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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亞歷珊德拉:2007年3月華盛頓特區

你推開地下室的門,像去北極探險一樣戰戰兢兢。可那堆爛攤子本來就該你去收拾。給家人找衣服是你的職責,而現在你們的髒衣服全都裝進了垃圾袋。沒辦法,誰讓家裡生了臭蟲呢。生了臭蟲,預防傳染的第一步就是把你們的衣物全部密封隔離,包括毛毯和毛絨玩具,總之所有帶軟面的東西。其他物品,髒的一律要洗淨吹乾;原本乾淨的,要在烘乾機裡過一遍,那裡的熱度能殺死臭蟲。

害蟲防治公司的人來了,他在沙發旁邊蹲下來,撕開一塊側板,把填充在裡面的織物拉出一截。「找到了。」他指了指上面,但很小心不讓手指碰到,「看見沒有?這裡。」你低下頭,瞇著眼睛湊上去,直到看見一片棕色的小顆粒,「這就是它們的糞便。」

那人是個臭蟲專家,和臭蟲有關的一切他都門兒清。「白人對它們比較敏感,所以我們通常能及早抓住這些害蟲。」他對你說。他是個黑人,所以說那樣的話並不會顯得不合適,「換成西班牙裔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們不到臭蟲氾濫成災是不會想到防治的。我去過他們的家,壁燈裡、衣櫃裡,到處都有臭蟲。他們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家裡的臭蟲已經多到用肉眼都能看到的地步。」你瞥了一眼蒂莉,她正饒有興致地聽著,真是難得的清靜。白人、黑人、西班牙裔人,她很可能被複雜的種族問題給搞糊塗了。

你推測說,臭蟲極有可能是你們上次感恩節住旅館時染上並帶到家裡來的。那家旅館看起來還不錯,大面上很乾淨。孩子們特別喜歡那兒的自助早餐。然而,就像噩夢成真一樣,你的家已經被一群你看不到的敵人侵犯了。可以想像,當你難得瀏覽一會兒教育網站上的留言板時,或者當你光顧全食超市的順勢療法(1)產品區時,這種侵犯卻在背地裡逐漸加劇。有些人認為,我們的身體時刻遭受著污染,噁心的黏液、細菌或飛速繁殖的真菌氾濫成災。你想像著五臟六腑被異物侵犯、佔領,甚至毀掉的情景。我們的脾臟表面生滿了苔蘚;腎臟被籐蔓纏得變了形;大腸裡面長滿了微小的蘑菇;野葛根不可阻擋的膨脹使我們窒息。抑鬱症、自閉症、不育症或食物過敏,哪一種的傳播速度和廣度都比不過這種可怕的侵犯。有些事情和以前不一樣了,儘管這只是我們自己的記錄方式。誰都說不准一件事會引起別的什麼事。

春天來臨的時候,全家人的心情卻仍在陰冷的寒冬徘徊。截止到此刻,這一年的大事——你曾考慮寫在聖誕賀卡上,並畫上大大的感歎號——已經有兩件:臭蟲災害和蒂莉新的診斷結果。之前你們已經遇到過幾次誤診——強迫症(OCD)、過動症(ADHD)、熊貓病(PANDAS)(2)(你似乎還非常懷念帶孩子們到動物園去看熊貓「美香」和「添添」的經歷)。但是二月初,經過長期的申請與等待,你終於約到了一位大名鼎鼎的兒童發展醫生,她對蒂莉做出的診斷比以往那些結果更加權威,更有份量。女兒的問題如今有了新名字,你們也認識了一個新的首字母縮略詞:PDD-NOS。看著多像她獲得的學位。它的意思是「待分類的廣泛性發展障礙」,俗稱「非典型自閉症」。其實這種叫法並沒有代表太多意義,只不過是一種診斷表述。說白了就是醫生告訴你「孩子出了點毛病,但具體是什麼毛病我們也說不上來」。然而這已經足夠推翻之前的一切,將蒂莉帶到一個全新的位置。而你仍在努力尋找答案,不知道未來會有怎樣的殘局等著你。

你找到裝著艾莉絲衣服的袋子,拉開繩結——亞歷珊德拉,你總算學會用透明塑料袋裝衣服了,這樣找起來方便多了。在袋子裡翻找的時候,你小心翼翼,不讓任何乾淨衣服沾到外面的東西。害蟲防治公司的人還沒有噴完第二次藥,鬼知道什麼旮旯裡會不會潛伏著寄生蟲。「這藥對人無害。」那人說。就是那個對臭蟲和臭蟲的習性瞭如指掌,知道能在哪兒找到臭蟲糞便,時不時還對人類各個種族發表點高深莫測評論的黑人。「人和寵物都沒事兒。」他說。但你一點都不相信。

懷上蒂莉的時候,你訂了一個網上懷孕日曆。每天早上你都會打開電腦,看看胎兒今天又形成了什麼系統,哪些細胞有可能融合。工作的時候你還會給喬希發電子郵件:「這周腦幹就要成形了!我該吃什麼呢?」當然,你只是在跟丈夫逗趣,因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吃什麼其實並沒多大影響。以前沒有這種實時的檢查和跟蹤,女人不照樣把孩子生出來了?

