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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艾莉絲:2012年6月4日新罕布什爾州

清晨,我被小屋外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吵醒。天還沒有大亮,臥室裡冷氣襲人。我把薄薄的被單裹在身上,雖然暖和些,卻無法阻擋外面的噪聲。最後我終於忍無可忍,一骨碌爬起來走到窗前。只見斯科特·比恩在門外那條土路上來來回回,邊走邊拿一把小鐵鏟敲一口破湯鍋。

旁邊的蒂莉翻了個身。「吵死了!」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隨即用枕頭摀住腦袋。她的床頭已經掛了不少和塑像有關的照片和明信片,包括我昨天送給她的。不過我覺得最有意思的還是清潔工給林肯雕像洗耳朵那張。

離開家時,我們能帶的東西十分有限。儘管如此,我們每人仍有一個手提箱和一個中等大小的行李箱可以裝滿。自然,衣服佔去了大部分空間。好在我從YouTube上看了一個關於如何打包才能節約空間的視頻,比如把T恤捲成卷兒,把內衣褲塞進鞋子等,所以我的箱子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用。

我原想帶上我的iPad,但爸媽說不准帶電子產品,所以我就把它送給了我的朋友加比,因為她正好沒有。我帶了許多小東西,像小飾品、指甲油和唇膏之類,還有我常用的那個好看的花形枕頭。至於我心愛的兩個布娃娃,我決定還是不帶了,因為我已經過了玩布娃娃的年齡(儘管一想到這裡,我還會禁不住難受一陣)。我原本只打算帶兩個動物公仔,不過後來帶了四個,因為這已經是我能接受的最大讓步了。

我帶了一兩本書,至於棋盤遊戲之類的東西我則央求媽媽裝進公用的箱子裡,那樣我就用不著擠佔自己的空間了。此外我還帶了三個日記本:一本是我從小就開始寫的(好像是二三年級的時候);一本帶密碼鎖的是我現在用的;另一本空白的則留著備用。

總而言之,我的身外之物也就這麼多了。至於其他東西——數不清的美術裝備、生日禮物、快樂兒童餐獎品——要麼扔了要麼捐了。當然,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是我根本不在乎的。爸爸媽媽經常說「大整理」之後感覺如何如何輕鬆,可我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回想那段經歷,因為想起放棄了那麼多東西,心裡別提有多難受了。

我從床頭拿起花形枕頭抱在胸口。斯科特還在沒完沒了地敲著。透過窗戶,我看到爸爸穿著平角褲和T恤踉踉蹌蹌地跑出去。他看起來同樣不勝其煩。

「夠了夠了!」爸爸扯著嗓子喊,「我們知道了,我們知道了!」

斯科特咧嘴一笑,但手裡卻沒停下,「我只是希望大家別睡過頭。」

「我們有鬧鐘。」爸爸吼道,「難道鬧鐘對孩子們也有害嗎?」

「還真被你說對了。」斯科特連敲打的頻率都沒有改變,「鬧鐘容易使人過度依賴外部力量,而弱化我們的本能。」

我看不見爸爸的臉,但不管他是什麼表情,總之斯科特被逗樂了。「我開玩笑呢。」他喜滋滋地說,「這樣才有意思啊。說正事兒,二十分鐘後到餐廳集合。」

說完他轉身走了,依舊把破湯鍋敲得驚天動地。經過我們這排小屋中間的那一棟,也就是和我們隔著一棟的那家時,小屋的門開了。一個身穿粉色毛巾布浴袍的女人走到門廊下。她一頭烏黑鬈發,光著雙腳,前傾著身子和斯科特說話。我連忙從窗口前退開,坐在蒂莉的床沿上。

「蒂莉。」我晃著她的胳膊小聲叫道。我心裡有些發慌,好不容易才剛剛開始適應這裡,現在已經出現了新的變化。「有其他人在呢,別家的。」

「真的?」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坐起身問,「哪一家?」

「我不知道。」我說,「我只看到一個穿浴袍的女人。」

我們聽到小屋的前門打開又關上,隨即便傳來爸爸的喊聲:「嘿,夥計們,該起床啦。」

「又來了一家。」蒂莉大聲回應,「艾莉絲在窗口看到一個女人。」

「吃早餐的時候,我們肯定會見面的。」走廊上的媽媽把腦袋伸進我們的臥室說,「給你們五分鐘洗個澡,然後穿好衣服。快點。」

「我不洗。」蒂莉淡淡地說,就像她並非有意違抗媽媽,而只是糾正一下她們之間的誤會。

「必須得洗。」媽媽以同樣的口氣回答。彷彿這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犯不著為此吵上一架。

