信你,我願意把我的孩子們托付給你。」

我隨爸爸一同走向餐桌。我緊緊挨著他。爸爸手裡端著法式吐司,我手裡拿著楓葉糖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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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是和諧英文單詞harmony的第二個字母。

(2) 好市多(Costco)是美國最大的連鎖會員制倉儲量販式零售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