1999年5月3日下午7:25,瑪蒂爾達·格雷斯(3)呱呱墜地。懷孕與生產過程一切正常,儘管後來你有所懷疑。你會絞盡腦汁地回想懷孕期間所有不起眼的細節:你是不是直接喝過自來水?是不是吃過汞含量超標的魚?生兒育女,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改變又一直在變的活動。你從醫生和育兒手冊上得到的建議總是最新的、最科學的。與喬希的姐姐五年前得到的建議相比,它們顯得前沿,而與年輕的朋友們五年之後可能得到的建議相比,或許又會顯得落後。

你小的時候,大人們通常讓你趴著睡覺,當然,大多數同代人都是如此。因為當時的人們認為嬰兒趴著睡覺更安全,那樣可以防止他們在無人照看時被自己吐出的奶水嗆到。而到了1995年,你侄子出生的時候,人們已經不再讓孩子趴著睡,而改為側著睡。這種姿勢對嬰兒來說有點困難,所以大人往往會在嬰兒背後墊上東西,以防止他們翻身。可到蒂莉出生時,無可爭議的做法則是讓孩子躺著睡,不墊枕頭或毛毯,儘管襁褓法仍然受到鼓勵。除此之外,連帶紐扣眼睛或絨球鼻子的玩具也應與孩子保持距離。你覺得這就是最科學的育兒方法,因為你的兩個孩子都沒有夭折。可等將來蒂莉和艾莉絲做母親時,她們又會用怎樣的方式讓孩子睡覺呢?(你在懷孕期間染過頭髮嗎?你有沒有吃過非處方藥?)

到你準備處理掉蒂莉和艾莉絲都安全用過兩年的嬰兒床時,用來升降一側床體的機械設計已經被時代淘汰——以前那可是一大賣點,而今卻成了槽點——緣由是存在潛在危險。沒有任何一家慈善機構,或者任何一個懷孕的朋友願意接受你的饋贈。他們都建議你把那個嬰兒床徹底拆散,免得被別人撿去,說不定某個可憐的孩子會因為它落後的設計而送了命。(蔬菜和水果在吃之前都洗乾淨了嗎?你喝了多少咖啡?)

縱觀人類的生育歷史,根本就沒有什麼對錯之分,也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想想19世紀吧,當時的人們還認為孕婦受到驚嚇就會生出畸形兒呢。多麼荒謬!(你有沒有吃過軟乾酪或壽司?有沒有用鉛補過牙?)現在看來,你沒有把握排除任何東西。信任危機不一定非要關乎上帝。你對會導致行為變化的塵螨和食品添加劑產生信任危機。此外還有水果沙拉中的農藥,花生醬中的蟲皮。當你外出歸來,手提箱中或許已經攜帶了不明生物,讓你的家人生出神秘的皮疹。

你從不知什麼地方讀到一篇驚人的報道,說統計學家發現,自從安全氣囊成為汽車的標準配置以後,下肢殘疾率急劇增長。靜下心來想一想: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是因為安全氣囊彈出的方式不對,所以才使得下肢更容易受到傷害?

當然不是。這只是個相對的問題。在發明安全氣囊之前,很多事故的結果都是車毀人亡。那時你已經成為太平間裡的一具屍體,誰還會在意你的腿有沒有斷掉?當我們改變做某些事的方式——比如到商店購物,生兒育女,或保護自己免受傷害——我們不可避免地會導致一連串的其他改變,至於改變的結果是好是壞,我們無法控制。有時甚至要過了幾年,我們才能意識到自己當初的舉動帶來了怎樣的後果。

最後一次見那位兒童發展醫生時,她很小心地把最終診斷結果告訴了你。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後,你在停車場上哭了許久。而之後你又斷斷續續地哭了幾周。你悲傷,但那只是世俗的標準。你為孩子的將來悲傷,或許也為自己的將來悲傷。然而很快你就會發現,不管結果好壞,知道答案至少能帶來一絲安慰。因為現在你明白女兒某些行為的原因了。你明白有些問題的產生,既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她的錯。

你可以開始給自己充電了。畢竟,谷歌再萬能也需要準確的關鍵字才能搜索。現在你可以查找資料,看孩子需要怎樣的幫助,或者搜索其他與你「同命相連」的人。這樣你會感覺不那麼孤單。診斷只是治療的開始,而非結束,這是普遍的看法。