「為什麼?」蒂莉不服氣地問,「昨天上午我們不是游過泳了嗎?在酒店泳池,你不記得了?」

媽媽瞥了她一眼,平靜甚至饒有興味,卻仍然透著不可違抗的意思。她最近似乎特別中意這套表情,「你在酒店泳池裡用香皂和洗髮水了嗎?」

蒂莉的笑容轉瞬即逝,我能看出來,她正沿著自己的思路越走越遠。「用了呀。」她說,「難道你忘了?整個泳池裡都是泡泡,酒店的人都快被我們氣瘋了,他們說我們得掏900塊錢好讓他們清理泳池,而且從今往後,我們都不能再住他們的酒店了。」她大笑兩聲又接著說,「哈哈。我在用諷刺的口吻和你說話,免得你不知道。」

「我知道。」媽媽只是淡淡一笑,「洗澡去。」

意想不到的是,蒂莉居然屈服了。「我不用香體劑。」她在走廊裡大喊。

「隨你。」媽媽說。她閉了一會兒眼睛,無奈地搖搖頭。只是我不知道她在對我還是對我們姐妹兩個搖頭,抑或是對她自己。

終於穿戴整齊——這著實耽擱了一會兒時間,因為讓蒂莉洗澡難,讓她從淋浴間出來更難。媽媽推著我們出了門,走向通往餐廳的路。我很清楚,我們不可能在半路上碰到新來的那一家,因為十分鐘前我就聽到他們出門的聲音了。可轉念一想,我又不由得緊張,因為這意味著我們一家落於人後了。我知道這並非什麼比賽,可感覺上卻難以說服自己,而且關鍵是目前我並不知道哪個家庭處在領先位置:是我們?因為我們最先到達這裡;或是新來的那一家?因為他們準時趕到了餐廳。我想到其他還沒有抵達的家庭。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呢?不管怎樣,他們的孩子暫時還不知道自己的臥室是什麼模樣,還不知道斯科特多早就把我們叫起來,也不知道在通往餐廳的路上眺望湖水是怎樣的光景。至少我們領先於他們,雖然我們也是昨天才到,但心理上已經把自己看成了「老人」。可一想到此刻他們說不定正在車上愜意地聽著CD,或在麥當勞裡愉快地吃著早餐,一家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我就禁不住一陣心酸,不得不集中精神用嘴呼吸,才能忍住不哭出來。

爸爸為我們拉開彈簧紗門,走進餐廳後,我發現餐桌前並沒有人,但能聽到廚房裡的說話聲和金屬器皿的碰撞聲。我放緩腳步,緊貼著媽媽。蒂莉卻興奮莫名地跑過去,彷彿故意要給自己製造一個華麗的出場。她噌的一下子跳到廚房門口,猛地推開門,嘴裡喊道:「嘿,新來的!」隨後她雙手扶著門框站住,腦袋在左右兩扇門板上各輕輕碰了一下,方才繼續說道,「你們是哪一家?」

我跟在後面,小心向廚房裡窺探。只見斯科特正在大火爐上煎培根,我在窗口看見的那個女人如今已經換了衣服,正在一個碗裡攪拌著什麼。一個看起來像位父親的男人正把一堆玻璃杯擺在一大罐果汁旁邊。另外還有三個小孩——其中一個女孩兒看著比我大一點,一個男孩兒與我年紀相當,另外一個小女孩兒我估計頂多5歲——他們正忙著收攏碟子和餐具,或者至少看起來是在幹這件事,只不過蒂莉的突然出現打斷了他們。

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看蒂莉,畢竟我們置身於一個比較特殊的環境。到這兒來的家庭中,通常至少有一個像蒂莉這樣的孩子。或者不像蒂莉,但也不像其他任何人。總而言之,他們是一個特殊的群體。