可你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你茫然、焦慮、不知所措。既然最主要的問題已經解決——確診,而且那一串字母還能讓女兒享受到所謂的「優待」——職業療法、物理療法,還有最古老的療法——既然現在你有了明確的答案,那你打算怎麼辦呢?醫生們就蒂莉的問題似乎很難達成一致。擺在面前的治療方案、用藥方法和膳食補充計劃有幾十種,每一種的擁躉都不少,但反對者更眾。採取何種建議,相信哪位醫生、網上留言板甚至某些邊緣療法的狂熱推崇者,決定了她將服用抗病毒藥、抗真菌藥、抗菌藥或是抗寄生蟲藥。看出問題了嗎?甚至沒有人知道你在跟什麼戰鬥。

繼續搜索,你會找到海量的頁面,裡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神奇療法、邪門偏方、奇聞逸事和天方夜譚。試試排出她體內的全部金屬元素?試試摘除她的扁桃體,或者把她放進高壓氧艙?她的問題不僅僅在大腦,還在五臟六腑和皮膚。合理膳食,只攝入谷蛋白、奶和豆類。給她服用益生菌,以保持腸道菌落平衡。

每一個身體都相當於一個處方。你必須搞清楚什麼成分不會破壞其平衡:適中的pH值,正常水平的神經遞質,還有血液,乾淨的血液。搞錯了,將會從裡到外損害你的身體。什麼樣的診斷結果易於被我們接受?自然是越簡單越好:肩膀過度緊張,結腸毒素過多,皮膚雜質過多。這些情況治療起來更加有的放矢,有章可循。用草藥給身體排毒即可。我們希望我們的血液能像水一樣乾淨,也希望水能像血液一樣純潔。

有時候,出於某些連你自己都解釋不清的原因,你在網上繼續搜索。於是大把聚集了各種奇葩病人的網站便撲面而來,你看到了許多連醫生都叫不出名字的稀奇古怪的疑難雜症。每一個患者都有說不盡的辛酸淚,道不完的血淚史:皮開肉綻、渾身流膿、處處結痂、又癢又疼。他們說這是一種新的病症,我們奶奶那一代時還沒有出現過。它是由地裡的農藥和天上的飛機雲引起的。這是我們自己的,至少在我們能告訴其他人之前是如此。

這些焦灼不安的受害者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建議:把小動物趕出去,即便你於心不忍。多喝混合型飲料,改變身體的pH環境,讓血液呈酸性,在稀釋的漂白劑中泡一泡身體。在曾經感染的地方查看有沒有爛瘡或潰瘍。9歲時腳被釘扎過的地方,你以為已經好了?差得遠呢。傷口周圍的皮膚和肌肉向中間收縮,將感染部位封在了裡面。這些可惡的微生物在你身上潛伏了許多年,隨時都在伺機待發呢。現在是時候把它們從你身體裡清理出去了。要是你吞下點黏土,說不定能吸收部分毒素。要是喝點雙氧水,或許能徹底淨化你的身體。

再過一周,害蟲防治公司的人就能把活幹完了,到時這一切就都結束啦。等他們來噴藥時,你們照例會像第一次那樣暫住到酒店裡。錢如流水一般從你的指縫間流走,這種情況誰都不喜歡看到——一家四口硬擠在一個房間裡,早上在陌生的床上醒來,還要送孩子們去上學。但這總好過讓孩子們睡在依舊充滿殺蟲劑味道的床墊上,好過在你清理掉凝結在地板上的白色有毒粉末之前,就帶她們回家。

你著意挑選了幾件衣服:你自己穿的內衣褲,蒂莉的襯衫。勞動布褲子在烘乾的時候褲腿與床單絞在了一起。你使勁往外拽,就像野餐時玩拔河比賽。

喬希的衣服也在這裡,和其他人的衣服混在一起,但你不打算替他拿。他要穿就自己來拿好了。你驚訝地記得,曾幾何時,你總會特意為他做些事情。真是悲哀,或許有朝一日你能重新找到那種感覺,但那不可能是現在。你心裡發慌,感覺像在經歷一場隨時都可能喪命的瘟疫,比如黑死病,或者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你很清楚,瘟疫期間每個人都只能靠自己。

「我也是。」你心裡想,「我也想。」可你是什麼,想什麼,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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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順勢療法是替代醫學的一種。順勢療法的理論基礎是「同樣的制劑治療同類疾病」,意思是為了治療某種疾病,需要使用一種能夠在健康人中產生相同症狀的藥劑。

(2) 熊貓病即伴隨鏈球菌感染的小兒自體免疫神經精神疾病,因為英文首字母縮寫為PANDAS,與熊貓同音,故而也稱熊貓病。

(3) 即蒂莉,蒂莉是瑪蒂爾達的暱稱。