「早上好。」斯科特興高采烈地招呼說。他拿起一把夾子,開始把平底鍋裡的培根夾出來,一根根排在紙巾上。「我馬上就好。然後咱們再……」他說了句半截話。我們站在原地,看著他關掉火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先給你們介紹一下。」他說,「這是哈蒙德一家。這是喬希、亞歷珊德拉、蒂莉和艾莉絲。」他按年齡順序一一指了指我們,「這是高夫一家,爸爸裡克,媽媽黛安,三個孩子分別是坎迪、賴安和夏洛特。」

大人們走上前去握手寒暄。我站在媽媽一旁,在她之後也禮貌性地做了自我介紹。可其他孩子們全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盯著對方。賴安長得不太招人喜歡,尤其他那山寨版的莫西干髮型,看起來要多蠢有多蠢。不過叫坎迪的那個女孩兒看上去似乎好相處些。她個子很高,神情中透出一股男孩子的頑皮勁兒。頭髮不長不短,剛好到臉頰,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我喜歡她的T恤,上面印著一幅畫:一塊餅乾從跳板上一躍而起,直撲下面裝滿牛奶的杯子。真有意思。

「原來是高夫。」蒂莉說。我猜她大概在說對方一家的姓氏,「我只聽媽媽說起過,我還以為你們姓戈夫,或者高爾夫呢。」

「要是你真以為會有人姓高爾夫,那你肯定傻瓜到家了。」男孩兒說。

「賴安。」他的媽媽用警告的語氣說。

「你們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嗎?」斯科特打斷了這位媽媽,「一個簡簡單單的姓氏只是過了一下嘴,卻有可能出現幾種不同的版本。記得10歲的時候,我和一群大人說話,誤把安全帶說成了安全套,結果引得他們一陣哄笑。當時我窘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但媽媽卻安慰我說,那只能證明我的詞彙量更大,懂得更多。」

這真是一個無聊的故事,而且他比平時更多了一分說教的味道。我敢說蒂莉和賴安誰都沒有把他的話聽進耳朵。

「高爾夫。」蒂莉說,「你好,賴安·高爾夫。」

「蒂莉。」輪到媽媽警告了。

「閉嘴!」賴安吼道,「不是高爾夫,是高夫!」

「我是蒂莉·哈蒙德。」蒂莉模仿記者的口吻說,「現在廚房為您現場報道。這裡有個名叫賴安·高爾夫的小傢伙十分鬱悶,原因很可能是因為他有個非常白癡的名字。」

媽媽們依舊像緊張不安的小鳥在天空盤旋,她們的小聲警告剛一出口就被兩個孩子的吵鬧聲壓了下去。當賴安衝向蒂莉時,爸爸們及時介入了。他們拉住各自的孩子,讓他們夠不到對方。這時斯科特來到兩家人中間,雙腿一彎跪在地上。

「好了,小傢伙們。」他伸出雙手,分別按住賴安和蒂莉的肩膀,「先冷靜冷靜,有話好好說。你們能做到的,深呼吸。」他示範了一次: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蒂莉一如既往地抗拒。「你乾脆把名字改成渾蛋賴安得了。」她說,「那才好聽呢。」

大一點的那個女孩兒,也就是坎迪,撲哧笑出了聲。她爸爸俯身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麼,她立刻用手摀住嘴,想把笑憋回去。可這時我和她恰好目光相遇,我微微一笑,她再也憋不住,聲音越來越大地笑起來,笑到後來不得不把身體轉到了一邊。

賴安發出低沉的號叫。他想過來打蒂莉。媽媽勉強克制著自己,咬牙發出了她的最後警告:「蒂莉,給我閉嘴!」她離發火只差一小步。斯科特仍然跪在地上,不慌不忙地用胳膊把兩個小傢伙分開。但這時他非常嚴肅地看著蒂莉。

「你能做到。」他說,「我知道你能做到。」他再次用親身示範來引導他們深呼吸。賴安開始隨著他的節奏,誇張地長吸了一口氣。我猜蒂莉一定是不希望自己落在賴安後面,所以也開始深呼吸起來。廚房裡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他們三人呼吸吐納的聲音,這畫面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好了。」過了一會兒斯科特才說,「你們兩個都認真聽著,因為我要告訴你們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管你們怎麼努力,都不可能控制別人的言行。你們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蒂莉,你知道自己不是傻瓜。賴安,你知道自己的姓氏該怎麼念。如果別人的取笑讓你感到傷心,那只能說明你向對方繳械投降了。你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對方,他們能輕易讓你們憤怒和難過。賴安,你打算讓蒂莉毀掉你整個上午的好心情嗎?」

他停下來看著賴安。「是的。」賴安說,但他已經不再喊叫。

「真的嗎?」斯科特問,「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上午,難道你真的願意讓蒂莉毀了它嗎?」

片刻的沉默之後。「我想應該不願意吧。」賴安囁嚅著說。

「好。」斯科特很滿意,「非常好。」他從賴安的肩膀上抽回胳膊,但手懸在半空等著賴安來握。他伸的是左手,所以看起來怪怪的,好像他只是想和賴安拉拉手。我猜他大概是不確定能否鬆開蒂莉。

斯科特再度攬住賴安的肩膀,不過這一次顯得更加輕鬆隨意。而後他把頭扭到另一邊,「蒂莉,你希望自己被賴安激怒到發瘋的地步嗎?」

蒂莉仍舊一臉氣呼呼的樣子。我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因為這表情意味著不管斯科特怎麼勸說,她照樣都可能隨時發起瘋來。奇怪的是,她遲遲沒有發作,我也忽然為她感到一陣驕傲。這一刻的情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盼著它朝哪個方向發展了。

「賤人!」蒂莉稍微放低了一點聲音罵道。

賴安毫不示弱,冷笑著回罵了一句:「不要臉!」

通常當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時,爸爸或媽媽就會把蒂莉趕到樓上去反省反省(如果我們還在老家,如果我們還有樓上可去),要不然就祭出很嚴肅的威脅逼她就範。但斯科特只是對她笑了笑,在她肩膀上輕輕捏了下。

「罵夠了嗎?」他問。

「沒有!」蒂莉回答,「該死的混賬王八蛋……」可是罵著罵著她卻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斯科特說。他把蒂莉朝自己懷里拉了拉,但只挨了一下便鬆開。大家都默不作聲,蒂莉啜泣了幾聲,漸漸平靜下來。

「真棒!」他滿意地看看蒂莉又看看賴安,彷彿他們幹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心裡酸酸的,既妒忌又生氣。兩個二百五都能得到這樣的讚美,讓我們這些正常人情何以堪呢?

「我想你們誰都不願意鬧到剛才這種地步,對不對?」斯科特說,「那就像一個泥坑,一旦你們掉進去,就很難自己爬出來。但你們做到了。你們做到了。記住,孩子們。和諧營裡的每一個人都願意幫你們。你們不需要自己苦苦掙扎。」

賴安低著頭,蒂莉好像又要哭的樣子。斯科特把他們兩個同時攬進懷裡抱了抱,隨後起身,撣了撣褲子上的土。

「好啦。」他說,「我再問一次。誰想吃早餐了?」

大夥兒都想。我們早就飢腸轆轆,況且我們也都想趕快度過眼前這場風波。聽斯科特這麼一問,我們全都圍了上去。大人,小孩兒,嘴裡同時嚷著:「我!我!我!」

吃過早飯,斯科特把我們分成了兩組。一組負責整理花園,另一組則開始打掃客房。我和媽媽被分到了「客房部」。儘管實際上,這兩件差事我都不想幹,但相對而言打掃客房應該更舒服些,至少小屋裡有吊扇。斯科特把水桶、手套、抹布和其他一大堆清潔用品發給我們。於是我和媽媽便從最靠近湖邊的那棟小屋開始,而賴安和他的爸爸則從另一頭開始。

真正幹起活兒時,感覺也沒那麼糟。平時我就喜歡幫媽媽做些家務,我們會輪流挑些好聽又好唱的歌曲哼唱。小屋裡髒得難以形容,用來拍清潔劑廣告倒是再合適不過。櫃檯落滿塵土,厚到可以即興在上面畫畫。隨便一擦,抹布立刻黑得不成樣子。

打掃第二棟小屋的衛生間時,我被嚇了一跳。拉開浴簾時,我一眼便看到靠近排水孔的地方躺著一個灰色的東西,像是某種動物,渾身除了尾巴光禿禿,其他地方都毛茸茸的,而且已經死了。我尖叫一聲,三步並作兩步從衛生間裡躥了出去。

媽媽聞聲一臉關切地跑過來。我渾身發抖,只朝裡面指了指,哭著說:「浴室。」我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因為那東西已經死了,不可能再傷害我。不過話說回來,我之前似乎從沒見過動物的屍體,除了臭蟲。恐怖的畫面不停地在我腦海中重複播放,我的胳膊和腿上冒起無數雞皮疙瘩,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上面爬。

我已經遠遠跑開,所以看不到媽媽進衛生間之後的情景,但我很奇怪她居然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我心裡其實很希望她也尖叫著跑出來,通常在這些噁心東西面前,她是很膽小的。然而片刻之後,她從屋裡出來時卻一臉平靜。她走過來抱住我,直到我也平靜下來。隨後她摟著我在外面走了走,對我說:「要不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找斯科特要把鏟子。」

媽媽向花園走去,邊走邊把頭巾扯下來重新紮好。我在一棵樹下找了片乾淨的草地坐下。這時我已經平靜多了,甚至還有些心滿意足,因為我不用再回到恐怖的小屋裡,還因為只要有媽媽在,我就一定是安全的。我真為她感到驕傲,從一個孩子的口中說出這樣的話肯定會讓人覺得奇怪,但我就是這樣。「我愛你,媽媽。」我在她身後喊道。她扭頭衝我飛了一個吻,繼續走了。

中午,所有的家庭都到齊了。新來的是魯芬一家。他們是這裡唯一的黑人家庭,爸爸叫湯姆,媽媽叫珍妮爾,只有一個兒子,名叫海登。海登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

剛一見面,媽媽就給了珍妮爾一個大大的擁抱。午餐時她們又坐在一起,聊個沒完沒了。我知道她們以前見過幾次面——當然,都是在斯科特·比恩舉辦的活動上——偶爾也通電話,但讓我奇怪的是,她們相談甚歡的樣子簡直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這樣的情景我很少看到,所以一直以為媽媽在華盛頓根本沒什麼朋友。

需要一下子記住的東西可真不少。我在腦子裡不停回想著每個人的名字,並努力使它們對號入座。裡克、黛安、坎迪、賴安、夏洛特;這是一家。湯姆、珍妮爾、海登;這是另一家。高夫一家來自新澤西,魯芬一家則來自費城。連同斯科特在內,我們一共六個孩子,七個大人。

下午繼續干雜活,但斯科特建議大家吃晚餐的時候換上泳衣。雖然不知道要幹什麼,但我們起碼有了一個盼頭。因為人數增加了,斯科特便把我們重新分組。最後我被分到的任務是和爸爸、坎迪以及她的媽媽黛安到辦公室刷牆。

辦公室單獨成棟,其實也就一大間房。不過這裡是整個營地唯一安裝了空調的地方。斯科特一邊介紹一邊指著掛在窗戶上的那個又大又舊的機器。

「不是我裝的。」他笑著說,「我買下這裡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估計約翰遜那家人喜歡在涼快的地方辦公,哦,這裡以前歸約翰遜家所有。不過既然已經裝了,我們就只管用好了。」他按下一個按鈕,空調機轟隆隆地發動起來,出風口吹出一團團塵土。

「哎喲喂!」斯科特連連揮手,「這可不行。我得提醒湯姆和珍妮爾暫時別讓海登到這裡來,回頭我換個新的過濾器再說。那可憐的小傢伙還有哮喘病呢。你們應該不怕塵土吧?」

「我沒事。」黛安說,「只要能涼快就好。」我們才剛剛進屋幾分鐘,可每個人的臉上已經濕漉漉的全是汗水了。

「我們也沒問題。」爸爸自信地拍拍他的胸口,「哈蒙德家的人都有強大的肺。只要你對這台空調沒意見,我們絕對沒二話。」聽他這麼說,我不由得一陣緊張。天啊,他在和斯科特開玩笑呢,我擔心的是斯科特未必有這種幽默細胞。

然而斯科特沖爸爸淡淡一笑。「一台破空調應該不至於毀了整個地球。你說的是不是其他方面?環境影響以外的方面?」

「我沒有具體說哪個方面。」爸爸說,「只是想盡量『消除現代社會對我們的不健康影響』。」我聽出爸爸的後半句話是出自營地的宣傳冊,我們在華盛頓的老家裡到處都是。「現代社會的一切東西應該都算,對不對?轉基因食品、暴力電子遊戲、燈光污染等。我聽說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研究,說空調的大量普及,有可能是近幾十年肥胖率猛增的原因之一。」

「爸爸。」我叫道。我不喜歡他這個樣子。顯然他並不是針對空調,而只是想讓斯科特下不來台。我瞥了一眼坎迪和黛安,不知道她們會怎樣想我們這家人。

斯科特哈哈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他盯著爸爸,好像突然發現這人還挺有意思,但又覺得捉摸不透。「放鬆點,喬希。」他說,「你要想做阿米什人(1),我絕對沒意見。」

「算了算了。」爸爸說道,「逗你玩兒呢。我巴不得有個涼快的地方呢。」

「那好。」斯科特轉身準備離開,「你們可以開始了。咱們晚餐時候見。還有別忘了……」他頓了頓,指了指我,讓我補上那後半句。

「穿泳衣?」我問。

「叮叮叮!」斯科特滿意地說,「答對了!加十分!」隨後他吱呀一聲推開彈簧紗門,走進了陽光裡。

屋裡剩下我們四個,大家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

「我搞不懂。」最後坎迪說,「空調怎麼會讓人變胖呢?」

我們默默粉刷著牆壁。可能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開口,所以大夥兒就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專心幹活兒。不過,小屋裡倒是漸漸涼爽了起來。我沒有戴表,也沒帶手機,因此不知道具體時間,但從心理上,我感覺這一天無比漫長。奇怪得很,早上才發生的事情,比如蒂莉和賴安·高夫拌嘴,以及我在衛生間發現小動物的屍體,現在回想卻猶如過去了好久好久,甚至比昨天我們全家在酒店泳池裡游泳的記憶還要久遠。如今一想到現狀我就恐慌,而且每多想一次,恐慌的程度就加重一分——從此我們就要過這樣的生活了?以後的每一天是不是都會如此漫長?

於是我想像著給我的好朋友艾娃發了一封電子郵件。這裡沒有電視,沒有DVD,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我敢打賭即便這裡實行了燈火管制,也不會有人發覺和平時有什麼兩樣……斯科特以為他是《荒野求生》(2)裡的那個傢伙呢。如果哪天他要求我們喝尿,我就給你打電話,到時候你一定要毫不猶豫地過來救我……蒂莉也在廚房幫忙準備晚餐,所以如果今天之後你再也沒有收到過我的消息,那就說明我很可能已經被毒死了。基本上大功告成,可我忽然覺得最後那部分似乎不太合適,所以在腦子裡又把它刪掉了。每每和朋友們聊到蒂莉我都很矛盾。她是我姐姐,我可以取笑她,埋怨她,但我可不希望別人也這麼做。

我和坎迪雖然一直沒有說話,但背著大人時不時地交換個眼神。當她的媽媽去衛生間,而我的爸爸又不注意的時候,她從自己偷偷帶進來的一包口香糖中抽出一片塞給我,悄悄說道:「來吧,嚼一片提提神。」我們像做賊一樣慢慢嚼起來,不過幾分鐘,整個房間裡都瀰漫著一股甜絲絲的西瓜味兒,可我們倆無能為力。爸爸瞥了我一眼,彷彿在暗示他早就知道了我倆的小動作,但他什麼也沒說,也沒有讓我們把口香糖吐出來。

坎迪13歲,看上去應該更像是能和蒂莉成為朋友的人,但很多事放在蒂莉身上是不能以常理推論的,交朋友的事也一樣。所以說不定,她能成為我的朋友,或者成為我們兩個共同的朋友,再或者誰的朋友都不是。可話說回來,這裡總共也沒有幾個小孩子,在交朋友這件事上實在沒有必要吹毛求疵。

我們刷了大約十個鐘頭的牆。頭腦中,我又開始給艾娃寫信了。爸爸終於說可以收工了。於是我們回到我們的宿舍——一棟破爛的小屋,換上泳衣。但願蒂莉今天早上洗澡時刮了腿毛,但這事兒我可說不準。隨後想了想,我把這一句也刪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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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米什人是美國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群基督新教再洗禮派門諾會信徒,以拒絕汽車及電力等現代設施,過著簡樸的生活而聞名。

(2) 《荒野求生》是美國探索頻道一個展現求生技巧的節目,主持人是貝爾·格裡爾斯,國內人戲稱為「貝爺」。講述的是一些野外求生知識,幫助你如何在嚴酷的環境中獲得更大的生存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